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说说林妹妹不喜欢的李商隐吧
2023-05-30闫红
闫红
这两天陪娃复习语文,七年级上学期的语文课本里有一首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看了就觉得,写作如打仗,有的字句像临时拉来的壮丁,凑数而已,稍有点风吹草动,就溃不成兵。好作品则字字都是精兵强将,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说以一当百都算保守,集结起来更是瞬间技术爆炸。
这首《夜雨寄北》无疑属于后者。先看第一句这七个字:君问归期未有期。
君是谁呢?南宋洪迈编撰的《唐人万首绝句》里这首诗题目是“夜雨寄内”,意思是寄给李商隐的内人也就是妻子的。但也有人考证,在李商隐入东川柳仲郢幕府前,他妻子就去世了。又有人考证,李商隐除了那一回,可能早前还曾去过巴山……也许还会有新的考证推翻这个说法。
想说这不重要,我们知道李商隐是在巴山的雨夜里,写信给一个想知道他的归期的人就行了,他给的答案是,未有期。
三个字截住所有思念、期待和憧憬,李商隐看上去弱,下笔倒是真狠:
像“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像“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像“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整个世界都在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还要把这个话对自己再重复一遍,用各种精致的比喻,往自己心上插刀子。
深刻的绝望,出自澎湃的渴望。难怪林妹妹不喜欢他,林妹妹推崇的王维、陶渊明风格都是“淡而自然”,李商隐的诗,算是诗中浓颜系。
好了,都说了未有期了,这个话题算是过了。还能说点什么吗?就聊聊天气吧。“巴山夜雨涨秋池”,你在北方的寒夜问我的归期,我只能告诉你,我在南方的巴山夜雨里,感到秋天的池塘,逐渐满涨。
世间情意常在不相干的话里,说我这里在下雨,不过是想让你感受到雨中的我自己。
然而“巴山夜雨”四个字又加深了“无期”感,巴山,夜雨,是重重叠叠的围困。李白说“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渡关山难”,世事无常加上重峦叠嶂,人类活在各种围困中,一点点主也做不得。
到这,算是把天彻底聊死了。可是,不知怎的,作者突然又起了兴致: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纵然不知归期,隔着千山万水,但且让我想象一下,等到终于再见面的那一天,在西窗烛光下,我要跟你讲述我这雨落成潭的此刻。
有人把“却话巴山夜雨时”翻译成“相互倾诉今宵巴山夜雨中的思念之情”,我感觉,简单了。
“巴山夜雨时”是个整体概念,我愿意理解为,在我想念你的此刻,无法和你在一起,我要用记忆封存这光阴,待到见面时,和你一起开启。那么原本平常的当下,将成为明日送你的礼物,用未来的目光来看,像被上帝赋予了光,楚楚动人起来。
这就是堆叠时光创造的奇迹。
堆叠时光,就是把不同时空堆叠在一起,著名的例子是《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帶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年之后”是未来,“那个遥远的下午”是过去,被一个隐形的“现在”连缀着。这个“现在”像是一双清醒的眼睛,将终极谜底叠加到初见世界的新奇之上,读起来像吃拿破仑蛋糕,勺子一舀到底,奶油的细腻,酥皮的松脆,在唇齿之间清晰呈现,再混成妙曼的复杂。
就像时尚高手擅长叠穿一样,伟大作家,最懂得堆叠时光的妙处。比如《红楼梦》,作者是打了明牌的,一开始就提示结局,放弃悬念,是因为他知道,他能提供更高级的东西。
《红楼梦》里有几章写得温柔旖旎,大家一起赏红梅、吃鹿肉、咏白海棠、给宝玉庆生等等。青春恰好,所有人都在,有着时间和财富的双重优裕,他们开怀得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就像花在春天里不留余地地绽放。
然而,拥有上帝视角的读者,会感到结局像滤镜一样笼罩所有情节,所有欢乐都置于悲伤的色调之下,参差交错,悲欣交集。
也有几章写得热闹非凡,比如王熙凤捉奸,与贾琏撕破脸,闹到贾母那里。再比如芳官等人与赵姨娘大打出手,整一个鸡飞狗跳锣鼓喧天。想到这般热闹终究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寂寞,热闹也多了点层次。
可以说八十回《红楼梦》里的每一刻,都是两层时光叠在一起的。
李商隐也是爱堆叠,再举一例,像这首让人看不懂又放不下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通常是二十五弦,有人说这里指的是弦断无知音的意思,二十张弦断成五十弦。这,断得也太齐整了吧。
《史记·封禅书》里说早先是五十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李商隐可能就是忽然想起这说法,五十这个数字很敏感,因为接近于他的年龄。
这首诗是李商隐晚期作品,他去世时四十六岁,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我很懂他的心态,虽然到五十岁还有几年,但说年近半百也不算太违和。看到五十这个数字,也像是与自己有关,想问那锦瑟一句,你为啥无缘无故地就五十弦啊?
一弦一柱拨出的都是似水年华,这是一首回溯过往的诗。问题是,他要回溯过往岁月里的什么?有怀念妻子和朋友各种说法,我个人比较认同汪辟疆先生的说法,这是李商隐“年近五十时自伤生平的诗”,所以会被放在诗集的开篇。
不过,汪辟疆接下来把“庄生晓梦迷蝴蝶”,解释为:“以我的才华,不应功名蹭蹬到这样地步,他在怀疑到底是天命呢,抑是人为呢?”认为庄生梦蝶,重点在一个迷字,我又不太赞成了,“庄生”应和“望帝”一起看,写出人生无非是迷梦一场。
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醒来后发现还是庄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种体验可能每个人都有,在梦里,你变成别的人,或者另外一种视角,醒来时一阵恍惚,不知道此刻到底是梦里梦外。有时我走在街上,看到前面的那个人,也会想,我其实也有可能是她,那么,真的有个我存在吗?我不过是我以为的我存在而已。
尼采认为,视角决定事实,换言之,并不存在客观真相。如果人生不过是一种幻觉,一场迷梦,你也有变成蝴蝶的可能,那么,我们是不是不必那么执迷,可以洒脱一点点呢?
很难,就像传说中古蜀国的君王望帝杜宇,据说他死得很冤,具体原因已经渺茫难查,但他死后化为杜鹃,心犹不甘,啼到吐血的形象在古诗词里很常见。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我们纵然不会执迷到吐血,但也度过了殚精竭虑、执迷不悟的一生。
这两句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中年人,回首过往,清醒地望着执迷的自己,知道执迷终究是自己的命运。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照例有一大堆解释,但我不想援引了,反正也没有标准答案。看这字面,就静美至极。
沧海像是岁月漫漫,明珠是岁月里的珍藏,有泪二字来得感性,旧时光无论悲喜,都能让人有泪盈睫毛。
但这情绪并不深入,下一句把镜头又拉远,“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这地方据说出美玉,却不是要挖掘出来,打磨成和氏璧,送给不识货的尊者,晴暖的日子里,隐隐看到那玉气如烟,已经很美。
唐代诗人戴叔伦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好诗就像蓝田自有玉氣,可远望而不可把玩,对于岁月不也是这样?过往美好得太不具体,看着令人惆怅。
没办法,最美好的,总是已经逝去的,让人渴慕的,总是隔着距离的。到后来,很自然地有了这么两句感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周振甫的解释是“这种感情可待成为追忆,只是在当年经历时已经迷惘”,也有人说这个“可待”可以解释为“何待”,“何必等待”的意思。其实这两种都差不多,都是站在当时的时间里,感觉到这些必然会成为追忆,告诉自己,要记住这一刻,这一句叮咛,让时间叠加,心中不由惘然。
这种感觉,我也曾有过几回,或在异国他乡,或在熟悉的街角,莫名想对自己说,记住这一刻,你将来会想回来的。眼前场景迅速被定格成一帧照片,同时感到时间砂在指间流动,形成快乐与哀伤夹杂的惘然。
而李商隐的时光魔法还不止于此,他那首《碧城》说的是天上仙女的日常,有一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是把时间和空间统统堆叠在一起。
星沉海底,对于人间是惊人的景象,仙女们却是当窗可见,雨过河源,落入凡间,也许是洪水滔天,也许是细雨轻飏,仙女们隔座看去,可能也没有太大差别。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讲的是人间与仙境时间感知的不同,这句诗又展现出空间感的巨大差异。
有人说这首诗是讽刺唐代所谓女道士的放荡生活的,不管是不是女道士或者是不是讽刺放荡,李商隐通过堆叠时空,呈现出某种失重的、令人眩晕的,甚至有金属感的后现代之美,在古代诗歌中,算得一个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