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那坛馒头大酱
2020-12-04耿永立
耿永立
1
开了春,日头一天比一天明亮。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姥娘就会扫净面缸,借来小石磨,开始准备做馒头大酱。
春日里,姥娘爬上高凳,颤颤巍巍地直起腰身,伸长双臂摘下竹筐,我在下面接着。已经干裂的馒头被放进锅里蒸透,重新饱满起来。姥娘把每个馒头掰成四瓣儿,投入面缸,蒙一张塑料纸在缸口,用草绳扎紧,把热气蓬在里面。
馒头块被浸入早已熬好的半盆花椒水里,姥娘用铁勺打着旋儿搅拌,待到馒头和水混成了糨糊,就可以开始磨酱了。最终,大酱被装入一只双耳瓷坛,放在了窗台上。
2
爹极少打我,但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强大的气场,隔着很远就能感到威压,身处其中,不必打骂,我会自守规矩。可一到姥娘家,我总会变得肆无忌惮,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姥娘不在意我听不听她的话,也不追问我考试的分数和名次,只一味娇惯我,把珍藏的好吃食盛到我碗里,递到我手上。
每到我要回家的时候,姥娘或灌一瓶大酱或兜一碗水饺,让我捎给爹娘。我不肯拿,她就说:“外孙是姥娘家的狗,吃不了拿着走。”
3
姥爷和舅舅都不会赚钱,甚至不认得钱,田地里的精细活也不上手,姥娘家的日子一步一难。播种时得求人家把耧,浇地时得请别家的后生摆弄机器,轧场、打麦得借人牛马,这些都凭着姥娘四处张罗。
为了维持生活,姥娘卖过瓜子。姨夫从外地捎来葵花籽,姥爷用大铁锅炒熟了卖,赚些零花钱。那个时期,我早晨去学校时口袋里总是鼓鼓的,是姥娘头天晚上装好的瓜子。
时间不长,这小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姥娘的斤称实诚,秤杆子高高地翘着还要再添上一把,仔细用旧报纸包好,递到人家手里。虽然村人都愿意来姥娘这里买瓜子,可那时大家手里都缺活便钱,常有人赊账,小本生意欠账一多,也就撑不住了。
4
姥娘说:“我儿懂事哩,几岁的时候就知道疼我。见我家用地排车去拉煤,我儿说‘姥娘,我长大了用大汽车给你拉煤来。”
我长大成人了,姥娘还常向人絮叨这句话,可是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想起去给她送车煤。
舅舅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出殡前,姥娘哭道:“我的命咋这么薄呢?连一个憨儿都担不住。”
姥娘七十六岁那年,头发还挺黑,只杂了不多的几缕白发,可是牙齿全掉光了。姥娘说:“老天爷谁也不偏向,让你掉了牙,就不让你白头发了。”
姥娘的身子骨也还硬朗,一直在那所旧宅院里独自生活,自己照顾自己。我以为她还能活好多年,可就在那年冬天,姥娘去世了。
那天晚上下着雪,两位邻居老太太来串门,和她聊天到很晚。姥娘忽然覺得身上发冷,不住地颤抖,想是受了风寒,发起烧来了。我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两个同伴就提议去叫我爹娘,姥娘说:“这大晚上的,怕是都睡下了。也就是个头疼感冒,不碍事,说不定睡一觉就好啦。”
第二天清晨,邻居去叫门,却没人应声。喊了人来破门进去,见姥娘只穿着薄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嘴唇被冻得青紫,已经奄奄一息。或许是她夜里从炕上掉了下来,或许是她下来方便晕倒在地,再也没能爬上炕。
我爹赶来,给她打了退烧针,可是已经没用了。挺到下午,姥娘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姥娘下葬时,积雪仍未融化,我跪伏在坟前的雪地里,长声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