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白,彩云追
2023-05-24崔加荣
崔加荣
黄昏的寒溪河波光粼粼,晚霞倾洒。在茶山和东坑两镇交界处,温顺的河水分成两支,交汇处的河床变浅,水域开阔。四季充沛的河水养育了鱼虾,也养育了茂密的水草。河湾的浅滩上,野生的芦苇连成一片,像一堵天然屏障,把河堤上的车马喧嚣挡在了尘世之外,河水、鱼虾和水鸟在它的背后自由生活。
深秋至,百草枯。寒溪河的芦苇也不例外。进入九月后,芦苇丛便披上了一头银发。随着天气渐凉,芦苇叶子开始枯黄,一簇簇熟透的芦花吸收了秋阳的余热,开始炸絮,枯死。大风吹过,柔细的芦花纷纷脱离花穗,随风飘起,四散开来,飞到草丛、树下,一团团聚集起来,像薄薄的积雪,又像柳絮。虽只是出差路过,我也被这洁白吸引了,停车,驻足,一度恍若走进故乡的芦苇荡,甚至怀疑这是故乡的芦苇的种子随风飘来,要在南方落地生根。
望着芦苇丛随风起伏的白浪,耳畔仿佛响起雷佳的歌曲《芦花》“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千丝万缕意绵绵,路上彩云追……”。
其实,故乡芦花的白和美并非我的最深记忆,在我客居南方的几十年里,故乡变得越来越模糊,面对寒溪河边的芦苇丛,心里突然柔软起来。
家乡的西蔡河绵延上百里,沿岸的芦苇大都是野生的。在无人栽种的河床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芦苇?少年时代的我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芦花白,不仅是为了展示美,也是芦苇在繁衍生息。洁白的芦花带着种子落入水中,随河水一路播撒,不断扩大生存地盘。羽毛翠蓝发亮的翠鸟,是芦苇丛里最常见的水鸟。它常常站在高高的芦苇上,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望着水面,一旦发现鱼虾,便箭一般地俯沖而下,一头扎进水里,等它钻出水面,重新回到芦苇上,嘴里一般都会叼着鱼虾。我们不羡慕它的成功,却常常钻进芦苇丛里寻找它的巢。寻来寻去,总是找不到,直到有一天,我随父亲到河里下水泵抽水浇地时,才发现翠鸟的窝是在河岸的泥土里的。在近水河坡上,泥土被流水冲刷得光滑坚硬,白生生的芦根露在外面,芦根附近,一个鸡蛋大的洞口,周围散落着鱼鳞,这便是翠鸟的窝。芦苇丛里多鱼虾,翠鸟在芦苇丛附近挖穴筑巢,既能隐身,又有丰富的食物,或许这就是适者生存法则。
在诗经里,芦苇的美和诗意,超越许多植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然过去了数千年,再读起诗句,一样令人心动。
佛教传说里,达摩祖师在江边折一支芦苇,立于其上而渡江。在少林寺的石刻上,现在尚能找到“一苇渡江”的神奇画面。在诗经《卫风·河广》里,亦有如此富有诗意的句子:“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说黄河宽广?一片苇筏能航。旅居卫国的宋人,是何等的思乡情切啊!
其实,蒹和葭虽同为芦苇,却并非同一景色。蒹是未长花穗的芦苇,而葭则是刚发出来的芦苇。比葭再嫩一点,应该是芦芽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河豚味美,芦芽也好吃。不知道苏轼先生有无吃过芦芽,我吃过一次芦芽火腿,其味之美,久不能忘。
冬季,西蔡河进入枯水期,两岸露出干涸的河床,水草和芦苇完全枯死。二爷穿上胶鞋,下到芦苇丛,把芦苇一排排放倒,打成捆,拉回来继续晾晒。
晒干的芦花穗儿,是上好的草鞋料。木底,麻绳,苇毛缨子,做出来的草鞋保暖,即使在腊月雪天,穿着芦花草鞋也能感觉到脚下火热火热的。
等草鞋做好,芦苇也晒干了,二爷把它们均匀地摊到地上,拉着石磙反复碾压几遍,一条条芦苇就变成了扁扁的芦篾。等二爷闲了,便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慢慢剥掉芦篾上的叶子。
半个冬天,二爷都在剥芦篾,剩下半个冬天,他便开始专心致志地编芦席。编席前先要打湿芦篾,静待竹篾软化。二爷的手像变戏法,不用一个小时,一捆芦篾就变成了一张图案丰富的凉席。
芦席是农村最好的乘凉工具,几乎每家的床上都有芦席。芦席软而不变形,夏天睡上去凉爽干净,十分舒适。暑天晚上,男人们把卷成筒状的芦席扛在肩上,到外面寻找风凉之地睡觉。或家门口马路边,或村头打麦场上,都是乘凉睡觉的风水宝地。女人们怕羞,坐在大门外面的芦席上扇着扇子聊到半夜,便回家睡觉。第二天早,男人们扛着芦席回家,身上总会有一片芦席的花纹。
对于农村人,芦席很重要,活人离不开,死人也离不开。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了,是没有棺材的,也不能进入祖坟墓地,只能用芦席卷了,埋到河坡或高岗上,埋得多的地方,就成了大家口中的乱坟岗。
即便是成年人和老人,入土时也离不开芦席。棺材下到墓穴里,司仪便把提前准备好的芦席撕掉一个席角,然后把它盖到棺材顶上。席子一盖好,随着一声大喊,便开始封土,也预示着棺材里的人和亲人将会阴阳两隔,无法再见。
棺材顶上的芦席是遮天的,逝者在芦席的庇佑下安然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比起诗歌里描绘的芦花美,我想,这是芦苇最为庄严的时刻。
大风呼啸的冬天,万木萧瑟,田野空旷,一行出殡的队伍走出村子,穿过河堤。河边,干枯的芦苇随风起伏,芦花飘荡。不堪的日子,或干净或污浊的人生,都在一顶芦席的掩盖下,消失在蓝天白云之下。
责任编辑:李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