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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

2023-05-24叶临之

小说月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塔什干阿依

一、从布哈拉回到塔什干

不承想,布哈拉有如此静谧的果园,后来深陷囹圄的郁延青永远会记得那个金色下午。当天,他在阿依家的果园里,半躺在一张当地木匠打造的木躺椅上,好奇地瞅着上面美丽的阿拉伯式花纹,不停地看看眼前漂亮的河谷。金黄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倾泻下来,在翠绿果叶的陪衬下,青红与黄绿点缀其中,四月的果园硕果累累,树上除了有月中成熟的黄杏,还有五月上旬成熟的樱桃、六月中旬成熟的葡萄,像挂满贵霜王朝时期的银币,构成令人喜悦的印象。

宽广的河谷升起紫青色的微微雾岚,伴随着柔和的阳光,那条永不停歇的激流河从远处的山谷流淌下来,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姑娘徐徐走来,停留在这里。远近的光芒让人想打瞌睡,当天,他昏昏沉沉,直到落日将至才完全醒来。

阿依家的果园坐落在河谷最为宽广、舒缓的地方。氤氲的果园里,阿依给他斟了一杯斯里兰卡红茶,茶里调了一勺蜂蜜,之后她就上旁边的亭子里安排晚餐去了。

对于郁延青来说,这是该永远记住的金色下午。按照他以前多次讲述的,能够亲近自然是他的福气,他是水果商人,走南闯北,但不曾拥有这样的福气。迄今为止,他是第一次来到水果之乡布哈拉,因为以前不曾拥有这样的福气。来到高原,他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葳蕤的果园。往昔,他多少次路过高原果园,作为商人,他不曾驻足,皆因他认为没有福分。

当天,他从塔什干来,却没有能够在布哈拉的乡下享用晚餐,因为很快有一个电话打来,那天傍晚他就匆匆离开了。他没有想到,等到这个惬意的下午过去,他的人生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折。

傍晚,郁延青离开刚落座的亭子,他去亭外的小径上接电话。电话由在塔什干的公司助理古丽打来,按照惯例,她下班时间都不会联系他。下午时,他的手机一直在充电,为了避免外界打扰,手机设置为静音,现在上面已有数个未接电话。助理古丽主动打破日常工作习惯,必有急事。

他站在小径上朝阿依打了打手势,示意他重新到果园里去是为了方便接电话。这条不到五十米长的隐秘小径上,蓟花、半野生玫瑰簇拥着,往迷蒙的河谷方向延伸,一同带走了他的思绪。

现在,电话终于通了。古丽说:“郁总,我下班了,我要向你描述发生的重大事情。”她话语急促,甚至没有时间询问他对布哈拉的感受,以及分别多年后表妹阿依家里的情况。郁延青迟疑地看了看果园,问:“不是宋达吉他老婆叫我打牌吧?”古丽说:“不是。我说了啊,我把事情都记到了草纸上,我向你公布。”助理古丽应该用错了词,至少是“公开”而不应该是“公布”。说到这里,她开始翻草纸,话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郁延青幽幽地吐出关键字:“不用急。”说话时,他看了下仍然在亭子里的阿依,她已经在拿碟子,正打算把一盘抓饭端上桌。助理古丽翻出了草纸,平静中略带哭腔地说:“公司报关经理黄建东押着货走到咸海那里,然后,出事了。”

郁延青又瞥了下亭子,阿依端着抓饭走到餐桌边来了,她正望着这里。那时,她手一抖动,手里的叉子从盘子里滑落到桌上,她大概意识到生活要发生真正的改变了。

“阿东人呢?他在哪里?”郁延青问,他警觉起来。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警察把电话打到公司座机上,他用俄文告诉我,然后我记在纸上了。”古丽回复得颇为无助。

古丽如实告知两件重要事情:其一,郁延青需要去咸海边一趟,据称货物被扣留在一个叫木伊那克的海关小镇,罪名是涉嫌走私,需要验证货物报关进行程序处理;其二,他要和一个叫阿布的警察碰面,警察是打来电话的报信人,正在镇上等他,他得亲自赶过去,越快越好。

“知道了,你吃飯吧。”这是郁延青最后答复的话,他安慰古丽。

郁延青静不下心来了,他已然不能轻松地享用一顿充满着特殊气息的晚餐了。来布哈拉的路上,他对阿依开玩笑说,他有可能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无法留下,他以试探性的口气说的。诚然,公司处于重生阶段,他不能轻易离开塔什干,其实,他早已做好在布哈拉过夜的打算。现在,古丽的电话让他警觉万分——还因为他发现果园附近出现明显的变化——果园隐蔽,但并非与世隔绝。他刚放下电话,两个牧马人骑着高大的马正从果园旁边路过,看来是要去河谷那里给马饮水,他们都瞧见了郁延青的汽车。郁延青的丰田汽车正停在阿依家果园篱笆的旁边。其中一个牧马人走到他的车旁,左右打量了下;另一个牧马人看似腼腆,站在一棵杏树后面,像一位巡视的将军警惕地观察着周边。浓密的叶子遮住了牧马人的眼目,牧马人可能在打量阿依家里到底来了什么人。

果园侧面有一条通往市镇的土路,一群小学生远远地朝这边走来。虽然,当地人现在不会发现他,但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注意到阿依家里来了中国人。看到果园外面的布哈拉人,郁延青当即决定离开果园。

郁延青出发回塔什干时还不到傍晚。现在,塔什干恢复正常了,城市灯红酒绿,宛如置身热闹、宏大的圣彼得堡,或者回国必到的转机地——上海。

眼下,他想起多年前开启重生的道路,为了这段漫长的经历,他内心纠结,对路况抱怨起来,他发现他人在高原,但可能更加适合都市生活。从布哈拉出来时,他选择走一条隐蔽的州际道路,途中颇费周折,出于以下原因:其一,从布哈拉到塔什干的州际道路年久失修,比不上他从撒马尔罕过来的标准化宽敞大道;其二,布哈拉乡下道路旁边充斥了太多兜售水果和土特产的商贩,商贩们会不停地来到马路上拦住他,这是乡下给他带来的羁绊。一路上,他买了两条马哈熏鱼、两袋黄杏干、五袋黑加仑葡萄干,没来得及吃晚饭的他权当充饥,途中还加了次油,其中因等待加油站的店主耽搁了半个多小时。

接完电话的他宛若身体被掏空,像浮云一样在高原上空飘散,从布哈拉回来的路上似乎暗示他今后将迎接一系列的坎坷。他的丰田车跑了七个小时才到达下榻地点,也就是他工作和生活的所在地。

凌晨时分,郁延青回到了市区靠近环岛的租房。这栋公寓楼建设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等到他躺在公寓楼第五层楼的沙发上,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疲惫的他陷入了无眠状态,继续翻江倒海地回忆多年来的历程,回想公司重新开业后这批货物的由来。

货物是一船干果和蜜饯,他委托公司现在唯一的合作伙伴黄建东押送的货物,这是春天换季以来第一批干果和蜜饯出境,以迎接近年来欧洲风生水起的五月“黄色与玫瑰情人节”。他为这一船货物煞费苦心,短短一个半月内,他重走了整个费尔干纳盆地。现在,他们这船货物通过阿姆河系统到了咸海河口,然后走陆路运到里海港口,跨越宽广的里海后,经历东欧的河运系统运往西欧。如果不是出于欧洲客户定价奇高,他绝不会冒这般的风险。当初,如果知道会发生意外,郁延青定然会亲自押送。

现在消息传来又转瞬即逝,似乎要让他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现在,大文豪说的话每时每刻都在考验他,他并不惧怕一切,包括死亡,哪怕知道他要被打败。他在塔什干面对了太多的考验,现在,他该如何面对呢?

二、去往小镇木伊那克

翌日一起床,郁延青打算从塔什干前往名叫木伊那克的小镇。除此,他别无选择,除非自行消失。对于郁延青住了不下十年的塔什干,刚刚过去的半年多处于凝固的真空状态。不要说刚过去的半年,就说前面的两三年吧,中国商人越来越多地选择了这一条路:自行消失。相比企业家的常用语“跑路”,来高原的国际商人又不一样,他们本来来无影去无踪,“自行消失”有多种,也更加贴近高原商人的状态。不过即使如此,这仍不属于商人习惯性的逃避债务,更不是俗话说的“破罐子破摔”。

就几年后来到塔什干的我所知,以前的郁延青从来不属于上面两种性格,他温润、内敛,能接受大部分事务,他不喜欢逃避,习惯泰然自若。现在,他准备乘坐长途大巴到距离塔什干五百公里的咸海边,去寻找电话里说的警察。

郁延青从来没有到过木伊那克,不过,他知道它是阿姆河河口的一个著名小镇。

动身前,郁延青去了一趟当地银行柜台。经历半年多的封闭状态后,自上月起,本地银行都已经营业。银行正常经营,郁延青认为是好事,马上会到夏季,他们公司将迎来水果销售旺季,对于他来说,属于重生。在这家距离长途车站不远的当地银行的柜台上,郁延青查询了一番公司账号,公司账号正常,他一共取出来一万美元。历经七个月的“不可抗力”后,除去这趟生意因交易系统暂时封冻的,这已是他们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仅剩的流动资金。现在想起公司资金的流失程度,郁延青浑身寒战,要知道,他这家跨国贸易公司的流动资金曾高达一千万美元!郁延青一向低调,他曾经作为省办企业种子公司的职员走遍中国南方。他孤身一人,历经风霜,经历造就他一贯谨言慎行;不过,郁延青作为偌大的贸易公司总经理,一年前,他也曾有过夸口。他说,再过半年,公司就能买私人飞机了,赛斯纳Caravan系列飞机!他们将翱翔于咸海和黑海之间,像真正的赤鹰一样!这是他多年来唯一的夸口,只是后面他再没有碰到过好运气。

随后,他前往车站购买离开塔什干的车票。特殊时期出门远行,郁延青自然倍加小心。他戴着墨镜,白天炙热的阳光长驱直入,墨镜起到了遮阳镜的作用,他还入乡随俗地戴上了一顶白色鸭舌帽。按照车票序号坐到了长途大巴车的最后一排,闭目养神,他没有太在意窗外那些土黄色的景象。

再一次离开塔什干,郁延青没有如释重负,昨天在布哈拉乡下的静谧一夜之间消失了。如今,对于窗外成片的土黄色景象,他备感厌倦。后来,车上的郁延青睡着了。

在那些碎片似的光芒与拼图般的记忆里,郁延青又隐约记起过去在塔什干的日子。

跟随阿依前往布哈拉前,郁延青在塔什干这座临时囚笼里待了七个月,其间,哪里也不能去。说是“囚笼”,因为塔什干一直处于紧急状态,不要说网络与手机信号,有时连停电也是家常便饭。塔什干的华人对此戏称:“全城摸虾(瞎),不只摸虾,还摸球!”这半年多,郁延青如何度过的?他大部分时间蜗居在公寓楼,在官方公布的允許时间范围内,偶尔前往公司一趟。他们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采取的是股份制经营,城市动乱刚开始时,团队成员都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绝不会倒下。在那段特殊日子,他们除了日常生火做饭,打发时间的方式还有以下几种:

在公寓楼打牌,其中有斗地主、打升级,这是不厌其烦的玩法。他们这些大男人除了玩各种牌,也玩棋类游戏,例如中国象棋,模仿古代杀人游戏里的冲锋陷阵。郁延青从上海城的宋老板那儿购买了象棋和围棋。宋老板大名宋达吉,上海浦东人,在塔什干经营物业服务,包括餐馆、超市。宋达吉是塔什干华人商会的会长,曾向郁延青极力推荐塔罗牌。这种牌流行于高原,塔什干的华人也是热衷于此,通过牌面的剧情预测最近几天发生的好事和坏事。但是,郁延青并不笃信,对于用算卦来猜测命运的游戏,他一贯不太热衷。

那段时间,郁延青除了从公寓楼去公司办公室,别无去处。要是平常,他去上海城的宋达吉那儿聚得最多。在整个塔什干,宋达吉大概是拥有娱乐设施最多的华人。宋达吉本人也是扑克爱好者,尤擅长桥牌,在上海城的棋牌室里,和郁延青杀得天昏地暗,因为牌桌子,郁延青和宋达吉的老婆小乔也成为朋友。

小乔,这是个长沙女人,也是塔什干华人女性里的能人。知道郁延青单身后(郁延青先前一直声称是独身主义者),小乔一度想给郁延青介绍一个女孩——她的表妹。小乔的表妹在塔什干的基建公司上班,后来,郁延青和小乔的表妹倒见过几次面。小乔表妹养了只泰迪,那是一只性情奇怪的狗,每次见到郁延青就狂吠不止,因此,郁延青极害怕和她见面。再后来,他不再和女人打牌了,见面只客气地开开玩笑。

除了正常的交际和棋牌游戏,百无聊赖之际,他们几个大男人在公寓楼里还发明了一种新型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唱歌。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唱歌,窗子关好,窗子缝塞紧报纸,唱歌的人把报纸做成话筒状,三四个人坐在客厅,像平常在KTV里一样,拿着纸话筒装模作样、歇斯底里地喊歌。即使如此,他们也必须压低声量,生怕便衣警察悄悄爬上楼来,然后所有人都被轰下去,在零下几摄氏度的夜晚接受站街。寒冷的夜晚,环岛附近发生过好几起事件。有一天,半夜醒来的郁延青打开窗子,黑暗的窗子底下前所未有的景象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站在大街上,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都在接受训话,当即,他还看到令人血脉偾张的东西——枪!只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郁延青还没有亲眼看到市民倒下。可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压抑的,有一回晚上停电,他们破天荒地喝了点酒。那晚上,已经一个月没出门的他们似乎神经有点错乱,最后竟然鬼使神差地说:“我们唱歌!”唱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红日》等劲爆歌曲。

半晌后,他们的公寓房门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楼道里上来了一个警察。这是一个戴口罩的高个子警察。那晚上,所有人都被查看了护照,随后,郁延青作为代表被赶下楼去。他站在路燈底下,与所有违反宵禁规定的市民一起,被罚站了一个通宵!

这是郁延青在紧张状态中唯一的亲身经历,就后来的我所知道的,他还是以平常心对待他所经历的。公司里的其他人却不这样认为,危险逼近,解封看起来遥遥无期,大部分人觉得没必要煎熬,原本信誓旦旦说要留守的员工都作鸟兽散,要不选择了“自行消失”自行退职,要不选择了乘坐政府包机提前回国过春节。他们公司错过了圣诞节、复活节等原本处于交易高潮的节日,营业额直接归零,在没有工资的日子里,公司当地员工也熬不过寒冬了。春节过后,公司里只剩下他和助理古丽,以及负责报关的经理黄建东。

至于助理古丽,她是郁延青一定要留下来的员工,按照当地法律规定,中国公司必须有当地员工任职。公司每月仍有少量的滞留金发放,古丽才得以留下,郁延青给的滞留金不多,她还是留下来了。她是有两个孩子的单身母亲,需要养家糊口,说到这里,郁延青还有点感激她。

阿依是古丽的表妹,塔什干车马不行,信息不通,他是怎样认识她的?记得那天晚上,天黑魆魆的,郁延青从上海城的宋达吉那儿回来,准备晚上在公司里留宿算了。他孤身一人坐在办公室核算公司月度成本,想要第二天上税务局探探风声。当天晚上,整座城市如往常一样停电了,公司办公室里只能点蜡烛。晚上大约八点,古丽用钥匙打开了进出公司的铁门,那时,郁延青正坐在办公桌前。看到郁延青,古丽慌得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公司助理晚上来到公司,还带进来一个陌生女人,郁延青也很是惊讶。古丽慌忙解释,说旁边的是她表妹,她表妹名字叫阿依,在他们公司对面的“希望餐厅”上班,平常就住她家里。这天餐厅临时加班,等到下班后到了宵禁时间,她冒险出来是为了帮助表妹想想今晚的住宿地点,可是除了能想到公司,她别无他法。古丽征询意见地问,能不能让她们在办公室里待一晚?

郁延青错愕地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子,没有表态。这时,古丽说:“郁总,你放心,明天一大早我表妹阿依就走。”鉴于有被罚过站街的惨痛经历,郁延青犹豫后,还是心软地同意了。要在晚上留宿两个当地女人,且是正当年轻的女性,郁延青怕半夜警察查房,综合各种考虑,他决定带她俩去办公室下面的地下室。

他们公司租赁的是一栋知名历史建筑,这栋独立建筑位于市中心,地下室是以前在战争年代修建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生的塔什干大地震也没把它崩垮。现在,地下室里有可供躺睡的临时床,由水果箱垒砌的,临时床是为防突发事件而准备。当天晚上,他们待在地下室里,却都没有睡,郁延青和她俩坐了整夜,三个人享受着暗淡的烛光,然后没有言语地喝了一晚上的咖啡。

郁延青下来地下室时,手里拿着一副牌,心里回味着宋老板上次打牌的套路。古丽见罢,说她表妹阿依也会,他们可以一起玩。郁延青木讷地笑了,扬了下手说,还是喝咖啡吧。郁延青把扑克牌收起来了,他为去税务局的事发愁,根本没有心思玩牌。

三、奇怪的旅途

郁延青醒来时,大巴车临时停下来了,司机趴在马路边的一个检查站的窗口那里应对盘问。郁延青看了看表,接近当地时间下午两点,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他们碰到了临时检查,检查站里的人工作缓慢,郁延青好不容易看清检查站里有三名警察:其中一人看着电脑屏幕,一人在登记信息,两人后面站着的大概是他们的上司,他在反复地核实司机的通行记录。

等司机拿着通行许可卡上车,上司带着一名警察跟上来了,开始轮流检查乘客的旅行证件。他们检查完大部分乘客的旅行证件,轮到郁延青前面一排座位时,一名与郁延青一样戴着鸭舌帽的年老乘客慌了,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递给警察。警察看完后交给上司,上司摇了摇头,这名警察开始用稍显严厉的语气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携带有效证件就敢出门吗?”

“抱歉,我糊涂了,我真的老了,出门为了看我妹妹,我一年没有见到她了。我妹妹在克拉斯市,我很快就到了。”

“那不行,我们有规定,麻烦你先站起来。”

这名年老乘客缺少有效旅行证件,现在,检查站的警察还要对他进行搜身。年老乘客佝偻着站起来,被惊得瑟瑟发抖,目光里写满了乞求原谅。

查看证件的警察开始搜身,刚才他上司注意到老头儿穿着的夹克口袋圆鼓鼓的,里面明显塞有异物。搜身的警察一下变得警惕起来,把手快速地插进他的口袋,马上掏出一个大玻璃瓶,太阳光照射下,瓶子明晃晃的,瓶上的贴纸有一行俄文,显示这是一瓶高度酒。警察把酒递给上司,他的上司迎着阳光轻轻摇了摇,严厉质问:“禁令是不准携带酒精类物品,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买给妹妹家的礼物,我家除了羊,就没有礼物,请原谅。”

随后按照规矩,年老乘客被带下车去了。郁延青听懂了他们的当地话,他努力表现得毫不关心。老者遇到的事引起他的警觉,老者被带下车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内口袋,那儿有他的护照,他又翻看了一遍所有的旅行证件。为这趟差事他已经做好所有能想到的准备,现在,郁延青可不希望出半点差错。

他查看了证件后,警察已经检查完剩余乘客的证件,终于轮到郁延青。检查的警察拿着郁延青的中国护照疑惑地看了一番,又瞟了一眼他的帽子,随后把他的旅行证件和护照转交给上司。郁延青以为他会像刚才的老者一样被轰下车,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那名上司认真地核对了一番他的证件,随后把护照交还给他。

郁延青是最后被检查的乘客,之后,警察不吭声地下车了。

好在有惊无险,车子再次启动。路边看不到费尔干纳盆地常见的土黄色景色了,路边的房屋、远处的村庄已经转变为灰白的底色,看起来像曝光过度的胶卷底片,显示他们快到咸海沿岸,甚至,他已经能嗅到空气洇着淡淡的盐味。顿时,郁延青脸色黝黑,若有所思。

车子上的临时检查不是大事,但好像是突发事情的前奏,郁延青隐隐预感后面似乎有事情不断发生。

大巴终于要停下来了,停在一个像是大市镇的车站里,车站旁边有一幢高大的宣礼塔。乘客们都下了车,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上的郁延青没有动,司机用眼神示意他,好像告诉他到了木伊那克。郁延青只好下车,他快速离开车站,尽量让鸭舌帽遮住眉头和双眼,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附近街道。

确实到咸海边了,郁延青虽然不能完全确定这是木伊那克,但应该不会错。站在车站旁边的宣礼塔底下,他能看见三两艘帆船悬挂着蔚蓝色的帆布,它们立在几栋类似哥特式房子屋顶的缝隙之间,远处就是几近干涸的咸海。

宣礼塔前面是一个稍显泥泞的小广场。郁延青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字条,给那个叫阿布的警察打电话,电话响了半晌后终于通了。

郁延青自报家门说他是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负责人,对方用乌兹别克语向他简短问好,然后,对方问:“你已经来了吗?”郁延青看了看四周,说:“我到了,先生,我在哪里见你?”顷刻,对方说:“你不必找我。”对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后说:“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会到汽车站那里,到时请跟我来吧。”

郁延青挂断电话,他在小广场里溜达了一圈,抬头望了望旁边古老的宣礼塔,猜测着它的修建年代。汗国时期,抑或更早时期的花剌子模?打量宣礼塔时,他的余光一直扫视着街面,他似乎预感到这座白灰色的小镇可能有异常事情发生,但联想到五百公里之外的塔什干,他又镇定了。他知道相比过去,现在平静的街面看起来正常,诚然,仍然不能与过去相比。曾经,他快乐地载着朋友驰骋整个大陆,从高原到俄罗斯,甚至到山区的瑞士和海边的法国。他就是这样过来的,除了在塔什干,就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驰骋在费尔干纳盆地周边。

只是,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知名小镇。

差不多二十分钟,一个身穿军绿色警服的人悠悠地走来了。小广场上无人,这个人身躯肥胖,很是显眼。郁延青马上注意到了他,他判定胖子就是要找他的警察阿布。

果然如此,对方也发觉了在宣礼塔下面站着的中国人。

“打扰一下,您是郁先生?”他走到塔底下询问着,很有礼貌,并开始自我介绍,“我叫阿布,是负责接待你的警察。”

郁延青打量了一下来者,对方看起来慵懒、睡眼惺忪。郁延青的头脑中闪现来的路上在检查站碰到的事情,几乎半分钟后,他才缓慢点头说:“是的。”

“哦,很好,请跟我来吧。”警察说。

郁延青跟在他后面,他们从泥泞的小广场开始往一条狭小的街道里走去。他们行走在小街水泥路上,街道越来越暗,两旁都是石墙垒砌的房子,看起来像走进了一座古堡。

十来分钟后,警察在一栋挂着“市民活动中心”牌子的哥特式房子前停下,他打开房子的铁门走进去,郁延青也跟着进去。

这栋房屋像是负责公务的镇公所,类似国内的派出所。警察阿布坐在靠背修长的木椅上,他示意郁延青在对面坐下。房间里设备简陋,墙上挂着一台不知名品牌的平板电视,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场足球赛。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半晌后,警察终于发问。他刚才看了好几分钟的足球赛,看起来对郁延青的事情漠不关心的样子。

郁延青没有立即回答,他瞟了一眼电视屏幕,这场球赛像是正在举办的中西亚足球赛里的一场,比赛已经进行到下半场。郁延青敏锐地发现,他的到来好像妨碍了警察看球赛,甚至,警察的眼神稍显不耐烦。

“我们公司的货物不是在这里吗?”郁延青反问,他是试探性的,他觉得对方处理公务的方式很奇怪。

对方没有吭声。

“货物?要知道现在做生意已经很难,你还想从事一项很难的事情?”对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认真地看了一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后,对方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套很小的扑克牌,玩牌的同时继续看球赛。

“是的,很难,那是我的事业。我喜欢做看起来难的事情。”郁延青按照往常在塔什干生活的逻辑回答着,直言不讳。

良久,警察阿布又不说话了,好像与他不相干。漫长的等待时间里,郁延青只好陪对方看球赛。郁延青也喜欢足球,生命的激情和勃发是他一贯追求的,只是刚过去的半年多想看球賽几乎不可能。这是一场在邻国首都举办的比赛,在那快要沸腾的空间里,看台上的观众为各自国家的球员歇斯底里地呐喊助威,好像想把被禁锢的压抑发泄干净。

球赛终于完了,将近傍晚。

这是一趟奇怪的旅途,郁延青并不清楚警察办事为何如此拖沓。看完球赛,叫阿布的警察关了电视,无所事事一样,他玩了一会儿扑克牌又把它收了起来。

注意到郁延青正疑惑地瞅着他看时,警察终于摊了下手,说:“谢谢你陪我看了一场球赛,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公司的事情,对于我是麻烦。嗯,我想想,恐怕结束不了。我们请你住在我们的指定住所,这就给你安排。”

说到这里,他用郁延青的护照填了一张表格,还递来一串钥匙。

郁延青接过钥匙,没有吭声。

“直说吧,你被我们羁押,正在接受调查。至于房间,你可以不住,不过这样会不好。”锁门前,警察阿布又正式地说,“如果我们有任何不好,也请接纳。现实就是这样。”

四、在镇上对月亮的回忆

见过看球赛直播的警察后,郁延青发现他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他正站在陌生小镇的街道上,好像到了世界的尽头。这是咸海边的陈旧小镇,尤其傍晚时分,古铜色的光辉像尘土一样覆盖在街上。黄昏已至,一个满是锈迹的街牌立在街口,然后,像周边民居里的灯一样,街牌放射出橘黄色的灯光。这些奇形怪状的灯光把街道所有房屋连成昏暗的一片,天色呈现出黑蓝状态,与街外的咸海混为一体。

郁延青明白他果然到木伊那克了,告别警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晚餐,然后,去警察提供的指定住所接受稽查。

“每间房屋的桌台上摆放着一只烤鸡。”郁延青记起年少时读过的《安徒生童话》里的一幕。现在,他真的很饿了,经过下午警察无聊的盘问后,他发现自己好像赤身裸体一样站在异乡小镇的街头,名与利、亲与友都剥离殆尽。这让他自然明白事件的严重程度,可是,他别无他法。

诚然,他后悔冒险接受“黄色与玫瑰情人节”的货物,如果现在能重新选择,他万万不会在敏感时刻选择公司重新开业。“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咕哝道。他打算去街上寻找一家快餐店吃个便餐。

这个点在木伊那克,绝大部分餐馆都关门了,只有街的尽头有一家面包店开着。这家食品店像橘黄色光芒里并不存在的门店,门口用粉笔写着一行俄文——“面包:正常营业”。

郁延青饥肠辘辘,他直奔店中,买了些干奶酪和法棍。要是平常,他绝不会去西餐厅和面包店,他宁可在厨房里捣弄些罗宋汤来度日。可是现在不同以往,他意识到要多多储备干粮,他在镇上可能要待很多天呢。他明白他只能接受这趟意外调查,虽然他是清白的,可是如果不配合,他在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国度将永远没有栖息的地方。在塔什干,他已经接受过重生的考验,现在,他得接受看起来慵懒而又严肃的考验。

郁延青提着满袋的法棍就去指定住所了,他必须在那潮湿、阴冷的地方过夜。

在镇公所旁边如囚室般不到十平方米的住所里,郁延青躺在只有单薄棉被的单人床上,继续回味他在塔什干的往事。

郁延青在塔什干留守时,古丽也是每隔几天就来公司,她来是为传播城里最新消息,说再过一段时间公司就可以正常营业了。郁延青当然听说过小道消息,这年春节刚过,宋达吉甚至还专门对留守的中国商人下过通知。事实上,塔什干的紧急状态一直没有停。

一次,古丽说起有关表妹阿依的事情,对面那家“希望餐厅”终于也要倒闭了,她表妹得回布哈拉的老家。是的,她表妹阿依的老家在距离费尔干纳盆地六百公里的布哈拉,那里有大片美丽的庄园和果园。古丽还说了一件事,前几天,阿依购买了一些来自中国的蔬菜种子,正在发愁春天该如何播种。

那些年,随着新疆和义乌商人大量进驻,中国蔬菜种植风靡费尔干纳盆地。上周,塔什干市政府做出“临时松绑”的决定——三天内允许市民自由上街,阿依在一个中国人的摊位上买了些蔬菜种子。现在,她准备来公司请教公司的中国人,询问在布哈拉该如何种植中国蔬菜。作为一名乌族人,除了马匹和樱桃、苹果、葡萄、杏子,她不认识这些来自中国的蔬菜种子,更不要说了解它们的种植方法。

其实,阿依自从来过他们公司,就对他们这家经营果类的公司开始感兴趣。后面,她和古丽一起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午休的时候。当时,阿依还在“希望餐厅”打临工,而古丽表示等塔什干的事情平息后,她打算回家休息了,也就是说她有辞职的意思。鉴于公司需要增加当地人,古丽表示表妹阿依可以接任工作。阿依因为以前的工作关系稍懂一些中国话,现在如果来公司里经常和中国人交流的话,等到再过两三个月,估计阿依就能胜任助理的职位。她还说,她表妹阿依见识多,不是一位普通乡下女子。

古丽极力推荐表妹来公司,但郁延青并没有表明态度,虽然郁延青对公司的大小事务可以全权处理,但果断行事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古丽和阿依姐妹来公司次数多了,郁延青自然和阿依就熟悉了。有一天下午是阿依独自来的,那次,她为春天播种蔬菜来找郁延青。郁延青正在公司里做季度计划,为了公司能够重生,他殚精竭虑地考虑所有拯救方案,等到下午三点,才发现自己饥饿至极。他从公司办公室边上的小厨房里翻出一小瓶腌制的鹰嘴豆,还准备用平底锅炒盘蛋炒饭。他在小厨房里捣弄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初以为是报关经理黄建东回了塔什干。他探头去看,发现是戴着头巾挎着一个皮包的阿依,她正望着这里。郁延青其实不善厨艺,见有一个当地女人望着自己做饭,而费尔干纳盆地的女人都是天生的厨师,他索性放下锅勺,走到办公室里,示意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

“郁总,这样可以吗?”她走进来了,看他好像又要忙于看文件,她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反正饿也饿过来了。”郁延青说。

阿依从包里掏出了那些包装好的蔬菜种子,大小共有十来包。郁延青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他打开手机,搜索出各种蔬菜的图片,准备花上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来教她如何辨认来自中国的常见蔬菜,以及春天应该如何种植。

“这是茄子,茄科。春天种,过阵儿就行。种子用温水泡一下,准备好肥点的土壤,将种子撒在上面,注意,要盖好土。你要浇水知道吧,苗长大点后再移栽。”

说话间,窗外闪了下,像老式照相机开启了镁光灯,刹那间照亮整间办公室,像烟花一样闪耀在窗玻璃和雪白的墻壁上。随后,屋里的人继续陷入令人昏睡的下午昏暗中。自从上次她和古丽来公司地下室避难后,已经到了更加动荡的时期,全天停电。有时晚上,远方枪声骤然响起,听起来像炮仗,他们在塔什干得经历漫长漆黑的一夜。现在,郁延青只用眼睛里的余光稍稍看了下窗外,然后继续讲他的,他对此习以为常。

“噢,好吧,茄子——”

她在包装袋上写下与汉语同音的标音,她蹙了蹙眉,眼里放出光来,又舒展地看着郁延青,她渴望他继续教她蔬菜的播种时间和播种方式。

“辣椒,辣椒很辣。外省人喜欢吃,例如湖南、四川,我们那边的人怕辣。也是茄科,种法和茄子差不多。”

“辣椒,辣椒很辣,噢,我也写下来吧。”

“这是豆角,四季豆。四季,意思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可以种。我们老家叫清明豆,这个更好种,种前将土翻一遍,施点肥,平常要除草。”

“豆——角。”

“茄子、辣椒、豆角、豇豆,要这样,来,我教你写。”

“好吧,可以吗?谢谢。”

郁延青教她写,顺带打起手势,慢慢地,他看着她,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真切的情愫中。

二十多年前,他母亲也这样教过他,出生于江南的他也来自乡下,那是江南水乡的乡下,与世无争的乡下。曾经,他报考重点大学失利,没有大学愿意录取他。他以为会当一辈子的农民,于是,从那个早秋起,母亲教他种菜,一板一眼地教他辨识种子。从学习播种这件小事上,他似乎找到了生活真正的含义,种子代表希望和重生啊。只是那年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最后关头,没有被重点大学看上的他被一所普通农业大学给录取了。他在大学里学的农学,四年后他毕业,到了一家种子公司上班,种子公司下派他到底下县城驻点。那段日子,他走遍了江南的无数小镇,这样的行程居无定所,充满卑微。后来,他打算自己成立相关的种子公司了,他发现他重生的梦想并不是在南方,而是在远方,遥远的远方。他试图全面地了解自己,等到在高原成立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他终于发现自己是一个大胆的中国人。

教她辨认完十来种蔬菜后,郁延青真的饿了。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看起来很难受。他确实有胃炎,一发作胃就像火烧起来,平常适合少吃多餐,这都是他在底下县城跑落下的老毛病。到这儿,他再也忍不住地说:“我先吃点豆子吧,确实饿了,胃很难受。”

“你饿了?要不,我来做抓饭吧。我看你这里有厨房和冰箱,做起来很快的。”

“方便吗?恐怕我们公司经理阿东要来了。”

“没有关系。”

“那行。我倒想把你介绍给大家,以后你就是公司一员了。”

…………

阿依去办公室旁边的小厨房里,她用平底锅给郁延青做饭去了。她开始切红萝卜丝、洋葱,看到小小的操作台上有一个大蒜头,她很快地剥好了。剥好蒜头,她转过头来,脸有些通红地望了下郁延青,发现郁延青正望着她做饭。“哦,羊肉。”这时,郁延青念叨了下,他们公司办公室还有一小扇羊排,放在地下室的冷冻柜里。他马上行动起来,去地下室把小扇羊排从冷冻柜里拿出来。现在全城时不时停电,要是夏天羊排早就坏了,幸好现在天气还很冷。这个女人接过羊排时,眼神迅疾地避开了他,刚才像触及了什么东西。后来,她只管做饭,郁延青也没有说话。

她自愿给他做饭,在广阔的高原,到底透露出什么?这近乎窒息的时间里,其实,郁延青一直在看她唯美的背影,似乎忘记了窗外的纷争,忘了黄建东——他常说的阿东下午会不会来到公司。他变得慵懒极了,享受这种封闭的舒服的状态,他从来不是这样的。

就如后来我所知道的,自从那天下午开始,短暂充当农业教师的郁延青陷入了一种愈加浓郁的情感中。坦白点说,这就是颤抖的爱欲。这真是一种少有的滋味,除了远方和金钱,他第一次发现世上好像还有女人。四十多岁的他忙碌了半辈子,竟然发现自己第一次对爱情产生知觉,而不因为对方是高原的女人。那一瞬间,就像疯狂生长的蔬菜,他深切地体会到人类的情爱如此真切,那種炙热油然而生让人奋不顾身,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激情?他并不明白,然而像以往他拼命地追求金钱以及怀念亲情一样,从此,他拼命地去追索、探求它,乃至让他忽略了公司运作缺陷以及背后的陷阱。

那天下午,公司的报关经理黄建东来了。他时隔七个月第一次来到塔什干,只是当天他并没有走进办公室去和郁延青打招呼,来打破郁延青已然封闭的情感世界。当然,郁延青是后来才知道黄建东来过公司的。

五、“你应该跪下!”

郁延青的腮帮有点疼痛,他几乎从睡梦中笑醒。他想起了梦里有关塔什干早春时候的回忆。继阿依单独来公司找他,后面她又来过几次,虽然郁延青很忙,可是等到阿依过来,他还是停下来。他们大多数时间没有谈工作,都是谈一些琐碎的生活常识,例如,除了在塔什干常见的中国蔬菜,他教她认识另外一些蔬菜和中草药,如韭菜、香菜、芹菜、人参、芍药、当归……除此,他还教她一些中国古诗词,如《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如《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呢,告诉他发生在塔什干和撒马尔罕的趣事,还有布哈拉的笑话,她提及了阿凡提的传说。阿凡提的故事正是来自她的老家布哈拉,布哈拉所有人都知道阿凡提。

梦中,阿依讲述起阿凡提智斗巴依老爷的笑话。郁延青醒了,老实说,是电话铃声催醒他的。

还是当天夜晚。正式到晚上时,这个叫木伊那克的小镇一度安静,郁延青躺在单薄的被子下面睡到不知何时,他被电话铃声给惊醒。他原以为是公司经理黄建东的电话,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上海城老板宋达吉。

“郁总,是不是真要吃你的喜酒了,不要我等到下个月?”电话中,宋达吉开起像是真话的玩笑。

眼睛惺忪着的郁延青不知如何回答。

见他不答,宋达吉絮絮叨叨地说正事了。“这是关乎塔什干华人的大事,从这天开始,除去周边地区,华人终于可以举办活动了!那么,留在塔什干的中国人是不是可以搞个年会,探讨以后的发展路线?这到了一年多来最应该聚会的时机。”宋老板这样说,自然抱有一种私心,宋达吉的生意在塔什干无人不晓。往常,他每年组织一场年会,在塔什干的中国人都来他的上海城参与。年会酒席收费高昂,每桌必备北冰洋磷虾、俄罗斯鱼子酱、芬兰奶酪、布哈拉葡萄酒,为了满足中国男人的特殊胃口,每桌还会上一瓶正宗的飞天茅台。作为在塔什干较大中国公司的负责人,郁延青每年都参与组织。

现在公司出了突发事件,郁延青没有心思思考它们。宋达吉提及此事,刚醒的他支支吾吾,宋达吉没有听清他的话,电话中嗔骂起他:“郁延青,在忙啥子哟?现在才晚上八点半,你这就上床睡觉了?”

郁延青没反应过来,他发觉自己竟然仍在痴笑。

“黄建东那个衰仔,你要……”宋达吉说到这里,竟然也噎住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休息吧。”宋老板挂断了电话。作为一个上海人,他居然学起了夫人小乔的长沙口音,宋达吉这样,可能是爱屋及乌吧。

郁延青仍然不知宋达吉所说何事,他无趣地为之笑了笑。不过转念一想,宋达吉的话又让他挠头,等想要认真地给予回复,他发现已然晚了。那么顺其自然吧。

“砰——”

郁延青陷入矛盾思维时,突然,“砰”的一大声,他住的指定住所的窗玻璃“哗哗”全部掉落下来,玻璃被巨响完全震碎。随即,咸海的冷空气像一股飓风往房间里灌进来,冷得郁延青瑟瑟发抖。他感觉自己快要聋了,更重要的是,郁延青完全不知镇上将发生什么事情。随即,四周响起嘈杂的声音,甚至,防空警报也响了。

炮声把他震到了现实中,回到现实中的郁延青陷入了迷途。这趟出门,看来脑海中的预兆开始应验了。他慌慌忙忙地套上衣裤,背上旅行包迅疾地出门下楼去。

事实上,木伊那克的街区被毁只是塔什干局势扩大化的结果,无关郁延青本人。不过,这样的事他能切身体会到,如后来我所知道的,却在彰显他的个人境况开始急剧恶化。当时,他刚从指定住所下楼去,街区马上遭受了厄运,那片街区上空冒出一线耀眼的火光,指定住所随即分崩离析,和两边的房屋一起被夷为平地。

郁延青站在距离指定住所前约五十米的街上,他目睹了一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他被吓出一身冷汗,同时庆幸刚才做出了正确选择。他想打电话给当地警察阿布报告指定住所发生了意外,不过,眼下只有一件迫切的事情要做:逃命。

本来无人的街上出现了很多人,当地人似乎也没有预料到意外发生,有的男人身穿睡衣,有的女人披头散发,有的人怀里抱着宠物狗,甚至推着婴儿车,看起来惊魂未定,这些当地人集中往一个黑暗的地方奔跑。郁延青只能赶紧跟上去。当然,他不可能从这里逃跑,否则为何来呢。

晚上,小镇黑如混沌太古,全无光彩,能听到海浪声传来,透露出一丝寒意。郁延青跟着人流,大部分人往一个方向跑去,当看到街道前面出现一座高大的像宣礼塔一样的建筑时,他才辨认出来走到小汽车站了,也就是白天约见当地警察阿布的地方。他走到小广场上没有停,眼看着百余人往小广场后面的建筑群里走去,他跟了上去。

等走到那里,他才发现眼前是一座清真寺。

清真寺的大门打开,里面透露出点点飘摇的烛光,避难的镇民进去时,郁延青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他是提着傍晚买的一大袋面包进去的,刚才从指定住所下楼逃难时,他并没有忘记携带救命粮。他来到这里,心里已经做好了一切坏事情发生的准备。

清真寺的正房看起来高大雄伟,里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琉璃瓷砖,微弱的烛光衬托着,墙壁上的马赛克图案看起来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与外面阴冷、黑暗、颓废的景象全然不同。来避难的人们走到清真寺的正房里,他们停下了脚步。这些人瞻仰一番后,纷纷跪在地板上低头祈祷。刚开始是为数不多的人祈祷,后来,当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也跟着跪下来祈祷了。当郁延青走进清真寺正房里,他发现大部分镇民已经跪在地上。

这时,郁延青需要面对一件事情。郁延青后来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犯了重大错误,但是他当时全然没有意识到:

他应该跪下。

他没有。

當祈祷完的人看着一个背着包、拿着一袋面包的陌生面孔站在他们跟前,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他才明白自己也应该像当地人一样,至少表现得像当地人,否则,他不应该来这里。

他笑了笑,扬了下手表示无奈。他正站在正房里面的一根大柱子旁,他想看着他们祈祷就好,等到身边的人做完仪式,他想以自己的方式表示友好,准备把带来的面包分给来到清真寺的当地小孩。

旁边的人不断地看着郁延青,凝视几秒后,等他们把目光移到他处,又有一批人跟着过来看向郁延青。郁延青分不清这样的目光到底充满恶意还是善意,不过,他明白一点:他们至少对他充满误解。现在如果要打破误解,他必须有所行动。他解开面包袋子,掏出好几片面包,当看到一个小孩跟周边大人一样好奇地看着他,他把手里的面包片递给小孩。

小孩正要接面包,小孩旁边的父母拒绝了,他们带着小孩远远走离了郁延青倚靠的大柱子。

郁延青受到了冷遇,显然,误解让他遇到现实问题:当地人对他很是提防,他如果在这里待上一夜,这将威胁他。现在他终于明白,来的路上检查站为何要上车检查和搜身。

他没有再把面包递给周边的人,他非常清醒地想,只要在这里过一夜就好。然后明天见到警察,他准备一五一十地回答警察需要的东西,当警察做出决定,他就可以离开与他毫不相关的小镇。按照惯例,来高原的中国公司都要走类似程序。当警察说因海关的事要求他来到这里,他仍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奇怪,也许,过去塔什干的状况让人麻木了吧。

“有时,麻木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一个人活着。”想到这儿,郁延青后悔地吐槽道。

“请问,你是一个外国人吗?我看你好像不属于这里。”郁延青遐想时,旁边一个当地老人终于主动跟他说话。

老人面目慈祥,目光和蔼,看起来有礼貌,询问很是直接,也许他知道郁延青刚才遭受冷遇的原因,老人好心提醒。

“是的。”郁延青微笑着答道。

“来旅游?我们这里长期以来就是有名的度假胜地。你看,我们还有国际性的岛屿,风光很好,我见过中国人。”老人和他热情地聊天。

“哦,我第一次来。”郁延青没有直接地回答,他望了望咸海的方向,模糊的视线中好像真能看到岛一样,“看起来确实很好、很美。”

“那你怎么来到这里了?”旁边出现一个头蒙黑纱的妇女抢话。妇女投来阴鸷的目光,看起来不甚友好,她直接打断了郁延青说话。

郁延青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

“坐车来的。”他如实回答,说到这儿,他又补充说,“我是有事。”

妇女不关心他来的目的,她认为他误解了她的话,依照她目光的意思,他应该解决他碰到的现实难题——他必须与周围当地人一起做一样的事情,按照她心里话似乎是:“你应该跪下!”她还埋怨地看着他手上的面包。

对方等待他回答,郁延青知道这俨然成为一件大事,可是对于妇女的话意,他没有照办,他并不喜欢做违心的事,而且,他不再想要回避(这样一想的话,等于回答电话里宋达吉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了),他下好了决心,准备直接回答。

“我在塔什干很快会有一位夫人,我将成为最美乡下布哈拉的女婿。我来这里,运气不太好,一到就倒霉了。大概都会过去,就像我手里的葵花子,一到春天,它就要发芽,所以,明天就会好。”郁延青一股脑地吐露出来,他很有底气地说。那一刻,他天真得像一位少年,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手里正握着几颗葵花子。他出门时携带了葵花子,这是高原的吉祥物,葵花子象征重生,他笃信至今。

六、与爱情、绑架相关的悬疑案

郁延青在咸海边的公开说明,等于公布了他和异域的关系。自从向他请教如何种植中国蔬菜后,阿依发现郁延青搁在地下室的羊肉没有了。第二天,她没有预约又来到他们公司,当她把一个大包打开时,郁延青惊讶地发现她带来了一大扇羊排,羊排至少十斤,也许是她从塔什干临时解禁的肉店里购买的。她把包里的羊肉展示给郁延青看,趁郁延青不经意还快速地甩了甩那拎痛了的手。这细微的甩手,郁延青还是注意到了,他心里立即充满了疼惜,甚至,他强烈地产生了冲动,想要抱住眼前这名已经让他产生幻想的年轻女子。对方显然捕捉到了这种情愫,她很快就走了,说要赶在临时解禁结束前去趟乡下。

其实,后面从早春到仲春、孟春,她又来过多次,等到后来,他们之间真的建立微妙的情感了,这个叫阿依的漂亮女人才不顾禁令屡次来找他,郁延青心里也期盼起来,只是谁都没有捅破。郁延青呢,他许诺说等真正的春天到来,他会去她家里拜访,现场演示如何种植蔬菜,种上向日葵的同时种上大片的蔬菜——他一直认为高原的人肉食摄入太多,容易患上各种心脑血管疾病。其时,郁延青已经强烈要求她来公司入职,甚至,等古丽离职后,她来接任公司助理的职位。阿依倒是犹豫,后来在古丽的支持下,她答应可以来公司帮忙,古丽也已然发现爱情的苗头。

现在,郁延青身边出现一个漂亮的当地女人,在塔什干,这种敏感的两情相悦似乎成为公开事情,只是郁延青没有去思考华人的反响,他还沉醉在春天播种与生长的情境里。他举棋不定,惆怅无比,他甚至偷偷喜欢上了朦胧和暧昧。

中国商人和一个当地女人迅速坠入爱河,这在后来观察了整个塔什干华人生活状态的我看来,不是专注于商业的中国人乐意谈论的事,何况,这只是短短三个月内的事情。如果塔什干不发生任何动荡的话,也许它只是一段曲折和漫长的浪漫生活。但是,塔什干半年多以来经历着突发状态,塔什干的华人都想把它作为一个完整时间段而彻底削去。因此,郁延青的事看起来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这让塔什干的华人为之不解。

塔什干解禁通知正式下达时,郁延青似乎已经变得热烈和大胆,他打算亲自揭秘似存在又飘忽的情感。随后,他开展过一次社交活动,他带着阿依见过留守塔什干的所有华人。

发起人竟然是公司里的黄建东,黄建东回到塔什干半个多月,却没有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郁延青。当从塔什干的中国人那里听到郁延青陷入爱情的消息时,在塔什干正式解禁的第二天,他突然给郁延青打了电话。

“青哥,你和阿依的事怎么不早说呢,全华人圈都传遍了,怎么就我不知道?”

“你在哪儿?回来了吗?你说的什么事?再说是私事、私事,我们只谈公事,百废待兴,接下来要好好工作。”

“我刚回来。是我猜的。现在,哪有分私事和公事?这样吧,我请你们看电影,以前的老电影《基辅姑娘》。我们来的时候看过呀,你还记得吧……我再想想新电影,《走出非洲》?这部电影也不算新了,你看我们怎么正式见面好?”

“电影就算了,要不吃饭,去宋总那儿?”

“那行,老宋那儿。对了,公司里的古丽呢?”

“她下班后要忙家里的事,来不了。”

“好。”

这通电话后,黄建东果然宴请了郁延青以及其声称公司新聘的阿依。黄建东请公司的人吃饭其实也正常,他看起来很关心郁延青。

郁延青和黄建东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来话长,他们几乎同时期来到塔什干,他们在国内时也几乎有一样的经历,他们是出生邻县的老乡,他们都曾上过大学,郁延青学的是农学,黄建东学的是邮政,他们大学毕业后都在县城里待过。郁延青来到塔什干时,他一穷二白,黄建东则不一样,他不仅拿了绿卡,在塔什干还有一门富亲戚。他的表舅梁中穩在阿姆河畔开设了一家华人宾馆“塔什干之夜”,宾馆光是房间就有一百多间,还有餐厅、酒窖,宾馆价值三千万美元以上。

郁延青来到塔什干找到的头份工作就是在“塔什干之夜”上班,他在这里碰到黄建东。当时,黄建东是宾馆餐厅部经理,郁延青负责宾馆的酒窖。这家豪华宾馆的地下一层有一个大型酒窖,郁延青的工作是收购当地不同档次的葡萄酒。七年前,郁延青从“塔什干之夜”辞职了,他创办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主营果类和酒品贸易,其他中国公司惨淡经营着,他的公司竟能蒸蒸日上。后来在郁延青邀请下,黄建东也来到了公司,具体负责报关业务。报关的工作倒是清闲,但黄建东平常很少回塔什干。

那天,他们如约到达宋达吉的上海城,黄建东做东,慷慨地摆了一大桌宴席。本以为饭桌上会说郁延青最近出现的情感变动,等到见面,谁都没有说。私传与郁延青有暧昧关系的阿依也在,参与的人大概为了照顾当地人的心理,因此,他们只是唠嗑,说着不痛不痒的笑话,连宋达吉的老婆小乔这个泼辣的长沙女人也很识趣地并不提起。当晚,吃完饭后,喝了酒的郁延青离座去趟卫生间,没想到阿依跟上来了。她跟他说她晚上还有事,需要先退席,随后三天是本地的宗教节日。郁延青知道,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后,走了。走后,剩下的只有中国人了,所有的中国人就像放飞心灵的赤鹰,他们再也不必用纸话筒来代替扩音话筒,他们在上海城的KTV唱了一整晚的歌,其中有《月亮代表我的心》 《星星点灯》 《似是故人来》 《男儿当自强》等,最后推动走入高潮的是《今夜无人入眠》。前面一年,凛冽的冬天里,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刚好在北京举办过全球告别巡回演唱会。

愉快的聚餐过后,不料塔什干的华人圈里很快发生了一件蹊跷的案件。该案谜团重重,郁延青一直迷惑不解,甚至可以认为,他来到小镇正是为解答心中的疑惑。

三月中旬的那天,就在郁延青和黄建东他们吃过饭后的第五天,塔什干的华人圈突然发生一起离奇的绑架案。那天,郁延青刚从费尔干纳盆地的乡下收集货物回来,他突然接到宋达吉打来的电话。宋达吉说:“坏了坏了,‘塔什干之夜的梁总被绑架了,在宾馆里绑走的,你听说了吧?”郁延青听到后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问:“什么?你确定?”宋达吉说:“真的假不了,对了,你熟悉的梁老板梁中稳,你知道他去赌场吧?梁总成为猎獾了。”

“猎獾”是赌场里的行话,意为被绑架,近年来高发于华人商客中间。郁延青以前就是“塔什干之夜”的员工,梁中稳是他的前东家,当初他创办公司时,还给他注了资,是他名副其实的贵人。

十多年前,塔什干开始繁荣昌盛,整个国家放开了博彩业,这一下挠动了部分人的心。国家博彩中心没有成立前,“塔什干之夜”的老板梁中稳偶尔会去塔什干的地下赌场消费。郁延青是知道的,还曾经陪同梁中稳去过两次。那是郁延青没有发迹前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如此辉煌的场面,这让他暗暗下定决心离开“塔什干之夜”的酒窖,选择自行创业。当然,梁中稳为人稳重,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做事一向沉稳、持重,他去赌场从来只小赌,更多的是享受里面的各种高档服务。现在塔什干彻底解除了非自由状态,梁中稳去赌场能想到的缘由,大概是想一吐困囿城中半年多的郁气。听宋达吉说梁总突然出事,郁延青万万没有想到。

郁延青回塔什干后,宋达吉说出了事情原委。梁中稳确实如猜测的那样去了赌场,只是这次与他以往独自一人前往不同,他带上了表甥黄建东。舅甥俩到赌场后,梁中稳玩了几手牌,与宋达吉热衷占卦不同,他是赌大小玩赔率。梁中稳是这方面的高手,那几把牌梁中稳赢了近两千美元,然后,舅甥俩就到他们订的宾馆“泰式酒店”里去休息了。黄建东叫技师进房间来,他俩开始做全套的泰式按摩。途中,黄建东说他有点饿了,就去了宾馆下面的自助餐厅。等到他回来,梁中稳和技师都不见了。

当天,“塔什干之夜”的客服部接到一个电话,告知他们宾馆的梁老板成了猎獾,赎金高达五百万美元。

宋达吉说,都是黄建东在华人商会那里向他讲述的。

“为什么黄建东不把事情告诉我呢?他回来没跟我讲过。”郁延青一听宋达吉说完梁总成为“猎獾”就气愤地发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宋达吉说。

“总感觉事情有蹊跷。”郁延青说。

“绑匪给了撕票的具体时间,警察在办理,我们华人商会必须跟进,好歹大家都是经常来往的会员。”宋达吉说。

他们说到这里,没有再讨论了。

郁延青想到的是必须亲自找黄建东谈谈,了解梁总被绑架的具体情况。

一天后,郁延青见到了黄建东。黄建东自己来的公司办公室,黄建东对他所说和宋达吉说的几乎一模一样。黄建东说梁总的事情发生在咸海度假村的国际博彩中心,警察已经接案,目前还没有进展。

如何解救梁总让郁延青备感棘手,托付给塔什干的警察,可是警察忙于烦乱的治安事件,哪有空来搭理华人群里的没有根据的事情,拖了两天没有任何音信。梁总家属自然哭得半死不活,失望之际,郁延青还专门去过一次“塔什干之夜”,没有老板的宾馆门庭萧瑟。为此,那几天的郁延青焦头烂额,一要处理公司重生后重新运营的事,现在每件事都要他亲力亲为;二要联络塔什干的各界华人,为搭救前东家梁中稳绞尽脑汁,最后又只能想到和宋达吉一起出谋划策。

快要到撕票日期的前夕,突然,宋达吉给郁延青打来电话,他告诉郁延青发生了一件重要且奇怪的事情。电话里,宋达吉紧张兮兮地说,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这个叫“月亮的女人”的女人告知他,说梁总马上可以获救。如果相信她的话,她会带援助人到上海城的华人商会总部洽谈,对方爆出需要五万美元作为赎金,然后援助人会马上带钱前去咸海边的赌场交涉。这是一笔为数不小的数目,可是相比那笔天文数字的赎金,又是小巫见大巫,梁总家属自然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当天傍晚,梁中稳果真获释,安全回到塔什干的家里。

那段时间,“塔什干之夜”负责人梁中稳成为猎獾是华人圈的第一件大事,十天后,大家放了心,以为虚惊一场。郁延青的前东家被绑架,谁也没猜到会对郁延青产生影响,殊不知,它对于郁延青是一桩影响深远的悬疑案。

七、在島上给那个人打电话

木伊那克是郁延青因公司的事被羁押的地方,也是梁中稳被绑架的所在地,只是美其名曰国际博彩中心的赌场离镇上尚有一段水上距离。赌场设在木伊那克的一座小岛上,从镇上通过一座高架桥到达岛上。梦中提醒一下击中郁延青的软肋,刚才在避难地的睡梦中,他似乎明显探知到了这点,他孤苦无助,乃至睁开眼,他仍然带着痛苦和难堪。

等醒来时,他已能看到翌日晨曦。在清真寺里,他总算和当地人平安地度过一晚上。这是早晨七点,他醒来就准备离开,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从内心里说,他好像记起了他的另一面——他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必须接受惩罚,那么,被世界抛弃变得能够理解。他承认自己是虚伪的人,但并不承认自己狡诈无比。现在,他只想和刚经历的艰难险阻说再见,他恨不得变成一匹马驹,立即消失于晨雾中。

在咸海掀起的层层迷雾中,他迅速回到那条小街的指定住所前面。

那里遍地瓦砾,天色欲雨,能看见咸海上空黑压压的云。这样的天色看起来仍然不是一个晴朗的天,穿着风衣的他在原处静默良久。

“嘿。”直到一个人走近,向他打招呼,郁延青才反应过来。

警察阿布来了。

“郁先生,对不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我们没有想到,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警察阿布颇为同情地看着他。

郁延青没有说话,表面看起来就像没发生过事一样。

“噩梦,该结束了。”警察阿布看了看破旧街区,陷入沉思般说道,“他们不会以为挂着‘市民活动中心的牌子就是赌场吧?他们一直想炸掉赌场,说炸掉万恶的赌场就接受我们安排。他们考察过多次,莫非故意炸错的吗?”

郁延青满是疑惑地看着警察阿布,他本来想问他们公司的黄建东是不是与货物在一起,为何一直没有见到黄建东,但是经过阿布一打断,他的思绪一时没有接上来。

“赌场,在那里。”警察阿布非常诚实地指了指方向。

炸塌的街区出现偌大的豁口,从这里可以看见快要干涸的咸海深处,视线中出现一个清晰的小岛,能看到岛上高大的建筑,甚至,还能看到岛上一座不太高的摩天轮。昨晚郁延青睡觉时,并没有注意到小岛。

郁延青没有回应,到这份儿上脑瓜已经不太好使,他直愣愣地问:“现在呢,去哪里?”

“下午到我们的海关办公室。你放心,晚上你会住新的地方,只是我们没有专车接送,所以只能你自行过去。你去我们的小岛,那是我们镇上的一部分。为你们公司货物,你大概需要缴纳五千美元,要知道,我已经在努力地帮你了。”

警察阿布仍然在看小岛,还耸了耸肩膀,用适当的叹息表示他的无奈:“抱歉,其实我们不想这样,可是为了生存和秩序,真没有办法。”

“我们的货呢?你知道我们的黄经理吧?”说到这儿,郁延青终于想起他来这里的最重要的事,黄建东一直处于失联状态,也不向他报告相关事项,令他很是担忧。

“货物?在的。”警察阿布眨了一下眼,“至于人,你们黄经理?抱歉,我本来不负责这事,我只见过他一次。他应该在镇上,你们之间有事吗?”

“是吗?”说到这儿,郁延青倒反问了一下。

早上的小镇寒意料峭,真的下雨了。郁延青伸手到空中,像迎接冬天的雪一样顺手捻了捻,然后,看了下自己湿漉漉的手。

轮到警察阿布没有出声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快速处理事情,货必须五月送到欧洲,否则……”郁延青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货物没问题,这我能保证。我负责稽查,我能说的就是这些。郁先生,嗯,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我想这也是你来的原因。也许在塔什干,你们不方便谈论吧?”警察阿布揣摩地说起题外话。

郁延青机警地瞅了瞅对方,对方正认真地看他,这回轮到郁延青没有吭声了。

“你們公司的事,我们下午就会处理完,确实有一个罚单。郁先生,现在你可以好好考虑,我要去忙了,等到我们再见还有半天的时间呢。”

“那么,我可以先去那里吗?”郁延青提出要求,指了指那座小岛。

“我们在岛上见面,我忘了告诉你,那里有我们的行政中心,岛上才是我们海关的正式办公室,你应该去那里办事。我重新表示,我希望你的困难今天能够解决。”

告别警察阿布后,郁延青已经完全清楚木伊那克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前一个月“塔什干之夜”的梁总成为猎獾就发生在这里,具体说是这个岛上;现在自己的货物又扣留在这里,当然,郁延青已经注意到一个重要细节: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身边,都和黄建东有关。

从最坏的塔什干到如今要去的四周咸水包围的岛屿,郁延青明白他的情况一直在变坏,他越发感慨这趟旅途的差运气来。他回想起宋达吉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他正准备前去小岛时,他的电话又响了,以为仍是宋达吉,却发现是黄建东。黄建东终于给他打来了电话,但是这个紧要时分,郁延青并不想先和他联系,于是,他一时没有去理睬。

现在,他心里已经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他要弄明白“月亮的女人”,她真的来这里工作过吗?她先前工作的地方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首先要寻找那个人,他打算在这里和她背后的援助人见面。其次,梁中稳一事让他仍然备感蹊跷,他知道黄建东在岛上,最终他会和黄建东见面。现在,他想要彻底解决遇到的怪事。

告别警察阿布后,他就去了镇上的小车站,从那儿坐公交车前去小岛,他准备悄无声息地过去。重新走进小车站时,他在售票厅询问车站人员去小岛如何走,售票员向他指了指车站里面的小公交车。小车站只有最老式的公交车了,样式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活跃在北京大街上的汽车。他买了票后直奔而去,小心翼翼地爬上车。

车上坐了两三个人,他们纷纷看向他。可是,为了避免出现像昨晚在清真寺里的尴尬,他没有理睬他们,他把目光远远地投向窗外。他决定反击,不再受不熟知的是非凌辱。

半个小时后,郁延青终于到了岛上。在进岛的入口,首先看到一串漂亮的俄文艺术字招牌:咸海度假村&国际博彩中心。小公交车停在距离招牌不远的停靠点,郁延青就下车了。从这里能看到前面有几栋十几层楼高的高层建筑,那大概是岛上的酒店区。郁延青已经辨认出其中就有前东家梁中稳出事的泰式酒店,他准备到那里去看看,然后再去岛上的赌场。他这一趟行动极为隐秘,看起来就像侦探小说里描绘的那样。

郁延青先在泰式酒店前台逛了一圈。酒店客房售价不菲,在这近五月的时节,一楼前台区仍然开着暖气,酒店里的雇员不论男女,穿着暴露,一派泰式打扮,看起来妖娆芬芳,让来者产生一种错觉,不像在寒温带的高原,而像是身处泰国的普吉岛,与小镇上的破败形成巨大的反差。酒店电梯那里能看到白种人和黄种人出入,不少人还亮着文身。

这样的环境下,梁总难免会被锁定成为猎獾,郁延青想。为了证实心中的疑惑,上午十点左右,他来到一楼前台区订了一间房,他并没有听取镇上警察的话,到岛上后去行政中心报到。

现在郁延青的房间号是1415,坐电梯上楼刚走进房间,关好门,就直奔写字台的座机旁边,从旅行包里掏出来一张字条。这是梁中稳事件中的援助人的电话号码,号码是宋达吉所给,郁延青马上要做一项试探性的充满危险的工作。

他要打电话。他颤颤抖抖地拨着电话号码,电话拨通,对方“喂”了一下,郁延青没有拐弯抹角,他直奔主题,说:“我知道梁中稳的事,我和他是朋友,现在我有急事,你能和我见面吗?”对方说:“嗯?你有什么事吗?”郁延青问:“你认识‘月亮的女人?”对方停顿了下,冷淡地说:“现在我和她没有关系,那事是她来求我,我不喜欢别人提起。”郁延青说:“你如果解决了我心中的疑惑的话,我可以出高价,比上次你的行动回报更高。”对方讥讽地笑道:“你能出得起我的高价?”郁延青说:“难道就不能见一面吗?”对方说:“既然你提及了‘月亮的女人,那我告诉你,我现在只为一个中国人工作。”说到这里,对方挂断了电话。

郁延青心底一凉。他心情低沉,准备下楼去附近的国际博彩中心看看,但走到电梯里时,他又打消了念头——现在,探知“月亮的女人”是谁全无必要,他心里有了底,这让他完全释然,那么,暂时没必要去赌场自寻烦恼。

下午两点过后,他直接去了岛上的行政中心。走进里面的海关办公室,他果真见到了原来接待他的警察阿布,这名忠厚的警察倒帮了他一个大忙,在同事面前费尽口舌地帮他说话。郁延青顺利完成了法律流程,他本人被解除羁押状态。最后,郁延青领取到一张罚单,他需要立即缴纳罚金,海关的处罚理由非常明了:特殊时期,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涉嫌非法货物运输——他们的货船从阿姆河水路一共跨了两次境,其间居然没有申报过,郁延青作为公司法人,理应被控制。警方说本应该没收全部货物,现在缴纳罚金即可。

“对不起,我只能帮到这步。”郁延青缴纳罚金后,旁边的警察阿布拍了拍他的臂膀说,“我的任务全部完成,郁先生,你大概还需要处理你们公司内部的事情,祝你好运。”

话里有话,郁延青明白。先前,温馨的爱情迷惑了他,现在确实到这一步了。刚走出行政中心,郁延青就发了一条短信:阿东,我知道你在岛上。请来泰式酒店吧,谈谈我们的事情。

八、“月亮的女人”的真相

“月亮的女人”到底是谁?焦点应该回到这里,当初梁中稳意外获释,竟是匿名女士所救,郁延青心里一直琢磨这事。很快,宋达吉告诉了他答案,这是非常残忍的答案。

先来讲述梁中稳获释的一点细节。那天晚上,“月亮的女人”到达了上海城,她果真带来了能帮助梁中稳获释的援助人。宋达吉接待了他们,然后把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说的帮助方案告诉了梁中稳的家属,梁中稳的家属接受对方提供的方案,梁中稳才得以获释。宋达吉接待两人时,“月亮的女人”一直戴着黑色口罩,她没有把口罩摘下来过,只是自称中国人的好朋友,在解救梁中稳一事上她信誓旦旦,说会提供足够保障。事情处理完后,援助人一再对宋达吉表明:“猎獾发生在塔什干,不是赌场。”宋达吉非常冷静,他反复咀嚼话意。其实,他已经在猜测匿名女人是谁,对方一直戴着口罩,不曾见她面目,但从对方中等、曼妙的身材,还有她用来别头发的黑色发卡看,他知道他认识这位女郎。总之,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女人顺利地充当了重要的桥梁,宋达吉没有当面拆穿来打草惊蛇,梁中稳最终顺利获释。

这事如果换作其他人处理,不会有续集。但宋达吉是何等聪明的人,那天送走“月亮的女人”后,他竟然很快探知到了对方为何隐藏身份,乃至他还顺便查清了她以前的情况。一个美丽女人陷入错综复杂的残酷博弈里,这是不可想象的。虽然从梁中穩被绑架获释一事上,他知道她是一名颇具慧根的女人,考虑到她关乎与他同在塔什干多年的郁延青,宋达吉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梁中稳一事过去大约五天后,他给郁延青打了电话。

“郁延青,‘月亮的女人用本地话讲,这不就是你身旁人名字的本来语意吗?你不知道她是谁?”宋达吉假装大大咧咧地说。

对的,现在可以直说“月亮的女人”到底是谁了,就是阿依。

当天电话里,宋达吉明确告知,郁延青身边的阿依在梁总被救一事上扮演了关键角色。“你知道她的身份吗?她是国际博彩中心的一名荷官,你要注意她到底动用了什么关系,而且,为什么来到你们公司。”宋达吉本意为了提醒郁延青,是让他避免像梁总一样陷入活跃在高原的犯罪人员的圈套里。

当即,郁延青沉默了。郁延青没放心上,他关注的是阿依的身世,他备受震撼,他从来没有料到身边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郁延青相当愠怒,宋达吉打过电话后,当天,他把还没有退职的古丽叫来了办公室,向她问起阿依的事。古丽起先支支吾吾,郁延青再三逼问,古丽承认了,继而说出表妹阿依曾经的经历。阿依先前在布哈拉的一所技校上学,学的是旅游管理专业,当整个国家放开博彩业成立国际博彩中心后,阿依去那里实习,后来留在了赌场,她说阿依知道赌场的一切事情。郁延青继续追问梁中稳一案中所谓的援助人到底是谁,古丽如实说出了那人的真实身份,他是阿依以前的男友。现在,整个赌场恐怕只有他有能力充当中间人赎买猎獾,不过,阿依和他的关系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阿依早已金盆洗手,与他分了手,她才来到大城市塔什干,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哪怕在餐厅当一名普通的服务员,她也愿意。这次中国人有难,要不是看郁延青整日发愁,到处联络华人营救“塔什干之夜”的老板,阿依绝不会出面,再返回赌场千方百计地寻找旧关系帮助他。

“知道了。”郁延青听到后,冷冷地回答道。

这深深刺激了郁延青的神经。那几天郁延青一直忙于收货,他心灵上好像受了很大的创伤。收货快要接近尾声时,他干脆把运输托付给经理黄建东,他索性回塔什干了。回到塔什干的他好像大病了一场,他把自己锁在公司地下室整整两天。此时,阿依已经在公司办公室处理文案,虽然郁延青没有把情绪直接表露出来,他从来不把内心表露,但是作为心灵上的恋人,她还是感知到了。

那天稍晚的时候,她走进了地下室。地下室没有锁门,郁延青坐在那里发愣,好像在等她下来,亲自听她解释。

“阿郁,你很不开心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她走过去,给他泡了一杯热咖啡。

“你怎么不告诉我真实情况?”郁延青压抑着,他有点愤怒。

阿依没有立即回答,看着这个她觉得可以依靠一生的中国男人,她眉头紧蹙。

“你知道我的事了吗?”她还是问了。

“我没有那样蠢,为什么是这样子?”他开始恼怒,让对方能感觉到他的力量。

“那都是过去了。”她很安静地回答。

郁延青快要崩溃了,他陷入了特殊情感的漩涡里。他从内心里绝望,他知道他摆脱不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为了得到它,甚至可以马上伏倒在女人温柔的怀抱里。对方也确实在真诚、平和地看着他,她在恳求他原谅,然后他们好好生活,她对与一个中国人生活充满了期盼。

郁延青的脸上明显挂着一行清泪,他像没有发生过事情一样站起来,目光静穆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恋人,接着,他把手搁在她的左肩上,怜悯般停顿了下,轻轻地拍了拍,拍了又拍。他已经想清楚,他打算离开地下室。

“对不起,阿郁。”恋人最终说出了道歉,“我考虑不周。”

“要不你先回布哈拉,去忙,给蔬菜播种子?公司的事,还是先由古丽做着。”郁延青最终做出决定,他快步走到地下室的阶梯那里,回过头来,看着仍处在地下室的美丽恋人,“春天了,我想去外面走走。”

“去布哈拉吧,那里很美,我们可以去那里生活。”这个女人的脸颊上出现眼泪,她擦了擦,然后勇敢地对郁延青说。

现在,郁延青想要牢牢抓住他刚刚拥有的一切,包括公司和爱情。这是一件对他影响深远的事情,他没有展露心扉,可随后一趟突然行动表明了一切。他们公司重新步入正轨时,他临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暂时抛却工作,离开塔什干,他要去真正的大自然走一走,去六百公里外的布哈拉乡下看看。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想用旅行来修复受伤的心灵,他是和确立关系的恋人一起走的。他们之间建立了心灵上的关系,但表面看起来依旧像普通朋友,让彼此的行为符合高原的礼仪。他们一路上很少说话,从塔什干出发,乘车到撒马尔罕后,他们就徒步前行了。

他们到达高原最深处的乡村,郁延青打扮成当地人模样,途中,他没有被认出是中国人。他们行走了一天后,那个中午,到达一个不知名的村子,他们碰到了计划去里海的诵经人。这是一名职业本为向导的诵经人。他们向他租赁了两匹马,他们各自骑上一匹马继续前行。在诵经人的带领下,他们朝布哈拉的方向前行,三天的时间里,他们在崇山峻岭和乡村中艰难跋涉,不知疲惫。

这样的四月,他果真见到了真正的春天。荒郊野外,在高大的山毛榉衬托下,漫山遍野的花香纷纷袭来,其中有杏花香、野苹果花香、梨花香,潺潺小溪从山谷流下来,清澈极了。鲜花笼罩下,他们骑着马沉醉在美景中,春意似乎真能洗涤人的心灵,崎岖的山区小道似乎告诉他一切都是虚无,现在,能够亲近自然已是他的福分。

花像雨丝一样纷飞的树下,他听到了阿依亲自讲述的最完整的身世。阿依告诉了所有,她父母给她起了一个很美的名字,穆罕默德·阿依苏罗,名字本义是像月亮一样美丽的女孩,可是她的命运并未因此变得美好。她父母早早地过世,后来也是在她那在塔什干的舅舅,也就是古丽的父亲的救济下,她才得以完成学业。

舅舅去世后,她除了有古丽这个表姐,已别无亲人,连一个能够保护家族的人都没有。即使在布哈拉,她也只有一块尚可栖息的果园,那是她父母留下的果园。去年年底,她在塔什干辞职后,如果不来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她就打算回到布哈拉了,她不想让园子荒废。她說她虽然年轻,可是心已经老了,她在世上别无牵挂,原本打算在果园安度余生看护果树,不再期待人生有任何改变。她说,他是一个勇敢、正直的中国人,直到他的出现,她的心开始融化,好像要重新生长。她想要重生,想要生长,今年起,她种上葵花子的同时一定种上中国蔬菜。

听罢,郁延青沉默了,他内心感慨阿依独特的身世和经历。他知道她天生丽质、风情万种,心思绵密而又沉稳,却又像他一样拥有不屈的毅力,他为之骄傲和满足。另外,他想到的是塔什干,感慨商海中的刀光剑影和人生中的艰难险阻,在宽广和深邃的高原又该如何度过。他竟然有些迷茫和害怕,现在出门远行,回到原始的大自然,他试图让它给予自己指导和答案。

整整四天,他们在山区行走。当前面出现一处青绿色的河谷,向导说,布哈拉就在前方,只要跨过河谷再走十公里就到了。阿依也是高兴地表示她认得河谷,她小时候有一年秋天来过,当时来河谷是为了采集野生开心果。

郁延青却临时改变决定了。

“你在布哈拉等我,我一定来找你,月亮。”他说。

这是坚决的郁延青说过的最为柔情的话。

阿依跟着诵经人继续前行,他一个人返回塔什干,这趟旅行俨然给予了郁延青答案:现在,他仍须回到塔什干去,等公司走上正轨,再来布哈拉不迟。现在,他得一鼓作气重振公司旧日雄风,只有这样,若干年后,他才能有资格和恋人隐居,这才是理想的生活状态。

九、报复的人、攫取的人与失败者

郁延青在泰式酒店的1415房间住下了,最后一天,他仍然做了一个梦。睡梦里,他被两个人左右架着从房间里带出来,走入迷雾中。这一幕在梦中终于发生,他知道这是噩梦,最坏的现实,真真切切地演绎了一遍。

等到醒来,他仍然躺在客房的床上,可是现实已然改变,他似乎已经失去以往的内敛、隐忍和灵活,最终,这趟旅途让他心灰意冷。

上午十点多,房间的门铃响了三下。

他猜想着站在门外的人是谁。他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随后,他大声回应道:“等一下!”他穿好衣裤,迅速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男子,来者径直走进房间。

“我知道你。”还没等郁延青开口说话,对方不动声色地说着,“昨天下午你给我打过电话,你不是要和我见面吗?”

“噢。”郁延青这才醒悟般的回应道,“你好。”

他摆手示意对方在客房里的沙发上坐,他打量着对方。对方中等个儿,肤色稍显黝黑,目光冷静,鼻梁坚挺,让来者拥有了不凡的定力。

他迅速想起阿依过去的经历,但是没有狠心想下去,他迅速切换画面,脑海中闪出公司经理黄建东。看来,来者一定和黄建东有关,他只向黄建东透露了他来到泰式酒店。

“你不是要找黄总吗?我为他的事来的。”对方果然自报家门。

“黄建东?他不能亲自来吗?”郁延青说罢,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有关阿依的事,“你以前也是赌场的雇员?对了,阿依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她很美,很有主见,可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对方陷入短暂的回忆。

“好了,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郁延青很生气地提醒对方,他表情严肃,示意对方犯了人生中重大的错误。刚才,他想听到对方的全部回忆,又觉得对方的话难以入耳。

“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我还知道你姓郁,一个特别的中国南方姓氏。我们没有见过面,可是心里见过很多次了。不错,因为她,我辞掉赌场销售的工作。她离开我,我要报复,我试图来接近你。可当你的贵人有难时,还因为她的请求,我偷偷帮助了她,我竟然瞒着我雇主。现在,这样幼稚的事情过去了,不过我仍要强调的是,你的事情我并不参与,也不想参与。”说完,对方和他对视起来。

郁延青陷入沉思,他反复揣摩着对方的话,简直不敢相信。

不容他多想,对方马上不留情面地说:“好了,郁总,我们见面了,我们谈过一件共同的事情了,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你找我,莫非也只为过去的事情?”

“你刚才不是说黄总派你来的吗?他有什么事情?”郁延青放下思虑,这时,他也不想跟这个男子再谈阿依的事情,他更不会说阿依在布哈拉等他。郁延青想询问来者,他和黄建东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有关贵公司工作的事情。”对方说得直截了当。

郁延青没有接话,他冷笑着,和他谈他们莲生公司的工作?简直是笑话!

“郁总,你就不能和我先谈谈吗?说说你心里的打算。放心,我不是犯罪人员,我现在是要帮助你们中国人,打工得到报酬来获得我以后的重生。之前梁总的事是我出面解决的,除了我,谁还能做到这点?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我们可能会争吵,但我们事实上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对方柔和了一点。

“是吧?”郁延青出现稍许的失控,想要嘲讽。

“你可以去询问阿依,没有人想做犯罪的事,除非他想要你的全部,而你并不了解对方。”对方认为这样说还不够,他说得更多了点,“再次强调下,我只是黄总的雇员,办完事,我的任务完成。这是一连串的事件,从塔什干到这里,加起来才算是完整的事情。办完后,我和塔什干没有任何关系,以后谁也找不到我。这样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只能说这么多。好吧,郁总,我明确告诉你,我现在是中立的,我过来见面纯粹为了传话。”

“传话?”

“是的,你们中国人的故事。我知道你昨天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可是我已经有了雇主,所以,抱歉。”

郁延青和原本打算见面的男子完成会面后,他内心愠怒,他压抑着,不过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他简直要疯了,宛如掉进深渊,这是想要避免却一步步走到了的结局,当他还在塔什干时,这样的结局就注定了。

从1415房间出来,在男子的指引下,郁延青乘坐电梯来到了泰式酒店的顶楼。顶楼是旋转餐厅,整座旋转餐厅就像要展开翅膀翱翔的赤鹰,从这里可以鸟瞰整个咸海,甚至能够望见高原最为深邃的山峦。在餐厅的中心座位区,郁延青果然见到了黄建东。见郁延青到来,黄建东从座位上站起来,和他握手,然后示意他在对面坐。郁延青不动声色地坐在对面,等他扭头去看,刚才和他谈话的人不见了。

“你一直在和他合作?我和梁总的事,你计划了很久?”郁延青直接质问。

“算是吧。”黄建东给了明确的回答,“其实也就一个半月。他主动来找的我,我没有想到他以前和阿依还有关系。对了,她人呢?”

“不要再谈这些了。”郁延青很是难过,对方有意重创他的伤口,他一时又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想起1415房间里的谈话,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

片刻后,他稍稍恢复了冷静,准备谈公司的事情。他问:“公司你有什么打算?这些事本来都应该在塔什干谈,为何要到这里?”

“我不喜欢塔什干,人生如赌场,赌场见生死,就当赌一回。”

“是吗?这是你设置的全部圈套?这是背叛,你以前不是这样。”

“高原不是想仁慈就能仁慈的地方,青哥,你该认输了。”

郁延青保持沉默了,他望了望黄建东,回想起在“塔什干之夜”的当初,回想起数年来的经历,现在,风波把他的绝境暴露无遗,他有点不相信过去了。

“说吧,青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做一名种植工就行。”郁延青脱口而出,他又觉得对方不了解他,又多说了两句,“你去没去过布哈拉?你肯定没有去过那里,否则,否则……”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迎着阳光的他在等待回应,他在想对方究竟会怎样心虚地回答。

“我以为你会和荷官生活呢,那样会好?不会的,整个国家都知道她,知道结果。”黄建东讥讽地笑道,他终于刻薄起来,说罢,又觉得好像不应该激烈。虽然他们之间在进行战争,但并不应该让它看起来像没有意义的肉搏战,他又开始自言自语:“昨天镇上发生了事,否则,我们会在那里谈,没必要弄到离地百来米的天上,没有什么能比现在更糟了。”

郁延青也笑了,他目光犀利起来。

“来前,你至少应该占次卜。”黄建东温柔地提醒他一下。

郁延青没有说话。他不会示弱,他略微低头,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个厚重的文件袋和一支笔。黄建东发现他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伸手拿起文件袋,翻了翻里面,从里面抽出纸张,那是一式三份的文件,文件抬头写着: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所有权转让协议书。桌上有了文件,郁延青明白黄建东现在想要做的事情,以前他都能熬过来,到这一步他可能再也挺不过去了。

“其实算起来,仍然是塔什干的事。”黄建东少见地心软了下。

“这里简直是另外一个塔什干,我的福分可能还没有到。”郁延青哽咽起来,嗓子终于嘶哑。

“郁总,今后我们谁也不要谈论了,为什么到这一步,梁总的事你是知道的,到此为止。你能保证?”

郁延青没有回答,他翻了翻文件,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黄建东,又看了看餐厅周围,他终于拿起了笔。他没有任何言语地拿过公司转让协议书,在签名处签下名字,摁下手印,然后,坐在座位上的他闭上了眼睛。

黄建东把签完字的三份文件重新收进文件袋里,郁延青只听见对方低沉地说:“还有事,我先走了。郁总,你可以去房间休息,1415房间我预订了三天。”

旋转餐厅里再没有声音,等郁延青重新睁开眼,他赫然听见咸海的潮水声,像枪声一样的水声缓慢而残忍地袭来,波涛汹涌。

十、关于重生的番外篇

郁延青回到塔什干后,他要做的就是清算公司资产,和黄建东做完公司股权转移认证的所有手续,这等于他失去了塔什干的道路。谁也不知道他余生的选择,随后,他走了一条勇敢的道路,这与时下的生活方式和传统都不相同。话说郁延青选择那样道路的前一个晚上,他在刚刚退租的公寓楼里待了一宿。那晚上,空空如也的楼里终于亮了。他摁亮了公寓的灯,然后站在狭窄的阳台上,观看塔什干美丽的夜景。

月色如洗,月光如练,环岛中央的旗帜迎风飘展,底下的栎树、梧桐树葱翠浓郁,在栩栩如生的夜晚,他做了一個真正追随月亮的人。

第二天早上,医院的救护车来了,从车上下来的人把他装进一个黑色的大袋子,然后车匆匆开走了。

就如我所知道的,郁延青选择了最为勇敢的一种“自行消失”。他没有和布哈拉的恋人一起生活,他失约了,在小镇木伊那克的事让他成了怯弱的人。

郁延青的自杀是塔什干华人圈里的大事,直到两年后,我们到达塔什干,还听人谈起,其中上海城的宋老板是逢人必谈。在我们印象里,这位叫宋达吉的上海浦东老板是一位热心人士,他和我们玩牌,中途特别喜欢提醒后到的中国人来到高原的注意事项。也许他朋友的自我选择太过残酷,宋老板大受刺激,牌桌子上,他摸着牌跟我们讲述郁延青的故事,还说了郁延青的合作伙伴黄建东的结局。

那年,黄建东在华人圈里制造了匪夷所思的系列案件,他获得了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的所有权,郁延青不堪受辱自杀。在郁延青去世大约两年后的秋天,黄建东押货上欧洲,在波涛万顷的里海,晴空万里,待船行走到海中央,天氣大变,突遭奇怪的海啸,立即船倾人倒,连呼叫都来不及,他当即葬身里海底。

“不说报应谁信呀!实话跟你们讲,自从阿郁走后,我只打麻将不玩扑克。生意人做那些事真不行啊。”宋老板说起来浑身不是滋味。

给大伙儿倒茶的小乔则不停地用长沙话诅咒:“那个衰仔,我一看他就倒兴,分明要搞死人,让别人不能好过嘛,困难都能熬过去。他为了要公司设了那么大的局,这不是搞死所有人的节奏嘛。”

除了骂一通黄建东,她也咒骂那名字叫“月亮的女人”的人。

“那个荷官,发衰的人,她倒好,现在消失了,可怜了我们郁老板。

“睡谁不是睡,为啥偏偏看中她!那女助理也是闹心,唉!”

说罢,这风韵犹存的长沙女人情绪低落。

倒是有人起哄道:“总结一句话,不就是睡人的故事嘛。”

玩笑归玩笑,那几年内,传说搞垮著名的欧亚莲生贸易有限公司的女人确实不见了。当年,公司原来的女助理古丽去过布哈拉的果园,园子里除了原有的果树,还有很多长势甚好的蔬菜,绿油油一片,就是没有找到她。

那年因时局突变,几乎所有中国人在塔什干的公司都停业了,直到两年后我们到来,塔什干又一家华人贸易公司才得以营业。我们期待与当地华人建立牢固的合作关系,我们到塔什干后广纳建议,参考宋老板的意见后,为了避险,我们公司取名为欧亚强盛贸易公司。高原具有独一无二的果类资源,我们发展得还不错,绝没有碰到郁延青遇到的坏运气。其间,我听到了郁延青的故事,故事就像水里的幻影,最后在我这里拼接起来。

我没有意料的是,我们到塔什干差不多两年后,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将近黄昏的下午,一个女人走进了我们的办公室。

这是我亲眼所见。那年六月,我们公司开启了一年一度的干果收购进程,那阵儿,正好由我负责布哈拉周边地区的收购。我到布哈拉后,选择在当地最大巴扎的办公区设立临时收购办公室。办公室在二楼,底下是伊斯兰风格的庭院,庭院里到处是青绿的葡萄藤蔓,不断有当地果农出入,甚至连小孩都来好奇地打探我们。他们都是当地人,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助手是中国人,我初次来到布哈拉,我对他们感到如此陌生,如同底下的布哈拉人对我们同样感到陌生一样。

在底下的遥远而热闹的集市,众多果农坐在临时的凉棚底下出售瓜果。这个有几千人的集市,所有人都习惯于用私语和面部表情传达交易,集市看来沉默无声。这样的夏天,也没有国内常见的蝉声。

那天,一名一袭黑纱的妇女突然来到庭院,踏进了我的临时办公室。她站在我面前时,我初以为她是送货上门的当地妇女,但又不像,她右臂上挽着一只五彩编织的篮子,看起来像是来集市买菜的妇女。看到她时,我和助手都以为她找错了人。

妇女盯着我看了良久,就在我持续不解时,她摘下了遮住面部的黑纱。她摘下黑纱后,我首先注意到她一脸哀容,其次是五官精致,她干净的颈项看起来就像白皙的象牙,抛弃悲伤,这是一位漂亮的很有风韵的女士。

“我知道你们。”这位动人的女士开口说话了,她竟然会说中文。

见我不解,她又补充道:“我要找你们,我观看很久了,对不起。”

可是我不知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我,连她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都不知道。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出于礼貌,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坐在办公室的长椅上,左手撑着脸颊,神色依旧哀伤。她愣在那儿,起先嘴角动了下,好像要说什么。她似乎在等我回应,可是我并没有言语,反而一直在等她说找我们有什么事情,可是,她到底没有大声说出来。后来,她可能要讲她来的目的了,但又偏过头去,望着底下的庭院,那里有当地几个玩耍的小孩。

我注意到了她的情绪,我望着她。

她已经站起来,眼睑上有层淡淡的泪。

“我有东西要给你们,明天上午我会来。”她小声说。

第二天上午,果然如她所说,她来了,她带来了东西。

她来到办公室后,先是旁视了下左右。她出现时,窗前已经有当地小孩趴那儿打量着,看起来就像在等待这天到底会发生什么。就在这样的情景下,妇女从昨天出现过的挎篮里掏出黑纱包裹的东西,包裹的是一个大信封袋,她当着我的面缓缓揭开了袋子。

一封信。

信纸上没有文字。

三张照片。

是一个飒洒的中国男人的单身照。

一只精致的纸飞机。

由粉红彩纸折叠,大小适中。

三颗葵花子。

“他叫郁延青,他说要来找我,没有来。”她指着照片和纸飞机,流起泪来。

“麻烦您一定转交给他妈妈,可以吗?葵花子是送给您的,我祝福您。”最后,她说。到这儿,她没有再说话,她已经说得很忧伤了,令人揪心。

按照当地说法,葵花子代表希望和重生,她要转交的东西到了我手上。原来她就是中国商人郁延青曾经的恋人。她可能观察了我们许久,那段时间,她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中国人了,才找到我们的。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几乎所有中国商人都撤离了,后来也很少有中国人来到布哈拉,我们是郁延青之后第一批来到布哈拉的中国商人。

我接纳了她的信封,承诺说一定想办法转交。妇女轻声说了感谢,之后,她重新蒙上了面纱,出门去了。

我们同事忙于初夏的生意,他们没有注意,倒是我瞬间意识到这隐秘的故事是有关中国人的不一样的脚本。现在,它像拼图一样,所有的往事均浮出水面。拿着信封袋的我已然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其时,走下楼去的女人出了底下的庭院,走到土黄色的街道上,只能看见背影。我站起身,只是那刻我仍然稍显迟钝,当我颇为醒悟地想要叫住她时,那个叫阿依的女人、本篇故事的女主角已经越过街道前面的缓坡,她消失了。

这就是失踪了的阿依。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住处。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因事去了一趟布哈拉乡下。那天,我来到布哈拉的果园,特意感受了下布哈拉乡下的金色下午。煦日和风的下午,在一位果农朋友家的园子里,我躺在一款当地伊斯兰风格的木躺椅上,享受着明媚阳光。金黄的阳光从周边树叶间倾泻下来,在翠绿果叶的陪衬下,初夏的果园已硕果累累,远方则是青绿的河谷和动人的山峦,到处一派静谧景象。原来布哈拉真的存在迷人的果园,金色的下午,想起发生在高原的生死沉浮的往事,我似乎能感受到里面所有的悲伤和幸福了。

原刊责编 梁智强

【作者简介】叶临之,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猎人》《性灵山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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