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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外三篇)

2023-05-24杨轶

金沙江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世界孩子

杨轶

会有人喜欢盯着大树看很久很久吗?我见过长得比路灯高出很多的树,把整个路灯包裹在树叶中间。那天晚上,我被那样的场景震撼到驻足想要流眼泪。灯光被无数树叶的间隙打散成四射的光束,风吹动树叶交换位置,在夜幕的映衬下,光束随之旋转,粼粼波闪。那树长得奇特,红黄细闪的灯光从中间打出,碎钻般的星点洒,一簇簇像鸟儿。风动,鸟就开始扇动金光的翅膀,扑腾着往上飞,一只、两只、数只,整树的鸟都开始攒动,灵光扑着刺眼,沙沙作响,像要将你瞬间侵袭一般。红黄交错、露零玉液、星河耿耿,再也分不清光影和树影。一阵大风吹来,一瞬间,鸟群变成了凤凰,绛红金淬的光点羽毛顺承风向狂舞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猛然闭眼再睁眼,万只凤凰肃然齐舞,火焰般的华丽羽翼,金黄的大曼陀罗绽放其上,万只随风向中间的光束凝集。又一波狂风袭来,辉煌羽翼在落下的顷刻又被海啸般卷起,万只凤凰合成一只,振翅而飞,世界狂响,洒下了满地无数的星碎,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但从那天晚上以后,我都叫它凤凰树。

会有人喜欢看大树吗?

风卷起枝叶,看层层的颜色堆砌交叠,感受光带来的冷暖,感受风带来的动静,看清透的光穿过叶子变得斑驳,看和煦的微风吹拂每一片叶,奏出泠泠的乐声将自己包围,在树海中感受生命。

仰头看着在空中生长的乱枝,像大自然蔓延的棕色血管,绿色的皮肉纹理般地缠绕在树枝两边。是绿,是生命。

每一次看大树都像一次对话,它好像要说话一般,尤其想同我说远古的声音和自然的密码。

如果生命如繁花,那我可否是一株树,在寂静中细数从枝叶间漏下的斑驳时光?

我是一只蚂蚁,那边枯草下小洞是我的家,每日闲游,去得最多的是不远处的垃圾桶,虽如沙砾般渺小,却也要为生计奔劳。

我的家门外是一条小路,路上时常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可我只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好似小船的东西,奇怪的却是这船都成双成对,只往一个方向前行,船过时,我的天地都被搅得一片混沌。

隔壁伙伴同我说,那些船被世界上的另一种生物叫作鞋子,穿在脚上用的。我似懂非懂。

我看这船,从早到晚,日日不停歇。他们去哪儿呢?莫不是像我一样闲游,还是更远处有更大的“垃圾桶”?

微风抚过,晨露滴落,天还未明。一对渍灰破旧的船经过,船前跟着一束扫把,地上的落叶都听话地跟着扫把排着队,一堆堆横躺在我家门前。凛冬或酷夏,那破船日日都来。

日头正盛,轻快跳跃的声音传来,是一对明媚粉嫩的小船,咯咯地发出叫我听了欢快的笑声。愈来愈近,船往我的家靠过来,我忙躲进家中。噢!原来船上竟是这般的庞然大物,是个小女孩,她蹲下正看着我的家呢,好奇地注视了一会儿,便走了。她竟这样单纯善良,没有拿小树枝坏了我的家。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天际,星月占了夜幕。船过声渐渐少了,我又出门闲游,想着到明天吃食该没有了。沉沉重重的轰隆声席卷過来,一对很大很大的船停在我的面前,船身是皮质的,被擦得锃亮。他停在我跟前许久,一动不动,只时而发出叹气的声音。他在想什么呢?许是累了,许是没找到那更大的“垃圾桶”吧。

我转头回家去了,走到门前,陷入沉思:这许多船,来来去去忙碌究竟为了什么呢?

乌鸦曾经对我说,定要去山顶俯瞰云海翻腾。萤火虫曾经对我说,定要到深林中同它们在流光中共舞。海鸟曾经对我说,定要到无垠阔海上飞驰于天海交融之际……我多么想同它们一道去,想看看天空是什么样的,森林是什么样的,沙漠是什么样的。如此渺小的我,总看不到更高、更深远的世界。

那对破船飕飕又从我门前驶过,新的一天到来。我的吃食已经没有了,我又该去搬运食物了。

一步一步,劳累的步子,我低下头看我的脚,隐隐好像看到了一对船。

乐园

我把每一朵纯挚的桔梗按自己的心意栽种在我们的乐园里。绛紫色的在一颗星星下面,它代表自由。浅紫色的在风铃草旁,它代表爱情……它们有自己的位置,那不是我安排的,是真实与自然告诉它们,它们本该如此。昨日天是橙色,今天云是蓝色,未来雨是绿色,整个世界将全是蒲公英,它想怎样便怎样,因那是我悉心种下的,即便它不由我心意,也是我亲手栽植,它由我,由情感,由世界。

可如今,一位手持利剪的园艺家闯入了我的乐园,他说他代表外面的世界来帮我修理花园,那是正确的世界,是有利的世界。

我的向日葵长得漫无边际,他把它们全砍了,留下了最端正的四朵。我的星星都挂在树上,他把它们全扔了,说星星该在天上,不该在树上。我的藤蔓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他又挥起了那把刺眼的剪刀,把我的每根藤蔓剪得一模一样。园艺家指着我的桔梗说它小气,这样的花怎配种在偌大的花园中。我沉默了,可我并不生气。园艺家或许没有幻想,没有梦幻,没有童真,没有单纯的情感吧?他是被装在套子里的园艺家。

他说“这才是受欢迎的样子”,随即扬长而去。

噢,留下我一个人,看着我这可怜的花园,云是白的,天是蓝的,星星在天上,和外面的世界简直如出一辙。我可怜的桔梗,俗气的藤蔓。

我之为我

二十岁,这三个字听起来都充满了希冀的颜色。然而,在二十岁的一个晚上,我闭上眼睛,抽离出身体亟亟穿梭过世间普罗大众的流金岁月,在一帧帧急速飞驰而过的模糊画面中,我似乎能看到我的一生。

四岁,全世界都是我的,所有人都爱我。八岁,我在校门口犹豫到底要吃哪个味道的棒棒糖。十四岁,我成绩优秀,性格开朗,红花、奖状、奖牌填满了抽屉。十七岁,我开始感觉到孤独,成绩不再突出,抽屉里的奖状不再增加,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聪明、那么独特。十八岁,我曾笃言不会留在云南读大学,有志向的鸟儿定要飞向最远的天空。

事末,我留在了云南读大学。

满怀志气的羽翼就这样被困在了卷面上的一个数字之中。

二十三岁,我孤身一人、日夜苦读,终于考上了研究生。然后我开始纠结一个我明明早该有答案的问题:我到底要去哪里?我到底要做什么?我真的适合做学术吗?二十六岁,我毕业了。但我仍在问自己,读了近二十年书,就找了一份看起来比较体面的工作而已?

二十九岁,遇到了一個男生,看起来跟我一样普普通通,我们相处了一年多,决定就这样结婚。我想起了自己十八岁喜欢的那个男生。

三十二岁,我有了一个孩子,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教育培养他,我开始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艰辛。四十岁,每每送孩子去上学时,我都会看着那些学生不由得发呆,我站在他们的身后回望我的青春。四十五岁,失眠。孩子为何如此叛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可他为何就是不听?五十岁,孩子高考,成绩比我当年好。我为他收拾行李时,想到了我离开家的那年。那一年,我也十八岁。

六十岁,我的亲人只剩下了孩子和丈夫。我很依赖他们,让我再多感受一些幸福吧。七十岁,我躺在椅子上,想回忆起一些从前的事,可尽力了,也想不起来。八十岁,我在病床上等着孩子来看我最后一眼然后安心闭上眼睛。

此刻我二十二岁,褪不去少年的些许稚嫩,又正在逐渐穿上成人的外衣。学着最前沿的理论,带着青年最铿锵的志气,有勇气去接受新事物,更有勇气去批判糟粕,挥舞着理性之刃与感性之光,言则柏拉图之理想国、五四之民主与科学、卡尔·马克思之英特纳雄耐尔……用我的思想和笔划破二进制的洪流,裹挟着自己的气息在内卷的河床上开辟出一条生路来。

考上大学就好了,考到编制就好了,工作稳定就好了,孩子考上大学就好了,孩子工作稳定就好了。可是,路的尽头为何还是路?我甘于此吗?

我不甘于此。

十多年的苦读,我不愿也不肯将之付诸东流,我要的从不是那层层叠叠的书堆积出来的高学历,也不是平腻、安逸、毫无波澜的家庭生活。我要的是我之为我,是心之自由。我不愿困在一方炉灶旁,我心向自由,情感之自由、思想之自由、灵魂之自由。待一切尘埃落定,背起行李来场无目的的旅行。假如我不幸死在路上,那就是我的终点。

那一刻,我的心底在流泪。泪眼中,我看到那个十八岁不愿意留在家乡读书的女孩,她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之为我。”

回忆闯进镜头,我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停在了开头抽离出身体的那个夜晚。时空卷挟倒转,行人徐徐后退,钟表指针回转。

我睁开眼睛,又重新拿起了手边的书和笔。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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