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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向日葵

2023-05-24肖勤

小说月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青玉商陆

那天凌晨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干瘦的修车仔抱着个婴儿来看急诊,说换尿布着了凉,幺幺咳了一整天,刚睡着,他怕半夜醒了再咳,抱来让青玉给开点药。

不咳的药就行。满身机油渍的修车仔表情焦灼不安,说到幺幺刚睡着时,下垂的眼皮不停抖动,他伸出手抹了抹眼角,那是一双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手,异常干瘦、骨节突出、指甲漆黑、指缝中也全是黑色的机油渍。青玉有些心痛,但她还是带着职业性的不满询问——白天就咳为什么半夜才送来?宝贝妈妈呢?

他妈……跑了,我白天忙修车。修车仔说着眼圈红了,抱紧怀里毯子裹着的婴儿,毯子很旧,已经洗得半掉毛,上面粉色的小胖猪图案脏得不行,像极了一只被人遗弃的小脏猪。

那时候青玉压根儿没想到这个生病的婴儿有问题,她只觉得眼前是个可怜的打工娃,没承想遇到的会是狼。还好职业使然,她绝不可能不看病人情况就乱开药——必定是要看一眼孩子的。

你把毯子揭开我看看。她搓了搓手,让即将接触婴儿的手指变得温暖些,春夜的诊室有点寒凉。

修车仔却慌乱挪开,哀求说,不看了吧,一动他就醒,又得咳,下午咳得都吐奶了,奶粉贵。

青玉心头一软。

她和于合结婚快十年了,还没有孩子,于合说不急。可每次看到软软糯糯的奶娃她总会心颤。

于是她用羽毛般细柔的声音说,还是要看看的,我动作轻一点?

不看了,你就开点药吧。修车仔坚持,开点止咳糖浆什么的,幺幺不娇气,喝点糖浆就好了。

青玉温和地笑了,说,你大半夜跑来看急诊就为了开一瓶止咳糖浆?什么止咳糖浆管用?你要自己会开方子还来医院做什么,对吧?说话间,修车仔紧张的表情和他那头枯黄的头发让青玉的脑子莫名响起警报,心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于是,趁修车仔不注意,她迅捷伸出手,一把掀开虚掩在婴儿脸上的毯子,手指不经意间触摸到一片冰凉。

只瞥了一眼,青玉顿时全身发麻。

那是个死婴,面色乌青。

之后的事青玉记不太全了,她当时实在吓坏了,满脑子都是小婴儿,恍惚间那小婴儿竟睁开眼,死死盯着她,小眼睛血红……再一转那血红的眼珠又变成了修车仔的,他像一匹顶着秋天草垛的疯狂的狼,眼里长出獠牙,死死咬着她,然后大声狂吼——害死人了!医生害死人了!

午夜时分的医院顿时像涨潮的海水一样翻涌起来,杂乱紧张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医院这种地方向来是不缺人的,不到两分钟,整个走廊和大厅便挤满了人,连送外卖的小哥也丢下摩托不甘落后地挤到人群前面来。人人皆媒体的时代,无须提醒,有人录像有人拍照,兴奋成一团。

惨白的灯光下,年轻人抱着死婴在大厅里狂声嘶吼——就是她!就是她!大半夜的,我来了一个多小时,她却在睡觉!就是她耽搁时间,害死了我娃!

青玉无辜茫然地呆站在大厅导诊台前,完全傻了,眼前白晃晃全是手机,都对准着她,她下意识挡了一下脸,但这个动作让她显得很心虚,混乱中她大脑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满了东西,婴儿死亡的气息和那青紫色的嘴唇,像福尔马林液体一样湿答答包裹着她,人们在说什么、吼叫什么、对着她照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她只看到院办张主任和院纪检室的李主任火冒三丈冲将进来,铁青着脸,他们没有跟她说话,甚至青黑的眼眶和白冷的眼仁中还带着划清界限的生冷和戒备。

查监控。主任皱着眉,冷静地控制住局面。

青玉长长松了一口气,回头间却看到满脸泪水的修车仔站在人群中,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却又如释重负的表情。青玉来不及思考,只觉得很快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电脑屏幕上,凌晨一点二十一分,修车仔抱着婴儿冲进大厅,步伐零乱,他挂了急诊,然后跑到她诊室门口。画面里,修車仔伸出手,明显有敲门的动作,然后他停下来,探了探头,缓缓坐到旁边的候诊椅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抱着婴儿到门口停顿张望,再次敲门,最后又退回来坐下。直到凌晨两点二十九分,他才再次走到门前,推门而入……

她值夜班睡着了,就是她耽搁了我家幺幺,幺幺才八个月啊!修车仔紧抱着死婴,动作夸张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青玉怔怔地看着屏幕。

现在她全身是嘴也说不清。

她哪里睡觉了?算算她已经失眠好几天了,修车仔只是做了个敲门的假动作——他知道医院有监控,他的敲门和等待都是圈套,婴儿早在来医院前就死了,否则半夜三更来挂急诊的,谁会老老实实抱着病娃坐在那里等一个多钟头?

但她说不清楚,场面太混乱,死婴又明明白白摆在那儿,惨白的小脸,灰白的小嘴唇,细得像小猫爪一样的小手指,它们无助地卷曲着,像要抓住什么,让人不忍目睹。

尸检!尸检可以查出死亡时间和这婴儿的死因……青玉步伐零乱,追着一言不发的李主任匆匆走出监控室,在拥堵的人群中挣扎出一句。

尸检?人群立即炸开了锅。

青玉忘记了,筑城是一个有着诸多独特风俗的西南边地,比如放在山洞里不埋不弃的棺材,比如幼儿出门必须系在衣襟的剪刀……这个充满现代工业气息的城市,内里依然是神秘古老的纹理,有些习惯是天长日久不容更改的,在这里,惊扰年幼死亡的孩子是最大的忌讳,就连安葬和悼念也必须秘而不宣。

朴素的人群显然被激怒了,他们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凑上来。

当保安把青玉从挤攘推打中解救出来时,青玉的眼镜已经给打没了,马尾散落,白大褂还被扯掉了扣子,这些都不算,不知挨了谁耳光,脸上火辣辣一片。

快走啊!保安狼狈地躲避着挥舞的拳头,狠推了她一把——你快走。

青玉这才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逃出急诊大楼,跑上平安大街,失去扣子牵绊的白大褂像一对白色的蝴蝶翅膀,悲凉地颤动羽翼。一辆辆车从她身边拐着弯惊险万分地驶过,她一边狼狈不堪地闪躲,一边回望身后那闪着巨大红十字光芒的急诊大楼。

卖甜酒汤圆的女摊主愕然地看着她,手里的勺子高高举起,在青玉看来,这女人也是要攻击她的,全世界都在攻击她。

她慌张惧怕地看着这个微胖的女人,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被马路牙子绊倒,仓皇间,什么东西从她眼里淌下来,滚烫。她抹一把湿痛的脸,胡乱脱掉白大褂,摔在湿漉漉的地上,转身跑向车流。

青玉并不喜欢这座城市,这个城市四面都是山,又常不见太阳。连绵的群山间,巨大的银色输送管将矿石从山上运到城里,像一条盘在天地间的贪吃蛇,城里到处是巨大的烟筒,它们向城市输送着复杂的气体,除了这令人呛咳的气体,街上到处充斥着汽车尾气、火锅、烧烤和烈酒的味道,混浊混乱。不像家乡那座临江的小县城,四季温润,干净得像幅画,春雨季节,雾雨笼着青葱的茶山连绵入云端,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这座野蛮生长的城市里有于合,这是她执着地留在这个地方的全部勇气和理由。

雨丝细柔如绒毛,夜半的城市灯火迷离,她的照片在医院门口的宣传栏里闪着朦胧的光芒——那是个知性又冷静的女人,位居筑城十佳最美医生榜首,她目光安然,正对着诗和远方微笑。

然而此时此刻,和那张照片同样面孔的女人却成了一只惊慌失措的过街老鼠,只能且必须在一盏盏窥探的夜灯下扑向滚滚车流。

紧急刹车的出租车司机没有生气,这是医院门口,半夜从医院里飞奔出来的都是需要天使拯救的人。

需要帮什么忙?人到中年,锋芒过去,司机声音温和如天使。

她说不出话,握着车门把手的手不停发抖,眼泪成串滴落。

司机收回眼神,缓缓把车驶出平安大街,到了红绿灯才问,走哪兒?

煤、煤矿村。青玉好不容易说出三个字,喉咙里有温热的液体淌过,是的,煤矿村,那里是她的家,她和于合的家。

出租车绕行而上,爬上筑城唯一的城中山,这里是老矿区,曾经繁华喧闹,是筑城最热闹的所在,如今黯淡在岁月的褶皱里。

青玉在半山腰五道拐下车。

司机看一眼黑麻麻的楼栋,突然问她,家里有人吗?

刚逃出劫难的青玉全身一抖,赶紧答,有啊,有。然后跳下车飞奔向院门。

其实家里根本没人,怎么会有人呢?于合已经离家多日不归。

打开门,一股寒湿扑面而来,这个春天总是阴雨不断,墙壁是冰的,空气也是。青玉没开灯,蜷缩进沙发,目光呆滞,脑子里放电影一样不断闪回医院里的一幕幕。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温纯老实的好孩子,成绩好,但不够机灵,所以当不了班长,永远当学习委员。高中班主任常说,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以后成事成在这个上,败事也要败在这个上。这话今天是应验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在候诊大厅里失控地大喊尸检,简直就是作死。

挂钟已指向凌晨四点,于合又不回来了吧?自从她在他手机里翻到那些照片后,于合便避而不见,这在以往的生活中是不曾有的,于合像一只洒脱顽皮的金毛,阳光大男孩那种类型;又有点像拉布拉多,见到陌生人比见到亲妈还亲,总之从来就不是沉默倔强的类型,一个人突然间变成这样,情况显然比青玉想象中严峻。想到这里青玉有些惊慌,什么东西正在迅捷地从她手心消失,她即将一无所有——在这个她抛弃全世界换来的城市。

那些鬼照片眼下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于合回来,这城市除了于合她什么也没有。

青玉摸出手机,翻看于合数日前发过来的旧信息——那个纪录片快播了,改片、加班、不回。

青玉不知道“那个”纪录片到底是哪个,仔细想来,这些年两个人各自忙着,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并不多。她在急诊,每天看得最多的除了鲜血就是濒危病人,这样的事回来不想说也不便说,吃饭时不行,睡觉时更不行,那就没时间了。于合则是忙拍片子,经常一出门就是个把月。两人一个经常上夜班,一个整天不是出了门就是准备要出门,要凑一起吃个饭都有点难。因为作息时间不同,不到三十五岁他俩已经分房睡了,偶尔于合会半夜摸过来,轻车熟路却又匆匆了事,青玉高兴又生气,觉得他不像是来亲热,倒像是半夜起床上厕所,这话说出来恶心的到底是自己,只有不说,但情绪憋着,久而久之她就不愿意了,于合只好黑着脸又钻回他那边睡去。

除非咱们要个孩子。早晨起来,有时青玉会主动撒娇以示妥协。

于合不买账,才华横溢的他对他们现在的房子、车子、位置都不太满意,尤其是房子,这是他父母当年房改时买的厂区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最热闹最俏的地方,现在成了筑城最旧最老的地方,在山上不说,住的人还鱼龙混杂。

我要让宝宝住在观山湖看风景。于合骄傲地梳理着他桀骜不驯的鬈发,亲爱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还需努力。

没想到革命道路走到一半,宝宝还没要成,于合却把初心弄丢了。那啥,就像科里组织学习时大家哄笑成一团的段子,说老王的狗死了,他伤心得不行,想给它留个坟,于是跑到山上生了堆火想先把它火化,结果烧着烧着味儿挺香,最后老王忍不住,就把狗肉给吃了。主任老鼎慢条斯理说完,环视了会场一周严肃地说,你们不要笑,这个段子是告诉你们,“不忘初心”四个字说出来容易,要坚持下去是很难的,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把初心给丢了。

老鼎就是个乌鸦嘴。

握在手里的手机从未如此灼热过,犯错的是于合,可他至今都没有主动打过一个电话,她确定要打过去吗?告诉他她需要他?

需要他——这样脆弱又卑怜的话青玉说不出口。自尊心卡着她的喉咙,最终她选择了放弃。

微雨不知何时已停,天快亮时,山顶墨色的树梢影间竟然升起半弯残月,是上弦。月光透过窗帘浅浅淌满屋,如忧郁行走的挽歌,她看着那缕月华,鬼使神差地缓步走上阳台——后来想起这一刻,就跟撞了邪似的。

从七楼向下望,弯曲向上的盘山水泥路像古老致幻的魔法符号,一束车灯沿着它诡异地驶上山,最后绕进楼下的院子,那是一辆白色宝马,它小心翼翼驶过寂静的夜,如划过水波的幽灵,无声地停在单元楼下。

天都快亮了啊,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人,和她一样煎熬在所有人都安然沉睡的夜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副驾驶位走出来,洒脱地甩了甩鬈发,带点慵懒,带点狂放,正是令她沉醉多年的模样。

是于合。

青玉的心漏跳了半拍后,然后剧烈地跳动起来,像当年初恋时一样,她快乐得变成一只鸽子,伸开白色的翅膀扑腾扑腾想要飞下阳台去。可她还没来得及探出身子欢声低唤他的名字,紧接着又一个纤细的人影从驾驶位钻出来,追上前紧扑向于合。

于合被她扑得急冲了两步才停住,他有点紧张地左右张望,拿手去掰那双手。

那双手却肆无忌惮地紧箍着不放。

青玉愕然张大嘴,仿佛被箍的不是于合,而是她,窒息的感觉一浪接一浪朝她打过来,她紧张的喉咙发出临近死亡的人才会发出的喑哑的嚯嚯声。

好半天,于合转回头用力地推了超短裙一把,好像是生气了、拒绝了,然后眨眼间他又突然把她搂回来,就像歌剧里的演出,生离死别的两个爱人,推开抱紧,诉尽万般离别苦,破除万般世间障,最后生死相许——于合最后决定返回去,打开车门那一刻,他下意识抬头朝楼上望了望,青玉吓了一跳,赶紧缩回脖子,把自己潜藏在黑暗里,心脏咚咚乱跳着,好像偷情的人是自己。

…………

早晨十点多,青玉在清脆的鸟鸣声中昏昏沉沉醒来,正是红嘴蓝鹊喂育幼鸟的季节,煤矿村后山树林里的鸟鸣声一天比一天嘈杂。

她从沙发上挣扎起身,蓬头垢面地走向卧室。

卧室空荡荡的,没人。

客房、卫生间、书房都没有人,她神经质地翻找床脚,甚至打开所有的抽屉,都没有人。

滞后的记忆终于苏醒过来,是了,于合并没有上楼,他被超短裙重新牵回了车里。

“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捉走了。”不合时宜地,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咯咯咯,她被自己逗笑了,声音沙哑,鬼似的,仿佛不见的真是唐僧。

青玉边笑边打开水龙头,捧起水胡乱泼洒,湿答答的头发贴在惨白的脸上。镜子里有个女人在说话——于合,你不回来,我本来想跟你讲的,我看到了一个死婴,好吓人。

屋子沉静如深海,除了涓细的水流声,无人回答,也无人安慰。

老鼎来电话。

院里的意思是,你先在家休息,等网上风头过了再说。老鼎闷声闷气地说。

哭了一早上的青玉这才意识到昨晚的事没完,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她的天塌了两次,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现在她还被压在废墟里,却无人营救。青玉颓然打开手机微博,果然在网上看到了陌生的自己,表情惊恐狰狞,下面的跟帖铺天盖地,问候全家的、祝早升极乐的、送她癌细胞免费三件套的……青玉按捺着性子往下翻,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手指哆嗦,眼前发黑,胸口越来越紧硬。凭着医生的本能,青玉强迫自己放下手机镇静下来,走进厨房,她得吃点东西才能撑住。打开冰箱,拿出几个鸡蛋,她想煎荷包蛋,结果接连打四个蛋都掉到了地上。青玉索性将空碗狠摔到地上,胡乱披了件开衫下楼去吃东西——网友都在咒她死,可她要死也得当个饱死鬼。

煤矿村听起来是村,其实是座矿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筑城最老最早的一批厂区房就建在这里,顺着狭窄的山路从山脚到山顶,一路蜿蜒向上全是房子,后来矿没了,厂也没了,煤矿村成了“三不管”地带,到处是农民、工厂职工和外来务工人员乱搭的违建房,密密麻麻的鸽子房和厂区房交错在一起,彼此见缝插针,如同天作之合,容纳三教九流,于是整座山成了一个混乱怪诞又充满烟火气的所在,有租房的,有吸粉的,有正经开美术音乐培训班的,也有卖臭豆腐卤菜的,当然,还有贩假货和搞手机贴膜批发生意的。

于合不愿意要孩子的原因,是担心这里环境不好——孟母三迁那是亡羊补牢,我们先完成硬件条件这叫未雨绸缪。

厂区房值班室斜坡上有棵经年的老槐树,树皮斑驳,枝条如魔。楼下的老青砖围墙被包装厂的老保卫科科长抠开了个洞,一对来自乌江渡的中年夫妻从他手里租过来,螺蛳壳里做道场,竟在小小的洞子里支了个棚架卖起了早餐。

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热腾腾的大油锅刺刺刺发出面条膨胀满足的响声。一旁的长条案板上,一大竹筛油条金黄灿烂地围绕摆放着,像朵喜庆的葵花。再往边上是个小铁炉,上面烧着锅豆浆,汤浓,香气浓郁。

这对夫妇青玉已经很熟了,去年疫情防控期间两口子没抢到口罩,青玉還把家里仅有的一包口罩分了他们一半。

老槐树花期刚至,垂下累累白玉籽般将开未开的花串,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光泽,见有人走过来,树下的女人笑得和花一样香甜,美女,几根油条?

她摘下脸上的口罩,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说,一根油条切四刀、一杯豆浆不加糖。

好脾气的老板娘看清是她,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舔了舔细薄的上唇,尴尬地扭过头,动作飞快地夹了根油条,敷衍了事切了四刀,麻利地装进袋子,然后有意无意半勾着滑润的手指。

袋子便缓缓滑坠在常年浸满油的木案上。

青玉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尴尬地停留了半秒,最后,她缓缓拾起油条袋,沉默地转身。

还出来晃啥子嘛,身后传来女人压低嗓子的嘀咕声,换成我就不出来了。

谁?咋个了?坐在油条摊旁剥毛豆的老奶立马凑上来。

那个医生,昨天半夜把一个奶娃耽搁死了不认账,还嚷嚷要尸检,唉,巴掌大个娃,尸检这样的话她也敢讲!老板娘叹气,平时看上去多好的人,去年还送口罩给我家。

嘁,送个口罩就是好人?老奶故意提高嗓门说,现在的医院和医生惹不起,我屋头老汉住个院,就花了不少冤枉钱。

没完了是吧?青玉愤然回过头,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再看几张脸,各看一边,仿佛刚才的聒噪根本不存在,只有脸上冷然的笑意和不屑在太阳的斜光中显得十分真切。

记住,你给我装孙子。老鼎的忠告响起在耳边,不要去跟帖,不要去辩解,要懂策略,一定要降热度,你一个人吵不赢全世界。更何况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只相信他们认定的东西。

老鼎说得对,青玉强忍怒火,把油条和豆浆扔进身旁的绿色垃圾桶,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整天青玉没有吃东西,阳光照进屋又退出去,云朵在窗外的天空飞逝,最后归于夜色,她还是没开灯,房间里只有手提电脑在漆黑中闪着诡异的蓝光,魔鬼一样吐出一条又一条跟帖,句句是利剑,条条都诛心。

二十四小时过去,她已经成了网络红人。呵呵,人生何其有幸,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名满江湖”。

门锁咔嗒一声响,于合进屋来,齐肩的鬈发有点乱,神情也是。

青玉一阵狂喜,于合是特意赶回来安慰她的吧。青玉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佯装镇静地扣上手提电脑,端坐在沙发上,身体却微微发颤。

然而于合径直去了卫生间,青玉听见里面响起懒散的刷牙声、水声,然后洗衣机嗡嗡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于合打着哈欠,提着昨晚和女妖怪离去时穿的那件风衣走向阳台。

他沉默地穿过客厅,仿佛她是个透明体,他完全看不见。

但她却看得见,她看到他跟往常一样,仗着人高马大,懒得用晾衣竿,踮起脚去够晾衣竿,没想到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吓得不轻,狼狈万分地抓住洗衣机边框轻骂了一句:我?菖。

以往这种时候,她肯定会扑哧一声笑起来。但现在青玉笑不出来,她感觉自己正一寸寸淹没在无边的海水中,委屈、绝望,统统涌上来,她挣扎着试探——你没看热搜?

于合停下脚步,表情有点愕然,也许他已经做好了犯忌桃花被兴师问罪的准备,不想青玉另起一行,问的话也无头无脑,搞得他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略显迟滞地反问,忙片子,什么热搜?

没什么,青玉彻底失望——照片的事,你不准备解释点什么吗?

于合歪歪头,无情且残酷地展开一个洒脱的笑容,道,青玉,我们都是骄傲的人,不是吗?

青玉听不明白,她骄傲过吗?她一心都是他和工作。

你是挺骄傲,也很辛苦,不是在拍片就是在拍片的路上,或者说,不是在某些人床上就是在去往床上的路上。青玉冷冷说完,转头看向阳台。

阳台上,那件卡其色风衣正刺眼地高高悬挂着,像战袍、像盔甲、像插到她阵地上的胜利旗帜,还好老天有眼,此时无风,否则它一定会猎猎飘扬给她看。

哪儿来的?青玉故作平静。

于合回头看一眼,不自然地说,自己买的。

你从头到脚连袜子都是我买,什么时候自己买过衣服?青玉冷笑。

那你还问什么?你觉得这样子有意思吗?于合取了根棉签掏耳朵,嘴角扬起,带点痞味,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青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正身陷沼泽、一点点被吞噬,他却无视她的生死,甚至还要补上一脚。青玉咬紧牙关,进行最后的妥协和争取——于合,我们聊聊好吗?我遇到……

于合霍然起身,声音冰冷,打断她说,我累了,想休息。

于合意外坠楼的位置正好是被“女妖怪”箍住时站的那一块地砖的位置。

那块砖挺倒霉,它和其他砖不一样,因为以前坏过,物业重新安装时找不到同款,只好随便用了一块灰黑色的代替,像死神的路引。现在这块砖很快又将被物业换掉,不是因为它坏了,而是因为上面有血。

宿醉乍醒的青玉一路狂奔到楼下,看到那一摊红红白白的零碎和冷润,青玉顿时瘫跪在地。

于合。她把残破的于合抱在怀里,用大腿撑起他绵软得怪异的脖子——于合。

人群围上来,米粉裹卷一样层层叠叠,有人打电话给社区,有人打110和120。

青玉放下按在于合颈动脉的手,抬起头用死鱼样的眼神看向人群——不用打了,他走了。

你怎么能确定他……那个了?人们急切地追问,万一能救活呢。

我是医生,网上那个急诊科医生。她看向众人,神情古怪,你们这几天不都在骂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窘然不语。群体的清算也好,隐秘的进攻也罢,一旦面对面相向,难免让人尴尬。

一滴泪水滴落在于合尚有余温的脸上,她迟钝地低下头,亲吻于合脸颊,又将他纤长的手臂归拢在胸前,让他显得像安详入睡的过客,抑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可她这一动,于合的血便又从破碎的脑后涌出,红红白白糊了她一身,再洇漫到地面。

有谁看到什么情况没?匆匆赶来的女社区主任拨开人群挤进来,又差点吓退回去,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慌乱发问。

我看到了。香樟树下远离人群的地方,一个水滴般的声音回答——我住对面楼,这个人在阳台上踮脚取衣服,没站稳,就摔下来了。

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像电视剧里的男演员,温润清秀,也许因为是第一目击者,他边说话边喘息,紧张得满额头冒汗。

死亡对于事不关己的人来说根本无关悲伤,只添热闹。

不到半个钟头,楼前的空地和楼梯间里便塞满了人,警车一来,亢奋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分开。车上先下来两个警察,一胖一瘦,都长着一张国字脸,像两个葫芦娃,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老头儿老太太小媳妇大爷们儿,二人顿时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紧接着车上又下来两个,皱起眉头二话不说直接开始拉警戒线。

你俩楼下,我和匡容楼上。瘦警察一边安排一边左右张望着什么,然后朝胖警察挥手示意。

于是人群又隨着两“葫芦娃”警察哗啦啦合涌奔流而上到七楼701室,有的站在门口窃窃私语,有的自来熟地钻进卫生间端来热水,帮失魂落魄的青玉洗去满手血迹,有的显然见过世面,正来回踱步焦急地打电话联系殡仪馆——尸体还在下面用白布单盖着,瘆人得慌。

有什么好看的?一点常识都没有,现场全被破坏了,现在又都堵人家里来。胖警察抱怨,又十分专业地高声问——目击者在哪儿?

人们左右张望,不见那个人。

刚才还在呢。有人好奇地说,接着有人趴在灰尘遍布的过道窗户大声往下喊——喂,树下那个谁,叫你呢。

让人都先散了吧,瘦警察比较精干,皱着眉交代社区主任——下去尽量不要再接近现场,都绕开点。

主任忙不迭地摆着手说,贺警官你不用那么紧张,啥子现场不现场,有人看到了是意外,请你们来就是完成个手续,得开死亡证明,不然送不去殡仪馆,这么摆在楼下再耽搁下去,拍视频的一来网上一发,咱煤矿村要出大名。

瘦警察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先疏散人,再下去把目击者叫上来吧。

目击者像只蜗牛,楼道里安静得完全听不到声响了,他才出现在701门口,神色苍白,眼神忧伤。

也许是嫌他来得太慢,瘦警察沉着脸瞪了他一眼,凶巴巴说,你看到的?

目击者有点惧怕地往后缩了缩,点点头。

瘦警察本来还想说两句,见他那发蔫的样子,打住了,胖警察打岔说你把你看到的情况再说一遍。

目击者站在门口,指着阳台说——那个人去取衣服,就是那件卡其色的,太高,他跳了一下没够着,然后好像脚滑一下,一歪身子就跌下去了。

胖警察飞快记录完,如释重负地扣上本子。还好是意外,否则又没得闲。

瘦警察显然是个心眼子多的,他眯着眼转头看向青玉,你说说?

青玉摊着湿答答的手,呆滞地看着他。

你说说。瘦警察重复。

说……什么?青玉茫然地眨眼。

你喝酒了?

啊。青玉木然地点点头,指指茶几上散乱的酒瓶和酒杯。

好家伙。瘦警察皱眉,这是开酒吧还是怎么着,雪花啤酒、百草香、珍十五、汾酒、梦之蓝……牌子真不少,天南地北的,喝遍长城内外了都。

为什么喝酒?喝了多少酒?在哪儿喝的酒?瘦警察一句紧接一句。

青玉有点蒙,就在这里喝啊。她脑子昏沉,说,还能去哪儿?上个街人人喊打……突然,青玉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惧地瞪大眼,霍然转身看向阳台,面色发青。

怎么了?瘦警察敏锐地盯住她。

他摔下去了。青玉目光乱闪,指着阳台叫,快,他摔下去了!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瘦警察不管,继续刨根问底。

好脾气的胖警察一把抓住情绪混乱的青玉,又侧过身凑在瘦警察耳朵边嘀咕了几句。

瘦警察眼神锐利,边听边上下打量歇斯底里的青玉,网暴?难怪喝成这样。

但总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瘦警察沉思片刻,问,他坠楼时你在做什么?

目击者的声音清脆地岔进来——她在喝酒。

正巧青玉打了个酒嗝,喷在胖警察脸上,胖警察顿时脸都绿了。

青玉晃晃沉重的脑袋,是的她在喝酒,从昨晚喝到天亮,醉了醒,醒了又醉。

屋子变得很安静,看着她的几双目光都充满了无声的悲悯,青玉咧嘴想笑,眼泪却滚落下来,她转过头,失神地看向阳台,明亮的光束从晾晒的衣服间射进来,像电影里去往天堂的光,那件卡其色风衣正在光影中轻轻摇晃。

年轻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瘦警察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青玉的脚——她没穿鞋。

给她找双鞋。瘦警察叹口气,叮嘱刚从楼下处理事务回来的社区主任——医院先出个死亡证明,我们这边才能出。说完顿了顿,不满地说,阳台隐患,不是一直让你们社区组织整改吗?

你帮帮忙!这里是煤矿村。主任忙进忙出还讨批评,火气上来没控住——这么个小山包塞了整整一万人,破房子今天这个住明天那个住,我找谁收费搞整改?上面年年都说纳入棚户区改造,五六年了,可只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再说了,你们派出所管流动人口要是抵事,煤矿村能乱成这样子?

瘦警察语塞,两人正大眼对小眼要杠上,楼下有人兴奋大喊——车来了!

社区主任弹簧一样跳起来,也不抬杠了,搀扶着青玉出门,快快快,殡仪馆的车到了。

她才不想再配合警察调查些啥子鬼呢,只要确定不是凶杀她就心安,不然年终社会治安综合考核又要扣分,再说了,所有人都希望是意外,都觉得当务之急是把楼下的尸体运走,然后让物业抓紧清扫现场,那些红红白白的……社区主任也不敢细想,头皮直发麻。

走吧走吧下楼吧。她回头催促着警察还有门口的年轻人。

年轻人回过头,犹豫地朝屋子里望了望,深嗅了一口气。

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穿堂风吹过客厅,传来隐约的青草香和花树香,煤矿村的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正盛开各种野花。此刻,春天和死亡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充溢了这个不寻常的清晨。

晚上,于合的同事和朋友陆续来到殡仪馆,青玉呆坐在灵堂前,盯着那具冰棺,她有点困惑——生和死到底哪个更好?于合死了,可大家都陪着他,念叨着他,她明明还活着,却在网上被一刀刀凌迟,无人管无人问。

于合躲了她半个月,现在总算如愿以偿,再不用面对她的质问或控诉,他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既不跟她讲道德,也不讲责任,只一意孤行。现在好了,把自己孤行到冰棺里。真有意思。

走路带风的女副台长走过来,淡定地提醒青玉,要不单位安排个人回去找张于合的照片?挽联中间还空着呢。

青玉缓缓抬头,这才发现冰棺上面的黑边相框还空着。

也……行,她转动酸涩的眼睛,看向副台长背后那个面色发青的女子,正是掳走唐僧的女妖怪,于是青玉朝她扬扬下巴,你跑一趟吧。

女妖怪挂着两行泪,失魂落魄却没忘撇清关系——我……不知道你们家在哪儿啊。

你怎么會不知道?青玉意味深长地笑,目光像在挑逗一只走投无路的小老鼠,半夜你不还送于合回家了吗?去取照片时,记得把阳台上那件风衣拿来给他烧过去,他就是取风衣时摔下楼的,有意思吧?

副台长明显咀嚼出某种味道,脸上乌云渐起,正是风雨欲来的架势。这时灵堂的灯突然炸出一股青烟,熄了,厅里漆黑一片,短暂的惊诧后,一抹暗蓝的月色从玻璃窗外透进来,隐约映着灵堂白色的纸花和飘飞的挽带,还有森冷的冰棺,气氛显得有点诡异,灵堂里的人一个个吓得汗毛直耸,不敢动弹,有稍微大胆的轻声嘀咕了一句,?菖了鬼了,什么年头,居然还有灯会坏,是不是人走得冤?

青玉的声音突兀响起——看咯嘛,是于合在催,他想穿的衣服没穿上。青玉说完将钥匙朝女妖怪站立的方向递过去,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狰狞、决绝。

谁心里没一把刀子呢?善不善良而已,递不递出来而已。

从火葬场出来,骄傲的于合变成了一罐子沉寂的骨灰。

青玉没有给他下葬,凭什么给一个负心汉买墓地?墓地那么贵,每平方米比于合打算在观山湖买房子的价还要高。青玉抱着罐子回了家——有些事不是一死就能了之的,这是她和他的家,他不想回也得回,哪怕将两个人的灵魂都囚禁在这里,总归是在一起。

彪悍肥胖的女楼长堵在楼门口,两道文过的眉毛紧揪在一起,你啷个能把这个东西拿回来呢?她焦躁不安,这啷个行?

青玉面无表情。

妹子,你何必嘛,我晓得你最近不太好过,我是大姐,理解的,但是现在网上那么多说你坏话的人,你何苦再把一栋楼一个院子一座山的人都得罪进来?这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低头不见抬头见。

谁稀罕见?青玉身体里有一团炸药被徐徐点燃,眼前的女人不打自招,就算参与网暴和跟帖的人里面没有她,但天天兴趣盎然盯着守着等待更新的必然有她,不然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嗐!怎么说你呢妹子,你一个女子家性格也太……不然人家也不会专门攻击你,你放那……那啥子在屋头,终归是不好的嘛,莫非你就不害怕?

医院里那么多大体老师我都不怕,一罐骨灰我怕什么?青玉长长地吸一口气,把冒着烟的火气压下去,恶作剧般、慢吞吞地答。

女楼长有点蒙,她不知道大体老师是什么老师。

大体老师是教什么的?她问。

遗体捐赠者,就是你们说的尸体。青玉痛快地吐出一句话。

天爷!女楼长发出一声高亢浑厚的惨叫,你疯了吗?

青玉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啪一声关上门。

骨灰罐子让青玉成了众矢之的,楼下几个老奶一大早买完菜就坐在楼下院子里,边择菜边骂个不停,晚上,不下雨的夜,她们也凑在院子里抱怨个不停。青玉听完楼下的骂声又接着看网上的骂帖,二十四小时,倒还一点都不寂寞。

这天夜里,老奶们又搬了椅子坐在树下愤愤不平地唠叨——楼道灯老坏,以前不坏的,都是楼上闹妖,吓人不是。正细数各种异常,社区主任过来了,把几个老奶教育了一顿,从移风易俗讲到个人人权,从选择自由讲到人民群众内部矛盾,再讲到民主团结法制,毋庸置疑,社区主任讲话还是很有格局的,大格局一摆,老奶们的格局就显得小了,声音也小下去。

人家工作上的事,官网上没定论,大家不要传谣信谣!骨灰盒的事呢,我觉得大家要换个角度想。社区主任故意把声音提得很响亮,让楼上楼下阳台上支棱着耳朵的人们听到——要是咱们哪天走了,子女愿意把骨灰放在家里,你想想美不美?不用在荒郊野外淋雨受冻,子女吃糖醋排骨,你能闻到香,家里添子添孙,你能看到他们换尿布,多好的事。

老奶们埋头不说话,人少常提死,因为不怕死,人老不敢提,因为怕离别,社区主任这一说,各个觉得楼上那个摔死的男人真是有福气,一番叹息后,老奶们各自提着小板凳散了。

夜终于安靜下来,青玉想,社区主任还真是有心,今天是于合头七,她过来先挡一挡,是帮青玉清理障碍,让她有工夫下楼找个地方烧纸。一个多星期过去,青玉到底看到了一丝暖阳。可这温暖来得太迟,迟到很多东西已经无法挽回,比如现在,青玉除了无所谓,还是无所谓,看一眼于合的遗像,青玉上了三炷香,算是把头七敬了。按民间的说法,头七过后于合的三魂七魄就真的散了。可散不散的,青玉还是无所谓,人间已如此狰狞,一捧骨灰、一个于合完全不足为惧。

点完香,青玉换了身暗紫色的瑜伽服,戴了黑色棒球帽和口罩,把自己缩成一个影子静悄悄出门下了楼。

冰箱空了,面也没了,她总不能让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饿死掉,尽管网上那些人巴不得她死掉,但青玉单薄的身体里倔强地生长起一根森白的骨头,细长尖瘦、狰狞锋利,以刺痛维持生的意志。

路灯从山脚亮到山上,像一串绵延入天宫的宫灯,那个经常来卖棉花糖的小摊贩站在一盏路灯下,独自踩着自行车转轮,摇出一束膨胀又虚无、一抿即逝却又可捕捉的巨大的棉花糖,然后自己对着路灯昏黄的光,伸出舌头一口一口快乐地舔……这么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却和青玉无关。

青玉把自己隐身在香椿树阴影下,撑着和棉花糖一样不太真实存在的双腿往前挪——网上的攻击让她吐了整整七天,森白的骨头撑起了心脏,撑不起虚弱的胃。

四道拐二十四小时超市门口竖着一把红色大遮阳伞,伞下嘤嘤嗡嗡飞满了蠓子和飞蛾,它们义无反顾地扑向黄色的灯光,发出细小又凄美的吱吱声,青玉觉得自己就是那些蛾子。进了店,老板胖子用探究和狐疑的目光盯着她,青玉只顺手抓了两瓶酒、几盒方便面便匆匆离开。

寂静的深夜,半山腰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青玉沿着墙根树影一路跑回院子上到七楼,一抬头,人便呆了。

出门时她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门上贴着张照片,正是她评选最美医生那一张,被翻拍成黑白照,脸上用红笔打了个叉,眼珠被戳穿,下面粗暴地写着两个字——去死。

黑暗里,穿越楼道的风如同飞机的轰鸣声掠过,震撼、猛烈。青玉在巨大的声响中缓缓晕厥在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边说话边拾级而上的声音,青玉苏醒过来,惊慌失措地撑起身子,小偷一样无声打开门,迅速逃回屋子。

那晚以后青玉基本上就不出门了,每天,清晨镜子中的女人都在消瘦变样,越来越像行走人间的女鬼。

方便面吃到最后一盒时,不吃狗肉的老鼎终于来了,青玉蓬头垢面地看着老鼎,鼻子一酸——干脆晚来几天,收尸算了。

闻着满屋子的酒味,老鼎也心酸,这个温顺又爱干净的女徒弟,莫说酒,连科里开会有点烟味她都受不了,谁想到现在竟在家里憋屈成了个不修边幅的女酒鬼。老鼎嘴拙,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只有推开阳台玻璃门,扯开厚重的窗帘。

蓬勃的阳光和空气顿时清鲜地扑进来。

青玉举起布满青筋的手挡住阳光,眯着眼嚷嚷,关上。

老鼎这才看仔细青玉瘦得皮包骨的模样。要死咯,他忧心忡忡地看她一眼,从随行的大包里一一拿出葡萄糖、诺氟沙星、复合维生素片、火腿肠、茶叶、曲奇饼干、巧克力,甚至还有洗发液和沐浴乳。

看着老鼎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大堆东西,像是探监,青玉终于忍不住,双手捂着脸,不肯让老鼎看到她哭。

我知道你不愿出门……再忍忍就过去了。老鼎想半天,终于说出一句颇有诗意的话——互联网就像一条鱼,只有七秒的记忆。新的一来,旧的就冲下去了。

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七秒已经过去了,是吧?青玉抹掉眼泪,吸吸鼻子问。

那个……迟早会过去的嘛。老鼎顿了顿,困难地表述——小婴儿还在医院太平间存着。那个修车仔不肯火化也不肯尸检。网上舆情又凶,市里要求医院必须拿个态度出来。昨天院里开了个会,院里的意思是,公家出十万,你个人承担两万——也不是叫你现在拿钱出来,年底从年终绩效里扣就行,也不是真扣,就是说法上要这么说,其实是从我们科里扣。另外,要压住网上的事,院里还得有个正面回应,所以——出了个通告。

说完,老鼎带着被逼良为娼的表情,慢腾腾地从包里拿出来份文件,言不由衷地劝,青玉,干急诊被打被骂都习惯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挨过处分,也挨过踹,你都看到的。

老鼎卖着惨,青玉没话说,前年老鼎被踹破了脾脏。

青玉拿起文件,薄薄一页,却沉如陨石——

“筑城市云月区人民医院关于对我院医生青玉医患矛盾调查处理的通告:二○二二年四月七日凌晨两点半左右,我院急诊科医生青玉与病人家属秦长命发生医疗纠纷,我院高度重视,第一时间成立调查组对此事进行调查处理。经初步调查,当值医生青玉当天夜班接班后,一直在诊室内未外出,其间,病人家属秦长命于凌晨一点二十一分抱着患儿(秦安,八个月)跑入急诊大楼,挂号后到青玉诊室门口候诊。据秦长命陈述,他敲诊室门后,未听到室内有医生回应,等候十几分钟后,未见有病人进出,便再次走到诊室门口,见医生趴在桌上睡觉,秦长命担心叫醒医生会激怒医生,从而导致医生不给孩子好好看病,便一直等到凌晨二时二十九分左右,这才推门而入,其时患者秦安已经去世。凌晨二时三十七分,医生青玉与秦长命发生激烈争执并纠扯到大厅,双方对婴儿死因各执一词,医生青玉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要求对死亡病儿秦安进行尸检,激起现场围观群众不满。

“现因秦长命及其家人拒绝尸检,婴儿死因至今无法查明。然而当天经过被网民在网络发布后,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并造成了一定的不良影响,对此我们深表歉意。现经医院专题会议研究决定:暂停青玉处方权及临床诊疗行为,待进一步调查核实后,我院将及时向社会公布调查结果。欢迎广大群众和广大网民监督。”

这什么意思?青玉晃动文件,纸张发出生硬的声响。

老鼎垂着头,尴尬地搓搓鼻尖,就那意思。

就那意思是什么意思?真相呢?不查了?凭什么停我的处方权?

现在哪有真相?现在只有满世界的火药!老鼎愁眉紧锁,再說了,你还要什么处方权?先躲着吧!照片都贴到门口了。现在你叫尸检那段视频传得到处是,院里很为难。

我那句话说错了吗?青玉感觉自己像只等待宰杀的困兽,绝望而无助——那个婴儿来医院前就死了,老鼎,咱们学过的!人体死亡身体变化——死亡一到四小时,肌肉僵硬,死亡四到六小时,尸僵扩散、血液凝结!那个婴儿在来之前就死了,而且至少死了半天,那个人是故意的!他深更半夜抱着孩子就是来医院讹钱!

可是谁会相信一个做爹的会抱着死去的孩子到医院去讹人?天打五雷轰的事。老鼎说,没人信。

天打五雷轰的事我们在急诊科见得还少吗?让公安查那个人啊!青玉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是不是很缺钱?他是不是吸毒?他是不是赌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动机就可以解释。还有尸检,只要尸检什么都清楚了,当时如果有法医来,不用开膛破肚也能基本判断死亡时间,可是你们一上来就只知道查我有没有睡觉!要知道这根本就不是睡觉的问题!

是的是的,不是睡觉的问题,我完全相信你,你就算睡觉也容易惊醒,你是个负责任的医生。老鼎心痛地看着这个他一手带过来的徒弟。

惊醒?青玉彻底爆发了,她霍地从沙发里蹦起来,嘶吼——我没有睡觉!还要说多少遍我没有睡觉!他也没有敲门,他只是做了个动作!这个人太可怕,他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那天晚上我怎么可能睡得着?那之前我就已经好多天没睡好觉了,于合外头有了人,他手机里有照片!我看到了,你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吼完两人都愣住了。老的愕然看着发疯般的小的,小的冤出生天看着悲天悯地的老的。

他们到底还要怎样?要逼死几个才肯罢休?青玉哭起来,回头指着洒满阳光的阳台——要是没有那晚的事,于合就不会从那里摔下去。

老式水磨石地板在阳光下灼灼反射着光,耀眼而刺目。

为什么?老鼎捕捉住什么,沉声问。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青玉抹一把眼泪,咬牙切齿地说,不是吗?我不出事,于合就不会出事。

晚归的商陆打开房门便瘫倒在地,汗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进门镜里,那张比男演员还要俊秀的脸惨白如纸。他强撑着走到沙发边,又再次跌倒,阿戈美拉汀片和其他药就放在茶几上,他颤抖着手想去够,却够不着。

他没想到夜深人静的巷子里会突然冒出个人来,当她凑到他面前将一张照片摔在他脸上时,他差点晕了过去——除了表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有身体上的接触了,在画室教画他也只是一对一单带,不上大课。

表哥的电话打了进来,高亢的语音中带着烟火与鲜腾,那是他向往却永不会有的气息——交给你个神圣的任务,没事帮我留意下你对面那个女医生,最近网上骂得凶,我怕出事,再摔死一个就“芭比Q”了。

嗯。汗水贴在身上,商陆打了个冷战。

怎么了?表哥听出异常,紧张起来,干吗了?

没。商陆再次支起身子去够药,上完课有点累。

这段时间你给我注意点,煤矿村住的人太复杂。还有,那天你去凑什么热闹?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你那天出一身的汗。表哥声音凶巴巴的——好不容易救活你一回,莫给我又整出事来。药吃没?

就吃。商陆温顺地答,心里却说,怎么可能不去,是她啊,是她的事。

回来住行不行?别在煤矿村租房,留点钱养病要紧。表哥碎碎念,我这操心的命……好好,来了来了就来了。后面半句已经离话筒远了。

表哥是个好警察,可惜摊到煤矿村这个片区,整天没得闲。煤矿村社情太复杂,它夹杂在新老城区之间,是这个城市最大的一块补丁,因为改造成本太大,政府不敢动,四处寻找便宜租房的打工人家更不想它动,老年月的老树老房老营生,便几十年如一日容颜不改地停驻在这个山包上,从没有谁碍着谁,也没有谁瞧不起谁。

商陸租住在煤矿村,是因为山下左侧曾是筑城大学的美术学院,至今仍有不少画室开在山脚,他任教的画室在二道拐,每天朝十晚十,正好避开上下班的人群,方便他独自来去。他不住表哥家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活着的勇气,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将消极的阴影留在表哥和姨妈家里。

何况这里有他的药,支撑他活下去的药。

端午到了,雨水又多起来。窗外,雨又开始下,细,像雾,把整个煤矿村笼罩得像一部黑白老电影。

二十二岁的商陆裹着薄毯躺在沙发上,失神地看着对面的楼栋。虽然两栋楼各在山路两侧相隔十来米,中间还夹杂着巨大的香樟树、林立的电线杆和乱七八糟的网线,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线。

对面七楼的窗户依然一片漆黑,但他知道,她在家。

两个多星期了,漂亮的女医生一直没上班,白天她通常呆坐在客厅靠左的沙发上,斜倚着扶手,木偶一样。晚上商陆看不到她在做什么,因为她从不开灯,但屋里会若有若无地映出隐约的蓝色荧光,他想她一定在上网。

网上骂她和声讨她的那些成千上万的留言,她一定都看到了。

她其实不该看的,那些东西太可怕,是人都受不了。每想到这里商陆心里就生起一阵疼痛。

时间一点点流逝,守着一个不开灯的房间到底是枯燥的,吃了药,商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从噩梦中惊醒,梦里他正游向茫茫大海,无边无岸,他累了,渐渐沉下去……醒来的商陆惊魂未定,他剧烈喘息着,痛苦地望向对面。

山上山下都是万家灯火,只有701依然黑洞洞一片,商陆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就像在梦中一样,沉向深不见底的恐惧的海沟,那里有无边无际的黑和寂静,然后那些无边的寂静又变成巨大的可怕的吞咽声,从遥远的脑海深处游来,世界变成一张巨大的嘴,黑森森的,他像一条无助的小鱼,眼睁睁看着自己游进那张嘴里……

对面那么黑,他什么也看不到;世界那么黑,他什么光亮都看不到,以前对面那盏灯是他活着的意义,现在这灯却熄了。记忆里,她的手机号码像印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可这个号码注定打不出去,对她来说,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衣服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磕痛了腰,他掏出来,是那张照片。商陆失神地看着照片里那片彤红的天空,许久,他放下照片,起身打开门朝楼顶走去。

就在他关上门那一刻,701的灯亮了。

突然忘了挥别的手,含着笑的两行泪,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独自站在悬崖边……

听着电台音乐,青玉眼湿了,无边的黑夜,是谁站在悬崖唱挽歌?

路灯的灯光从蓝色天鹅绒窗帘边上泻进来一道鹅黄——于合死后,她一直不愿意打开门窗,这套房子到处弥漫着于合的气息,她恐惧这气息,又无比依恋它,她怕开了窗,风吹进来,把于合的气味吹散。

这些日子她总感到口渴,总觉得屋子里有一种甘美带甜却又恐怖的气味,像寒风中的铁锈味,这气味在死婴事件那天夜里就开始有了,她只有拼命喝酒,因为每喝一口酒,那气味就冲淡一点,于合去世后它变得越发强烈,它一缕缕一丝丝地从于合的骨灰罐子里生发出来,无处不在地包裹住她,蛇一样越缠越紧。

山下指月街上远远又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是谁又去往生之地了?或者说是极乐之地?这也许是一件美好的事,爱憎痛、怨恨痴,统统一了百了。

白天她回医院去闹了一趟,没错,是闹。趁着酒劲砸了副院长办公桌上所有的东西,包括他闺女的相框。副院长气急败坏叫来老鼎,五十七岁的老鼎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讲,望着老鼎颓然无力的双肩,青玉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灭。都是豆,相煎何太急?副院长真是个狠人。

青玉走出院办,走出大门,最后回过头,看到巨大的玻璃门里映出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

不是白大褂,她的白大褂在办公室里。

青玉呆呆地看着那道黑色的影子,说不出话。

老鼎站在大厅里,玻璃上,他的白大褂和她黑色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前世今生,然后,小老头儿伤感地隔着玻璃朝她挥挥手,意思是回去吧。

回去?

她徐徐转身,向前走。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青玉摇了摇茶几上的酒瓶,空的,再摇一瓶还是空的,她踉跄几步,打开灯,然后用力推开阳台门。

刹那,昏黄灿烂的路灯光芒如同花洒里饱满的水一样倾洒而来,将她温柔包裹,像初恋时于合拥抱她的温度。她笑了,抬头迎向夜风,风是湿润的,像爱人的吻。

我爱谁,跨不过,从来也不觉得错。自以为,抓着痛,就能往回忆里躲。她抓着栏杆,昂起头摇摇晃晃地哼唱。

风中有什么声音在呼应着她,令她亢奋——是于合,说不定黄泉路上于合和死婴都等着她,等着就好,做人时大家没能算的账,做了鬼慢慢算……想想那情形,三人行,彼此是因互相是果,到时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多痛快!

睡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不接,都要死了,还接个屁。青玉抬起左脚,醉醺醺骑坐在栏杆上,任风吹动睡裙——我身骑白马啊,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哟,回中原。放下西凉啊,无人管……

手机还在固执地响。

也好,接个电话留个遗言,青玉晃晃悠悠掏出手机。

那边响起一个年轻干净好听却又寂绝的声音——你说,一个人在世上的最后一秒,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有点晕——既然……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秒,最想做的事当然是死。

刚说完,医生的职业惯性突然在她身体深处挣脱出来,将她涣散的意识强烈地聚拢,尽管她神志不清,尽管她想要寻死,但骨子里她依然是个好医生——这人要自杀,她得管。

青玉跳回到阳台地面,喷着满嘴酒精对着阑珊夜色严肃认真地追问,你是谁?在哪里?

我?对方迟疑了一下,你会在乎一个陌生人吗?

开玩笑,我他妈当了十年急诊科医生,救的都是陌生人,老娘是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没有之一!那些骂我的都不是东西!他们知道个屁。她看着眼前摇晃变形的一切,破口大骂。

你喝酒了?那边说。

你管我,我问你在哪里?她凶巴巴的。

我在楼顶。

哪个楼顶?

全世界所有的楼顶。对方说完,居然笑了。

你要跳楼?

是想,还没准备好跳还是不跳。

嚯嚯嚯的风声从手机里传过来,听得人腿脚发软。青玉按着疼痛的头,哄对方道,好巧,我也正想跳楼,要不,咱们先见一面再跳?

你开玩笑吧?哪有那么巧,你也要跳楼,你不是说你是医生吗?

医生就不是人?就不能跳楼?你爱信不信。她索性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胡乱挥舞着手,口齿不清地说,要不是因为这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通电话,你觉得我会接一个陌生电话?我管你是人是鬼。

好吧,我信了,姐,我不是陌生人,也不是鬼,我叫商陆。对方轻声说,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

商陆,青玉昏沉沉念叨,你别死,别死。

这话她一直想说给于合听,你别死,你别……作死……

不会死了,我刚刚跟自己打了个赌,在我跳楼之前,如果陌生人愿意接我的电话,我就继续活下去,要是不接我就跳。

接电话和自杀有什么关系?青玉听到这里突然奓毛了,你想死干吗非要把锅拿给陌生人背?要是我不接你就是因为我死的对吧?然后警察拿着你的手机来找我,录口供、铐手铐,警车呜啦呜啦把我拉走,再然后全世界都来唾骂我害死了人是吧?

商陆没有生气,也没有辩解,声音轻柔委屈,姐,我错了。

你错个屁!青玉意犹未尽,满嘴喷火。

我真错了,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活着,行不?

不行!青玉气恼地答,你死你的,我死我的。

商陆突然笑起来,姐,你这语气,像跟人谈恋爱赌气一样。

耍流氓是吧?要死了都要先耍一把流氓是不是?青玉骂。

我没有。商陆好脾气地答,姐,我才二十二岁,没谈过恋爱,但我偷偷喜欢一个女生,她大我十岁,我喜欢她五年了,可她不知道。

青玉听到这儿卡住了,这个百来万人口的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个想要自杀的人,居然以百万分之一的概率通上电话,夜这么深,还刮着风下着雨,山上的树都被吹得东摇西晃,但凡商陆打来的信号被吹偏一点点、被夜色吞噬一点点,或者拨错一个号码,她和他都碰不上。

就这样子碰上了,他居然和她谈爱情。

姐,我能不能把你当成她?我不敢说给她的话,都说给你听。

我当你个毛线!青玉刚生起的怜惜消散不见——老娘最不想谈的就是感情。

商陆笑声清朗——姐,我真想见你一面,你撒泼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青玉有些羞愤,这破小孩哪里是寻死的样子,分明句句话都在撩她好不好?她没好气地怼过去说,你不是要死吗?笑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不死了,姐,有你骂我,我不想死。商陆停顿了几秒,突然用充满磁性的低沉声音说,我爱你。

青玉一愣,她明白商陆嘴里说的是她,心里是另外的人,但这魅惑又年轻的声音却是实实在在对着她讲出“我爱你”来。一时间,青玉麻木冰凉已久的躯体像有一道热腾腾的暖流流淌而过,从头到脚,从额头到四肢再到每一个细胞,全部都沐浴在那份温暖里。

一句陌生人的“我爱你”。

她终于活了过来。

互联网七秒的记忆,终于被一个拿着假绿码的人成功覆盖,一位四十九岁的马拉松健将,为了给女友过生日,竟然穿越疫情防控区长跑三天,跑到了筑城来。一夜之间,筑城所有的街道和小区到处是忙碌的基层工作人员和提着小喇叭吆喝的大妈大爷。骂青玉的那些“键盘侠”终于找到了新对象,马蜂一样嗡嗡嗡飞到另一边去了。

商陆打电话来,让青玉注意安全,这段时间,青玉已经习惯了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习惯了听他泉水一样轻细却清澈的声音。

青玉以酒当水,不在乎地答,死就死呗,那晚不接电话咱俩都早死透了。

商陆笑,说情字不灭、命不该绝,姐不可以死。

这孩子总拿谈恋爱的事情跟她开玩笑,年轻人嘴真皮。放下电话,青玉看一眼墙上于合的照片,于合的笑容仿佛显得有点怨怼,青玉表情冷硬,挑衅地再倒杯酒朝于合致敬,然后一饮而尽。

这张照片青玉手机电脑里都没有,那个女妖怪从哪里弄来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是你欠我的。青玉盯着墙上的于合,目光狂野。

周三一大早,院里火冒三丈地来电话通知青玉上班,美其名曰是事情处理完毕了,其实是缺人手。青玉也不戳穿,放下酒杯发了条信息告诉商陆,要上战场了。

商陆快乐地提醒,你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哦,姐。

白大褂一穿上谁管你是男是女?还打扮,辛苦一天全是汗,老娘就是个倒霉鬼。青玉闻了闻自己身上,皱眉,酒味很重。

哪里,你是最善良最美丽的天使。

我不善良,也不想善良。青玉抬头望一眼墙上的于合,冷冷答。

为什么?

这个世界已经坏掉了,爱情、道德,还有人心,都坏了,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副面具,好像全世界最高的道德标准就在他们那里,暗地里他们却以阉割和摧残别人为乐,他们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总是抱怨什么世界不公平,然后鹦嘴学舌地说什么石头和鸡蛋他选择站在鸡蛋一边。但是你一旦给他机会让他当石头时,他们砸起鸡蛋来比谁都狠。所以,永远不要做善良的人,那等于把石头交到他们手上。

姐……商陆的声音有点难过。

每个善良的人都是可怜的鸡蛋。青玉沉沉说,缓缓打开于合的骨灰罐盖子,从罐里捏了一小簇骨灰在手指间,捻了又捻。

仿佛那只是一捧灰色的面粉,或是时光燃尽的烟灰。

才不是呢,商陆深情款款,你是花。

好吧,我是铁线莲。青玉凄然冷笑。

世事无常,二十多天前,她还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穿着浆洗后直挺挺的白大褂,在每一个匆忙又紧张的晨昏和同事们一起,救人于死神之手。

今天她却只能捧着于合的骨灰生死相依。

如果没有那个婴儿、那个女妖怪和风衣,她的人生该是多么完美。

青玉一到医院,南京路的一起车祸就送来五个伤病人,几个小护士急着腾床位做创面处理,小李几个则赶紧打电话约骨科……

都忙着,青玉却摘下口罩跑到一边干呕去了。护士长胖姐小跑着忙进忙出,没头没脑甩下一句不知是劝慰还是补刀的话——是不是怀孕了?遗腹子?

青玉恶狠狠横了眼过去,于合每次都上措施,她哪来的孩子?要有也在别人肚子里。青玉直起腰抹抹嘴,洗手换了口罩做好防护,这才再次走进治疗室。

病床前的地面上淌了一大攤血,伤者伤口还在往外渗。青玉看着那红彤彤一片,脑子一阵眩晕,转身跑出去又是一阵猛吐。

惊险万状地折腾完一上午,众人都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青玉见不得血。

是不是因为于合?护士长暗中拐了拐老鼎。

在一旁吐得面如纸色的青玉突然止住,她转头四顾,眼珠血红,如同从地狱归来。

原来是这样。

她咧嘴一笑,眼泪淌下来。

那她以后再也当不成医生了是吧?难怪于合那么安静,连个梦都不来,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青玉在老鼎和同事惊诧的目光中庄重又缓慢地脱下白大褂,再仔细叠好放在桌子上,像在向遗体进行告别仪式。

这是她一个月来第二次脱下它——她曾视若珍宝的身份和荣誉。

我辞职。青玉郑重地望向急诊室里一张张关切又困惑的熟悉面孔,语气淡定——救死扶伤,我不配,全世界不都是这么骂的吗?我配不上这身白大褂。

走出医院已是正午,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白花花的太阳照耀着白花花的大马路,青玉已经许久不曾在阳光下行走,耀眼的光线晃得她迟疑又胆怯,她像个初涉人世的小女孩,站在斑马线旁半天不敢移动。马路对面,炫目的阳光中,一个戴浅色口罩、身着白色衬衣的高个子男孩静静地注视着她。

人潮汹涌,切割着视线,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就是商陆。

商陆站在人群中,强忍着那熟悉的可怕的窒息感,人太多,世界太闷,空气越来越稀薄,让他无法呼吸,但他没有退却,他牢牢地将自己钉在人海中,勇敢地望向青玉。

患抑郁症这么多年,商陆是第一次能够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而没有晕倒。

和青玉不同,甚至比她更早,商陆的不幸是从童年就开始的,十岁那年他眼睁睁看着最要好的小姐姐英夏,从酱醋厂家属院六楼屋顶掉下去,水泥地上到处是血。

没人知道十二岁的英夏是怎么跌下去的,那天有罕见的火烧云,老县城半个天空都烧红了,老人们都躲在屋里不出来,说要躲凶焰。

公安来了,没查出什么问题,十来岁的孩子正是皮的时候,天花板上都能蹬出脚板印,上房爬树下河洗澡,县城里一年总要死上十来个,大家也都习惯了,何况楼顶本就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

那以后,我就得了这个病。商陆回忆起来,身体依然微微颤抖。

恁胆小。她坐在水泥楼梯上,一口一口抿着酒说,有什么好怕的,死人就只比活人少口气而已。

姐,你好傻,我都说了,我是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的,不是掉下来的。商陆叹息,把“去”和“来”字咬得很重。

她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商陆……他,杀过人?

他告诉她这些做什么?而且是坠楼,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她警惕地瞪着他,微抬下巴,全身戒备。

煤矿村山腰这片林地,以前属于筑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筑城大学搬到大学城去后,这里便荒芜了,他俩身后是废弃的库房和手工制作大棚,四周的树林里,几乎每棵树下都有两三组石膏像断臂断脚断脑袋的,胆小的人很少来这里,因为这些废弃的艺术品像旧时光一样矗立在林子里,实在过于诡异,当然,也令青玉充满莫名的激动和亢奋。正是草木茂盛的春末,枝条细小的野山茶树、青杠和女贞子,还有巨大的香樟都在尽情生长,树下有绞股蓝、蛇参、千里光的细藤盘绕,除了她和商陆坐的这一片静隅,明显是经过商陆长期清扫打理,而显得干净整洁神圣之外,整个油绿色的丛林像一个巨大的怪兽,所有长满青苔的石膏眼珠、鼻子、嘴仿佛正窥探并滋养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商陆也看着她,他好看的双眼像春雨后的沼泽,微湿,露着青色的细芒,他一直没有取下口罩,这细芒便有点隐蔽的气息。

不错,青玉想,认得又不认得,以后出什么事,也好撇清,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青玉语气冰冷。

那天英夏姐姐把我叫到楼顶看火烧云,云把她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她抿着嘴不说话,我看着英夏姐姐,觉得她好好看,心怦怦跳不停,我想那是我的初恋吧。尽管我才十岁。当时她转过头,长长的马尾扫过我的脸,还没等我闻出是什么洗发水的味道,她却开口说,她喜欢上了她班上的体育委员。我看着她的笑,还有她比火烧云还红的脸,突然就很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戗了她一句,说人家跑得那么快,沙坑跳能跳一米八,你追都追不上。英夏姐姐顿时就生气了,说她的沙坑跳也很厉害,她能跳到对面楼顶上去——我也相信她能跳过去,那两栋楼隔得不远,我偷偷跳过,我能行,英夏姐姐比我大两岁,当然更行。但那时候我们都小,忘记了那会儿正是春天。

春天怎么了?青玉不明白。

春天雨水多啊,沉沉春昼斜飞雨,寂寂闲门乱点苔,那楼沿上有青苔……商陆的目光在一只长满青苔的石膏断臂上停顿数秒,缓缓才吐出四个字——她脚滑了。

青玉半个身子顿时麻了,就像那夜掀开毯子看到死婴时一样。

楼下全是尖叫声,我趁大人们都跑到楼下去,飞快逃回家里,吓得全身打摆子,我妈特聪明,她正要出门看热闹,见我那样子脸唰地就白了,然后她一声不吭,端了把椅子守在门口,不让我出去。我看到火烧云的红光从窗外照在她脸上,她就像被火烧着似的,汗水浸湿了她的裙子,浸透了她的头发,我也是……天黑了,她不去开灯,不去做饭,也不上厕所,我们就那样呆呆对坐着。

后来我们就搬了家,搬到了市里来,住在姨妈家,我妈帮着姨妈在市西路做批发,我高二那年,我妈心肌梗死走了——逃到市里来后,她每天都在担心英夏的爸妈会突然冒出来,走了也好……我也是,一直害怕——就在我給你打电话那天晚上,英夏姐姐的妈妈秀云阿姨果然找来了,她把我堵在山下黑乎乎的豆腐巷,像个幽灵一样,掐住我脖子说,是我害死了英夏。

她怎么知道?青玉听到这里手一抖,啤酒瓶倒了,泡沫洒了一地。

有个老摄影家在省美术馆办了个个人摄影展,叫“弹指一挥间”。火烧云那天,他爬到我们县城百货公司楼顶选镜头,正好对准酱醋厂——我们厂房都是火砖砌的,不要说火烧云,就是夕阳照在上面,房子红彤彤一片都像着了火,抢眼。然后……他的照片里有我,还有正摔出去的英夏姐姐。其实我们在镜头里小得像蚂蚁,但是秀云阿姨认得出两只小蚂蚁是谁,因为她记得英夏姐姐死去那天的火烧云,还有她蓝色的衣裳。

就算看出了英夏,可另一只蚂蚁那么小,怎么就能判定是你?青玉抢白,仿佛迫切需要辩解和澄清的人不是商陆,而是她。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秘密,蛛丝马迹,只要有心,总是找得到。商陆的语气里,莫名带点天知地知的意味深长。

青玉再次警惕起来,商陆这话是什么意思?嘴里继续抢白,你又没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心有魔障,如何自清?商陆轻轻摇头,明明如阳光般清朗的年纪,说起话却老态龙钟,看来读了不少不该读的书。你知道英夏姐姐起跳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希望她跳不过去……所以秀云阿姨拿着那张照片说,我伸出手正在推英夏姐姐,我没有辩解。

你是想拉她吧。青玉叹息。

推和拉有什么区别?所以打你电话那天晚上,我真是想一了百了,十多年,像活了一百年,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英夏姐姐,我不敢睡觉,醒着是煎熬,睡着了更是,我经常想,不如也像英夏姐姐那样飞下去算了。姐,那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她没吱声。

她岂止是体会,她简直就是感同身受,死去的人不会说话,但他会让风来邀请,让夜来诱惑,说,跟我走吧。

浅黄的夕阳正从那棵长满藤蔓的乌桕树梢落下去,林子突然跌入昏暗,一阵无边的沉默后,半山上,层层叠叠的违建老木房深处传来寥落的吉他声,是生涩的单弦,《爱的罗曼史》。

姐。商陆的声音干净细软,像夜晚小心吹奏的短笛。

什么?青玉防备地抱紧双臂。

你爱他吗?商陆微转过头,看向青玉。

青玉咧嘴笑,她有点醉了,今天真是遇了鬼,竟然和一个电话相识的大男孩来到这么个阴森的林子里,坐在一堆石膏人体断肢中间,谈论死亡和爱情。

她确定要和这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讨论吗?

爱。青玉伸出手,抚摸身旁石膏头像那张性感厚实又巨大的唇,喃喃道,很爱。

唉……商陆将头靠在墙上,眼神邈远,你说,爱是毁灭,还是重生?

青玉的手轻微抖了一下,夜色一寸寸从林子外面爬进来,很缓慢,时间也爬得很缓慢,许久,青玉才徐徐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什么什么样子?商陆问。

青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牢牢盯着他那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我想起你是谁了,好几年前——时间我不记得了,我在急诊室给一个高中生输过血,他是B型,当时割腕自杀,失血过多,他有一双和你一样好看的大眼睛。

商陆脸红了,不安地低下头。

青玉又说,你在我家对面山坡租房子住对吗?经常在阳台上画画那个人是你。

商陆抬起头,眼睛好看地弯起来,闪着快乐的星星,姐,你看到我了?

青玉却不快乐,她眯起眼,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你故意告诉我这些,是觉得于合死时,我和当年的你一样,也在心里想着要他摔下去,对吗?你在阳台上画画,其实是在盯我梢对不对?青玉一句接一句追问着,不再有醉意,端坐的样子似一尊冰冷的石膏像。

商陆怔住了,笑容消失,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让她知道,爱可以困住他们,也可以拯救他们。他想说他比她更悲惨,但他都在努力活着,姐也可以。

你把口罩摘下来吧,我都想起来了,于合出事那天,看到他的人就是你,真是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老盯着我家看,于合的死亡证明都开不了。那天你在我家好像闻出什么香味了对吧?青玉的眼睛迸出一丝细小的光芒,像小蛇的芯子。

春天了,你家屋子里有野花香。商陆毫不犹豫地答。

青玉昂头喝干半瓶啤酒,悠悠答,不,不是野花香,那是我家洗衣液的味道——我把它倒在那件风衣下面的位置,如果于合不去取风衣,就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他偏偏要去取,头天洗,第二天皱巴巴的都要穿,你说,这算报应还是谋杀?我心里的魔障,跟你心里的,是一样的对吗?

商陆愕然看着青玉,眼神闪烁不定。

你都看到了是不是?你说你喜欢了五年的那个人就是我吧?

商陆噎住了,白净的脸再次变得通红,连耳朵也红了,他没想到温柔的女人一旦锐利精明起来,竟然发起这样咄咄逼人的攻势。

是的,他喜欢她,英夏死去后,他整日都活在梦魇里,每晚入睡前脑子里都是英夏跌落下去的情形,像朵蓝色的花飘在血红的天空。他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妈妈下葬后第二天半夜他选择了自杀,一直盯着他的表哥砸门进来救了他,到医院时他已经快不行了,是她二话不说给他献了血,他记得他揪住她白大褂的衣角失声痛哭,她心痛地伏下身子,将他拥抱在怀里,那个温暖的拥抱让他冰凉到海底的心活了过来,他感受到了她胸脯的温软,听到了她有力的心跳声,那温软像母亲、像情人、像姐姐,是世间最恬静的港湾,那有力的心跳声则是支撑着他活到今天最好的药。

因为抑郁,他无法再回到学校,无法和多人共享同一个空间,人一多他就会恐惧出汗,直至晕厥。失去学业后他选择了自修油画,只为了画她。

他的每张油画里永远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姑娘,却没有面孔。

表哥不止一次劝他,把她画出来吧,或许画出来病就好了——表哥以为他画的是英夏。

他不敢,这畸形又隐秘的爱情让他卑微到尘埃里,他渴望被她再次拥抱在怀里,感受她胸脯的温度,可这愿望藏在心里叫美好,说出来就是耍流氓,他只有绝望地把她珍藏在心底,直到在医院问到她的号码,找到她的家,然后住到她家对面来,他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意愿,每天早晚看她一眼,就是最好的药。

既然都看到了,那就叫人来抓我吧。青玉站起身,摊开手,慷慨就义的样子——黄泉有路,早迟皆往,于合在前我在后,挺好。

商陆抬起头,看着亭亭玉立的青玉,她好看的胸、纤细的腰、白皙的脸。他跟着站起来,突兀地拥抱住她,当年他是个孩子,现在他已成年,高她整整一个头,他紧紧抱住她,拼命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费这么大劲绕那么大弯接近我,不就是想要我自首吗?青玉靠在他肩上,轻声回答。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推开他,商陆的身体带着树叶的清香,好闻的味道,那是再也回不来的青葱岁月,她的,于合的。

不,不是,什么倒洗衣液,我没看见,你只是喝醉了,把心里想的事当成了真。商陆用力地拥抱着她,头埋进她的脖颈,那里有一段美丽的弧线,属于她,属于他的梦境——姐,你没谋害谁,我找你是因为,那天晚上要是没有我你就死了,没有你我也死了。世界那么大,没有人能懂我们,姐,我们在一起好吗?没有你,世界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青玉惨然一笑,眼泪流下来,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了。一念成魔,她本是个好医生好妻子,谁料到一个死去的小婴儿,将她的人生逼到悬崖边,谁又料到这世界有那么多人,站在悬崖旁,等着推着叫嚣逼着她跳下去……从于合半夜归家又离去开始,她就失去了理智,全身只剩下冰凉,行尸走肉游走了这么久,直到现在,商陆年轻的怀抱才终于让她感受到温暖,像长眠如死的公主,在王子的亲吻中苏醒。

可是城堡不见了,人生不能重来。

洗衣液的味道是铁线莲香,那香是死亡的魂引,带走了于合。从此,她所有完美的爱情和美好的人生也再不会回来。

她谋杀了于合。

月华如洗,青玉和商陆并排躺在出租房的小床上,像两条濒死的鱼。青玉收治的病人,患抑郁症的并不多,和商陆在一起,她才知道抑郁症有多可怕,它会让商陆四肢剧烈疼痛、失眠亢奋,拒绝和人接触,商陆每次都很努力地和青玉拥抱,但他的身体会冒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看着他疼得脸色发青、不断颤抖却又咬牙坚持的样子,青玉的心碎裂开来,有些东西与爱情无关,却在情感最隐秘的地方开出一朵花,绽放的每一瓣都像是用刀锋割裂出来的。

她是商陆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数日来,她和他像恋人一样住在一起,做饭、洗碗、拥抱、哼唱、打闹。青玉感觉自己像个魔鬼,又像是天使,这之前她做这一切到底是在帮商陆战胜病魔,还是引他去更黑暗的深渊?

她在商陆年轻、绝望又喜悦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声名狼藉、锒铛入狱。

但她已经成了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姐,商陆伸出手捞一把虚无的月光,说,我们结婚好吗?

夜风吹拂着商陆柔软青黑的头发,这真是个好看的大男孩。

想清楚哦。她笑,拍拍他的脑袋,我老你十岁。

商陆不肯示小,拉下她的手伸手拥抱她,她没有拒绝,温和地依倚在他怀里——很快她就要进监狱了,这之前放纵一点又如何,世界欠她一个交代,她欠商陆一场恋爱。只是她并不想让商陆知道,所谓恋爱只是她与人世间的道别,与真正的爱情无关。

商量个事,她在他怀里,轻声说,我们找个海岛,我想出去散散心。

然后呢?商陆忧伤地问。

青玉愣了,原来这聪明的孩子全知道,知道她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告别前的放纵。

然后……再说吧。她闭上眼,轻拍商陆的背。

从筑城去海岛意味着一路往南,无论如何出行,他们都不可能避开人群,不管是飞机、高铁还是轮船。這其实也是青玉的目的,商陆的广场恐惧症很严重,他不敢到商场等所有人群拥挤的地方,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商陆已经可以和她牵手、拥抱,还成功地在人流最多的中午到半山腰超市帮她买回了酱油,那天商陆举着酱油瓶开心地站在门口冲她笑时,她觉得心都融化了。

这是个身体里流着自己血的年轻人,也将是自己医生生涯救治的最后一个病人。如果她在自首前能帮助商陆走出来,是不是最大的福报?

一路向南,这是万山渔场远离陆地的一个小海岛,相比其他岛屿来说,这里显得冷清寂寥,没有喧闹的游人、灯红酒绿的酒吧,只有沉默的钓鱼人、勤劳出海又安然归来的渔船,还有山顶上茂密生长的芦苇和杂草。岛上有百来户人家,早出晚归都在海上忙,只有他俩是悠闲的。每天清晨,青玉和商陆像世间所有的情人一样,手牵着手漫步在海岛边,听海浪拍打海岸,噗噗噗……海风会卷来一阵阵隐约的海腥味,蓬勃而生动。每次海浪涌来时,商陆都会更紧地握着她的手心,紧张又内疚地朝她笑。傍晚,为了挽回男子汉的气质,他又会故作洒脱地带她去港口的小酒馆吃饭,商陆的丙烯画画得很棒,酒馆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老板索性放弃了自己一手蹩脚的创作,把三面墙都交给了商陆,商陆画出第一面墙时,老板沉默了许久,那是一片幽蓝色的天空,在遥远的角落闪烁着一星微光,远看是宁静安详的,近看每一抹天空的色带都不尽相同,如同撕裂的锦帛。

加株向日葵吧。沉思半天,男人指着天空下面的正中央仿佛透着一丝曙光的位置——这儿。

商陆眨眨眼,开心地笑了,青玉从未见过商陆这么单纯又明亮的笑容,有点看呆了。

男人白她一眼,说,笨啊,你就是那株向日葵!

这是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有着帅气的五官和慵懒的气质,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每天傍晚,他把并不热闹的两三桌简餐上完,就会一个人坐在馆子外面蓝色条纹的遮阳棚下,抱一把吉他弹唱。海岛上人并不多,偶尔经过一两个,也是提着渔具或骑着小电驴,听他弹唱的狗们显得比人还要真诚热情,趴在他脚下,时不时抬头发出一声赞美的长调,他便懒洋洋地笑,露出洁白的牙。

青玉同样慵懒地拖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跟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唱。调弦的时候,他转头看一眼在店里认真描画的商陆,朝青玉神秘地眨巴眼,说,这是你拐来的小情人吧?青玉放肆地笑起来,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起了她的裙子,我可没祸祸他!她认真表白,声音清朗,眼神圣洁。

那可惜了。男人哈哈大笑,你骨相很好,是个好人,祸祸了他他也不亏。说完,男人高声弹唱起来——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

青玉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拢一把纷乱的头发,回过头目光灼然地盯着男人,用比海浪更大的声音问,喂,你相信我们的眼睛吗?

男人老神在在地歪歪头,在唱歌间隙回答,你愿意信就信。

我不信。青玉说,世间所有的眼睛,都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人们并不在乎真相。

男人有片刻的迟疑,显然他并不懂青玉要表达的是什么,于是他接着唱他的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话谁说的?青玉无声浅笑,看夕阳洒满海面,海像是醉了,绯红一片。

男人弹唱片刻,举起啤酒瓶,问青玉,来一口?

我戒了。青玉神色端庄地看向酒瓶,夕阳映在她脸上,像洒了一层金粉,四大皆空。

是的,她早该戒,倘若那些天没喝那么多酒,于合不会死。

男人率性干掉半瓶啤酒,转头冲商陆喊,《往后余生》,献给你们。

商陆在酒馆里举起画笔表示接受,他好看的笑容是青春的模样。

嗯哼,青玉懒散地将身子往椅子里靠了靠,往后余生,她已没有,且听听吧。

在没风的地方找太阳,在你冷的地方做暖阳,人事纷纷,你总太天真……往后余生,风雪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歌声飘扬到海里,从小小的海岛望出去,玫瑰色的海面上,有晚归的渔船远远驶入夕阳与海平面之间,像一把安静的剑,无声出鞘——

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

尽管已近四十岁,青玉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体态,坐在宝蓝色的椅子上,她的头始终保持着微微向上倾斜的姿态,修长的脖子由此显得更加庄肃、不可冒犯。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的镇静,那黑色的瞳孔里写满慌乱和恐惧,还有痛,比黑色还要深的痛。

于合摔下去是因为我在他取衣服的地方倒了洗衣液。青玉面无表情地陈述完,伸出手——抓我吧。

瘦警察贺云舒不动,默默看着青玉,他不知道该对这女医生说什么。他一直觉得辖区那桩坠楼事件有些古怪,毕竟是在女医生被网暴期间出的事,他有理由怀疑和担心女医生因心理失常,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如果不是表弟商陆目睹那场意外,他不会轻易做出死者是意外坠楼的结论。

商陆……是我小表弟。贺云舒换了个姿势,深长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头大如斗,女医生倒是投案自首了,他和同事还有若干程序等着呢,没准还包括处分。这些不是大事,大事是商陆,这家伙现在正爱得死去活来,女医生要是进了牢房,他还活得下去?

青玉心虚地转过脸,这警察和她年纪差不多,小表弟却被她这个女犯人拐走了初恋,他要不要一巴掌打死她?

贺云舒的确想搞死她——这事早翻篇了,再说于合自己不过去拿衣服也摔不着他,女医生只要自己闭嘴,谁会知道其中真相?既然都和商陆恋爱了,干吗又要来自首,丢下商陆怎么办?害死个老男人不够,还要害死个小的。

商陆前些日子打电话说是去什么万山渔场,他不信,商陆活到现在从没出过远门,他有广场恐惧症。结果谁知道还真走了,害得贺云舒整天提心吊胆,手机一响就担心是谁谁谁通知他商陆在哪里自杀了如何如何……还好商陆第二天就发来了微信照片,照片里有个女人,他认出来了,就是女医生青玉。

要命,表弟爱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下贺云舒总算明白为什么商陆一回来就病倒了,反复发烧,不吃不喝,是心病——一个谋杀亲夫的女医生,加上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英夏妈妈,他该拿什么拯救表弟?

前面就是家,賀云舒在楼下已经抽了半包烟,嘴巴都抽木了。他实在不想上楼,天天看着老妈哭肿的眼,他不知该怎么劝。下午在所里他起了好几回念头,想撕掉笔录,劝女医生忘掉这次谈话放弃自首,反正只有他和她知道,反正于合也已经死了。只要她不进监狱,他不介意这个女人和表弟在一起,有她,表弟就能在她的鼓励和陪伴下活下去。若不是警服在身,他真不想管这事——没有那些网暴,女医生就不会失控醉酒蓄意杀人。

打开门照样是老妈哽咽的声音——大姐,他真没推英夏,他就是太善良太内疚,然后得了抑郁症,自杀过多少回,才刚刚好两年,你拿着张照片就来兴师问罪,这照片上他是在拉英夏啊,不是推!

又来了,英夏妈一天来一趟,商陆在医院躺着,她非要去见,是逼人死呢?

昏暗的客厅里,老妈和英夏妈妈相对而坐,像一对老桩,茶几上摆着厚厚一摞笔记本,那是表弟的日记。

贺云舒把钥匙扔桌上,心头烦躁得不行,这日子没法过了。

你說是拉,我看到的明明是推!善良?谁信?他没推英夏会严重到得抑郁症?日记有什么用,也许你们从一开始就编造它,不管你们怎么说,这张照片,铁证如山!英夏妈妈声音沙哑。

铁证如山?女医生的事不就是被“铁证如山”冤枉的吗?那个在网上传疯了的视频不断被剪辑放大的敲门细节……若非她投案自首向他倾诉,贺云舒也以为那就是真相。听完女医生平静决然的陈述后,他有些冲动,很想也在微博发发帖,问问那些跟帖愤骂的人,知不知道他们惹下的滔天大祸,他们断送了一个叫于合的人,也断送了一名优秀的女医生。

现在表弟也要冤死在一张所谓真相的照片上。

满世界的人都在自作聪明地当判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穿着这一身警服到底该怎样匡扶正义。

按你的意思,我弟弟的善良反而成了你判他死罪的理由是吗?贺云舒杵在屋子中央,看着英夏妈妈,心情复杂,不知该冲她发火还是恳求,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姑娘没了!英夏妈妈失神地看着眼前俊朗高大的贺云舒,目光空洞。她想起了女儿英夏,英夏从小喜欢体育,她说长大了要当女警察……英夏妈妈想着,缓缓抬起右手,伸向头顶取下假发,露出光溜溜的头。

英夏没了,我的头发全脱光了。她低下头,看一眼茶几上堆得高高的日记本,声音如深井传来的微响——我就是恨,这孩子哪怕他跟我说一声。

贺云舒沉默了。

说一声有用吗?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魔鬼,他们选择自己喜欢的经纬和细节,编织出自己喜欢的真相。

十一

站在病房门口,贺云舒再次陷入纠结,不管是家还是病房,他都不想进去,可他是唯一无法回避的人,因为他是警察,是哥哥。

他就要结婚了,虽然“单身狗”当得有点久,同事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恋爱到现在所享有的幸福和甜蜜,从小到大,在学校他是好班长,在警校他是优秀毕业生,在派出所他是基层先进工作者,一路顺风顺水,要说这世间唯一的烦恼就只有表弟商陆。商陆从十岁起就跟他住一个屋子,瘦削胆小的商陆每个夜晚都要拉着他的胳膊才能入睡,有时候他很烦商陆,因为商陆太黏人,可每当他想甩开商陆时,商陆那张苍白的小脸和深凹的大眼睛就会巴巴看着他,像受伤的小狗,看得他心痛。这么多年,他眼睁睁看着表弟不断在自杀和活着之间挣扎,在病痛和理智之间挣扎。现在终于像正常人一样打工恋爱了,遇到的却是个谋杀亲夫的罪犯。

商陆的高烧一直退不下去,他心里藏着事,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一桩命案,和英夏当年的坠楼不同,女医生不是想了,而是做了。

为什么天底下所有倒霉事都摊在商陆身上?爱情是最好的药,它能治好商陆的病,能让商陆穿越人海坐上飞机和轮船去遥远的海岛。可现在女医生自首了,药没了,商陆以后怎么办?

推开门,病床上的商陆正眼巴巴看着他,贺云舒的心顿时碎了一地。

从小到大商陆就是这个样子,他晚自习回家,商陆就这样守在门口,他洗完脸回房间,商陆也这样守在床边。

哥,商陆烧得满唇开裂,看到他,渴望的笑容像花儿一样怯然绽放,商陆弓起身子,凑近他耳朵,语气神秘紧张——我一直等你,我跟你说,出租房我安了摄像头……对着701,你帮我取下来,不能让人知道。

床旁的监测仪突然嘀嘀嘀炸响,贺云舒吓得不行,手忙脚乱,又是按铃又是叫医生。

先听我说!商陆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揪住他,额头青筋直冒——那个房子……我可能、回不去了。商陆瞪大眼,喘息声沉重。

贺云舒哽咽骂他,放什么屁,什么叫回不去,很快我们就回家。

不!商陆眼神发直,用细微的声音催促他,快去取摄像头,删掉电脑里所有的数据,哥,你帮帮我们……删掉,就没有证据。

可是……贺云舒犯难。

见他不应,商陆绝望地狂叫起来,疯狂扯下输液针,血顿时飙了一线。

好好好我去。贺云舒按住针眼忙不迭地大叫,你他妈疯了吗?我去我去!

贺云舒气喘吁吁赶到煤矿村,冲进出租房,毫无悬念地在正对女医生家阳台的客厅角落找到了摄像头。

打开商陆的电脑,贺云舒坐立不安——表弟不是警察,但他是,他到底是帮商陆完成心愿,删掉女医生倒洗衣液那段摄像记录还是保留证据?如果删掉,没了证据,可以说是女医生喝醉酒意识不清,将幻觉当成了事实。这样女医生不用坐牢,商陆的病还有得救。如果不删,女医生一坐牢,商陆肯定就完了。

放在鼠标上的右手沉如千斤,汗水从贺云舒背上浸出来,他从未觉得人生的选择如此艰难过。

时间像只背着重壳的蜗牛,艰难痛苦地一秒秒流逝,画面则在快进中不断往前推送,突然,电脑中的一幕让贺云舒愣住了。

那是喝得酩酊大醉的青玉一步一晃往阳台上倒了洗衣液四个多小时后的画面,凌晨三点多,就着路灯的灯光清晰可见——画面里,青玉又出现了,这一回她拿的是毛巾,照样是醉酒的样子,只见她从客厅跌跌撞撞扑到阳台,蹲下去,在她早先倾倒洗衣液的位置埋头擦拭着,然后站起身又跌跌撞撞回到屋里,提了拖把出来反反复复拖着阳台,最后她干脆扔掉拖把,胡乱脱下睡衣,上身只剩下一件蕾丝内衣,蹲下去继续搓擦着地面……

我?菖!贺云舒兴奋得骂出声,一拳头捶在书桌上,又痛得甩手原地直转圈。就说嘛!就说嘛!那么个端方沉静的女医生怎么可能是杀人犯?喝断片的女医生只记得自己倒过洗衣液的事,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又擦拭过。善良的人啊,就算心因为受伤而蜷缩躲藏在了最深处,却依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绽放出微光。

只是世间就有那么巧的事,商陆和青玉都遇到了——本来只是心有所想,却没料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英夏掉下去了,于合也掉下去了。

商陆这傻瓜,他一定没有查看过半夜的视频,所以才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这个善良的小可怜,他连英夏的死都能自责到今天,女医生谋害丈夫的事他怎么可能视若无睹?痛苦在他心里翻涌绞杀、发酵沸腾,他不高烧才怪呢。

贺云舒拿出手机和商陆通视频——你确定要我全部删掉吗?

我……商陆像犯错的孩子,低下头。

所有监控画面你都看了吗?

大多数,都看了。商陆咳嗽两声,不好意思地答,画画期间没看到的,回来我会补看。

她没有杀人,你知道吗?贺云舒不再绕弯。

你轻点……商陆吓坏了,环顾左右,然后突然怔住——你说什么?

贺云舒开心坏了,笑骂,你这个鬼娃!尽干些丢人的事,居然租了个房子安摄像头偷窥人家。

哥,你刚才说什么杀不杀的……商陆紧张地捂住手机话筒,嘴巴凑到镜头前——你是不是都删了?

删什么删!怎么可能删?现在有图又有真相。贺云舒笑声清朗,他踩着美好的月光往山下走,车也不要了,今晚的月色真好,风也刚刚好。

商陆那边哑了,好半天才出声,那声音像从井底传来,遥远、绝望而哀伤,我就知道,你是警察,你不会帮我们的。

你个猪脑袋。贺云舒停下脚步,将手机对着月亮和星空说,好好养病,快点出院,世界这么美好,赶紧出来好好谈一场恋爱,你的女神没谋杀人,我看到了,那天半夜她又跑到阳台上,把洗衣液全部擦干净了,拿毛巾擦,拿拖把擦,脱了衣服擦,脱得只剩下胸罩,不不不,她差点把胸罩也脱了,你要不要看那一段?

贺云舒你给我闭嘴!商陆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流氓,你闭嘴!臭嘴。

贺云舒开心地奔跑在山路上,仿佛山脚下有他就要迎娶的新娘——骂吧,我就喜欢看你想搞我又搞不死我的样子。

十二

天晴了,喝饱水的山野一片青绿,青玉独自站在墓园,风很大,刮过她的脸,但并不冰冷。夏季已到,山下的石榴园火红一片,是生命蓬勃的气息。

她面前有两个墓碑,一个写着于合的名字,另一个名字那个位置用白胶纸蒙着,是她为自己选的生墓和生碑。不过,只有她和那个警察知道,生墓旁的树下已经埋下了一个小小的空罐子,那是商陆的,她答应他,哪一天他死了,要和姐姐埋在一起,不为爱情,只为孤独和善良。

青玉将商陆写给她的诗烧成灰,放在了罐子里。

姐姐今夜我不在德令哈

也不在天涯

我在172病房想你

今夜没有画家也没有最后一片叶子

空气是死神般的钢琴师在弹奏

生命薄如蝉翼

很多年前

姐姐你在朝东的窗前为我忧郁

你的拥抱如同繁盛的季节花香遍地

我看到窗外群山饱满阳光圣洁

我突然渴望吃糖

并且怀想我的墓地必然就是这样饱满的山丘

我必然将自己埋成两座坟墓

一座用来想你

另一座也用来想你

姐姐今夜我不在德令哈

我在天涯

我看着大海

想念那朝东的窗朝东的你

商陆走得很意外,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那天夜里她离开医院之前,商陆要她像五年前那样拥他在怀里,她笑着同意了,商陆也笑,半躺在她怀里抱怨说,姐,你笑得像姐,不像女朋友。

青玉有些尴尬,这孩子啊,他什么都知道。

我比你老嘛。青玉厚着脸皮哄他,太像女朋友,人家要笑的。

嗯,商陆不反驳,微笑着闭上眼睛,说,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你知道吗姐,现在我睡觉,梦里没有英夏了,只有你。

青玉听得心都揪紧了,日日噩梦,十多年,商陆到底是怎么扛过来的?

姐。商陆像是入睡前的呢喃,声音轻柔沙哑。

什么?她低下头,用下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

出院了,我想去万山渔场,那里有你和向日葵。

好呀,我陪你,我们再去一次万山渔场。

你不用去,我一个人去。商陆轻笑起来,带点忧郁、带点宽容——姐,我知道,你只是在帮我治病。

青玉顿住了,心思被揭穿,到底是件难堪的事,商陆是真的在爱,她却不是。

我走了,你要听话,要放下。商陆的声音越来越低,均匀的呼吸伴着轻微的鼾声,他是真睡了,没有用药,自然入睡。

看着商陆年轻的脸庞,青玉感动地微笑,窗外新月如钩、星河灿烂,恍若她青春年少时所见所拥,没想到多少年过去,居然还会有人在如此迷人的夜里对她说,你要听话。

好,我听话。青玉深情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像真正的恋人。想着许多年后,病愈后的商陆和妻子一起在某个街头与她邂逅时,她和他该是怎样的美好和尴尬。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以为过不去的坎、活不下去的日子,渐渐却被它抚平了。互联网只有七秒记忆——今天的人们已经忘记了那个一周前被警方抓获的黄头发吸毒仔正是两个多月前抱著死婴去医院讹钱的秦长命,他们更不知道,他们在键盘上随意打出的文字是一把把抛向尘世的尖刀,多少鲜活的理想和美好成了无辜的亡魂。

喝一口普洱,老鼎苦哈着脸说,回来吧,于合的事弄清楚了,你也不晕血了,都放下吧。

青玉苦笑,哪有那么多放下?要是可以,或许于合也不会死。

于合自己走错了路。老鼎替她打抱不平,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青玉想起了万山渔场的商陆,他在小酒馆里画下的那株向日葵,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呢?替老鼎倒掉普洱,青玉重新换了一泡蜜兰香的单枞,她要在离开前给师父泡一壶口感更香的茶,不要苦的,这老头儿都苦一辈子了。都是善良的人,都吃了那么多苦。

不许走,跟我回去。老鼎凶巴巴说。

回不去了,我是不晕血了,但我还是不能再当医生,医生是渡人的,我却想着要杀人。青玉坦然地答。

那你以后怎么办?

回老家。青玉望向茶室外缥缈入云的山色,轻声答,老家有一块地,我想在那里种一片向日葵,还有商陆。商陆发给她的最后一条信息还在手机里——住到你家对面后,我到派出所改了名字,叫商陆,那是一种植物,别名夜呼。

青玉泪流满面,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有所期待的夜晚,还好,茫茫大海,茫茫人间,还有一株向日葵向上生长。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肖勤,女,一九七六年生,贵州遵义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学员,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得主。出版有小说集《丹砂》《尘世间小小的灯》、长篇小说《水土》《守卫者长诗》《外婆的月亮田》《迎香记》等。曾获《小说选刊》《民族文学》全国年度小说大奖,第十五届十月文学奖,贵州省第十四届、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介到英、法、蒙古、哈萨克斯坦等国。根据其小说改编并担任编剧的电影有《小等》《碧血丹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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