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茶魂

五峰县柴埠溪森林公园那些高耸入云的奇峰怪石，鬼斧神工的嶙峋峭壁，将我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人在山中，心在景里，那些因陡峭而生出的诸多漩涡，让我心甘情愿被裹挟进去，宁愿世界到此为止。云遮雾绕的迂回间，我把自己当成了神仙，造化、奇境和难以想象的机缘都在眼前逐一展开。

走出山门时已至午后，我重回人间。

隐隐有股馨香飘来，我忽觉口干舌燥，此时若能有一杯香茗该是多好。恰在这时采风接待人员扬手召唤，让我们去小驿站稍憩，喝杯宜红。

宜红？我对这陌生而好听的名字颇感好奇。

团友调侃道：资深茶人竟然不知赫赫有名的宜红茶？

我笑答：平日只喝普洱。

说笑间已步入小栈。不曾料想山脚下这座其貌不扬的小驿站里，竟藏有一间风格雅致的祇园精舍。茶艺师正襟危坐于一方金丝楠木大茶台后，屏气凝神满脸庄重，已为我们一行的到来恭候多时。

他举起手中一个精致的竹制茶则说：今天请各位贵宾品尝五峰最好的宜红。

他对茶的态度显得极为讲究，先缓缓净了手，然后将茶叶缓缓倒入壶中。认真冲泡好第一道后徐徐把茶汤倒掉，待冲泡出第二道才分别倒入我们杯中。“头道水，二道茶；头杯渣，二杯茶。我们土家族讲究茶喝第二口，茶喝第二杯。”说话的茶主人是五峰汲明茶业公司的年轻女老板，她说这是宜红中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夸我们既是有福之人亦是有缘之人。“深吸气，尽量喝出响动，不仅可以让茶香在嘴里多回味，还能把茶香深深吸进肺里，让五脏六腑得到享受。”

我端起透亮的茶杯，仔细凝视那清澈明亮的茶汤，感觉有一团馥郁的香气如薄纱般笼罩住了嗅觉。低头缓缓啜饮一口，口腔里顿时奏响叮叮当当的乐曲。随后，鲜纯清高的香气便弥漫在了舌尖，只觉唇齿生香，回甘生津，蜜果香浓郁芬芳。我分三口饮完了它，杯底挂香，蓬勃香气久久不散。

我竖起大拇指。

茶主人顿时笑靥如花，望着我说：茶是我们土家人的魂，可无肉可无酒，但绝不可无茶。我们祭祀祖先时用的是茶水，敬灶神财神用的也是茶水。茶通天地，茶能连阴阳，有茶树的地方就有茶神护佑，就是好地方。

茶艺师又为我斟满一杯。喝着醇厚鲜爽的宜红，作为一个被普洱茶深深浸润的茶人，我竟品出了一种奇特的，别样而生动的滋味。忽然之间，我对这云雾千峰孕育而出的宜红有了一份特殊感情，进而内心滋生出许许多多的向往。我想亲临青岗岭、道家湾、云山包、香东、九环坡、星岩坪这些古茶村，想去约会欧阳修同时代的那棵茶王树，想在万亩茶园一片如火如荼的绿当中，亲手触抚条索锦绣色泽乌润的鲜活实物。

自那一刻起，宜红散发的幽香，投射的光影，弥留的气韵，始终不曾将我背弃，仿佛要让我自己开出花来。直到有一天，终于遇见几位地道的茶农。

此时早已过了采撷茶叶的季节，他们显得自在而悠闲。我拉着他们攀谈，希望从他们口中知道一些茶园的故事，宜红的故事，还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茶园开垦、茶苗培育、茶苗种植、施肥、除草、喷药、采茶。明前茶，贵如金，每年清明前后，漫山遍野都是采茶人，漫天漫地都是采茶人的歌声，那是最辛苦也是最快乐的日子。接下来，就是慢条斯理的，既磨人也磨光阴的时候，五道粗制工藝和十四道精制工艺，一道都马虎不得。”

从他们那些生动细碎的讲述里，我知道土生土长的土家人，将茶看做是大地的馈赠，更看做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茶就是他们的魂，他们通过茶与先祖进行着沟通，也与神灵进行着沟通。天人合一的诉求，在一片茶叶上获得最完美的表达。

他们引领我来到宜红精制茶厂遗产区。

这是道光年间广东茶商均大福设置的第一个精制红茶厂，自此开启了宜红精制出口之始。贸易之旅兴起之后，异乡商人与本地人一起建起无数的茶馆、客栈、店铺，还建起祈福的龙王庙。那个时代此消彼长的繁华起落，波谲云诡的爱恨情仇，无不与茶相关。

我缓缓行走，慢慢观摩。

那些经过严格分级的鲜叶，按照大小与嫩度堆放在特定区域。一年一年，一天一天，茶工们始终严格按照古法步骤精制着宜红茶。

一个好太阳做一桩好茶，是土家人秉承的天人合一理念。他们将鲜叶撒在卷垫上，经阳光凋萎至半熟状态，析出芳香物质，再搁放室内稍稍阴萎。这道工序是为确保成品底色透亮。

茶工师傅洗净双手，运丹田之气，在揉茶盘内让茶叶始终朝一个方向滚动，最终将萎凋叶揉搓成了条索状。在每一片茶叶上，他们从不吝惜自己的体力，通过每一片叶子去感悟大自然的玄机，也让每一片茶叶的玄机回馈大自然。

发酵阶段是极为讲究的，茶工们把揉捻过的茶条解块抛松，沤在一处，用包袱捂盖，始终让它们保持一定的湿度。发酵前的茶条以青色为主，发酵后则呈黄红色或红黄色。

最后一道工序，是将发酵茶条卷垫摊薄，阳光晒干。若赶上阴雨天气，则用三合泥砌炭窝子，用毡帽炕或甄子炕烘干。初始灶内明火，中间改为文火，最后土灰掩盖。水分偏多时把茶叶均匀薄摊，随后逐渐加厚，轻抛翻抖。

这五道工序之后，鲜叶就变成了毛红茶，静静卧在那里，等待被挑选和被包装之后，以“中国宜红”的品牌姿态运往世界各地。

我轻轻拈起一片花瓣似的茶衔进嘴里，用门牙像嗑瓜子一样轻轻嗑它，随后轻轻合上唇。沁心的幽香顿时充溢了口腔，弥漫了心田，最后爬上了脑门。辛勤付出与芬芳幽磬同生，方能算作物有所值的宿命，是吧？

我试着去与几位宜红非遗传人交谈，他们憨厚地笑着，羞于说太多的话。但不管是寥寥数语还是简简单单一两个字，都让我深切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就是散落在茶文化里的一座座纪念碑。那质朴的笑容里能读得出茶人心无杂念的随遇而安，好好做茶是他们最心安理得的谋生方式。数百年来，他们就这样以最自然的方式与茶同生共存，自觉守护着这片大地根深蒂固的传统。

茶香不息，茶魂不散，真想拿它作为车票，一直不下车。我想带一包他们亲手制作而成的宜红茶，回到千里之外的那座城市，静静地，认认真真地，冲泡一壶。因为我很想知道，换一个时空，换一个气场，我是否仍能品鉴出回味悠长的土家茶魂。

鲜红靓丽的宜红茶，醇厚沉郁的普洱茶，轻舞飞扬的龙井茶，华丽富贵的碧螺春，炽烈悠远的大红袍，岩韵轻盈的铁观音，都是一片叶子成就的人间美好。阳光与绿叶，八千里路与人生茫茫，无论是土家族，还是布朗族、基诺族、傣族、哈尼族、彝族、拉祜族、瑶族、苗族、佤族、壮族、景颇族……他们的民族文化里，其实都有着茶文化的深刻基因。中华文化中始终有茶香弥漫，茶韵悠扬。在一片片茶叶的细腻脉络里，都能触抚到文化共同体的清晰纹理。茶香在，中华文化就永在。

（责任编辑：李娟）

闻冰轮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著有长篇小说《红紫红尘》《三个影子的人》；儿童文学系列《芭蕾雨阿拉伯奇幻旅行》《芭蕾雨南非夺魂之旅》；新生态文化散文《红河左岸边城秘语》《非遗绝唱》等，电影剧本《梅葛》，电视剧剧本《毛纺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