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里住着个小孩
2023-05-24张亚凌
张亚凌
陪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剧,他喜欢的《杨门虎将》。剧情一如他年轻时的行事做派,硬气,豪气,霸气,自然也少不了金沙滩的残酷两狼山的绝望。
只是看,单纯地看。无声或震耳,对他都一样,父亲已经没有了听力。孩子说,外公听不见就不要放声音了,吵。我却开着声音,音量还不小。
我不想敷衍父亲。一如父亲从来没有敷衍过我们。
1
突然,父亲颤颤巍巍地起身,开口道,想尿。我赶紧起身要去搀他扶他,就听见“尿下了”。这三个字像重锤,一下子砸晕了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着他双脚站立的那块地,湿了。
你无法想象看到自己曾如铜墙铁壁般厚实的父亲像婴孩般无助,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如同你几十年深爱的美好被残忍地斧砍刀削碎落一地。
我辛辛苦苦所拥有的一切,在父亲失禁的那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空虚感崩溃感交织在一起,束缚并勒紧了我的心,我窒息而绝望。
“还好,没弄到你的沙发上。”父亲满脸不好意思,有抱歉,还有些许欣慰——是地上,不是沙发上。
“没事没事,人老了都一样。咱不紧张,尿了,就尿完。”我拍了拍父亲的肩,宽慰道。而后将他搀扶进卧室——得赶紧更换衣服。
2
我是知道的,人老了还越活越利索就是怪物了。可从心底里还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父亲。父亲老得太突然了,像一座耸立的高山,不见风化没见侵蚀,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突然间就崩裂、坍塌,而后一地碎渣。
如果是个经年累月的药罐子,或者拎起来一条放下一堆的窝囊人,呈现出怎样的老态似乎都不过分。而父亲则不同。他年轻时在村里主事,说话豪气做事硬气;中年时生意场行事沉稳名震一方,颇有霸气。
这样的硬朗之人,即便老,也该是优雅而从容的姿态,而不是眼前这副情形——小便失禁,让我不忍目睹的无助与邋遢。
3
父亲曾是我眼里的英雄。他心里住着个神奇的小孩,年轻时的父亲就是个追梦的大孩子。
四十多年前,土地刚承包到户。一些人家凑钱都买不起一头牛,父亲却专门买回来一匹通身雪白的马,只为自己骑,这事至今都是巷子里的传奇。这可能与父亲喜欢看《说岳全传》《杨家将》《三侠五义》等有关吧。他喜欢并向往“白马英雄”,只是时空错开,不能举刀不能拿戟,只好单纯地骑白马了。
我跟哥哥们从未坐过父亲的白马,尽管他热情地邀请我们同骑。小小年龄的我们都觉得在村里骑马是不合时宜的事,可笑,丢人。而父亲,为了满足心里那个小孩的欲望,竟然在刚能吃饱饭的状况下极奢侈地买了匹马——耕地不如牛拉货不及驴——只是为了让那小孩跑出来骑着玩。
也是骑马的日子。一天半夜,只听父亲喊了一声“杨家七郎”,紧跟着就是“哐当”一声。晨起,母亲可惜得捶胸顿足——父亲将收音机扔到了炕下,摔坏了。
骑马的日子,父亲对什么事都是漫不经心的,只有骑上马,才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似乎他整个魂魄,都被吸附在马身上。大约三个月后,父亲将白马贱卖了,重新弯腰照顾起地里的庄稼。
那个小孩,又被迫缩回了父亲的心里。
4
直到今天,每每想起父亲买马只是为了骑,就觉得他很了不起,在辛苦讨生活的当儿还不忘照顾好心里的小孩。
骑上马的那个人,咋看都不像我的父亲,就是个快乐的大男孩。他欢笑的脸上,只有独属自己的纯粹的开心。往日里为淘神费事的我们而准备的严厉的训诫厚重的叮咛,一定被他丢到马下了吧?
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为了自己单纯的喜欢去做事,多少人能做到?至少在我,只是没上学前玩泥巴跳格子时才有过——纯粹的悦己。
5
可眼前的父亲,竟然连……连小便都奈何不了。父亲心里那个小孩呢?是不是也已经老到睁不开眼,不会在心里闹腾了?莫非就是心里的小孩不折腾了,父亲才不可阻挡地迅速老去?只是睁眼起床,天黑睡觉,只有绝对的规律,却没有一丁点精神。
那个曾骑白马的大男孩,那个大声一吼整条巷子都安静下来的壮实汉子,那个走南闯北跟人谈生意的睿智男人,此刻,被架在头顶的“老”彻底击垮。
满脸浑身,是无力,是无奈,更是无助。
6
我扶父亲坐在床边。他一脸不好意思,摆着手,示意我出去。毕竟闺女不是儿子,在父亲眼里还是不方便。突然觉得很悲哀:亲亲的骨血又如何,竟然败给了“男女有别”。
我退了出去,在客厅边收拾边等他自己慢慢换。
7
父亲来我家后,我重新摆放了客厅的物件,一溜摆开,便于父亲随时拄,随时靠,随时坐。
客厅就看起来怪怪的,大家干啥也不方便,就有点小意见。我霸道地以喷溅般毫无商量的话语堵住了大家的嘴:你们可以绕道还可以弯腰,甚至趴在地上又蹦起来。“我的父亲”,他得平平稳稳不绕道地走,还必须随时依着靠着坐着休息……
我刻意说“我的”父亲,不是说女婿不孝孩子不乖,是我自己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我的父亲不可以那样的,我的父亲怎么能那样,我的父亲竟然已经那样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耍情绪闹意见,就是心里别扭,难受,不愿不忍直面父亲的當下。
8
那样围起来摆放,我心里踏实,随时都有物件可以照应父亲。
父亲来了,家里像多了个怕磕着碰着的小孩子。
父亲又哪里能比得上小孩子?小孩子是一天比一天长本事长能耐,越来越可爱。父亲是一天比一天没精神更糟糕,越来越让人伤感。
客厅腾出地方还有个目的,便于父亲锻炼。说到父亲的锻炼,也是我强迫的,他才不愿意走路。用父亲的话说,活,就攒劲地活。软不拉几带不上劲,赖在世上就没意思了,就不如赶紧走。父亲现在就处于一种极消极的状态,觉得自己就是没意思地混吃等死,巴不得立马走。我一再给他做思想工作,说“小时混账,中间干事,老了享福”这才是正常的人生三部曲,谁都一样。
效果不大。人老了,固执也一道老得更难以动摇了。
父亲走几步,就得歇歇。说“走”表述失真,准确地说是“拖”是“挪”,一只脚似乎抬不起来。走时,一只无力地拖着,另一只却像下了很大决心般很重地“咚”的一声才算“着陆”。
每每在书房里听到“咚”的声音,就知道父亲拖着他自己去卫生间了。没我在一旁督促,他是不会锻炼的。脑子里就一片混乱无法继续思考,重重叠叠的都是父亲年轻时利索能干的身影。
9
年轻时的父亲,哪里容许别人说他半个“不”字?做事风格果断利索,瞅准就做。土地刚承包到户前两三年,他似乎能掐会算,他种什么,那年一定收成最好,以至于村里人都问他或跟着他撒种。
是父亲觉得土里刨食太累,还是他心里的那个小孩子又闹腾起来了?父亲从地里直起了身子,擦了把汗,果断地扔了手里的锄头,不再种地。
10
父亲开始做生意。
贩卖过牲畜,曾经一度院子里跑满牲畜,这几天都是羊羔,前一段都是猪仔,人都没有落脚的地儿。十天半个月,又全部消失了。倒卖过木材,挑拣了上好的木材给自己弟弟盖了气派的大房子。弟弟娶上了媳妇,过起自己的小日子。开过砖瓦厂,我们家连续倒腾了几个桩基来盖房,总不能让他满意。砖瓦是盖房的大头,亲戚朋友们聚堆盖房都是赊账。最后,落到粮食收购上,雇着工人,形成气候,带动了一片。我们住的那一条街成了粮油交易中心,几十家,都是粮食收购的。旺季时工人们轮换着休息,每晚都走几车皮的货……
赚赚赔赔,起起落落,我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们从来没有为钱做过一点难。习惯使然吧,长大后的我们虽然只是处于解决温饱层面,倒也不会为钱或比钱更有诱惑的东西低头弯腰。
11
父亲心里那个小孩啊,你感觉到我父亲的苍老吗?你是疼惜他吧,不再闹腾了,父亲才得以安静下来。
不,不——,不是安静,是从欢腾到死寂。
父亲是行动接近无法自理时才停止了粮食生意,一停下来,立马就是一塌糊涂的颓废,行动迟缓到不方便,完全耳背,跟此前判若两人。
原来人还可以那样老?没有小病小痛的提前打招呼,没有语言或行为预先的小困小难,——轰然坍塌。
12
不可阻挡的衰老席卷而来,折腾了一辈子的父亲被迫安静下来。
就在昨天晚上,父亲还笑着说,我梦到人家四川的客户要玉米要绿豆,到处跑着看货,往一块集凑。
说话时的父亲,眉宇间闪动着亮。一如从前。
一定是父亲心里的小孩又在他梦里闹腾了?他寂寞得太久了,想看看父亲年轻时的风采。他一动,父亲就醒了。
我一直在瞎琢磨,是那个小孩陪伴着父亲,而不是母亲,或者我们。父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都是“被通知性的得知”。只有那个小孩知道父亲的心路历程,在哪里打弯,在哪里堵得难受,又在哪里豁然开朗。我们,只享受了父亲带来的美好。
莫名地,有些嫉妒,那个小孩一直霸占着我们的父亲。
13
凌娃。父亲喊我。
我进了卧室,他已经换了衣服。父亲说,我就在房子里歇着,不看电视了。刚都……
那件事让他很不好意思。
父亲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为刚才小便失禁而自责。父亲一定觉得要强了一辈子的他是不可以活得邋遢的,特别在小辈面前,不能有失尊严。
父亲的这种心态让我欣慰,他没有完全游离曾经的自己。我最怕……最怕人活到不管不顾,因为老而理所当然地抹杀了一切。在街道边公然小解的老人,越老越以自己为中心的老人,越老越苛求别人的老人……让我恐惧,怕自己的长辈或自己,将来老到没有了对错与是非,将尊严踩在脚下。
看来,父亲并没有老到我想象中的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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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看着父亲,仿佛一刹那,“老”从父亲身上剥离开来。它狰狞着脸庞张牙舞爪地向我狂笑向我示威,它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管他的曾经,只会让他越来越糟糕。特别是他这种曾经透支的人,更要加倍偿还。而后,“老”冷笑一声,又钻回父亲体内。
“没事没事,你娃还会嫌弃你?都收拾好了……”我开着玩笑打着比方,硬说服了父亲,将他搀扶出来,继续看他喜欢的《杨门虎将》。
15
父亲看着电视,我看着他。
电视上,杨业头碰李陵碑,苍凉两狼山,以极惨烈的方式接纳了忠义的魂魄。
父亲潸然落泪。
我不愿目睹父亲落泪,可我知道,落泪时的父亲距离他自己最近。
父亲的悲痛不在电视里,在英雄的穷途末路里。我的目光也穿过父亲看到了他的从前。年轻时的父亲不凑热闹,热闹老赶过去凑近他。他走到哪里,热闹就移步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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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却从不会因为自己的感召力在乡人中亲此疏彼。
村里有个懒汉,春夏秋冬对他来说,只是蹲的地方不一样罢了。“好吃懒做怕动弹”,这是村里人对他唯一的评价,说时脸上写满鄙夷,似乎提一下他,都会玷污自己。
我家門口站着几个叔叔伯伯,他们在跟父亲商量着今年地里种啥。父亲掏出香烟一根一根地散。那会儿,懒汉很自知地跟父亲他们有段距离地站在路边,傻傻地瞅着大伙笑。父亲竟然走了过去,到懒汉跟前,同样笑着叫了声“明亮兄弟,来一根”,递了过去。
那一刻的我觉得父亲做得很不体面,就喊了声“懒汉就不吸烟”。
晚上,我一回到家,父亲就让我靠墙站着去。靠墙站,是父亲最严厉的责罚。我也记住了父亲的话:喜欢与尊重是两回事,你可以不喜欢一个人,可没理由不尊重人家。
以后的岁月里,我笔下流淌的美好中,有卖菜女人的睿智,有理发女人的优雅,还有拾荒者的温暖。我不排斥阳春白雪,我更愿意亲近下里巴人。
那次墙根一站,就是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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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来了后,变化的不只是客厅里物件的摆放,饮食也大变。
所有的饭菜都煮得软软的,没形没状,父亲才咬得动;炒菜里也不能放辣椒了,怕呛着他;菜疙瘩、菜卷、蒸熟的南瓜疙瘩都跑上了餐桌,他就喜欢吃这些。
父亲爱吃红薯。我就蒸着,煮着,烤着,变着花样做给他。又或许是他牙不好咬不动别的,只能征服红薯吧。谁知道呢。就像儿时我的小心思,有多少都飘落在风里,不被大人们猜到,也没有如愿。如今父亲的心思,我哪里能猜透?
18
还记得年幼时,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不管挣了钱没有,自己没见过没吃过的吃食都会给我们带回来。看着我们享受稀罕的吃食,父亲就特别开心,他曾戏谑道,这一趟,就挣了这几张笑脸蛋,值了。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娃娃要先吃好,才能去做好别的事。父亲不督促我们学习,只说吃好再去好好干别的事,我们下地里除草,在家干家务,进学校念书,干啥都不马虎。
记忆里,父亲不挑食,也没见特别爱吃啥,倒很喜欢做,做肉菜比母亲拿手得多。只是我们都是吃昧心食的主儿,只吃肉不长膘。
19
厨房里,我在做辣子肉。给父亲端了个板凳,让他坐在我旁边,给我指导。
父亲就开始叮咛:
肉烂自香,肉要煮好。肉滤干水后过得油,过了清油就封住了猪油,就不腻了。葱见了油比肉香……
父亲说话声音不大。他跟一般耳背人不一样的是,从不因为自己耳背就把别人也当聋子,大声吼着说话。
父亲给我轻声说着,好像我俩听力都很好。
20
最让人不忍面对又不能放弃的,是跟父亲的交流。
他似乎完全聋了,什么也听不到,除非你吼。可你一吼,他就一脸惊吓,原本没表情的脸就变得痛苦而焦虑。你又于心不忍。任由他听不见吧?总是心有不甘。
吃大锅饭时,父亲做会计做队长,嗓子一开,全队汉子们都安静下来。父亲耳又尖(“耳尖”方言,听力极好),哪里有点小动静就能察觉到。而今,竟然……
是不是凡事都有个定数,不能透支?就像父亲的魄力,利索,听力……早年都透支了,才给了我眼前这个糟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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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听不见,就不说话,偶尔发声,像自言自语。父亲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孤独里。我得打破这个堡垒,我不能允许父亲在静寂孤独中日渐衰老,那样他的心比身子更不舒服。
一有空,我就陪父亲说话。
我说西,父亲答东。我问他,今天吃啥飯?他说,你小时候就是乖。我说,想看啥电视剧我给你放。他说,你要忙就忙去……跟父亲交谈,牛头也完全可以对上马嘴。
可我得没话找话,才不至于将父亲完全隔离到热闹之外。
父亲跟小孩子哪能比?大人们说话时可以不顾及小孩,小孩有玩具啊。而父亲,只有静默。父亲是静默的玩具,任由它戏弄。
22
静默时的父亲更让我伤感。
那个说话像说书的父亲哪里去了?那个口吐莲花手底下也不含糊的父亲哪里去了?那个说人就直接喷倒而对方绝无还口机会的父亲哪里去了?
儿时的土炕上,年少时的打麦场里,都飘荡着父亲或响亮或幽默的声音。他在给我们兄妹们讲诸葛亮的七擒孟获,说岳飞的精忠报国……爱读书的他,更喜欢说道历史上的人物。后来做生意走的地方多了,又给我们说各地的种种差异。
我们最初的历史知识,最初对世界的简单判断,都来自父亲的影响。
23
有时静静地坐着,父亲会突然冒出一句“不能干活,活着没意思”。
心里一惊,父亲心里有疙瘩?就找父亲聊天,说他力拔山气盖世的年轻时。父亲却总岔开话题,显得一点兴趣也没有。我问他,咋不喜欢听人说你的过去?父亲淡淡一笑,说回不去就不想不说。
这一点也是父亲的性格——决绝,干脆,不拖泥带水。
老了的父亲从来不会给晚辈说自己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也不会随意给出晚辈参考意见。父亲将自己人生的一段一段捋得很清爽,互不粘连,互不影响,像一个个互不相识的“他”。
24
餐桌上,我似乎看到了父亲以前的影子。
他吃红薯时不要我替他剥皮,自己慢慢剥。突然,父亲说:“放错了。”他把放下的皮儿翻过来重新放,里皮儿朝上。“里皮儿不能贴桌子,黏,你妈不好收拾。”他看着我的孩子解释道。
那一刻,我激动得有点失态:父亲没老糊涂,还知道不给他女儿添麻烦。
只是,让他无力的事情太多了。
25
电视上,六郎将潘仁美押回大宋,枯坐在那里的父亲再次簌簌落泪,任泪水洒落,不管不顾。是忘情得不去理会,还是迟钝得没感觉自己失态?
父亲突然拍手道,“美——”
那一声,痛快,淋漓,一定是父亲心里的小孩喊出来的。
我看见他调皮一笑,又躲进了父亲体内。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