APP下载

五峰撒叶儿嗬

2023-05-30马南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1期
关键词:鼓槌叶儿火盆

初冬时节,我们去往五峰镇麦庄村,参加朋友小园的葬礼。

午饭后从市区出发,因为车子半路抛锚,三个半小时的车程走了六个多小时,到达小镇时天已经黑了。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气温一降再降,已然有了刺骨的寒意。当车子沿着山路绕向山顶时,车灯里涌进了密密的雪花。

“下雪了。”有人说。

小园是我们的师专同学,毕业后班上同学大都回了老家当老师,只有小园放弃分配去了深圳。一直以来,他就是班上最有想法和主见的一个,但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是让我们很惊讶,那可是稳稳当当的铁饭碗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之后十多年,昔日同窗还能经常见面的已经不多,我们仨和小园算得上是来往最勤的。几乎每年春节前,小园从深圳回来,都要在宜昌落一脚,跟我们吃顿饭,酒也是一定要喝的。有时候,朋友之间的人生轨迹免不了在前行中互换,这十多年里,我们三个人陆续改行离开了学校,小园却又从外企辞职,办起了培训学校。

小园三十九岁的生日,是跟乔迁一起办的。房子是小园出钱建的,一栋洋气别致的三层小楼,屋前屋后都是小院,养眼又实用。装修也是他在深圳找的人设计,装修材料也是他自己亲自挑的。他的计划是,再奋斗十年,就把深圳的产业全卖掉,回老家种花养鱼。这些年在外奔波闯荡,也见了不少世面,总觉得还是老家最好。他的这种安排让我们羡慕,不全是因为他可以提前实现时间和财务自由,更有感于他骨子里的乡土情结。那天在小园的新房里吃饭,我们都给他敬了酒,人活一世,活出通透不容易。谁都没有想到,那顿饭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几个月后,小园走了。

那天下午,我们收到消息,都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即便到了去参加葬礼这一天,我们到了小园家屋后,依然不肯相信,小园永远从我们身边消失了。

院子里的喧闹划破了村庄夜晚的寂静。小院里搭着棚子,每隔一处架着一个火盆。火苗从干透的木柴中跳起来,透着不少暖意。村民们围坐在火盆边低声说话,帮忙的人拎着茶水、端着烟盘到处走动。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这是土家人古老的民俗民风,村民们自发赶来为亡人送最后一程。家属说不出太多感谢的话,唯有委托主事人好烟好茶好饭好酒,不能怠慢了大家。

到了灵堂,我们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灵堂前放着小园证件照上抠下来的照片,招魂幡立在寿木两边,寿木里却只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小园是在去虎门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人被撞得面目全非,只能就地火化。骨灰盒运回来后,小园的爸妈执意要为他打一场“空丧”,不让他走得太冷清。

我们依次为小园点了香,烧了纸,眼前一片模糊。小园的爸妈走过来,握着我们的手说了句“你们来了”,就再也讲不出更多的话来。

九点左右的时候,丧鼓在黑沉的夜色里拉开序幕。一位老者站到一面很大的木鼓旁,说起开场白:

开场开场,众人聚丧,日吉时良。天有八卦,地有四方。人有三魂渺渺,鬼有七分毫光。墙上一对亮,风吹两边晃。各位歌士且请听,人人都是父母生;会打鼓的接鼓打,会唱歌的不用请,相陪亡者到天明。

在掌鼓师傅的领唱中,几个男子接着和唱并随之起舞。

五峰土家特有的跳丧舞撒叶儿嗬,之前只是听说,亲历还是第一次。铿锵有力的鼓点声和高腔声中,几个壮年男子两人一组,相对而站,时而对掌擦肩,时而挽臂扭腰,时而冲拳踢腿,肢体饱含力量又不乏敏捷灵活。

不时有人加入进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几个刚刚还站在一旁拘谨羞涩的村妇,此时也跳得大大方方,像在田间劳作时一样专注。人一多,两人对跳开始变成四人的穿插,步子大了些,动作也愈加复杂。有人忙着移动火盆,腾挪出更大的空间。院子里热火朝天,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光,鼓点和歌声也更加高亢了。

一位身形高大,笑容温和的妇人站到掌鼓旁边,——这时候的掌鼓歌师的已是满头大汗了。妇人用右手抢过他左手中的鼓槌,边打边唱:“我来换来我来换,我换歌师旁边站。”歌声落,一对鼓槌已到了妇人手里,妇人捶鼓的时候,腿脚和腰身也随鼓点使劲儿,干脆有力,泼辣中透着潇洒。唱歌时,妇人躬身扶住鼓面,像深情的诉说,到了高音,猛然直起身子,仰头呐喊。浑厚嘹亮中透出的悲凉让人禁不住心里一紧,两眼不觉湿润。

舞群中有人累了,退出去歇下,围观的人便替补进去。这时候,一位精神矍铄的银发老人吆喝一声,轻松随意地随鼓点踩着步子,摆着胳膊,在快要靠近舞群的时候一个大转身,和一位队友空缺的中年男子成为新的一对。

老人穿着深蓝色对襟棉袄,黑色棉裤,额头上围着青色帕子。身边有人拍起巴掌,“老爷爷这哪儿像八十二的身子骨呀。”

半夜三更接鼓槌,想起亡者好伤悲。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打一夜丧鼓送人情。

老人附和着掌鼓歌师,边跳边唱。他目光炯炯,每一个动作都舒展地开始,有力地收尾,又能在各种往复交错的动作中保持准确的节奏。

掌鼓歌师被另一个人接替,鼓点密集了些,有意考验大家似的,更像是同老人开个小玩笑,看他到底能跳多久。老人眯眼笑着,同面前的男子博弈起来。脚上的升子底越走越快,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复杂。颤摆、晃摇、走转、蹦跳,老人大声吆喝,如醉如痴,酣畅不止,倒是男子体力不支,在旁人善意的笑声中败下阵来。老人还在继续,动作交替的瞬间,能看见他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小园是他看着长大的。”人群里有人说。

凌晨过后,雪停了,寒意更重了一些,帮忙的人拎着一筐筐木柴往火盆里加。入土前夜,死者为大,在堂屋里停泊的灵柩是不能被轻慢或冷落的,所以,除了孩子,没有一个人睡觉。大家依旧跳着撒叶儿嗬,一个接替另一个。

正月好看娘,妈妈又说忙。我问妈妈什么忙,妈妈说是来客忙。哎呀我的妈哎呀我的娘,眼睑水滴在衣服上。

……十月好看娘,走在半路上,听到锣鼓家业响;走到道场上,只见哥哥不见娘,拉着哥哥哭一场;走到厨屋里,只见嫂嫂不见娘,拉着嫂嫂哭一场。

我们三个也加入了撒叶儿嗬的队伍。几位妇人耐心地教我们各种舞步,跑场子、滚身子、虎抱头、风夹雪、猛虎下山、凤凰展翅、美女梳头,尽管跳得十分蹩脚,但我们深信,这是为小园送行最好的方式。

卯时过后,跳丧转入高潮,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进来。大炮手放醒身炮,唢呐声响,鼓乐齐鸣。小园的父母和兄长向跳丧的人们磕头敬谢。

鼓师唱起刹鼓歌:

收在鼓上,等不到天亮,各位歌师回家乡,上坡下岭要停当。门大好出丧,屋大好停丧。鼓槌一对,荣华富贵。鼓槌一雙,金玉满堂……

激昂的鼓点声大雨一样落下来。一阵急鼓之后,歌师将一对鼓槌用力甩到屋外,跳舞的村民们齐齐面朝小园的灵堂,深深鞠躬。

我站在队伍里,随大家躬下身子。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小园为什么如此眷念着这方土地。

(责任编辑:李娟)

马南青年作家,作品发表于《作家》《上海文学》《山花》《芳草》等刊物,现供职于宜昌文学艺术院。

猜你喜欢

鼓槌叶儿火盆
祖母的火盆
最温暖的火盆
南瓜
红蓼红了
娃娃敲鼓
大鼓
叶儿
妈妈的火盆
鼓槌石斛的资源现状与保护利用研究
消失了的存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