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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不

2023-05-24何刚

金沙江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亲家母亲家婆婆

何刚

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这一声“小不”的含义,“小不点”“小布丁”“小不满”“小不丢”等等,不得而知。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这么说吧,有一点微醉,和一群醉鬼告别,又送也同样充满醉意的表妹回家,之后,我情绪低落地返回饭馆门前打算骑车离开,打眼又看见街那边文艺之家灯火通明,动了过去看一眼的念头。我抬腿过街,踏上人行道,恰好此时,一只竖着耳朵的小狗跑到我面前,摇着尾巴表现亲热地围着我嗅了一圈,狺狺发声。

我心里涌起一丝欢喜,情不自禁咂巴了一下嘴,那小东西一下子跳开,仰起狗脸,冲着我汪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尾巴和屁股一起左左右右摇摆,有了谄媚的味道。我心里的欢喜立马四散。我走向单位掩着的门,透过缝隙,见一间办公室有人正在临帖,沙发上还坐了个抽烟筒的家伙。此情此景,想进去看看的心情也没有了。我转身,却一脚踢在跟过来的狗身上,小狗再次跳开,汪,汪。

“小不”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一丝怒气。我看了那女人一眼,女人穿得很冷的样子,羽绒服,戴着护耳。满脸愠色。我立马收回目光,扬起右手,不知怎么地,我拇指中指一错,打了个响指。我的响指有一丝惬意。此时,小狗,这条叫“小不”的小狗,扭摆着屁股,朝我走着的林荫道跑去。在植被间钻进钻出。许是昏暗原因,那女人只在后面一连声“小不小不”的叫,却没有跟过来。

这条清幽小道临着一池水,走过去是一条岔街的出口。

我穿过街道,回到原点。从我即将骑走的车那里,我绕了一个大大的椭圆。我跨上车,插进车钥匙,刚要打火发动,“小不”又传来这个声音。我侧目看,那个女人此时在我的右前方,唤着她的狗。汪,一声轻轻的吠声,却从我左脚一侧传来,扭头,那只叫作“小不”的狗此时正在亲热地望着我,摇着尾巴,狗头也左右摇摆。

“小不,小不!”女人像是感觉事物迟钝,勇往直前地呼唤,我看着她的背影,咯噔,是的,当时心里真实地咯噔了一下,这个身影非常熟悉,熟悉得似乎有一丝暖意。浅灰色的羽绒服,背着一顶帽子,哎呀,表妹不也正是这样的背影吗?刚刚,她带着讲述家庭琐碎后的愤懑被我送回家,他妈的,估计此时正在服侍一只狗老爹。

我头脑凌乱。那女人已经不见,或许已经拐进哪家店里,或许又走入哪条岔道。小狗,叫它“小不”吧,跟着我的车跑了一段,见追不上,就站在街道上,大声汪汪汪地叫着,似在发泄它的不满。

我在后视镜里瞧见,心里又是一暖,浮现另一只狗影。

一直到我回到家,躺在沙发上,脑袋里想着的除了狗影还是狗影。这是一只几年前的狗,它的结局和今天晚上的“小不”一样。时间空間不同而已。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坐在家里,正在漫不经心地翻阅梭罗的《瓦尔登湖》,看他种麦子和计算收成。狮子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围着我转了一个半圈,然后前爪搭在我膝盖上,伸长狗头,越过书本,狗鼻子呼呼喷着热气,嗅着书页。我很奇怪,难道这条狗也要看梭罗?我扬起书,拍在狗头上。狗连忙跳开,汪汪两声,又习惯性地钻进沙发下面。

狗的举动倏地一下子点燃我的怒意。此前,它一次次地钻进沙发,一次次地惹我发怒。

这次,我下决心要在今天晚上把这只狗彻底抛弃,让它再次流浪。谁让它是一只不知好歹的狗呢?

这只狮子狗是妻子领回来的。妻子说,那天晚上她在路坡上推着单车,不知怎么地就被这条小狗跟上,上了坡头,继续骑车了也跟着,一直跟到了家里。

本来,收养一条狗也不是什么大事,养就养吧。像我家这样的农家院落,过去也一直养狗。我和妻子也曾经养过一只剽悍的狼狗,因为死于车祸,妻子抹眼擦泪地哭过一场,才绝了养狗之心。

但是,这条狮子狗狗心势利。从踏进我家开始,就长期对我充满敌意,对妻子却十分媚态,摇尾乞怜哼哼讨好。我一从外面回来,它都要对着我起劲地吠叫,全然不认可我的家庭地位。一开初,我不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之后,某一天我勃然大怒。你妈的!好歹我也是一家之主,难不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也要受这狗东西的气?

狮子狗咬得正欢,我架起车,快步流星朝狗冲过去,抬脚就踢。狮子狗大吃一惊,立即闪躲,夹起尾巴,慌不择路尖叫着逃进房间,钻入沙发。然而吠我之心不死,继续一声半声汪、汪、汪汪……我找来衣钩,找来扫把,妄图把狗赶出来痛痛快快收拾了。可一次次都未能了却心愿。这狗东西!

后来,这狗东西和我的关系有所缓和,见到我,吠声渐减渐短,然后隔着三五米哼哼着摇尾巴。尽管狮子狗依然对我保持警惕,戒备之心却是一日日减去。所以,有了今天晚上的例外。狮子狗似乎有了进一步和我交好之意。现在,我怒意升腾,因为有前车之鉴,却也无可奈何。我猛喝几口凉茶,灭灭火,静悄悄等待。

狮子狗钻出来,远远看我,一副忐忑不安表情,趋前趋后,惶然紧张,时刻准备第二次逃遁。

汪!它摇了几下尾巴,好像说,老大,我们和好吧!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脸上漾着笑意:狗东西,你就好好等着吧!

狮子狗把狗头支在前腿上,趴在地上。我嗒嗒嘴。狗头扬起,朝前走了几步。我起身,又嗒嗒嘴。狮子狗摇着尾巴,隔着两三米跟着我。狗东西竟然跟着我走到了大门外。

哈哈,这只二货狗,真心找被抛弃的节奏。

狮子狗最终上钩,跳进我挖的坑里。我发动摩托车,咂巴着嘴唤上狮子狗。一开初,我低速行驶,狮子狗在后面跟着跑。走出一公里,在进城的一座桥头,我突然提速,30迈、40迈,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狮子狗在后面努力奔跑,前腿鸡啄米似的点地,狗影乱颤,生动极了。狮子狗留给我的最后影像,是蹲在街面上使劲地汪汪吠叫……虽然我听不到声音,但我估计应该是声声凄厉,夹杂愤怒和伤心。

妻子找不到狮子狗,问了几天,得知真相后,沉默无语,最后说了一句,真正是人心险恶。

表妹很漂亮。在我们茅阳市,曾经搞过一次茅阳之花评选,据说花魁得主却被人诟病,说这枝花右手小拇指指甲盖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残缺。我不止一次地仔细观察,在心里暗忖,表妹的五官、手足都是毫无瑕疵的。妻子却冷冷地说,她的右眼显小。妻子和她是正儿八经的表姊妹。她家父辈的一个二孃是妻子的奶奶,说起来还算正亲。

一开初我不知道,所以先打了亲家。

我鸡零狗碎地写了几年的文字,游离于作协、文联以外自由撰稿,博得一些浮名。所以,我认识了表妹。彼时,她在一家民营机构上班,我为她们单位鼓吹。

这样,自然地有了一些饭局。

那一次是到一所学校做公益。吃饭的时候,遇到一位领导,一定要她喝一杯,她就喝了。领导走后,我说,你光給领导面子是不行的,我也要敬你一杯。倒嘛!我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饭局耗时很长。她扭头和一个同事说话,然后起身说单敬我一杯。我笑着说,好呀,美女敬酒岂有不受之理。席上就有人撺掇说,三杯吧,她说,好。又有人说,你回敬三杯吧。她也干了。我带了醉意,话多起来,天上地下,神鬼怪异,金融地产,漫无边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地胡说。

我隔着桌子和她不停说着。

这个时候,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美女不乐意了,一丝酸意地说,看你们说得这样火热开心,老师我和你换座位可好?我哪里听得,连忙说好呀,端着碗筷杯盏就搬过去。我们愈发肆无忌惮地说笑。无奈搬过去的美女索性站起来,举着酒杯,笑着说,来,来,我敬你们两亲家一杯。

两亲家?我?和她?

我反应过来,马上应和着说,好,亲家母,来!

她脸一红,略微踟蹰,也是淡淡一笑,举杯干了。

从那时起,随后的时间里我都叫她亲家母,尽管她没有回应一声亲家,但我叫她,她都回以默许。

以这样的方式吃了几次酒。某一天,一次饭局上同时遇上和我们都很熟悉的人,听见我叫她亲家母,两个朋友万分诧异,一番盘问之后,一个问有没有杀大公鸡,我说没有,一个问有没有搞一个仪式,我说没有。他们就一起大笑,说这不严肃也不正式。要怎么样呢?他们就开始安排。让我去买一只大红公鸡,一个说他负责两瓶好酒和一支干猪脚,一个说他刚好储藏一块牦牛干巴,还养着几条鱼,也可以贡献出来,这样,基本上就凑成一桌饭的模样。两个朋友最后一起望着亲家母,要她表态:星期六一起到她家去煮这顿大餐。

我以为亲家母会很为难,强调说可以在外边吃,请餐馆里加工就行了。她却没有怎么犹疑,爽快地答应,还和那两人喝了一杯定酒。

她说,打亲家这件事她已和家里说了,她家说行,还说他以前也认识我。

亲家很客气,他的父母也很客气。

在登门之前,已经不止一次地听亲家母谈及过她的家庭。在她口里,公公是一个平易的人,默默做事,遵循老人不管闲事原则,接送孙女上学,买菜,认真做自己的事情;对于婆婆,却有许多语焉不详的不满。

公公退休前是一位医生,婆婆从医院保洁员起步,最后也成为一名医生。我问亲家母读小学的女儿:小瑞,你奶奶做医生时是不穿鞋子的吗?小姑娘一脸疑惑。为什么?买不到鞋子吗?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就笑。一个爷爷级别的,费了半天口舌解释什么是赤脚医生,到最后,小姑娘也似懂非懂。

那天,婆婆凑过来和我们一起择菜。她一边做一边絮絮叨叨说话:唉!我现在老了!你看看,包个饺子也不好瞧了,摆也摆不齐了。

吃过早饭,有一段时间各自休息。这是一幢独立小楼,院墙外是一片田野,一条新建街道把田野切开。再远处是一片大棚,然后是远山。一侧是一个村庄。

咚,咚咚咚……

好像二楼有什么东西滚落。我低头去看,左侧的楼梯上一件牛奶骨碌碌滚下,最后跌在楼梯板上。我正觉诧异,又见婆婆扶着楼梯扶手挪着脚走下,捡起已经断了手提带的牛奶,抱在身上,抬头四顾,似有一丝慌张,收回目光后往楼下走去,最后出门。

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那天婆婆是把东西送到姑母家。或许也正因为这样的一些扯不清的芝麻绿豆,亲家母,有时候是小姑娘,就对婆婆奶奶心生了怨气。

星期六这一场闹嚷嚷的酒宴之后,名正言顺,我们就一直以亲家相称。

知道还有一层亲戚关系,是在一年之后。亲家母的一个表姐在她家见到我,就说起来是正儿八经的亲戚,我和妻子回娘家后最后确认。

坦白地说,一开初,我对亲家母是怀有一丝不轨企图的。原因无须我说,地球人都知道。但是多年之后,我的这丝不轨已经消失无踪。

前边我们喝了一场酒,亲家和我一起酩酊大醉。事后有清醒的人饶舌,学说了我和亲家的一段醉话。

亲家,老实说我非常敬重亲家母。

怎么说?

她是一个非常有亲和力的人,率真坦诚,没有心机。

那当然。不然我讨她干吗!

亲家……

嗯……

我认识她十年,你信不信,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一下。

这个我知道……

我向亲家母求证。

她说,她家的一条裤子摔了一跤之后,破了一个洞,要不成了。

她说,我和亲家一起在路边撒尿。

她说,我和亲家一起捞一碗面条吃。

我和亲家一起哈哈大笑。

认识亲家母那年,女儿小瑞还小。我第一次到她家里,她家的房屋也刚刚从别人手里买来,正在作一些简单装修。小姑娘一直奇怪地跟着我。再后来熟悉,只要小姑娘出门和我在一起,就和我黏糊,走路的时候拽着我,乘车的时候要坐在我腿上,毫无拘束地把我当作玩伴,我也享受着这种快乐。现在,小姑娘已经读到高中,小时候的温馨一日日淡去,终于,只留下一声陈老师或者老陈的淡淡称呼。

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雨。

一早起来,停电。因为头晚上喝酒,手机忘记充电。到从手提电脑里把手机充了两格电后,我一刷微信吃了一惊。汪洋般的水,坍塌和废墟。一只猪匍匐在水泥瓦顶上。

一夜之间洪水滔滔把茅阳市冲洗一遍。群里一位诗人率先写出一首诗歌《洪水过茅阳》。此后多天,我也写出一首。一场洪水之后,各类文章可以编辑一本厚重的书。

我住在城郊接合部。所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当天下午天气转晴,第二天艳阳高照,我在南郊参加一次聚会。又过了一天,我打电话给亲家母。她说正在抗灾。她正在院子里排水。她反问我说也不知道问问灾情。我漫不经心回答,雨停了会有多严重。她说,你瞎扯,旁边的村庄都坍塌了。

我吃了一惊。一个城中村成为一片废墟。没有坍塌的土木房屋已经东倒西歪,倒了一堵土墙,露出木头,几沟瓦歪歪扭扭。几处钢筋混凝土修建的大门坚强地矗立。一处废墟上冒着青烟。道路四周一片灰白,防疫部门在村庄里消杀。地势稍高的村文化室安然无恙。院心里搭建三排帐篷,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我去的时候有人引领,我们走进的屋子里搭着两张床,一个人仰躺著,头脸盖着一顶草帽,看不清模样。

我还没有怎么问,一张简陋办公桌前的一个胖子递过来一页纸,说,灾情什么的上面有。实在忙,也抽不开身陪,你们自己在村里转一下,注意安全。

村庄道路已经清理出来,残垣断壁都撒了石灰。防疫人员背着喷雾器消毒。怎么不用小飞机消杀?有人说风凉话。

村街尽头是村里自建的一条步行街,和城市连接。越接近街道,村街上的房屋也似乎越牢固,钢筋水泥楼房一幢也没有倒塌。

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响过。

哎呀,抬人了!

抬什么人?

抬死人呀!

哦。是了。这场水淹死了一个人。

是那个叫八婆的吗?

是呀,是呀。唉!

一圈人围在那里。像是绕棺。我们从一个小巷道拐过去,走向另一处城郊。这么说吧,洪水过茅阳,东南城郊接合部两个村庄的土木建筑基本上坍塌。设置了三个安置点。群众有吃有穿有住,很安定。

晚上吃饭的时候,亲家母听到了八婆的死讯。

她就回忆八婆。说八婆没有任何歧义。小时候叫八娣,现在因为天天在步行街卖腌菜,小孩子叫她八婆婆。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这个人。一个胖胖的婆婆,穿着一件太太乐鸡精的大号围裙,在一张摆着几个大玻璃罐的矮桌前站着,忙忙碌碌地为顾客装一袋一块钱两块钱的水腌菜和老腌菜。

几个人都说起八婆。一个说她用整棵青菜腌出的老腌菜煮烧煳猪皮最好吃,那真是一个酸爽。一个说那小青菜腌出的碎腌菜炒肉丝炒青椒炒什么也味道不错。

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有知情的就三言两语的讲述,凑出一个大概。八婆在老房子里腌腌菜,没有和子女住在一起。洪水过村的夜晚,八婆被困在楼上下不来,和房子一起坍塌。

洪水的阴霾很快过去,棚改代替洪水成为最热词语。四条老街被夷为平地。茶余饭后的谈资陡然增多。一件事情发生,每个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演几家欢乐几家愁。一个说,我这个房子,如果不是遇着棚改,拿到市场去卖,卖给谁,又哪能卖这么多钱。一个说,我家祖祖辈辈在这条街上开铺子,煮米线,现在我到哪里去煮,我的子孙依靠什么生活。

我们的一个朋友,也曾经一日日为一幢自建房发愁。

有一天,差不多六点钟了,打电话给我,很冲地说,下来喝酒。我刚说时间晚了,他竟然威胁说,20分钟不到立即断交。

我赶到的时候,亲家母已经为他点好菜和酒水。

他曾经担任过亲家母所在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朋友似乎心情不大好,脾气很冲地逼迫我们喝酒。一杯又一杯,已经喝了两杯。朋友肺不太好,年纪也大,我怕他喝多,就开始劝。

他不理我。

亲家母没有劝。说,李主任,这样,我们再喝一杯,你喝半杯。

他不理我们。自己把自己杯子加满,说,喝。

李主任,真要喝,出了事可不要怪我们。

亲家母话一出口,马上发觉不妥,赶紧说,呸,这叫什么话,李主任你不要计较,我自罚一口。

他没有计较。脸色稍有不快,又马上堆笑,说,我喝酒几十年了,我有数,有数。

事后亲家母和我说起,她夸赞说李主任有修养。我说有狗屁的修养,一个老倌怎么会和女人计较。我还举例子说,你回娘家,骂你爹骂你妈,一大句一大句的,爹妈几时和你计较。你哥敢骂吗?亲家敢骂吗?

她说我乱扯。

李主任为什么疯狂喝酒,第二天我们也就知道了。是房子补偿款的事。一开初测算和昨天领到的通知数额差了9万多块。妻子和他争吵,他和拆迁办的吵,吵出一肚子的火气。

差不多我们刚好要把借酒浇愁事件忘记的时候,李主任却在不同场合讲棚改如何如何的好。

我们也从他的喜悦里得知,他的补偿款还是原先测算的数。

亲家母言语里也直接表达出不屑。她在的电话里直接说,叫李老倌请客吧,既然多得了9万块钱。我的心思不在请客上,我猜测他用什么方法打通关节,竟然能够从暴怒到眉开眼笑。人心如此。现在,他已经拿着一笔满意的款项,远离茅阳市,和儿子一家在几百里外共享天伦。

萨摩耶,我记住这个狗名字至少反复了三次。

这种宠物狗长了一张狐狸脸,很耐看,也很惹人爱。

我不知道亲家母两口子通过什么渠道从一个县城里领回来这么条小狗。小狗一身雪白,狐狸的脑袋,狐狸的一双媚眼,狐狸的嘴,用一双狗爪子搭在人身上,打一个滚,收着前爪,虚空里蹬着后腿,伸着狗舌头,一骨碌翻起来,匍匐着朝人汪,又汪汪两声,萌到极致。

小瑞已经读到初中。亲家母两口子说,这条狗就是她执拗着买来的。小孩子家心性,要逗狗玩,也遛狗,但是给狗洗澡,给狗冲洗屎尿,她坚持不了几天的。

亲家母的事情多起来。

公公死了一段时候后,遇到她要回家煮饭服侍婆婆,我们就和亲家母开玩笑说,还要招呼一个狗老爹。

婆婆是不煮饭的。婆婆也是不买菜的。婆婆自己说,她买的菜看相不好,也不好吃,还一直被人欺骗,总是买贵了。我们到外边吃饭,亲家母就要在上午把菜准备好,该炖的、要煎的,晚饭时在微波炉加工一下,如果加上喂狗,有时候要用不少时间,有时候也免不了抱怨起来。

亲家在乡下工作,有时候忙,当然,有时候也是找借口在外面躲清闲。亲家母抱怨的时候,我们就说她自找的。为什么要养一个狗老爹,为什么婆婆买菜要不放心,为什么婆婆煮出来的饭菜她要嫌弃。

她一边抱怨,却一边勤快要强地忙碌。这里还抱怨着婆婆话语絮絮叨叨,蛮不讲理,内孙外孙不分,儿子姑爷不分,打电话给婆婆一张口却亲热地叫一声我妈,我们今天要去下乡,不回来吃饭了,什么菜在电饭锅里蒸一下,什么菜在微波炉热一下,碗筷我回来收。

公公住院的时候,我们去看望。人已经瘦得变形,说了没有几句话,就闭了眼睛静静地躺着。在最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和婆婆形同陌路,不需要这个和他相守了几十年的人喂他吃饭。他用手拍打床铺,用手撕扯床单表达他的不满。他只接受女儿和儿媳的照顾。婆婆也是恨得牙痒。

亲家说,自己的妈不讲理,父亲懦弱,受了她一辈子气。

在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那天,我和亲家母单位的几个人一起等着,还有一个退休的黄经理。黄经理是一个乐呵呵的人,我们混得很熟。我因为工作关系一次次到墓园来,已经没有更多的生死忌讳。

有人说,我们到墓园转转如何,有人马上反对。

我看着最不愿意去的似乎是黄经理,就有心逗他一下。

黄经理,走吧,我们上去看看我们的墓碑。

他愣了一下,沉着脸说,不要乱讲话,怎会有我们的……

走嘛走嘛,万一真有同名同姓的呢。

哦,原来是说这个意思。

几个人就往墓地走。

当真,就遇到都熟悉的长辞于世的名字。

走了十多分钟,几个人都忙于缅怀故人,只有我和李主任还在往上走。

快,黄经理,快,你的墓碑。当我发现和他同名同姓的碑刻,我兴奋地一连声叫。

我们驻足凝视,我们一起回忆。

走下来的时候,黄经理神情黯然,情绪低落。

几天以后,他对我说,那天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恼火我的。但是,后来认真想了想,回顾了经历过的很多事,却突然有了种顿悟的感觉。人生也就这么回事,生即生了,死也就死了,熙熙名来也罢,攘攘利往又如何,墓园都是最终的归宿。比自己小的有人走了,比自己大的也有人走了。还活着的日子,健康快乐以外还计较什么。过去很多事情真值不得。

云南红梨,两块钱一堆。

大蒜便宜卖,三块钱一斤。

快来,快来,新鲜的重楼。

一条街道闹闹嚷嚷,小喇叭不知疲倦地广告和吆喝。

在夏天和初秋的几个月时间里,我们说不上每天,但两天三天里,总要到这条野生菌交易的街道去逛,买一点自己中意的,一两斤青头菌,二三两松茸。在哪家煮一顿,在哪个小食馆吃一餐,都是很方便的。

街道上有一家医院,医院旁边是一个改造的小区,小区里有一套回迁的房子,是亲家母公婆最初的集资房换来的。亲家母说自己嫁到他家,在这里住了五年。现在,住在这套新房子里的是姑老太。

我开玩笑说,还是要怪你两口子。

为什么?

啊,守土有责呀!

婆婆说,姑爷也是儿子,手心手背哪一面都是骨肉。

姑妈家搬进这套新居的时候,全家人聚餐,亲家母送小瑞去读书,亲家在乡下加班。亲家母回来的时候,时间有一点点晚了,已经过了开饭时间,她却没有接到一个催促的电话。那天她打电话说的时候,电话里就听得出她的心情,我安慰她说,几千大块的红包都省下来了,高高兴兴地到外边买吃喝嘛。

后来,我那天说的高高兴兴被亲家母发挥发扬,她教育和家里闹别扭的一个小表妹说,你每天要高高兴兴地去上班,高高兴兴地下班,高高兴兴地去吃饭,高高兴兴地去睡觉。这是后话。我问她最后有没有送红包,她说,第二天她丈夫屁颠屁颠的送过去了。

我和亲家大笑。

清明节,我和他们一家到墓园,小瑞跟着大人磕头祭拜,最后留在爷爷墓前抹眼泪。一个孩子跑过去偷听,跑回来说,小瑞姐姐和爷爷有一个秘密,我听见了,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小孩子的心机哪能时时警惕,没过了几天,大人就知道了孩子保守着的秘密。爷爷生前不止一次地给孙女说,小瑞,你是亲孙女,爷爷已经给你攒好了钱,你读高中给你10万,读大学给你10万。

小瑞现在读到大学。她向我讲述奶奶的身世,奶奶这一辈有三姊妹,她自己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但是孙子一辈里只有一个外孙。小姑娘是漫不经心分几次讲给我听的。一开初我也没有怎么在心上,后来觉得孩子是有所指的,是和上一辈人的一种和解。

萨摩耶也长成一条大狗。

狗也學会了看麻衣相。从笼子里放出来,亲家低喝一声,他退过去三米,亲家母拿着一根棍子,认真打一下,它也退出去两米,像我,好像打狗要给主人留着个面子,狗就在我面前撒欢,兜着圈子往我身上扑,留在衣服上一个个狗爪印,还留下涎水。他们服侍狗老爹的时候,我只能缩在楼梯上,或者远远地站在墙角。

有一天晚上,几个人还走在门外好远,狗就在院子里汪汪。亲家不知怎的火起,说,这个二货,教训多少次了,让它不要乱咬乱出声音却死不悔改。亲家拿着棍子,狗匍匐在地上,有人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狗立马异动,耳朵一竖,闷声闷气地汪一声。亲家开骂。狗很老实地静下来。

但是第二天,狗还是老样子。该吠照吠,该咬还咬。

亲家很气馁,说了声真正是狗性不改。

我们都笑,有狗性的狗才是一条好狗,按照狗性活着的狗才是幸福之狗。

婆婆一天天老去。亲家母说,自己专心做家务,一转身突然见婆婆站在自己身后,歪着头看,吓一跳。有时候突然说话,有时候跟着自己转来转去。至于忘记关水龙头忘记关门,一天搬三个凳子到院子里,都不说了,有时候你忙忙碌碌煮好饭菜,她说困死了,自己要去睡觉。婆婆已经80岁,很老了。

晚饭是头天就约好了的,到乡下一个亲戚家吃杀猪饭。

一见面,亲家母很严肃地问:“亲人死了是不是应该悲伤点?”

我一头雾水。

听半天听出事情原委。上午,他们两口子去看望一个姨爹,姨妈昨天夜里死在医院。直接从医院里把人拉到殡仪馆,家里也就没有设灵堂。一家人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几个子女谈论工作上的事情,一个忙着联系出两天差的事情,完全不像死了母亲的样子。姨爹和他们说,自己要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听起来好像姨妈死了他得到了一个大大的利好。

亲家瞪她一眼。她说,哪怕装也应该要装出来一丝丝悲伤。

我想起听来的一件事情。一个村妇和人到西瓜地做活计,突发心梗死在地里,丈夫很悲伤。几个亲戚就劝他说,不要太过悲伤,过些时候再找一个。正在苦心地劝,读初中的女儿哭了起来,说,我妈刚死,你们就劝我爹重找,你们心肠怎么这样歹毒。

几个人说一阵感叹一阵,但亲家母似乎心情愈发沉重,好一阵低头不语。

世事无常,才过了几天我们又一次亲睹一起死人事件。

那天,我们的车子驶进美食街,瞥见一个路口闹嚷嚷围了一圈人。

哎,这点儿是发生什么事?

要么打架,要么死人。

我们的车没有停下来。但我们到了餐馆时,请客的还没有来。这个时候就起了折回去看看的兴致。

果真是死了人。

跳水淹死的。

围着的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有了一个大概。两个曾经恋爱的人,很别扭地坐在一起吃早饭,男的喝酒,女的喝饮料,最后不欢而散。谁知又在这个人工湖一座桥上相遇,两个人发生争吵,男的一激动就投了湖,最后溺死。

说半天,又把男人的背景说了个一清二楚,说是某某主任家的儿子,一群人唏嘘不已。说到世事,说到无常。

快点,奶奶找不着了。

我接到亲家母电话的时候,愣怔一下,马上说,你家有个狗老爹,什么时候变成了奶奶。

唉,说急了。小瑞奶奶找不着了,电话也放在家里。

怕是找人玩去了。

不会。因为要送人,我买了两盒腐乳摆家里,现在不见了一盒。

三个小时后,在一条乡村土路上有人认出了多年前的刘医生,在她语焉不详的赘述里把她送到医院旁女儿家里。她说她要把牛奶给孙子。院子里有人逗她说,外孙子二十几岁了,不会吃奶了,再说了,你拿的也不是牛奶。老人像是自语,又像是告诉别人,说,不是外孙,是亲孙子呢,我提的是牛奶,是我安排儿媳妇买回来的。

亲家母说,她一定是走错了方向。她还说,现在已经习惯了她在自己身后突然说话和突然出现,她还和以前一样跟着自己转,但是也习惯了。只是,她已经越来越记不住事了。刚吃过饭,我们问她,大妈你吃饭了没,她听清楚后,很肯定地说,没有,要等到媳妇下班回来才吃得成呢。

萨摩耶终于要离开这个家了。这条养了七八年的狗被装在狗笼里,一双狐媚眼巴巴地望着亲家母,汪汪吠着,在窄窄的笼子里打转和抓咬。

亲家母抹着眼泪。

此時,我想起我曾经抛弃的那条狮子狗和寒夜里我遇见的那只“小不”,不知道它们可还活在这个世上。

我们和解吧。

春节里落了一场雪,世界银装素裹,像《红楼梦》里所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放晴的那一刻,所有的阳光扑向雪,雪即将消失,真的,一切很快如常。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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