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洗脚
2023-05-30喻晓
喻晓
1987 年年底,我回家过春节。父亲经历过建造新房,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气管炎越来越厉害,形容憔悴,与他三五年前比,形同两人。
一天晚上,睡觉前,父亲说要洗脚。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主动上前,要拿盆子为他去打热水。以前,这工作都是母亲做的,或者是弟弟弟媳做的。此时,我好像意识到一种道义,一种做儿子的责任,必须亲自做一次。
我端来热水后,就蹲下身去,说:“爸,我来给你洗吧。“
我感觉到,父亲对我的举动也略略有些吃惊。毕竟这是第一次。在我的记忆里,这确实是我人生第一次为父亲洗脚。过去那么多年,儿子都没有给父亲洗脚,如今这儿子也快五十的人了,是在北京当“官”的角色了,是能写文章的角色了,却居然主动要为他洗脚。他显得没有思想准备,不太适应,甚至有些微的惶恐,伸脚有些迟疑。
我小心地为父亲脱掉袜子,把他的双脚放进脚盆,问他水温烫不烫,他说:“合适。”
我摸着父亲的脚,感觉双脚消瘦,已经是皮包骨了,而且冰凉,明显的血气不旺,难怪父亲常说脚冷。
这不是我想象的那双脚。年轻时,父亲是湾里有名的壮汉,从砂罐铺担煤炭到新边港,能挑二百斤,和别人比赛举土砖,一个百十斤重的土砖单手举起来,双腿稳得像桩子一样。
如今父亲走路都有点颤颤巍巍的了。我摸着父亲的脚,想到一个生命的日渐衰弱,内心里不禁生出叹息和伤感。
我细心地为父亲搓着脚。父亲的脚底很粗糙,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我知道,这双脚,走过许多的山路。我们那里的山路弯弯曲曲,路上全是粗粝的砂子。人们外出,有穿草鞋的,也有光脚的,父亲一般是光脚的日子多。他光着脚赶牛去山腰上的梯田犁田,光着脚挑着肥料过山坳,光着脚挑着谷子和红薯回家。每年开春,父亲就捋起裤腿下田了,又是光着脚忙着春耕,忙着清理田埂。他的脚,走过夏天滚烫的热土,走过风雨中的泥泞,走过冬天的雪地,脚上,有砂子的印痕,有泥巴的印痕。
父亲先在供销社工作,后来又转到农业银行,那个年代,这都是跑腿的工作。他曾经在七星街和水桶底镇工作过。这两个地方离我家都很远,从七星街到家里至少有 70 公里。那时乡村不通汽车,来往全靠两条腿走路。有一次,天色已近傍晚,父亲决定回单位。母亲说,太晚了,明天再走吧。父亲说,不行,明天上午还有个会要开。他没有丝毫犹豫,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事好像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于是抬起脚就出发。70 公里的长途,不是一会半会就能走到的,需要翻山越岭,穿村过街。我估计,他至少要到后半夜才能赶到七星街。
就是这样,年年岁岁,父亲的脚不停地走着,丈量过附近的山山水水。
我摩挲着父亲的双脚,感觉到了人生的艰辛,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双脚踏在大地上的那种沉稳,和一个人面对困难时从不埋怨、从不皱眉、从不退缩的那种坚强。
我往脚盆里加进热水,尽我所能,使劲地按摩着。我摸到了父亲的脚后跟有一条微微的裂缝。如果粗心,你是感觉不到这道裂缝的。我仔细抚摸,发现脚后跟有些凹凸不平。这使我想起了 30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特别冷,下了雪,水塘里結上了冰。父亲穿着草鞋,和人合伙抬滑竿往娄底送生猪。送完生猪回来,他的脚生了冻疮,脚后跟皲裂出一道口子。晚上,母亲为他洗脚后,用烧热的猪板油往那裂缝里浇,这是治脚板皲裂的土办法。灼热的猪板油浇在父亲的脚后跟上,痛得他倒吸凉气,龇牙咧嘴,但他坚强地忍受着。
这道裂缝就是当年留下的纪念。
我问父亲,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他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啊。并说,那时除了这土法子,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我在按摩时,碰到了父亲的脚指头。这使我想起了母亲无数次给我讲过的一件事。大约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的身体很不好,病恹恹的。外出几个月的父亲回到家里,一见儿子骨瘦如柴,心里很是焦急。邻居说,孩子这个样子,你们应该上雷峰山的庙里去求求神,请一道神符来保佑他。在旧社会,这种迷信是普通百姓在无奈的情况下通用的法子。人到了没有法子的时候,就寄希望于神灵,这大概也是产生宗教的社会基础。天已黑了,远道回家身体已经很累的父亲,不假思索,拿起香烛,还是那个脾性,抬腿就出发。雷峰山离我们家有十多里,山很高,路很陡。那时父亲年轻力壮,没把这些困难放在眼里。他烧完香烛,请了神符,回到家已是半夜了。由于走得太急,父亲踢破了脚指头,鲜血直流。尽管这种迷信做法于事无补,治不好人的病,但父亲的那份爱心,那份虔诚,多少年后,我听来依然感动。
我在脚盆里反复摩搓着父亲的双脚,想到了他劳瘁的一生,眼睛不禁有些湿润。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脚印,一个个,一行行,从家门口伸向远方,像一行行文字,一个个标点,书写着一个人的生命史和奋斗史。这脚印里,盛满了父亲的血汗,也盛满了我的敬意。
父亲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多说话,显得从未有过的舒坦,眉宇间,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问他,怎么样?他只简单地回答:“好,很好,可以了。”完毕,他穿好袜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风趣地说,毛主席讲,脚比脑壳还辛苦,还重要,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有必要改善一下脚的待遇,经常洗洗脚,搓搓脚。
这是我第一次为父亲洗脚,也是最后一次为父亲洗脚。第二年秋天,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母亲跟我提起往事时,对我说,你爸爸无数次对别人讲,大崽怎么为他洗脚,那次洗脚给了他多么大的感动,多么大的安慰,他总是反复提起。我听了母亲的讲述后,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感到后悔,感到愧疚。我没有想到的是,对这次洗脚,父亲会如此看重,如此念念不忘。
我深深地自责,作为儿子,在父亲有生之年,在我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为什么不多给他洗上几次脚呢?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