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麦克
2023-05-24林希
题记:
沽上者,旧时津地俗称也。
津沽一带,原为滩涂之地,退海之后,残留七十二沽或谓七十二洼,土著民众依沽而居,或耕或织,或商或渔,和睦相处,温饱即安,津人天性和善,吃苦耐劳,邻里和睦,市风肃正,果然人间福地也。
近代开埠以来,津沽一带领西风之先,工厂林立,高楼群起,更有精英人士聚集定居,不多时,天津已成为世界繁华大都市了。
繁华都市,八方民众杂处,水旱码头,人人辛勤奋斗,或兴或衰,或成或败,每日皆有感天动地的表演。
不才如我,寓居沽上八十五载,沽上乃天下趣闻、奇事繁生之地,记下几宗市井怪谭,以为消遣,倒也乐事。
《沽上纪闻》,非史非文,多是市井闲杂无聊传闻,于人无所教益,于己无所成就。迟暮之人,教化民众,早已无能为力;传世流芳,更非吾辈所能。天生我材必有用,身无重任在肩,胸无大志于心,随意文字,聊作自娱。
如是,便有了这不成体统的几则粗俗文字,乡中诸贤知我怜我,宽宥体恤,如此,就任我放肆了。
欧罗巴游轮在天津大光明码头靠岸,德国流浪汉麦克最后一个从甲板上走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破皮箱,脚上蹬着一双锃亮锃亮的法国名牌路威酩轩皮鞋。就因为这双名贵皮鞋,流浪汉麦克被一辆小汽车接走,送进了天津英租界有名的野鸡窝公寓。
时代变了,许多事情年轻朋友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只能先把正事按下,说说那个时代的种种猫腻。
头一宗事,大光明码头是从渤海进入天津市区的第一个可以停靠万吨级轮船的大码头,也是当年外国游轮进入中国的第一大港,那时候天津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高楼大厦,但是各租界也很是繁荣,连美国人、英国人来到中国,第一站看看天津,都觉得大开眼界。
那时候西方世界许多人都跑到中国来淘金或者说是到中国来发展,这些人中许多人带着资本带着技术来中国开办实业,但更多的人,两手空空,是中国人说的俩肩膀顶一颗人头来中国找饭辙。那时候中国刚刚敞开门户,商机多,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能发财,于是许多外国失败者,就跑到中国来碰运气,那个时候在中国除了中国人没运气之外,是个洋人就有运气,许多洋穷光蛋来到天津,没几个月时间就成了大富豪,买了房子,办了公司,有了汽车,收认了“干闺女”,一个个都成了社会名流。
那么野鸡窝是什么地方呢?
野鸡窝是一处教会办的收容站,来天津碰运气的流浪汉,在大光明码头下船,常常遇到码头上停着的一辆小汽车,凑过去,用英语搭讪,说我是谁,只身一人到了天津,身上分文没有。好了,野鸡窝的汽车打開车门,请你坐进去,一阵风就把你拉到位于英租界的野鸡窝去了。
进了野鸡窝,洗澡、睡觉,一日三餐有面包、咖啡、火腿,白吃白住三个月没人撵你,住满三个月,你还没找到事由,滚蛋,再来野鸡窝,没人理你了。
有人说,野鸡窝风水好,无论什么流浪汉,住进野鸡窝,保证到不了三个月,准能找到事情做。有本事的,可以进公司做职员,吗也不会的,也能找到一处有饭吃的地方,顶顶不济,还能做个小生意,反正不会挨饿。
野鸡窝怎么就这么灵,身无分文,吗也不会,在野鸡窝里住上三个月,有人当上了经理,有人坐上了汽车,有人办起了公司。天津人在天津活了好几辈,一辈子没辙的人多的是,要是他们也来野鸡窝蹭蹭仙气,好歹能有个活路,不也算是你野鸡窝的德行吗?
不行。
野鸡窝不认中国人。
难道无论哪个洋人在天津登陆都可以登上野鸡窝的汽车,被拉进野鸡窝白吃白喝三个月,然后一拍屁股走人吗?
非也。
停在大光明码头的野鸡窝汽车里坐着野鸡窝的堂主,两只眼睛在从船上拥下来的流浪汉中扫来扫去,看着是个人才,野鸡窝堂主一点头,司机才拉开车门,迎接这位爷登车去野鸡窝呢。
今天野鸡窝堂主怎么就将流浪汉麦克迎进汽车里了呢?
非常简单,因为流浪汉麦克从轮船上走下来的时候,脚上蹬着一双法国路威酩轩皮鞋。路威酩轩皮鞋,世界驰名,手艺人路威酩轩家族专门侍候法国皇室成员,据说拿破仑大人一生只穿路威酩轩皮鞋,及至现代,在法国能够穿上路威酩轩皮鞋的,无论进哪家餐厅都会被引进最豪华的餐室,餐厅老板亲自侍候他一顿大餐而且绝对不收钱。您老能够屈尊光临我家小小的餐馆,已经是我小小餐馆无限的光荣了,本餐厅于此表示无上感谢,云云。
不过,这也奇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麦克何以脚下蹬着一双价值连城的路威酩轩皮鞋呢?或者说,这双无价之宝的皮鞋怎么穿到穷小子流浪汉麦克脚上了呢?
嘿嘿,昨天夜里,这艘轮船上发生了一桩风流奇案。
一位名士,半夜摸进情人房里,两个人云雨一番成其好事,偏偏他二人正要入港之时,就听见外面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这位贵夫人的丈夫喝酒回来了,这位名士匆匆从床头上蹦下来,幸好窗外跳板连着走廊,名士赤着双脚溜回自己老婆身边去了。
第二天,名士夫人发现丈夫的路威酩轩皮鞋不见了,自然一番审问,名士回答说,昨晚在甲板上玩球,踢球时用力过大,一只鞋甩到海里去了。看着如此名贵的路威酩轩皮鞋只剩下了一只,一气之下,他又把另一只也甩到海里去了。果然,不会说谎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夫人一听,有理,还嘱咐丈夫说,以后晚上不要去甲板踢球了,黑乎乎,若是跑得太猛,一个收不住脚,翻过栏杆掉进海里,那可比一双路威酩轩皮鞋的损失大多了。
就是,就是,夫人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这双路威酩轩皮鞋怎么就穿到流浪汉麦克脚上了呢?
流浪汉麦克多年的习惯,无论乘车还是坐轮船,到地方他都最后一个离开,为什么,因为他要在各个房间巡视一番,看看床上、床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东西,这一次,他遛到一间特等房间,就看床下有一双锃亮的皮鞋,流浪汉麦克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牌,脚伸进去一试,还能凑合,他就穿着走下轮船来了。
野鸡窝堂主身患颈椎间盘突出,坐在汽车里东瞧西望,脖子直不起来,只能低头看地面,忽然眼睛一亮,路威酩轩皮鞋,就是他,快请进来,野鸡窝迎来贵客了。
住进野鸡窝,堂主好酒好肉地侍候着流浪汉麦克,只是可悲,流浪汉麦克在野鸡窝住了三个月,最后还是被六亲不认的堂主一脚踢出去了。
自从天津教堂设立下了野鸡窝,多少年来,凡是被野鸡窝接进来的流浪汉,都是住不到三个月,就有了立身之处,有的被什么洋行接走,摇身一變成了副经理,有的自己开办实业,自己做起了大生意,只有这位流浪汉麦克,在野鸡窝白吃白喝三个月,一桩事由也没找到,一点饭辙也没有。按说野鸡窝养你三个月,到时候不等野鸡窝哄你,你就该有了去处,还清三个月的酒肉钱,早早地搬出去了。野鸡窝堂主等了三个月,不见流浪汉麦克有任何动静,还是每天出去遛大街,晚上空着两只手回来,有时候回来晚了,饭厅已经打烊,流浪汉麦克自己爬窗户进去,拿两个面包填肚子。
倒霉蛋流浪汉麦克怎么就如此不走运呢?好大一个天津卫怎么就没有一处地方收留他呢?
不是他没本事,野鸡窝朋友教给他的几手活,他都尝试过了,不顶用。
他在起士林饭店门外窗台上坐过,看见小汽车停下,车里下来一位洋人,他远远地招一下手,别管人家理不理他吧,跟在大腹便便的洋人后面就往起士林餐厅里面走。
走进起士林餐厅,人家大腹便便的洋大人被侍者引到一张餐桌,坐下,他自然不敢跟着坐下,自己悄悄走近,从餐桌上抽一个牙签,叼在嘴里,潇洒地往外走,当然不会有人阻拦,只是玩这手活的人太多了,起士林餐厅侍者也没冲他背影鞠躬,也没有人把他踢出去,只由他自己没趣儿地溜出去了。
据说,这套活最管用,专门有人在起士林餐厅门外等着这种人,天津老土豪开的洋行,都要找个洋人坐在洋行里充数——没有洋人的洋行,能是洋行吗?怎么就没人看上流浪汉麦克呢,人家脚上还蹬着一双路威酩轩皮鞋了呀。只是,天津人眼多尖呀,隔山买牛,都能看出公牛母牛,一看你走路的德行,就知道你那双路威酩轩皮鞋是“借”来的,不跟脚,鞋号小,脚大,走路时脚后跟不沾地,用脚尖踮着走路,路威酩轩皮鞋都是按脚形定制的,不是你的鞋,你能穿吗?
穿帮了。
再有一个原因,流浪汉麦克没有受过音乐教育。天津特色,给洋人做马仔,你得有十足的洋味儿,腊头(即现在的猎头)冲着他吹口哨,他没接茬儿,别把天津人看土了,真货洋人,有讲究,吹的口哨,都是西洋歌剧名曲,流浪汉麦克接不上茬儿,失之交臂了。
自己做小生意吧,实在没有本钱,就是卖香烟火柴,你也得有几元钱呀。身上一文没有,天天逛马路,连电车都不坐,你说他怎么有本钱做生意呢?
一不能混事由,二不能做生意,怎么办?流浪汉麦克可就真要挨饿了。
最最重要的是,流浪汉麦克太笨了,在野鸡窝住了三个月,“半拉咯几”的中国话只学会了几句:“你好”“吃了吗”“多少钱”“您老贵姓”“官茅房在哪里”等等。而且发音不准,“你好”说成了“你耗”;“吃了吗”说的是“七拉木”;“官茅房”三个字,不好发音,他就一只手揪着裤裆向小孩们比画,天津小孩也坏,往天上一指,朝天上滋吧,爷们儿。
在野鸡窝混到三个月,你得给人家滚蛋了呀。可是,哪儿去呢?再三恳请,野鸡窝堂主答应只能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就在野鸡窝的储藏间里,储藏间里堆放着破衣服、臭皮鞋,这倒也好,流浪汉麦克每天从野鸡窝储藏间扒出几件破烂,摆在马路上,好歹也能换几个小钱,如此就可以在马路边上的小摊摊上买两个窝窝头,有时候还是枣窝头,日子虽然狼狈,到底也没饿死。
野鸡窝储藏间里的破烂,最终也有被流浪汉麦克盗卖一空的时候,储藏间空空如也了,流浪汉麦克真没辙了。
在天津卫,天津人饿肚子街坊邻居们看着不能不管。大杂院里,谁家今天没饭吃,天津人说是扛刀了,挨饿的人家门外的煤球炉子没冒烟,到了饭口,邻居们就会趁着院里没人,悄悄地在他家窗沿上放两个窝头,他自己也要趁着院里没人,悄悄把两个窝头拿进房里,悄悄给孩子吃了,再嘱咐孩子出去别说咱们家今天断炊了。
洋人住在野鸡窝,野鸡窝里住户没有煤球炉,洋人流浪汉即使今天扛刀了,也还要西装革履地出去装蒜,抽冷子混进大饭店,拿根牙签叼在嘴里,走出来装酒足饭饱的德行,一双眼睛东瞧西望,看马路上有没有谁丢了一分钱,好捡起来去换窝头——洋人说的“天津面包”。
终于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天,偏偏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天时已到深秋,寒风专打独根草,流浪汉麦克在外面逛了一天,也没找到办法,饿肚子了,天又下雨了。上帝呀,阎王爷呀,真把人逼上绝路了,没办法,肚子饿事小,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呀。捂着脑袋瓜子走呀,走呀,流浪汉麦克又走进了德租界。德租界的房子,都是两层独栋小楼,一个大阳台伸出来,住户们晚上各自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和邻居说话。
天已经快黑了,德租界冷冷清清,流浪汉麦克钻进一家的大阳台下面避雨,这倒霉的雨下个没完,流浪汉麦克躲在阳台下面犯困,把破大衣拉长了蒙住脑袋瓜子,晕晕乎乎,渐渐地睡着了。
睡着了,就都是美事了。
睡梦中,流浪汉麦克驾驶着一艘游艇在大西洋上飞驰,迎面的浪花,一片一片打在他的脸上,好爽,最最浪漫的是,一只大龙虾跳出海面,直愣愣地扑在流浪汉麦克的脸上,流浪汉麦克自然不会放过这只混账龙虾,一伸手似是抓住了尾巴,龙虾一挣,跑了,又一只龙虾跳上来,重重地砸在流浪汉麦克的脑袋瓜子上,好痛好痛,脑袋瓜子几乎被龙虾砸破了。
一下子流浪汉麦克蹦起身来,抬手捂着脑袋瓜子,这一抬手,从脑袋瓜子上抓住了一个东西,很重。哎呀,这若是一块面包多好呀,德国人爱吃硬面包,即使面包块小点吧,好歹也能填肚子,流浪汉麦克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抓着那个东西放在眼前一看,硬纸盒,比火柴盒大些。什么东西?德国妇人的首饰匣,哎呀,真若是一枚钻石戒指,爷们儿发财了。想着,想着,流浪汉麦克激动得双手发抖,紧紧地闭上眼睛,将硬纸盒拉开,突然睁开眼睛,再看,呸,针,缝纫针。
对于此类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或者是没有一点用处的人,中国有句老话,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流浪汉麦克手里的这盒针,何止是食之无味,你敢将它放进嘴里,它不把你嘴巴扎烂才怪,留下吧,野鸡窝里的男人不会做针线活,白被针盒砸了一下,一点好处没沾着。中国人说,人走了倒霉运,放屁砸脚后跟,喝口凉水都塞牙。
灵机一动,流浪汉麦克想起马路上有人卖缝纫针,他围观过,大约一分钱一根针,那是什么针呀,就是铁丝磨出个尖尖来,再有个针眼儿,用不了几天,就生锈了。偶尔也看见过小贩卖德国缝纫针,简直就是表演,立起一块木板,远远地将一盒德国缝纫针扔过去,“当”的一声,一根根德国缝纫针插在木板上,拔出来针尖锃亮。天津人围过去抢着买,一根德国针可以卖到一角钱,比十根中国针还贵,人家的东西就是好嘛。
回野鸡窝在储藏间里睡了一会儿,还没等天亮,流浪汉麦克就爬了起来,逛马路去了,今天也怪,逛了大半天,没遇见一个卖针的汉子。他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紧攥着德国缝纫针盒,一双眼睛东瞧西望,天津人眼贼,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口袋里“有货”。
吗货?一个青年凑过来,向麦克问着。
麦克又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即把德国缝纫针盒掏出来,向中国人递了过去。
玩儿去。天津人抽了一下鼻子,不屑一顾地走开了。
麦克小哥还没闹明白天津人说的什么话,第二个天津人凑过来说,瞧瞧。
麦克小哥自然明白,識货的来了,再把德国缝纫针盒送上去。
这次,天津人没让麦克小哥玩儿去,信手扔过来一张五角钱的钞票,转身走开了。
No!No!麦克追上去,拉住天津人的衣领,表示五角钱太少,天津人也不争辩,一扬手又扔过来二角钱,几步就跑远了。
本来麦克想追上去,要那个天津人再加点钱,麦克知道德国缝纫针,小市儿一角钱一根,一个针盒,里面两打二十四根针,至少你得给我一元五角。
只是,没等麦克小哥追上去,又一个天津小贩拦住麦克,还有吗?
麦克被问愣了,这盒针是昨天夜里从租界楼上扔下来的,今天夜里还会有人往下扔针盒吗?
有,有,你要多少?也不知道麦克小哥哪儿来的智商,当即他就答应天津人说,明天还有德国针。
有多少要多少。
明天还在这里。麦克信口答应着说。
好咧,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明天的生意做成了。
手里捏着七角钱,麦克小哥跑上大街,买了七角钱的天津麻花,便提着一筐天津麻花回到租界地,挨家敲门。太太,有缝纫针吗?一盒缝纫针,换一根天津麻花。呼啦啦,半天时间,麦克小哥就换到手五十盒缝纫针。
第二天,发财了。麦克小哥也非等闲之辈,小架子端上了,一元五角一盒,言不二价。讨价还价者,Go away!再磨蹭,Get out!你给我滚蛋。
口袋里有了钱,流浪汉麦克体会到有钱人的感觉,腰板儿硬了,走路抬得起头了。对面有人走过来,不必早早溜边儿了,理直气壮了。
只是,这点钱花不了几天呀,就算不吃大餐,只吃天津煎饼馃子,也吃不了几天呀,想办法,还得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还得进德租界想办法,昨天晚上从阳台往下扔针盒的那位太太,今天会不会还从阳台上把第二个德国针盒扔下来?
笑话。
可是,昨天从阳台上扔针盒的德国夫人,今天不肯再扔第二个针盒,那明天买面包的钱哪里来呢?
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今天肚子填饱了。
回到野鸡窝,麦克先生拉开被窝就要睡觉。几个挤在墙角犯愁、没辙的倒霉蛋看见流浪汉麦克好像刚啃过面包喂饱了肚子的模样,过来和他搭讪,问他今天买面包的钱是哪片天空飘下来的,还是在地上捡的。流浪汉麦克灵机一动,有了。何不将这几个倒霉蛋利用起来,派他们到德租界挨家挨户收集德国缝纫针去呢?
果然有效,几个没辙的倒霉蛋一听流浪汉麦克要他们去德租界挨家挨户收集德国缝纫针,问好价钱,收一盒缝纫针,流浪汉麦克给你一元钱。条件之一,外包装不得破损。
好咧!呼啦啦,野鸡窝一群流浪汉一股脑跑进德租界。“当当当”,一阵骚乱。后半夜,一个个回来,流浪汉麦克床头堆起了上百盒德国缝纫针,包装完好,有饭辙了。
转天晚上,流浪汉麦克坐着小汽车回到野鸡窝,俨然德国贵族老爷了,西装换了,手表戴上了,文明杖拿上了,眼镜配上了,金戒指戴在手指上了,大雪茄叼上了。野鸡窝堂主听说野鸡窝来了一位大富豪,立即跑下楼来,站在大门口,鞠躬迎接,德国大富豪趾高气扬地走进野鸡窝,堂主伸过手去,正要握手,抬头一看,嗐,你小子呀,你还欠我三个月的饭钱、房钱呢。
野鸡窝堂主何等精明,一眼就看明白流浪汉麦克是怎么回事了,真发了财,口袋里都是大额钞票。
你流浪汉麦克掏出来一大把小票,要来的?
不是,不是,我没有讨饭,没给野鸡窝丢人,我做的是正宗零售生意。
什么生意?
德国日常生活用品,零售。
哟,别拿二郎神不当神仙,我早就看出来阁下不是凡人,普通人能足蹬路威酩轩大皮鞋吗?只是阁下不肯屈尊低就,小庙供不下您的尊位,这才终于找到了大庙。住着吧住着吧,您大可不必急着搬家,先大房间合伙住着,臭皮鞋味不舒服,我立即让人给您收拾楼上的房间,什么饭钱房钱呀,免了,全免了,您在我这儿住过,就是给我面子。
冒昧冒昧,您的公司在什么地方?正好有一批正牌德国日常用品寻找贸易伙伴。原来野鸡窝一位朋友,想做厨房用品生意,从德国带来一批厨房用具,其中有菜刀、水果刀、剪刀。
好了好了,别啰唆了,你告诉他把东西全送来吧。
可是,送到什么地方去呢?
明天我告诉你,地址早找好了,说是什么大道,一时记不住,明天让秘书告诉你。
第二天下午,野鸡窝堂主接到一位女子的电话,这位女子声音好甜,只一个“喂”,就让堂主一双膝盖瘫痪掉了,“咕咚”一声,坐在沙发上,屏住呼吸,静听这位女士说话。
喂,喂,堂主先生,我是董事长麦克先生的办公秘书,请您通知送货方于明天下午五点二十九分准时将货物送到德租界巴德利路增一号。请复述电话内容。
是是是,堂主将那位女士刚才通知他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准确无误,女士放下电话,堂主先生这才眨眨眼知道自己还活在世界上。
麦克的生意火了。德国厨房用具“菜刀不用磨,使用十年依然削铁如泥”,缝纫机“纳鞋底”越用越好用。铲子、勺子,无论什么厨房用品,绝对经久耐用,天津各家饭店厨房全都用上了德国厨房用具。麦克先生呢,早就不在野鸡窝住了,麦克洋行在一幢大楼门外挂上了牌子,大门外三个印度人站岗,一个印度人鞠躬,一个印度人开门,一个印度人引路。走进大楼,接待登记,找什么人,办什么事,传达室和里面联系,电话应了,一位小姐走过来。先生,请随我来。小屁股一扭,你就跟着走吧。那股法国名牌香奈儿香水味儿呀,熏得你不要不要的。
在天津住了八九年,麦克先生的生活习惯发生了许多变化。
首先,麦克先生喜欢上了天津美食,煎饼馃子、锅巴菜。每天早晨麦克先生一定到马路边的小摊上买一套煎饼馃子,还要夹“馃篦儿”——棒槌馃子吃着不脆,再要一碗锅巴菜。最最重要的是,入乡随俗,麦克先生对辣椒油吃上了瘾,锅巴菜摊辣椒油只有一小缸,全倒給麦克先生还嫌没味儿,锅巴菜小摊给麦克先生预备下一小碗辣椒油,供他单独享用。
几年时间,麦克先生染上了第二大天津症候——看热闹。天津人的看热闹,世上少见,一个人蹲在马路边上看天,一会儿时间就围拢过来一群人,一起望天看了半天,吗也没有;原来看天的那位爷站起身来走了,后来围过来的人还蹲在那里接着望天,望了半天,还是吗也没有,但还是不肯散去,接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你说,他刚才看吗?说着说着四面钟敲了十二下,吃饭去了。
麦克先生到底受西方文化熏陶,热闹事只看一眼,看看就走,不浪费时间。可就是看看就走,也赶上倒霉了,麦克先生又变成穷光蛋了。
那一天麦克先生正坐在他的洋行里读流行小说,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明明就似大河决堤,洪水滚来,地动山摇。天爷,发生什么大事了?透过洋行大玻璃窗向外张望,成千上万的人一面喊叫着一面往一个地方奔跑,前面跑得慢的小孩,被后面冲上来的人推倒。没人管,人浪立即拥了过来,也不知道被推倒的那个孩子被踩死了没有。
麦克先生正想外面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就听见外面人们大喊,着火啦!大舞台着火了!
世界知名大都市天津卫,那年月每天都要“发生”几起火灾,一天从早到晚,救火车鸣叫着刺耳的警笛声在马路上跑,反正人们只要听到救火车的鸣叫声就立即散开,没人问什么地方失火。老天津人都知道这点猫腻,没事。发生火灾,救火车奔赴现场,有出警费,白天一元,过了夜间十二点,出警费两元,消防队警察,上班后抽上一支烟,哥几个活动活动啦,一个警察把报警器用力一摇,“噔噔噔”,全体警员乱哄哄地跳上消防车,“嗷”一声,消防车开走了,有光膀子的,有趿拉一只鞋的,一支烟没抽完,回来领出勤费和外落儿。所以,天津卫后半夜消防车满城跑,车上的警员相互打招呼,我们那儿三缺一呀,候着您啦。
如此,在中国看中国热闹是一桩很有兴味的事,麦克先生在中国看热闹最多的地方是天津卫,很是看了七八年的热闹,也见识了许多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情景。麦克先生爱思索,每看过一桩热闹,他都要深思这桩热闹是什么事件,其中又含蕴着怎样的华夏文化,它又达到了怎样的文化高度,云云。
麦克先生看到过婚礼游行,就是娶媳妇的迎新队列,他思考中国人结婚为什么要把新娘子装在一个花布房子里在大街上穿行,还要吹奏着各种乐器,耀武扬威地热闹一番。他更看过中国人为死者送葬的场面,中国人说是出殡,他不明白,中国人的送葬行列,为什么送葬人走在棺材前面,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白布袍子,一路上“呜哇呜哇”地放声大哭,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大哭是要流眼泪的,而这位大哭的送葬者却只是听声不见泪。其中含蕴着什么东方文明的博大精深呢?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非我族类也,慢慢学着吧,兴许有一天,你老爸死的时候,你也就被人搀着走在你老爸的棺材头前面,“呜哇呜哇”地感天动地了。
今天赶上了着火一定要去长长见识。
说着,麦克先生蹬上了他那双价值连城的路威酩轩大皮鞋,鞋后跟也没有提好,匆匆地就往外跑。出门一看,又令麦克先生不可理解了,明明说是大舞台失火了,正常情况下,发生火灾的地方必然是火灾现场的人往外跑,逃离现场。而他看到的情景,却是成千上万人从远离火灾现场的地方往火灾现场跑,想了想,麦克先生明白了,果然是东方文明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大家得知大舞台那地方失火,各地的人一齐跑来救火,值得学习也。
救火,至少要提个桶呀,麦克先生跑出来的时候太匆忙,没有带一件救火的用具,好在天津人包容,看他是个老外,不懂规矩,空着手跑来出个人力,终究精神可嘉,往里面跑吧,跑了一大段路,看见天上滚滚的浓烟了,看到排成长队开不进去的救火车了,更看见成千上万的人指手画脚地各自评说了。看到就看到了,再看也没有什么意思了,麦克先生转过身想退出来,公司还有事情要做呢。
只是,麦克先生退不出来了。前面是成千上万的人,背后更有成千上万的人,人与人之间挤不进一条腿,麦克先生用力想拨开后面的人,用他熟练的天津话大声央求,借光借光,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有事。
你有事呀,有事去吧,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中国有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你老老实实地在里面待着吧,起码一半的人退出去,你才能转身往回走。
麦克先生不肯“则安之”,一定要退出去。他用力推开一个人,更用力分开后面的一群人,肩膀碰肩膀,双脚踢双脚。倒行逆施也。直到大舞台天空上黑烟消散了,人群动了,麦克先生才退出了身子。
我的天爷,麦克先生挤出了一身大汗,抬起胳膊来抹抹头上的汗,一低头,哎呀,大事不好。麦克先生发现脚上的路威酩轩大皮鞋,被人踩掉了一只。
我的鞋,我的皮鞋!麦克先生大声喊叫,无人理睬,人群还是呼啦啦往外跑,没有理会有人丢了一只大皮鞋。
再挤进去找呀,可好不容易挤出来,再想挤回去,没那么容易了。
看热闹丢鞋,平常小事也。天津卫每一桩热闹,最后清场,都要捡出成筐的鞋,有布鞋,有皮鞋,有高跟鞋,有拖鞋,一只一只,成千上万,反正没有成双的。
只是,麦克先生被踩丢的可是非同小可的一只路威酩轩大皮鞋呀。
靠着这双大皮鞋,穷光蛋麦克先生来到天津卫,一下船立即被请进英租界野鸡窝,在野鸡窝里白住了三个月,吃得白白胖胖。再后来,蹬着这双路威酩轩大皮鞋,又去起士林西餐厅里转了一圈,终于遇到一位中国洋行大经理,立即把他带到一幢大楼,请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聘书下来,任命他为这家洋行的副经理,工作就是每天穿着这双路威酩轩大皮鞋,在洋行里坐着吸烟、喝茶,见有人进来谈生意,先冲他甩两句洋屁,然后请出真经理,由他们两个零售多少、批发多少地谈生意去也。
从大舞台火灾现场出来,麦克先生全身哆嗦,心里阵阵发冷。他知道丢了一只路威酩轩大皮鞋,对他意味着什么。明天他如何趿拉着一只鞋去洋行闲坐去呀?面对大玻璃窗,是把足蹬一只皮鞋的大腿架在光脚的一条腿上,还是把光脚的一条腿架要穿鞋的一条腿上呀?哎呀哎呀,难了难了。
一夜没睡,第二天天光未明,麦克先生匆匆跑回大舞台火灾现场,现场一片狼藉,地毯式检查,吗也没有。灵机一动,找到清洁队,找到清理火场的工人,询问昨天清理火场拾到的鞋子倒在哪儿了,说是送垃圾场了,天津垃圾场有好几处,说是送到河东老坟场去了。麦克先生坐胶皮车来到河东老坟场,喜出望外,果然看到一堆鞋,找到一根棍儿,一只一只扒拉,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到下午五点半,没有路威酩轩皮鞋,其中绣花鞋不少,看来天津姐姐和天津大哥一样爱看热闹。
失魂落魄,麦克先生耷拉着脑袋瓜子回来,晚饭也没心思吃了,蒙头大睡。第二天早早给洋行送去请假信,再去寻找路威酩轩大皮鞋。
请假到半个月洋行解聘书送来了,麦克先生只甩了一句地道天津话,我?菖,介是怎么说的。
悲夫,麦克先生又当他的流浪汉去了,只是,德租界那位从楼上往下扔缝衣针的住户搬走了,流浪汉麦克又得找饭辙去了也。
原刊责编 杨 荣
【作者简介】林希,1935年生于天津。師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后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优秀新诗(诗集)奖,小说《小的儿》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五部,小说集数十部,最近出版《林希自选集》十二册。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俄文。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