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未来购物

一

一大早，田恬就愁眉紧锁地坐在客厅里发呆：原本已经四肢瘫痪的丈夫袁远，从昨晚开始出现吞咽困难，喂到嘴里的东西无法咽进肚里，无奈，只好请医院的护士来给他下了胃管，从今以后，他都要靠胃管来进食了。按照医生的推断，他的臀部也很快会失去知觉，接下来是构音不清和呼吸困难，这可怎么办呀？老天爷，你为何要拿这个渐冻人症来折磨我们？他才三十三岁哩，你就这样忍心？

有人敲门。田恬估计是弟弟来看她，开了门，果然是弟弟田添站在门前。

姐夫吃点东西了没？弟弟提着两大袋给她买的日用品边向屋里走边问。

刚才用胃管向他肚里打了些东西。田恬看见弟弟，有点想哭。父母去世后，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只允许自己在弟弟面前露出软弱，在别人面前，她只会坚强地说：没事，我能扛住。但她忍住了，她看见弟弟眼里满是对她的担心，她不想再加重弟弟的心理负担，生生让将出的眼泪倒流了回去。

姐，医生对此怎么说？

医生说得很直接，说他的病情进展的速度比其他同类病人高出太多，属于病状最严重的那种，很凶险，根据他目前的病状预判，他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田恬眼看着地板，她怕弟弟看见她眼中的绝望。

唉，是这样。田添叹了口气，在姐姐面前的沙发上坐下说，有这样一个消息，我们那个实验项目，最近已经获得了成功！

什么项目？田恬看定弟弟，不知他何以把话题忽然转到了这里。

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你忘了？就是去未来购物的项目。

去未来购物？你们公司建了一个名叫未来的购物中心？你们不是一家科技公司吗？田恬完全不记得这桩事了。

看来你是真忘了。田添苦笑了一下说，去未来购物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大型科研项目，就是设计一个连接当下时空与未来时空的通道，用最先进的运输手段，将想去未来购物的人投送到未来某一个年份的时空里，让他去购买那个年代才有的商品回来享受。

哦？！她一直在为丈夫的病焦虑，脑子里已拒绝保留其他的信息，弟弟给她说过的事她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这叫提前享受未来，当然，也叫提前看见未来。我们现在设计的未来时空抵达站点有两个，一个是二○五二年，一个是二○九二年，以后还会增多，预计会再增加二一二二年和二一五二年两个站点。

那去未来购物能不能买到治渐冻人症的药品？田恬忽然明白了弟弟给她说这个信息的目的。

应该有这个可能。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让你不要绝望。我今天去上班后就给二○五二和二○九二两个站点的设备发去询问，看哪个年代的时空里可以买到这种治疗严重渐冻人症的药品。

太好了！田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弟弟的头，我跟你一起去你们公司！

你别急，你先在家休息，待我最终弄清情况后再打电话给你。毕竟，这个连通未来的通道是近几天刚经实验证明可以通过。

好的，好的，你快去！田恬有些迫不及待地朝门口推着弟弟。自两年前丈夫被确诊患渐冻人症之后，她第一次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二

给丈夫袁远擦洗完了身子，交代好保姆照顾之后，田恬还是没能控制住心里的那份急迫，匆匆打车赶到了弟弟的公司，她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去未来购买治疗渐冻人症的药物是否可行。她过去多次从弟弟所在的这家“北京未来美景科技公司”门口路过，可从来也没有走进去过。今天，她几乎是跑步进入未来美景科技公司前厅的。前厅的一个女工作人员迎过来问她：女士好，你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

我要去未来购物！她答得有点气喘吁吁。

嗬，你可是真勇敢，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我们招募去未来购物试验志愿者的启事，一小时前才刚刚在网上发出，你的行动可真够快！请随我来。那工作人员领着田恬向一个接待室走去。

在接待室里，那位工作人员把一本介绍去未来购物的手册和一份参与试验志愿者协议交到了她的手上：你先看看，随后会有专业人员来给你提供详细的咨询服务。

她没有心思去细看那本厚厚的购物手册，而是急急掏出手机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小添，我在你们公司一楼的接待室里，你问清情况了没？

你怎么这就来了？田添显然有些意外，我马上过去。

片刻后，田添出现在了姐姐面前，但他，却是一脸凝重。

田恬当然注意到了弟弟的神色，充满担心地问：是到未来也买不到治疗渐冻人症的药吗？

那倒不是。田添摇摇头，我已通过二○九二站点上的设备，了解到在二○九二年位于五棵松的京西药品大超市里，有治愈渐冻人的两种非处方药品，一种叫“速立片”，疗程七天；一种叫“肌爽粉”，疗程十天。两种药的价钱不一样，速立片稍贵一些，不过二○九二年的普通百姓都能用得起，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八千元的样子。我查了一下，渐冻人症在二○九二年已属于随时可以治好的小病，确诊后病人不需要住院，买了药在家服用一个疗程就能完全好了，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嗓子疼。

那太好了呀，我马上就去买，告诉我怎么交钱吧！田恬说着已经站起了身。

田添却还坐在那儿没动，声音哑哑地说：姐，你还没听我说完哩！这去未来购物，是一种新的消费样式，面对的不是普通人群。我们公司为这个科研项目的研制成功，已经花了几十个亿的經费，这些投入都要通过往返价格的方式来收回，现在初定一张往返票的价格是五十万人民币。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钱我可以帮你，何况公司目前在招募第一批购物志愿者，第一批带有试验性质，是可以免费的。最重要的是，昨夜经过对参与试验的机器人的体表和体内器官分析，发现在往返途中，由于时空的急速变换，机器人的体表和体内器官都出现了距站点年数一半的衰老之变。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田恬抓住弟弟的手问。

就是说，如果是真人坐着我们提供的专用运输车去未来购物，从距今七十年的二○九二站点下去，购完物再坐运输车返回，他的身体会衰老三十五年！

啊？！这还得了？

是呀，所以我们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提出暂停用真人试验，五分钟前已在网上撤下了招募第一批试验志愿者的广告，待研究出抗运行过程中衰老现象后，再说用真人试验的事。

那这种研究要成功的话，通常需要多长时间？田恬问得很急切。

这说不好，考虑到涉及车体材料、行车速度等多方面的问题，最少怕也需要半年时间。

啊？那你姐夫可就等不到了！

是的，我也正为此着急哩。

能不能托一个试验用机器人去办这事，让机器人帮帮咱？反正机器人对衰老又没有情感，它们只是体表和体内器官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也想到了这个主意，但由二○九二站点的设备上得知，二○九二时空里的北京市规定，为防止不同时空里的机器人相遇后发生意外冲突，严禁其他时空里的机器人出现在我们的运输站点之外。也就是说，因为我们现在做出的机器人与二○九二年的机器人存在很多代差，我们的机器人只允许在咱的运输车厢之内活动，不允许出站去购物。

嗐，这可怎么办？田恬颓然仰靠在了沙发上。一霎，她又直起身抓住弟弟的手，问：能不能让二○九二年五棵松京西药品超市里的工作人员，把药送到你们的站点上，然后让机器人带回来？

田添摇了摇头：我们在所有未来站点包括二○九二站点的设备，以及购物者所穿的服装，都只支持二○二二年和二○二三年的人走出和返回，不支持其他年代包括二○九二年的人进出站点，他们接近站点的栅栏都会给他们带来危险！

天啊，这条路又绝了！

姐，既然是这种情况，我想说句你可能不愿听的话：我们就放弃姐夫吧。自他病了之后，你为给他治病已经付出了很多，如今又不是我们不救他，实在是我们没有办法呀，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谁让他得了这种怪病呢？

田恬先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然后摇摇头喃喃地说：我怎么能放弃他？你知道我们在一起是多么快乐吗？我俩在婚礼上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相互承诺过，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都永不分离……

这不是没有办法吗？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们能不救他吗？

你让我想想，想想……田恬缓缓站起身子，喃喃自语着走出了未来美景科技公司的大门……

三

整整一天，除了和保姆一起给丈夫喂吃的喝的及伺候他大小便之外，田恬都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丈夫，这个往日生龙活虎的男人，这个当初抱起自己能边转圈边疯笑着的壮汉，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造物主，你说我该怎么办？真的放弃他吗？让他就这样永远离开人世？可你还有可做的你为何不做？你害怕自己会损失太多吧？你明明可以用提前衰老三十五年的代价去救他，可你没想去做！你这是不是只顾自己？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内心里是不是认同这话？你与那些为了自己的快乐毅然抛弃丈夫的女人有何不同？她摇了摇头，心被自己对自己的追问所刺痛，惶急地站起了身……

她草草地吃了几口午饭，在给保姆做了一番交代之后，就又匆匆出门打车去了未来美景科技公司。在公司门口，她犹豫地踱了一会儿步，然后给弟弟打了个電话说：小添，你把你们公司负责去未来购物试验的领导叫到接待室，我想见见他！

姐，不是给你讲过了嘛，眼下用真人去做购物试验的事已经停下了！

你别管，照我说的做吧！田恬拿出了说一不二的口气，爸妈过世早，小添是她带大的，她对他说话，过去常用的就是这种口气。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西服浑身透着稳重气息的中年男子，在田添的带领下走进了接待室。田添向姐姐介绍道：这是我们沈总，主管去未来购物科研项目。

沈总好！田恬起身，抱歉打扰你了，我想报名参加去未来购物的试验，我想确认一下，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那位沈总淡然一笑：我知道你是小添的姐姐，我对你给予我们公司的信任表示由衷的感谢！本来，去未来购物的项目，已经进入真人试验和体验的阶段，我们招募首次参试顾客的工作也已经开始，第一批购物者启程的时间也基本确定在三天之内，顾客们很快就可以看到美丽的未来并可以享受到未来的美好，没想到我们在参加前期试验的机器人身上，意外地发现了可致皮肤和体内器官衰老的问题。这是我们原先没有料到的，我们一直以为，在完全密封并与外界隔绝的向未来开去的运送车里，人体是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在前几次的非真人也就是机器人参与的试验中，这个问题也没表现出来，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意外，这就迫使我们要暂停用真人去做购物试验，待科研人员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才能再开始，这就是该项目目前进展的真实情况。

谢谢沈总的介绍！我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想报名参与这项试验，是因为我的丈夫得了一种怪病而且病情恶化很快，他大概只有一个半月的存活时间，目前，我知道的是，只有去未来购药这一条路可以挽救他的生命，所以我想请求你允许我最近几天就乘坐你们去未来的运送车，到二○九二站点去采购一次药物，至于在往返途中所造成的身体衰老问题，我自愿承受，不需要你们负责任！而且我也想为你们研究这个问题提供一个真人样本。田恬说得十分恳切，几乎是一字一顿。

沈总闻言一愣，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可以安排你作为试验志愿者去二○九二站点购一次物——因为我们也的确需要有真人帮我们了解运送车里的实际感受。但请一定再斟酌一下，是否要付出衰老三十五年的代价去救人，尽管那人是你丈夫。毕竟这种牺牲是巨大的，而且一旦实行了就无法反悔也无可挽回，也就是说再无人能让你重返年轻的岁月。我想在我说完这些话之后，再确认一下你的态度，你还愿意去二○九二站点购物吗？

我愿意！感谢你的好意提醒，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如果我不知道有去未来购药这件事，我会说服自己接受他会很快去世这件事，可在我明知能通过去未来购药的办法去救他而没有采取行动，我在余生中会永不安宁。请支持我按我的心愿去做这件事吧！

姐姐——田添明显想阻止。

田恬瞪了一眼弟弟：不要再多说了！

好的，我可以遂你的心愿！沈总沉吟了一下，我能给你的帮助是：一、我会免除你此行的车费——因为这是真人首次乘坐去未来的运送车，是试验的重要组成部分；二、我会额外给你配一个曾经去过二○九二站点两次的机器人，作为你的旅行伴侣；三、因为你是第一个去二○九二年购物的人，我们会报销你这次的购药药费，也就是说，药费也由我们来出，不管是便宜还是贵！

太谢谢你了！田恬的眼睛有点红了。

为了满足你救人的愿望，我们就定明天去吧。明天上午九点三十分，请你带上购药的现金，在田添的带领下，准时抵达我们位于77楼的未来运送站，做出发的准备，十点准时启程。购物回来后我们给你报销药费。今天晚上，我们公司会有人去你家里，把一系列的协议与合同跟你签了。

好的，再一次谢谢你！

四

早上洗漱收拾完毕，田恬来到丈夫床前，先是对保姆做了一番仔细叮嘱，然后面对着丈夫那张呆滞的脸喃喃说道：现在已有救你的法子了，你就在家里等我，放宽心吧！

弟弟田添阴沉着脸开车来接她。她知道弟弟是在为她担心，就故意笑意盈盈地说：今天是个令人高兴的日子，别露出那样的脸色！

田添瓮声瓮气地说：我那天真不该告诉你去未来购物的消息，你干吗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太婆？你和姐夫还没有孩子，你完全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却偏偏要一条道走到黑！你知道现在的离婚率有多高吗？谁还这么傻地非要把自己圈死在一桩婚姻里不可？为什么就不能去开始另一段生活？

咱不说这些了吧？！开车！田恬也怕弟弟的话会动摇了自己的决心，就催他。毕竟是要一下子衰老三十五年哪，要说田恬心里不犹豫不委屈那怎么可能？

田添时间把握得很好，抵达未来美景科技公司77楼未来购物始发车站时，刚好是九点三十分。沈总带着一帮工作人员等在那里。田恬一到，沈总就招呼两位女工作人员领她去换衣间换上去未来购物穿的带着连颈帽子的特制服装。换上类似宇航员穿的那种服装之后，田恬随沈总来到了去未来购物的始发车站站台。这个站台占了77楼的绝大部分空间，四周到处都是发出嘤嘤嗡嗡声响的机器，在站台一侧类似高铁轨道的三股钢轨上，停着一节两头尖中间椭圆的枣核形车厢，上边写着：未来001。沈总指着那节车厢对田恬含笑说：这就是我们去未来的001号购物车，设计载客量是六人，今天的乘客只有你和一个陪伴你的机器人。该车没有司机，往返的操作设施都在你站立的这个77楼。到二○九二站点，去程耗时一百二十一分钟，返程耗时一百二十三分钟。由于往返途中车速太快，你看不到车外的任何风景。只有到达二○九二站点后，你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工作人员昨晚已经给你交代过了相关注意事项，我现在再向你强调五个问题，其一，不要触动车厢内的任何设备，你只需一边喝茶或咖啡一边看书，与陪同你的机器人聊天也可以。其二，抵达二○九二站点时，车内会有声音提示，陪同你的机器人也会提醒你，你这时只需按一下开门按钮，车厢门就会打开，你便可以迅即迈步出门看到二○九二年北京城的风光。记住，不要邀请陪同你的机器人出门，那里严禁不同代的机器人见面。其三，在二○九二站点外边，停有各種无人驾驶交通工具，考虑到你去的五棵松药品大超市距离二○九二站点不是很远，我们建议你乘坐无人驾驶飞行电动汽车就行，坐进无人驾驶飞行汽车后，只需说出你要去的地点就可以了。返回站点时也请乘坐同类型的汽车。其四，你从出站到购完药品返回二○九二站点坐进购物车里，所用的全部时间在四个小时之内，提前返回车厢可以，但绝不能延迟，延迟一分钟就可能给你的生命带来危险！其五，二○九二年的北京，很多行政规定和法律条文都与今天有所不同，你必须谨言慎行，一旦有人指出你某项做法错了，你必须立即纠正。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的，那就请上车，所有工作人员开始就位！

车头朝向南方的那面墙壁唰地向两边移开，露出湛蓝的晴空。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去往二○九二站点的车辆发车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五

那名女子喊倒计时的“一”字刚出口，田恬就感到自己乘坐的车厢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随后就有了一种飘飞的感觉。她看了一眼面前的车速显示屏，只见上边的数字在飞速跳动变换着，根本无法读全那些数字。陪坐在她身旁的女机器人这时开口说：我是阿蘋，我们乘坐的运输车正在冲破现在与未来的时空岩壁，我们无法看清车窗外的情景，现在请先喝一杯咖啡吧！它边说边把一杯咖啡递到了田恬面前，田恬忙说了声谢谢，同时开口问：阿蘋，你是第几次去往二○九二站了？

我是第五个参试机器人，去往二○九二站这是第三次，第二次返回后他们更换了我的体内器官和皮肤。

田恬闻言心里一沉，立时想起了自己会衰老三十五年的事。袁远，我的爱人，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大的事了，但愿去二○九二年购来的药能使你彻底痊愈……

车厢在运行时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几乎没有震动，就像坐在京沪高铁的商务座上。田恬不敢让自己静下来，急忙去面前的台桌上拿过一本《争取活到一百岁》的书来翻看着，她知道一旦静下来自己就会去想衰老的事。往返行程用去四小时零四分，购物用去四小时，难道八小时零四分之后，我就真的会变成一个老太婆吗，坐在这个车厢里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呀？六十五岁的我会不会显得很丑？也许，造物主会同情我而不让变老吧？

手上的书已经翻过了一半的书页，但田恬并没有看清书上的一个字，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治疗渐冻人症的药品和衰老两件事占据着。应该感谢未来美景科技公司，如果没有他们的研究成果，我怎么能找到治疗渐冻人症的药品？没有他们，我怎会坐到这辆开往未来的车里？我怎么可能见到二○九二年的景致？可是如果没有这家未来美景科技公司，我可能就会对治疗丈夫的病死了心，就不会去“体验”提前衰老的残酷了……你为何要这样不知好歹？你这是不是极端自私？你对丈夫是不是真爱？你是在为自己的付出后悔？

车辆已经运行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我为你唱支歌？阿蘋开口了。我能唱很多歌，你喜欢听哪类歌曲？

田恬从沉思里挣出身子，她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她看着阿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她虽然不想静下来，但她也不想听歌曲。谢谢阿蘋！你上次去二○九二站时看到了什么？

我没被允许走出车厢门，但我隔着车门看到了会飞的汽车。

会飞的汽车？

是的。那是一种寻常的无人驾驶交通工具。二○九二站外停了许多那样的汽车，你待会儿出站时就需要坐那种汽车。

对的。田恬来了兴致，完全不需要操作的会飞的汽车，太棒了！

你很快就可以享受到这种交通工具的便利，我为你高兴！

谢谢，谢谢。田恬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已没了苦涩的成分。我既然来了，就不必再去想别的，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看看二○九二年的一切，我要享受这个美好的时刻。一切不懂的都可以向二○九二年的北京人询问呀，这又不是去外国，见到的都是北京人的后代嘛！

我建议你去一次卫生间，顺便化一下妆，我们很快就要抵达二○九二站了。阿蘋再次提醒道。

好的好的。田恬起身向卫生间走去，这是上车后她第一次站起身子，有一点轻微的失重感。由卫生间回到座位后，她发现运输车的速度在明显下降。要到站了！阿蘋的声音刚落，车厢就轻巧地落到了一个三股铁轨上。

阿蘋很快走到车门旁边：田女士，我就在车里等你！请和我对一次手表，现在是十二点零一分，请务必在十六点零一分之前回到车厢里，祝你购物快乐！

田恬迫不及待地按下了开门按钮跨出了车门。

六

田恬出了车门后最先去看的，是北京的天空。天空瓦蓝瓦蓝，只有几缕白云在天边飘绕，有成群的鸟在空中鸣叫。继而去看西山，峰峦清晰可见，这说明空气相当清澈。再去看四周的房舍，所有的房子包括高楼都被绿植覆盖，她一时不明白那些绿植是怎么覆上楼墙和屋顶的。她最后才去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还好，不远处颐和园的大门让她明白自己站在颐和园的东门外广场上。

她开始去看二○九二年的北京人。不远处有几个年轻男女在说笑，他们穿的衣服在颜色和款式上与二○二二年流行的有很大差别。那几个人并没有注意她的到来，正在热烈地说着什么。附近再无其他人，与二○二二年颐和园东门外人来人往的热闹情景迥然不同。

她按照沈总的交代，拉开了近处一辆无人驾驶飞行电动汽车的车门。车门刚一打开，车内就响起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欢迎你乘坐本车！请告知你要去的地址。

田恬刚一说完“五棵松京西医疗用品超市”几个字，那个女性的声音就再次响起：请系好安全带！本车将升至空中三百米飞行，大约四分三十一秒抵达目的地！田恬在心中发出一声惊叹：这么快？她刚把安全带系好，电动车就已经直接升空飞行了。她隔着车窗玻璃从高处去看二○九二年的北京，觉得路更宽了，楼房稀疏了，绿地面积大了，在街道上活动的人少了。她拉开车窗，闻到了一股在二○二二年的田野里才能闻到的青鲜甘甜的味道。

她对车外的观察很快就被车内的那位女性声音所打断：你已抵达目的地，请下车吧，欢迎你日后再来乘坐本车。田恬这才吃惊地发现，电动汽车已在她不知不觉中落了地，车的前方二十米处，就是五棵松京西医疗用品超市那巨大的招牌。

她出了车门就急急地向超市大门走去。先把要买的药品买到，再去看看街景。

这个超市占地面积很大，应该有一万多平方米，在货架间往来的有平面移动电滚梯。超市里的顾客不少，但显然没有二○二二年北京超市里的那份摩肩接踵的热闹。而且这儿没有喧闹，人们说话的音量都自觉放得很低。

这位女士是由二○二二年来的吧？你想买什么东西？我是导购员，可以为你提供帮助！一位长相娇美的姑娘迎面走来轻声招呼。田恬一怔：你是怎么看出我是由二○二二年来的？

你的穿着呀！而且你的神色与我们二○九二年的人相比，少了一份悠然和自然，你明显是有任务在身。

哦哦，田恬被姑娘的话惊住，这儿的人眼睛挺厉害。我想买治疗渐冻人症的药品！

好的，請随我来。姑娘指了一下地上的电滚梯，示意田恬踏上去。

几乎没用三分钟，田恬就把治疗渐冻人症的药品“速立片”找到了。导购姑娘告诉她，她的一个表哥得的就是这种病，确诊后买的也是速立片，结果服用一星期后就好了，后来又服用了一星期来巩固疗效，以后再没做任何治疗，人现在活蹦乱跳的。田恬也买了两周的用量。她把这种药刚拿到手上，导购小姐又笑着说：你来一次二○九二年不容易，我劝你顺便买一份水螅再生因子带回去使用。这是一种最近刚上市的抗衰老药，是根据水螅的再生原理研究开发出的。水螅你知道吧，就是生活在淡水里的一种多细胞无脊椎腔肠动物，身体呈圆桶形，它们的老化速度极其缓慢，而且可以再生，如果你把一只水螅切成许多块，每块都将会再生为一个新的完整个体。这种水螅再生因子抗衰老药，就是借鉴水螅的这种能力研发出来的，据说能使人已经衰老的器官重新再生成一个新的器官。你可以买回去一试！

嗬，还有这种药？田恬高兴了，她想反正来一次不容易，能多买就多买一种。一个疗程的药需要多少钱？

两万一千元。服务员答道。

田恬算了一下自己的余款，便点头道：好吧，请帮我取来一个疗程的药。

在结账时田恬遇到了一点麻烦，沈总出发前告知她要带人民币现金，不要带银行卡，更不要用支付软件付款，这些付款方式二○九二年的人们要么不用了，要么新立了规矩。可当她把现金递给收银员时，收银员告知她，她拿的这一版人民币纸钞半月前已停止使用了。

那怎么办？田恬急了。

考虑到你是由二○二二年来的，我现在就请示我的上级。那收银员用手在面前的屏幕上一触，一个中年男子便出现在了屏幕上，收银员语速很快地向那位男子说了田恬的情况，男子略一沉吟，即说：请收下她的现钞，稍后我们同人民银行总行联系处理办法。

付完款，收银员拿出一个密封盒递给田恬说：请把所购药品放在这个密封盒里，以保证你在返回途中不使药品失效。田恬没想到对方想得这么细致，遂鞠躬向对方致了谢意。

办完正事，田恬看了一下手表，总共只用去了半小时。我还有将近三个半小时可用！心中的轻松让她注意到了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可能是这种跨时空旅行需要耗去的能量太多，她突然感觉自己很饿。我得先去吃点东西！

她在五棵松药品超市的旁边，找到了一家招牌上写着“三分钟快餐”的小饭店。她一边兴冲冲地向快餐店走去，一边在心里琢磨：三分钟是什么意思？是指用餐时间？三分钟怎么可能吃完一顿饭？她进店后才发现，店里没有餐桌和餐椅，只有一张长吧台，她刚在吧台前站定，一个服务员就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她面前说：女士好！请自动取用，1、2、3号食品价钱一样。她看了一下服务员手端的托盘里，分别放着三个小盘和三杯清水，1号小盘里只放了一粒豌豆，2号小盘里只放了一粒蚕豆，3号小盘里只放了一粒红豆，便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快餐呀，女士！你大概是从过去来的吧？那位服务员带点理解的笑容解释：我们现在把快餐和正餐完全分开，这些人造豌豆、蚕豆和红豆里储存的能量和养分，吃下去一粒便足够一个人正常工作三到四个小时，而吃完它只需一分钟，是真正的快餐，它们的口味略有不同。待你有时间从容用餐时，再请去正餐店里享受美妙的餐品。

哦，哦？田恬惊奇地从托盘里取出一号小盘子——只盛一粒豌豆的盘子和一杯清水，然后把那粒豌豆填进了口中，仰头喝了一口水咽进了肚里。几乎是转瞬之间，她刚刚的那种饥饿感就消失了，一种平时用完午餐的安适感在身体里弥漫开来。

她拿出人民币纸币要去结账，刚才给她送餐的那位服务员朝她摆手：不用了，这份快餐算是我们送给你的一份小礼品，欢迎你从遥远的过去来到今天的北京！

她走出快餐店时看了一下腕表，发现从进店到出店只用了三分钟。哈哈，这确是一顿真真切切的快餐！

七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北京！但看什么好呢？她转脸瞥见附近的一个电子广告牌上正在重复播放一则广告：发往月球第38号定居点的飞船，今天十五点三十分准时起飞，请买了船票的旅客，务必提前五十分钟抵达西山登月场！

田恬心里一怔：登月？难道普通人的登月梦二○九二年已经实现？看看，就去看看这个！田恬做了决定后就急忙拉开了停在近处的一辆无人驾驶飞行电动汽车的车门。车门开时，照例是那声女子的问候：欢迎你乘坐本车，请告知你要去的地址。她刚说完“西山登月场”几个字，伴着女子关于系上安全带的提示音，车便起飞了。

九分四十秒之后，电动汽车降落在了西山的一个山坳里。田恬下了车，发现这个山坳被改造成了一个大型发射场，场内竖立着很多火箭，有的火箭上载有飞船，有的则没有。三三两两的旅客正在向着写有“西山登月场”几个大字的大门走去。她曾经来过西山多次，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想确定这个山坳的位置，但发现附近的方位指示物都不是她熟悉的。毕竟，这是七十年之后的西山，这期间的地貌应该发生过巨大改变。

在大门口，她问拉着一个旅行箱的中年男子，去月球第38号定居点有些什么要求？那男的说：只要体检证明你身体健康，再买了飞船票就行。答完又仔细看她一眼，方明白似的哦了一声：你是由过去过来的吧？如今的月球上，仅咱们中国就建有一百多个定居点，每个定居点每月可接待一万多的游客，每天都有很多飞船往返，谁想去，随时可以买票去。

一张飞船票多少钱？田恬问得有些迫不及待，她心中暗想，如果便宜，我就干脆去飞个来回，机不可失呀！

普通舱一百万元人民币就可以了，对于我，也就是三个月的工资，玩一趟，值！怎么，想去吗？买明天的票去！打开登月的网站，随时可以买的！我住第38号定居点19区201号楼，欢迎你去后到我那儿做客，我喜欢和过去年月来的人聊天，何况你又长得如此赏心悦目，真真是一个美人！

田恬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道：一百万元，对于二○二二年的我可不是个小数字！她对那男的笑笑，说：谢谢你的盛情相邀！

你不会把我看成一個不正经的男人吧？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你！那男人有点色色地笑，田恬赶紧朝他挥挥手：再见了！

发射场里响起了轰鸣声，一个火箭点火了，驮在火箭上的飞船很大，看样子能坐一百多人。田恬想走进发射场里到近处看仔细些，但门口的卫兵要查她的票，她只好退回来，就站在大门口外的高处去看发射场景。只见点火的火箭在燃烧了一阵燃料之后，突然嗖的一声，就带着飞船向空中飞去……

田恬着迷地站在那儿，看着一艘又一艘的飞船升空，又看着一艘又一艘的飞船落地，直到她手腕上的手表发出鸣叫，她这才意识到，离她必须回到二○九二站点只剩半个小时了。她急忙上了一辆飞行电动汽车，说了句“颐和园东门外广场二○九二站”。

还好，她踏进返回二○二二年的运输车厢时，离车厢启动还有整整十二分钟。机器人阿蘋见她回来，高兴地端了一杯热牛奶送到她手上，同时发出一连串的热情询问。她一边回答一边去想刚才的见闻，直到车厢晃动了一下，她才意识到返程开始了……

几乎一秒不差，十八点零四分，她乘坐的运输车抵达了未来美景科技公司的77楼始发站。她看见许多人朝她欢呼，看见了一脸笑意的沈总，看见了向她跑过来的弟弟田添……

八

一进家门，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打开密封的药箱，取出一粒速立片，将其捻碎通过胃管打进了丈夫的胃里。之后，她才去换衣洗漱，然后坐在饭桌前去吃保姆端过来的晚餐。

晚饭还没吃完，一直坐在病床前观察姐夫身体变化的田添这时喊了一声：姐，你来看！

田恬走到床前一看，嗬，丈夫久已不睁的两只眼睛竟然睁开了。她高兴地抓起丈夫的手说：袁远，看来这药真有作用，你有救了！袁远的眼睛眨了眨，没有做出更多的反应。水雾笼上了田恬的双眸，这么说，我的二○九二之行是值得的！

姐姐，我们公司负责研究任务的医生，想再给你测一下血压和心率，并抽一点血！田添带着一个拿了血压器的医生走到田恬面前。还好，她的心率65，血压是70/140，只是压差略大一点而已。田恬在心里想，也许衰老三十五年的情况不会在我身上出现，毕竟，往返二○九二站点的路上都很顺利，我到目前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第二粒药灌进袁远的胃里之后不久，袁远已可以举起两臂了。田恬高兴得长久地吻着丈夫的面颊：亲爱的，你就要好起来了！

恬妹子，你这是怎么了？刚走近丈夫病床的保姆这时突然看着她惊叫道。

我怎么了？一睁眼就忙着照护丈夫的田恬一愣。

你……你……的脸！保姆有点语无伦次。

田恬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忙跑进洗手间去看镜子，这一看让她顿时呆住：镜中的她竟然是皱纹满脸，完全是一个老太婆的样子了！天哪，天哪，天哪！田恬那一刻吓愣在镜前，尽管她在决定去二○九二年那一刻，已经对这个结果在心里做了准备，可当其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她还是觉得惊骇无比。这么说，这个结果无可回避！她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寒气由脚跟那儿升起，迅疾地在她的身上弥漫开来。

我真的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她努力用手抓紧洗手盆的盆沿，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恬妹子，你赶紧去医院看看自己是咋着了？保姆站在洗手间门口催她。

谢谢大姐！田恬慢慢转身对着好心的保姆说，这是我去未来购物的正常反应，你不必担心。

那天上午，田恬就坐在自己的睡房里，一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已经变老的事遮掩住。直到中午时分保姆喊她去看丈夫，那时，丈夫已经能独自坐起身子，倚靠在床头了。

保姆打电话叫来护士，取下了插在袁远鼻孔里的胃管。

你是谁？袁远朝田恬问。他的声带也已经恢复正常。

田恬的心一抖：他竟然认不出我了。你看看我是谁？她努力装着轻松，反问他。

你是姨媽！是田恬叫你来的？唉，为我的病，辛苦你们了！袁远叹了一口气。

田恬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疼起来。他竟把我看成了我的姨妈！

九

此后几天，丈夫袁远的病状每天都在变化：第三天，他可以不用他人帮助自主吃喝东西；第四天，他能够自己动手穿上上衣了；第五天，他可以下床缓慢在室内走动；第六天，他可以自己穿裤子穿鞋穿袜子；第七天，他可以自己走到阳台上张开双臂做扩胸运动。医院里原来给他看病的医生听闻他的变化，带着满腹的怀疑来看他，走时只得宣布：你已完全恢复到正常健康状态了！

田恬当然高兴：她孤注一掷的努力果然见效了！遗憾的是，她自己的身体却在快速向衰老蜕变：第三天，她发现自己的头有些晕，一测血压，低压95，高压150，这是过去从未见过的数字，她赶紧让医生给自己开了降压药；第四天起床时，她觉着视线有些模糊，以为眼睛出了什么毛病，谁知道到医院一看，医生竟告诉她是患了老年性白内障；第五天早晨，她上厕所大解时发现便秘，在马桶上坐了很久也没能完成，这也是过去从未有过的现象；第六天，她觉得右耳开始嗡嗡作响；第七天，她在镜前看，两鬓上都已有很多白发出现。天呀，我的确快速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袁远那些天一直都沉浸在身体迅速变好的快活里，他每天都接受着田恬的照顾，却不停地问她：姨妈，田恬去哪里了？田恬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外貌上的巨大变化，认不出她了。她当然伤心不已，可丈夫身体的恢复给她带来的喜悦能让她暂时压下心里的痛苦。每当丈夫这样问的时候，她都开玩笑地说：她去给你买药，快回来了。

第二周的巩固用药服完那天，田添来看姐姐、姐夫。看到姐夫重新变成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他当然高兴，可一见姐姐白发满头皱纹满脸的样子，他的心又疼得难受。恰在这当儿，袁远又问：添弟，你姐去哪儿了？怎么一直没见她？田添这才知道姐姐没给姐夫说明事情的原委，于是便带着一点气恼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袁远听罢，震惊不已地看着田恬，随后上前一下子抱住她哭了起来……

十

恢复了健康的袁远想去上班。田恬把白了的头发染染，开车带着丈夫向他们所在的公司驶去。两个人同在一家公司但不在一个部门工作，过去袁远没病时就是一起上班的。

两个人那一天到公司时引起了一阵轰动。很多人在公司门口看见他俩时都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声惊叫里既有对袁远身患绝症却又重返健康感到惊奇和惊喜，也有对田恬突然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感到意外和惊骇。田恬不得不对一些询问她的同事反复做着解释。

更大的尴尬是在中午吃饭时出现的：食堂里的一个不认识他俩的师傅，见田恬照惯例主动端着餐盘买饭菜而袁远站在旁边时，就带点训斥的口气对袁远说：你应该主动照顾你妈而不是让你妈照顾你！袁远被训得脸红脖子粗，想发作却又不好开口，只能赌气地坐在饭桌前好久没拿筷子吃东西。

那天傍晚田恬和袁远去超市买日用品，田恬推着一辆装满东西的购物车来到出口准备结账，袁远照过去的习惯跟在车后，收银员见田恬一个人忙上忙下，就对跟在田恬身后的袁远说：你这样一个大小伙子，为何不帮帮你妈妈？

袁远气恼地回道：你能不能少管点闲事？！

类似的误会不断出现，弄得田恬和袁远都不高兴。

有一个双休日他们去旅游散心，晚上入住宾馆时，袁远带着田恬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开口说要一间房，女服务员还没看他们的身份证就回道：不行，你这样大了不能再与母亲住在一起！袁远大怒，高声叫道：我们是夫妻！那女服务员听罢一副顿时明白似的低声自语：原来是攀上了一个富婆！

气得袁远差点举起了拳头。

有天晚上，袁远的一个好朋友来看他，田恬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饭菜，饭菜做好她去阳台喊丈夫和他的朋友进屋用餐时，无意中听到那位朋友在问袁远：你现在和田恬多长时间亲热一次呀？她不由得收住脚步去倾听，只听袁远低声叹道：面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哪还有那份亲热的情绪？无非是做个样子罢了……

这话像刀一样地扎进了田恬的心里，使得她当晚一直无法入睡。左思右想了一夜，田恬在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时说：袁远，咱俩离婚吧！

袁远听罢并没有激烈地表示反对，只是淡淡说道：现在我们要是离婚，别人肯定会骂我忘恩负义，你是为我变老的，我怎么能甩了你？

不是你甩我嘛，是我先提出离婚的，这不会影响到你的形象！田恬尽量让自己说得很平静。

唉，说实话，你当初去未来购药救我确是好意，我对你充满感激，但你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太太，再让我们继续做夫妻，确实有点残酷，与我现在所处的尴尬境地相比，我还是真心地希望你当初不救我，让我就那样死去更好！

是是，我当初有些欠考虑，让你陷入了如此难受的境地。我很抱歉。我们今天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社會上会有很多人因此骂我的。

我会向公司的熟人和我们的亲友做出解释！田恬努力说得很轻松。

那好吧，这可确实是你先提出的！我完全是出于尊重你的心愿而答应的！

有一瞬，田恬是想抡开巴掌朝袁远的那张脸打过去的，但随后，她在心里劝自己，没有这件事，你怎么能看透他这个人？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他们结婚也就三年多一点，没有孩子，也没有多少财产，房子是租的，要分的不过是一点很少的现金。田恬第二天就从他们租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

搬到新租的房屋之后，她才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吃晚饭。弟弟疑疑惑惑地来了，待弄清了情况后，他气得拎起菜刀就要去找袁远算账，田恬急忙抱住了他，平静地说：借此不让自己的一生误在他手里不是也好？！

田添狠狠捶了自己的胸脯一拳：我好后悔，当初要不告诉你去未来购物的消息该多好！

可不能那样说！田恬真诚地笑道，没有那一次旅行，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哎，对了，我那次还买了一种叫水螅再生因子的抗衰老药，我为什么不试试那个药呢？说着她去箱子里找出那个密封药盒，当即打开就朝嘴里扔了一颗……

原刊责编 丁莉娅

【作者简介】周大新，1952年生于河南邓州，1970年从军，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走出盆地》《湖光山色》《安魂》《天黑得很慢》《洛城花落》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人民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