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
2023-05-30潘小平
潘小平
到底也不知她姓啥。
那年我总有七八岁了,跟着我母亲去走亲戚。到了地方,在她指挥下,我转着圈地称呼了一遍,最后妈指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说,叫大大。我就叫大大。大大眼皮子也不抬,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那时已经有些懂事了,隐约觉出这不是个善主,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妈就走了。正是夏天,晚饭前冲凉,我才把水倒好,就听见门外“嗷唠”一声,撞进个人来,扯住我的头发就往外拖。我在家一向不讲理,哪里受过这个?就三把两把地和她撕扯开了。三妗子慌忙跑过来问,咋啦,咋啦?大大说,咋啦?她把洗脸的拿来洗澡啦!说罢,扯过毛巾,气哼哼地走了。
我不洗了,坐下吃饭。三妗子说,二丫别怕。我说,我不怕。三妗子又说,她就那么个人,我都怕她,你三舅都让着她。我只管吃,一碗接一碗地盛小豆稀饭,一个接一个地拿咸鸭蛋。正吃得起劲,又听得后头有人炸雷一样地问,咋着?还越吃越“得”啦!说着,一把把我手里的咸鸭蛋夺走了。
“得”是我家乡方言,读如“逮”,美、滋、称心如意,庶几近之,很难准确翻译。
一时间,姥娘、妗子和舅,都很尴尬,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大大还在嘟囔,一个前房的闺女,八竿子打不着,也来走亲戚!一家子听她说,末了,还是姥娘忍不住了,说了一句,她大,这是干啥哩?她还是个小闺女嘛。
回家后学给我母亲,她勃然大怒,说,前房怎么啦?要她个老婊子管上了!我很惊吓,不懂她为什么突然骂得这么难听。
后来听说,她并不是妈的什么亲戚,而是过去王家内院的一个管事,也是十来岁上就卖过来做丫头的,人又不俊,一上来很多年,都是在厨房里烧火打杂。虽说生得不咋样,心眼儿可多,平日里专会撇个油花浮个上水,老爷太太面前,总能讨着好。所以到了二十岁头上,就在厨房里主事了。在过去,像王家那样的大户,每日里一二百口子吃饭,厨房里的一摊子,漏洞最大。不说柴米油盐买进卖出,单就一块红案子上,油水就没有谱。大大不怕,她先是将粗细一干使唤佣人都召集了来,说我平日里行事为人你们也都知道,眼里是揉不进沙子去的,好呢,咱们韭菜盒子摊鸡蛋,俩好合一好;不好呢,脚面子上支锅,我抬脚就踢了它!我今天丑话也说在头里,谁要是吃里爬外手底下不干净,到时候哭都没有眼泪了。说罢笑不哧哧的,拿眼往每人脸上抹了一遍,甩打甩打地走了。众人平日里吃她亏不少,如今听她这么一说,胆先让她吓破了。
说话就进了腊月,除了富裕人家,有粮的人家已经不多。有那不怕死的,蒸馍时,偷掖了几个在铺盖底下,让她翻出来,扯了头发拉到当院,当众跪下,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多少人求情,她硬是不允,正是祭灶当口,眼见得不几天就过年了,她能一文钱工钱不给,把人给撵了。都说这女人歹毒。私下里又有人说,偷馍?还有人偷人哩,咋就不说?听的人慌忙摆手,说小声点,小声点,你是不想再端王家老掌柜的这只碗了?
都风传,她偷的那男人姓姜,家里有老婆。说是有一回赶桃山集,大大在集面上喝汤,那汉子一不小心踩了她的脚。这地方兴吃伏羊,专在三伏天里喝羊肉汤,大补。大大端起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就要往那人身上砸,谁知手扬起来,却放不下去了。只见那人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这会子正甜不哧哧地对着自己笑。后来就有人看见他俩一前一后相跟着出了集市,不大一会儿,就钻进漫地遮天的青稞子里去了。
当时大秫秫和小秫秫,刚好高过头。
但传归传,到底也没谁真看见。大大日里防贼夜里防盗,浑身上下都是眼,把厨房治理得规规整整清清白白,主人家别提多满意了。主人家一满意,就索性把内院里的一摊子事,也都委了她。大大越发耀武扬威,心高气盛,一时间说一不二,说二不一,连各房里的少爷小姐,也都怵她几分。
就这么一日日地为主家操心伤肺,日子倒也过得飞快,不觉就过了二十望三十,三十一过,眨眼就往四十里奔了。这年秋天,王家要办一件大事,为瞎眼的二小姐招亲。姑爷是小庄张秀才的大孙子,长得没有谱的俊。大大里里外外一手操持了迎亲大典,车马唢呐姹紫嫣红,拖拖长队逶迤摆出一二十里地,竟能首尾相谐、动静有致引来一街的喝彩声,都夸大大会办事。喜日子里,二小姐一应开脸换衣饮食起居统统由大大料理,她本人每日里出出进进也都是笑模笑样换了个人似的。下人们一时趁乱偷懒的偷懒,耍滑的耍滑,打碎了不少碗,少干了不少活,大大却一反常态,懒得去问。
谁知她竟是操上了张姐夫的心。说起来造孽,他俩相差了十好几岁,加上大大老相,一处站着,形同母子。想来当初也有利诱,也有反抗,也有贪欲,也有屈辱吧,这里面的纠葛,外人也很难说得清。人说客大欺店,仆大欺主,这话一点不错,欺二小姐眼瞎,仗着自己走势,有那么两年,大大明铺明盖,就睡在张姐夫的床上。开头,二小姐摸到这头,她还往床那头躲躲,后来索性不动了,任着二小姐蜷在一旁,嘤嘤地哭。内院里一时传得沸反盈天,说啥难听话的都有,但鬼怕恶人,既是主人都怕家丑外扬,装聋作哑,谁又去充这份冤大头?大大拿着众人一个个当软柿子捏,行起事来明目张胆,规矩、脸面、名声,半点儿都不顾。
正心得意满着呢,不提防张姐夫变了心。先没在意,只听他说话疵毛撅腚的,还只当是小女婿撒娇使性子,后来,只要大大一进屋,张姐夫就寻着法地往外跑,这才猛然有了觉悟。大大不动声色,说要往徐州给四小姐去办嫁,没出寨子门就折回头,把一对偷嘴的猫儿双双按在了床上。那小丫头子原是她手底下揉倒的面,这会儿见了她吓得浑身乱颤,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不住地磕头。大大一脚踢过去,一脚就踢断了她的鼻梁骨。
这一闹就撕开了脸。从那往后,张姐夫索性由着性子,今儿和这个好,明儿和那个好,光寨子里的拐女人,就有七八个。大大咽不下这口气,就整天张狂着这里捉奸,那里捉奸,可到底强扭的瓜儿不甜,又不是明媒正娶,前后折腾了好几年,最后也只好由他去了。
这时也已经解放了,不久,乡村里就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斗争大会上,翻了身的农民字字血、声声泪控诉了大大的罪状,七死八活不知斗了多少场,大大算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来,从此老实多了。
可几十年作威作福惯了,她吃不了农村那个苦。“土改”一过,她就跑出来,找到三舅家,在那住了下来。
她大約是死于 1973 年。记得有一天,妈接到一封信,看过后随口说了一句,大大死了。
又过了两年,我来到淮北,才知道这一带乡村,把长于父亲的男性,叫作“大大”。
责任编辑:杨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