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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回音

2023-05-24高密

小说月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声呐小龙老爷子

营门外的马路常年冷清,路过的人大多是走错了,有的一见岗亭就直奔而来,问路。也有认准方向匆匆赶路的,冷不丁朝营门抛来一个眼神,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方位。如果见到溜溜达达闲来无事的可要警惕起来,老兵说,前些年抓过两三个探头探脑的人,交给派出所处置,其中有一个还真是受“网友”指使来营区周围拍照卖钱的。路过的车则大多是出租车,且必是老司机,拉客去百脑汇抄近道的。马路是条坡道,不算陡,但上坡之前拐了个九十度的弯,车拐过来经常要顿一顿才能重新提速。就凭这个,站岗时有的老兵明明背对弯道,却能在司机转向换挡踩油门一连串操作的声音中准确判断车主人,而入伍才几个月的学兵很少有能分辨出来的。

“警通连的老马最不地道。那回跟他一起站岗,司令员坐的猎豹路過,他老早听出来了,在旁边站得笔挺,却不吱声,剩我自己在岗亭上晃悠,等看清了,车已到跟前,差点来不及敬礼。”陈智慧的嘴皮子是停不下来的,全区队都深受其扰,它们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安静,哪怕只有两秒钟的空当也必须造出点声势来,二十几人的宿舍里,常只有陈智慧在呱啦呱啦说个不停。闵尚小龙低着头走在他身边,脑子里琢磨着自己的事,根本不想把他的话往耳朵里装。营区很老,不大,从宿舍去营门统共三两分钟路程,让他使劲叨叨,一秒不停也吐不出千儿八百个字,只是可惜了一路的鸟鸣。闵尚小龙听郭老爷子说过,这座院落早在德占时期就是兵营,营门西北侧的小矮房至今保留着,当年是马棚;还有马路拐角两边各一棵银杏树,当年洋鬼子撤走之后不知谁种下就一直没砍过,位置敞亮阳光雨露充足,树冠茂密得鸟都轻易飞不进去,即便飞进去了怕也会迷路——老兵说这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没断过的鸟鸣,大概率就是迷路在树冠里面的鸟的杰作。郭老爷子还说,四十多年前建水兵楼时准备砍掉来着,但电锯刚响,里面的鸟不但不往外跑,反倒飞来黑压压一大群喜鹊疯了似地往里钻,包工头都看愣了,在场的工人说这树怕是不能砍,咱打报告换个地方建楼吧,所以西水兵楼往北挪了十来米,把它后面本就矮小的平房挡得一点阳光都见不到。这种事放到现在,铁定能评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保护样板工程了吧?闵尚小龙清楚地记得,郭老爷子给他们这群年轻后生讲完古,像是有口气要叹,却突然收住了。

“后来我发现,每台发动机都跟人类的声带一样,振动的声音粗细深浅,总有不同的质地。”陈智慧这一说,闵尚小龙突然听进去了,还觉得挺在理,声音的本质就是振动。陈智慧接着絮叨,现在他也能准确地判断经常出进的几台熟人的车,比如学兵队柴队长拐弯过来直接进三挡,上坡,那发动机噎得,像是一口气吊不上来就要过去了;还有后勤处张处长,带涡轮增压的北汽,比政治处刘干事不带增压的标致听起来更干燥,正像他那次给偷溜进营区的流浪狗投喂剩饭被张处长抓住,张大处长暴躁到仿佛要撕裂嗓门。

“连司令员的一号猎豹和政委的二号猎豹,同一批出厂的车,那也有差异。”陈智慧转过头看着闵尚小龙,用眉毛使劲顶了顶前额,“一号拐弯总是带着挡,二号喜欢空挡溜着过。”他眼里闪着光,颇有些为自己的机智得意。闵尚小龙却很认真地不服气起来:“有什么好吹牛的,这是开车人的操作习惯。”见他这样无趣,陈智慧眼光落到地上,阳光都暗淡了,有意无意地噎了他一句:“难道你能听得出来?”

闵尚小龙想说当然能,而且凡是他认识的有车的军官,他都能分辨出他们车子发动机的声音,但此刻他心里想着别的更重要的事。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很无趣。

“你们队分专业了吗?”闵尚小龙朝马路上孤零零一片干枯的梧桐叶踢了一脚,陈智慧没回应。他们头顶的树杈光溜溜的,一叶不剩,不知地上那片是怎样挨过了一场场风雨和冰雪才最终落下来。他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俩新兵训练时在同一个队同一个宿舍,前段时间新训结束,队里宣布命令,陈智慧被分配到别的队去学习潜水,将来当潜水员,本来两人说好要一起学潜艇将来上潜艇干大事的,因此陈智慧失落了好几天。

“我们潜水队不分专业,都学共同的潜水技术。”闵尚小龙正想着说点什么消除尴尬,陈智慧低声回答。

“我们队这两天要分。听说有的专业很苦,有的专业好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选。”闵尚小龙的声调也降了下来,“我比较喜欢武器,想学鱼雷专业,但听说挺难学的。”

立定,正步走,转体,敬礼,跨一步;接枪,握枪,再跨一步,向后转——闵尚小龙麻利地完成接岗程序,连眼睛都准时射出犀利的光。陈智慧作为流动哨,在门岗内外附近溜达着观察。

“要是我就选声呐。”陈智慧在闵尚小龙身后说,“每天只需要挂个耳机在头上听,多轻松!我们潜水员,干的是体力活,就是吃口青春饭,人家声呐兵基本不用费劲,不用这儿爬那儿钻,干净自在不说,还可以靠技术积累越老越吃香。”

岗亭侧后方传来汽车的声音,陈智慧立即闭了嘴,两人都跟兔子一样警惕。屏息听,声音越来越大,陈智慧问:“这是,李教导员?”“班主任。”闵尚小龙边说边从跨立的状态立正,握枪行礼。陈智慧也跟上节奏,就地立正,举手敬礼。

“吉利帝豪,果然是班主任。厉害啊,你连他的车都认得!”

短促的喇叭声响起,这是班主任在给他们回礼,闵尚小龙放下右手恢复成跨立姿势。道闸自动抬杆,两人目送车屁股拐弯——班主任准是加班来了。

私家车过门岗能受到哨兵敬礼的,在这个营区并不常见,但闵尚小龙见到班主任随时随地都必须敬礼。班主任姓班,名振华,是潜艇脱险教研室的主任,由他按着脖颈护着头钻进闸套脱险塔的学兵每年一两千人,这些年累计怎么也得三五万人。他们都说班主任那只大手开过光,只有经它送进闸套完成脱险训练,才能成为真正的潜艇兵,闵尚小龙也这样认为。约莫一个月前,他们脱险实操考核的准备期间,班主任几乎天天叫他出公差,让他钻进闸套,给那个一人多高锻钢打造的空塔清理内壁。“爱护装备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这铁疙瘩虽然冰冷坚硬,但很金贵,白天训练用完就得擦,不擦叫人心里慌。”班主任总这么说。那时候闵尚小龙仿佛有幽闭恐惧症,一开始不敢进闸套,一站到门口,望着里面封闭狭窄的空间,他心里打怵、头顶冒汗、手脚发抖;后来,被班主任逼着,他硬着头皮进去了,再后来天天进,还得拿抹布一寸一寸地擦,在里边待久了,慢慢适应了环境,克服了恐惧。那段时间,班主任几乎每天都在隔壁办公室加班,巧的是时间长度惊人一致,每次都是他干完活,班主任正好加完班。如今站在岗亭里脑袋清闲,闵尚小龙突然想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班主任真是有那么多工作忙不完需要天天加班吗?他脑子像短路一样,突然就释放出热量来,额头上汗珠子直滚。昨晚的新闻说,立春了,今年天气回暖早。还真是,说热就热。

闵尚小龙把脚指头在鞋里蜷曲伸展了两遍,两个膝盖松了松向后挺的力道,血液带着一阵快意从前脚掌迅速浸过,膝盖也立刻酥麻酸爽起来。可能是看到他调整军姿的小动作,陈智慧收起戏谑的口吻,按标准口令下达:“立正!向左——转!目标马路牙子,抵达后自行返回。齐步——走!”闵尚小龙应声走下岗亭,陈智慧一步蹬了上去。

这是元宵节之后的第二个周六上午,太阳斜挂在天空,热力不断增大,闵尚小龙身上的藏青色冬常服仿佛受热膨胀,显得格外臃肿。没人进出,他独自走着齐步,感觉自己的汗滴在胸口一根一根地互相咬合、编织、牵绊,直到拉扯住那根燥热的神经。陈智慧好像发现了什么,闵尚小龙朝他努嘴的方向看去,正在下坡的那个短发女人,扭头朝他们的哨位看了好一阵子。这院子里的冬装都还没脱,她竟然穿着短裙踩着高跟鞋,不冷吗?突然,她脚下一晃重心一闪,侧身就要往地上倒,好在一伸手正巧扶住路灯杆;她从慌乱中站稳,伸手理了理扑腾到脸上的头发,急匆匆重新迈开步子,脸上肯定红了一大片。正月没出就穿短裙、高跟鞋还遇到下坡路,她真不是凡人。

“想想其实也无所谓,学什么专业不是学,干啥不是干?再说,义务兵总共就两年时间,在这院里待七八个月,剩下一年带点零头,中间过个年过几个节,一晃眼就过去了。”陈智慧把军姿站得松松垮垮,在岗亭里继续唠叨。

闵尚小龙仍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酸味,但不知该说点什么安慰他,或者扯个什么别的不尴尬的话题。他总是这样,在明明知道应该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自己明明想要说什么,转念却觉得说出来也是废话。他转身朝营门外走,看到阳面的围墙根上钻出些许绿色来,几枝迎春已开始冒芽,麻雀一直等他走到伸手可及的地方才从冬青脚下蹿出来。

每人在崗亭里站半小时,两次轮换之后就下岗了。“晚上七点,老地方见?”两人在通往东西两栋水兵宿舍楼的分岔路口停下脚,陈智慧一手撑在银杏树干上,两叶浓眉在阳光里翘了起来。

“好。”闵尚小龙微微一笑,用标准的向左转姿势,把背影留给了他的战友和那棵一个怀抱粗的银杏树。

操场建成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东侧的围墙在铺塑胶跑道和足球场时应该重修过,但也早被爬山虎的枯藤埋没了墙身,墙的上方露着一排扎根在墙外的梧桐树冠,若不是墙顶那串张牙舞爪的铁丝网,从这一带翻墙进出根本不需要助跑。西边是片水泥看台,底部藏着一排类似防空洞的储物间,看台前方铺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泥道,新训结束阅兵的时候闵尚小龙他们就是从这儿踢着正步走过的。阅兵道的南端剩了片空地,和塑胶跑道南侧的空地连成大片,一艘潜艇就静卧在这片大场地的中央,用它黢黑庞大的身躯抢走了整个操场的风光。

这是一艘真正的潜艇,敦实、静谧,纯净的黑色能够震慑一切,闵尚小龙入营第一天就发现了它的存在。那时战友们相互都还陌生,挤在窗户跟前看新鲜,有战友说它是模型,潜艇怎么会在陆地上,还趴在一个操场旁边?也有战友说那顶多是个摆设,潜艇上了岸,就像鲨鱼离了海,除了做标本就只能供赏玩。班长在人群后面说,这是真家伙,退役下来的实装,甚至有几艘跟它同型号的仍然在服役,只不过它作为同型号的首艇,从码头到这片绿茵场边,偏居一隅有些时日了。“能开吗,能开动起来吗?”所有人听到班长余钧的声音都迅速撤下来回到各自床边上继续整理内务,只有陈智慧站在原地问班长,眼里放着光,脸上还漾起一大圈波澜。余钧脸一沉,说:“就你问题多。叫什么名字?”

后来,陈智慧无论什么时候提起这件事都认为自己没错,“好奇心是创造力的沃土”。闵尚小龙觉得他这话很有思想,如果不是话痨不治,将来陈智慧兴许能当个将军。这艘潜艇能开动吗?其实,闵尚小龙每次从四楼的窗户往外看,都跟陈智慧一样充满好奇心。他的目光越过楼前的梧桐树顶远远望见它黝黑的身段,眼里的景象就开始变幻:足球场成了荡漾绿波的海面,红色橡胶跑道仿佛一圈缱绻的蜉蝣,泊在潜艇身边若即若离……

入伍宣誓仪式就在这艘潜艇旁举行,主席台顺潜艇身侧排开,艇身高处悬挂横幅,仪仗兵穿洁白礼服高擎军旗正步前进,白色、红色、黑色对比烘托庄严肃穆氛围,把大家心里每个角落都填灌得满满当当。闵尚小龙只要从操场旁路过,都会想起这个让人无比激动的场景。他清楚记得,当举起右手握拳宣誓的时候,嘴里念的是军人誓词,心里一直惦着它——这就是潜艇,将要与我朝夕相伴的战友!从门岗回来的路上,他故意拐了个弯从训练场旁经过,入伍以来两个多月的日子历历在目,如今终于跨越了从新兵到学兵的转变,他感觉自己离理想又近了一步,连个头都似乎跟着长了,走起路来胸脯也挺得更高。

回到宿舍楼下,异常安静,就像有什么大事来临。每个人都知道即将分专业,教导员说,潜艇上百人同操一杆枪,不论哪个专业哪个战位都同等重要,谁也离不开谁;但闵尚小龙知道,说归说,潜艇上不同专业总有工作环境的差异,总有辛苦程度的区别,谁拈轻怕重谁挑三拣四,总得见分晓。所以闵尚小龙没跟别人提过自己想学鱼雷导弹的事,除了陈智慧这个已经不在同一个队的战友。事情总是这样,大家都在等着宣布专业分配方案的那一天,可偏偏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闵尚小龙一进门,在门厅的军容镜里迎面看到一副干瘦的身影,恍了下神才确认那是自己。时间改变一切,相比刚入营时,他看起来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躯体变瘦但也板正了,头发变短却更精神了,此刻,连眼光都亮堂起来。第一次进这个门时,余钧班长还站在门旁边敲着鼓欢迎呢。想到这里,闵尚小龙笑了,他很满意现在的自己。

宿舍里,暖气烘得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加倍燥热,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没等流下来就蒸干了。余钧背朝窗户,腰臀倚着窗台外沿的棱角,两条腿在脚踝的部位交叉起来,“速度,速度”,他的两片厚嘴唇嘟囔几下,就把二十六个列兵在床架之间摆布成三路纵队,最后两个正好卡着门框。闵尚小龙在第六排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下,紧挨着自己的床铺。班长开始讲正式内容之前,照例有两分钟时间布置些卫生清扫、内务整理方面的杂事,闵尚小龙让自己的视线从前一名战友的耳朵旁边擦过,穿透玻璃窗向外望去,看到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像些散兵游勇,慌乱划拉刀剑砍向蓝得有些虚妄的天空,像是要把天划破,又仿佛已经划破了玻璃。

“今天天气不错,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余钧的嘴唇大开大合,粗粝的声線穿透每个人的耳郭,“专业分配要开始了,优先选拔声呐兵。声呐,知道吧,号称最金贵的专业,文化成绩差的不行,临机反应慢得不行,记性不好的也不行。你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潜艇兵。声呐兵是怎么回事呢?就是从潜艇兵里再百里挑一!”

余钧一轮讲话毕,列兵们眼神里都开始放光,像一群星星排着队在窗户里闪。余钧讲得更起劲了。闵尚小龙一边听一边继续把眼光投向窗外,偶尔有三两只麻雀掠过,不知哪根枝上的乌鸦带头哇哇叫了两声之后,它们啾啾地回应起来。

“每年到这时候都要选,从新来的兵里选;行就行,去学声呐,不行就等后面学其他专业。声呐兵,知道吧,是潜艇的耳朵,是艇长的神经末梢!提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将来打赢战争靠的是什么吗?”

“靠潜艇。”有人在队伍里大声回答。

“不对。”余钧伸手端起窗台上一排水杯最外侧的那个,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闵尚小龙!你回答试试。”

闵尚小龙眼睛聚了一下光,张口就答:“信息制胜。”

有的人听了连连点头,有的人却愣着,等班长公布答案。

“没错,信息战!你们看看,他入伍之后文化测试考第一,知识面就是不一样!别看潜艇在水下,打的也是信息战。有人要问了,潜艇在水下的通信不是世界军事难题吗,潜艇不都是独自闯荡吗,怎么获得信息,为什么要获得信息?这样想问题的人,是把信息看扁了,看单了,看窄了。我说的信息,不单是海面上无线电波里承载的信息,还有藏在几百米深海里的声波信息。”

有的人好像明白了,继续点头,有的人仍旧愣着。

“好吧,今天就科普到这里,我怕跟你们说太多,一下子消化不了。反正这声呐兵就是,就是信息作战的关键之关键、核心之核心!”余钧一边说,一边把手揣进了口袋,“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试什么?”左后方一个战友冒出这个疑问。

“全体安静!”余钧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下面给你们做个小测试,看看你们是不是一块当声呐兵的料。”

闵尚小龙眼看着班长一手把手机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握拳,竖起食指要往嘴上放。“听好了,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说完,他点了几下手机屏幕,扬声器里传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就像收音机没有调到台,全是噪声。

“听到什么了?”余钧问。

学兵们大眼小眼瞪得像一个个灯泡,互相转头看,谁也没听出来半点意思。

“再听!”

手机扬声器再度响起。仍旧是一阵让人难以安定的噪声。

“什么?听见了吗?”

学兵们都摇头。余钧皱了皱眉,把手机收回到胸前。

“忘记切换到测试模式了。”

宿舍里打雷一样响起一阵爆笑。

“安静!现在开始了。”余钧说完,再次把手机举过头顶。

扬声器里照旧只是一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吱吱声,学兵们再次躁动起来。余钧满脸都是轻蔑的表情,说:“看样子你们当中并没有适合干声呐兵的天才。”

闵尚小龙回过神来,正好听到余钧这句话。“报告!申请再播放一次。”他从队伍里站了起来,周围的脑袋都转过来瞅他。余钧也很惊讶,他那重度怀疑的眼光像一颗集束炸弹砸在闵尚小龙脸上。

“听好了!”

一阵声音过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闵尚小龙闭着眼,余钧还在盯着他的时候他突然睁开,说:“这个声音里,有一个很轻的吼叫声。”

“叫了几次?”

“七次。不对,六次半,第七次没完。”

闵尚小龙说完坐下,余钧脸上露出惊喜神色,但只露了个头就平复下来。

“不错。再来一段?”

经过第二次确认,全区队只有闵尚小龙能听出手机录音里的蹊跷。

“没有事先提醒,能从这段录音里听出低频声波的周期,十个新兵里难有一个。”余钧收起手机,脸上终于浮出一丝得意的表情。

“报告班长,手机的音响低频效果不好,否则其他人也可能听到。”闵尚小龙再次站起身来。余钧点了点头,说:“今晚六点半,你去训练处会议室开会。”话音一落,宿舍里爆发一阵干燥的掌声,有人吹起了尖锐的口哨,还有人在喊:“小龙太牛了!”

闵尚小龙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样热烈的场景,上一次出现是在两个星期前,那时他刚在班主任的鼓励下成功克服心理阴影,带头钻进闸套第一个上浮出水完成潜艇脱险训练。他脱下潜水装具从实验室大门走出的那一刻,阳光洒在他湿漉漉的脸上,门口坐着一百多位战友,他们的掌声几乎能淹没全世界。掌声终于平息,除了自己的心跳,他还感觉额头上有一滴水,顺着眉梢滴落地面,似乎发出轻微的声响,嘣——没有什么比战胜自己更让人充满力量的了。

入伍短短三个月,闵尚小龙第二次收到专门为他而响的掌声,但这次他并没有太强的获得感,去往机关的路上他反复想,声呐专业到底怎样?他发现自己脑子里竟没多少关于声呐的信息。要不要放弃呢?如果换成别人,比如陈智慧得到这个机会,一定很高兴。不管那么多,先去看看。

训练处会议室不大,满满当当坐着二十多位新兵,除了一两个稍胖,大多跟闵尚小龙一样耷拉着衣襟和下摆,一副快速瘦身之后的烧焦模样。很快进来一个少校,清点人数之后出去,请来两个上校——在军校里就是这样,上校大校经常成群结队出现,而且他们大多戴眼镜,知识渊博的样子。

“很高兴见到大家!你们都是经过队里推荐的各方面表现出色的好同志,特别是听力超群,具备成为优秀声呐兵的基本条件。下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其中一个上校说,“今天是每年例行的声呐专业学兵选拔见面会,目的是跟大家讲清楚声呐专业的特点优势,以及岗位重要性和人才需求,当然更重要的是让大家对将来学好声呐知识树立信心。”尽管上校说得很动情很全面,闵尚小龙仍没从他接下来的介绍里感受到声呐专业的好。就像陆军玩枪炮一样,当海军也该玩带响声的鱼雷导弹,那才是拳头部位,才是能够射出去的有杀伤力的子弹;天天戴副耳机听噪声,哪能有当兵打仗的感觉?

上校介绍完毕,另一个上校简单补充了几句欢迎和鼓励的话,少校就拿起笔,悬在A4纸打印的表格上方准备记录什么。

“接下来,请大家谈谈自己的想法。”第一个上校面露诚恳的微笑。见新兵们没人发言,少校很温和地告诉大家,不要紧张不要拘束,想知道什么关于声呐的知识,或者将来上艇之后声呐岗位的情况,都可以问、可以交流。言毕,这才有人站起来提问。

“声呐专业需要学多久?也要五个月吗?”

“是的。”

“我高中毕业,能学得会吗?”

“有高中理科基础就没问题。”

“听说声呐兵每天都要训练,一天不能落下?”

“每天练当然进步快。拳不离手,哪个专业都需要认真学,天天练最好。”

…………

眼看大家都发言了,闵尚小龙在脑子里搜罗两圈,没想出有什么需要提问或者交流的。会议桌对面三个军官同时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战友也侧身转头看过来,闵尚小龙缓缓站起身,说:“如果通过選拔,就必须要当声呐兵吗?”

两个上校愣住了,交换眼神之后第二个上校仰起脖子打了个哈哈:“当然不是,但不通过选拔肯定不能当声呐兵。”没有其他人再提问,上校说,“下周一,大家都到教学楼四楼的实验室参加选拔测试。”

会议解散,少校特意等着跟闵尚小龙一起往外走。“你的意思是不想当声呐兵?”少校微胖,几近光头,眉毛很粗,没戴眼镜,说话的时候上嘴唇几乎不动。闵尚小龙不知该如何回答,磕磕绊绊支支吾吾,到最后才说了句完整的话:“我不知道该学什么。”

夹在人群里从机关楼下来,闵尚小龙看了眼值班室的挂钟,七点整。走到岔路口的那两棵银杏树下,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军旅生涯也来到了分岔路口:往左走,可能是陈智慧眼中既轻松又干净的声呐岗位;往右走,则仍旧是一个未知数。

“深海有座不夜城,城里住着百十人。三班倒,不关灯,白天黑夜看时针;时针一圈二十四,抬腿猫腰过舱门。六舱热,一舱冷,从艏到艉四季分。冬至饺子吃完走,回到家中已暮春。”

夕阳把营区里的楼都抹上了金黄色,唯独西水兵宿舍楼后的低矮平房早早隐没在暗影里。重新装修过的“老水兵超市”刚进了货,补足了元宵节以来的巨大消耗,超市的老板郭老爷子一遍遍哼着歌,在接近一个人高的货堆里拾掇。他穿着那件二十多年前的蓝色作训服,里面套着长袖海魂衫,不紧不慢端起一箱方便面或者火腿肠或者其他大多是食品的货物,塞进货架上已连成片的窟窿里。淡黄色灯光映衬下,站满钢质货架的仓库有几分潜艇舱室的氛围。

班主任忙活完下一个班次开训的案头准备工作后,从办公室往食堂走,路过岔路口时,超市门口的招牌灯箱已经亮起;他看了看时间,拐弯朝那栋平房走去。郭老爷子闲不住是出了名的,进这个院子几十年了一直这样,就连他女儿跟班主任结婚的婚房,都是他带一个小工自己装修的;班主任反复跟他说过,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再干这些体力活,他就是不听。

“来了?”

“来了。”班主任环顾一周,“这帮小兔崽子是真能吃!过完节才几天?我天天在食堂吃,可没见食堂亏待他们。”

“年轻嘛,你刚当兵那会儿不比他们更能吃?”

“那个年代不一样,打小就没怎么吃饱过。您老歇着吧,我一会儿就给您收拾好。”

“没事,我自个儿慢慢收拾。”

班主任脱下冬常服上衣挂在门框旁的挂钩上,摘下领带搭在椅背上,解开衬衣袖口的扣子,挽了两圈,一头扎进货堆。

门口一阵热腾腾的气息扑进超市,咣咣当当,包装盒在塑料袋里相互撞击的声响从超市购物区四处腾起,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拥挤。有人在喊:“大胖你上周说过,你要是再买肉肠,全都给我吃。”有人开骂:“谁在这儿放毒气,不知道跑出去放吗?”余钧照例站在收银台旁,倒数着计时,隔一分钟报时催促一次:“快点,快点!”收银台后边的瘦脸姑娘一边忙活着手,一边翻动嘴皮子冲余钧吆喝:“去去去,催什么催,拿根冰糕杵外边舔着吃去!”她今天换了身装束,长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鹅绒黄的短款羽绒背心正好把紧身毛衣束成的细腰留在收银台边缘,还描了两道眼线,余钧肯定早就看出来了。瘦脸姑娘怼完,旁边的胖脸姑娘和排队等着结账的兵们一阵哄笑,余钧听了她的话并不生气,稍微往门口挪了半个身位。

陈智慧进来的时候,主动给余钧打了声招呼,余钧拉开架势要跟这个刚分去潜水队的兵聊几句,却见陈智慧直奔仓库。

“小兔崽子!三五天就不把班长放眼里了。”余钧的声音没能追上陈智慧的脚步。

陈智慧把一个货架的角落摆满了,班主任和郭老爷子才发现多出一个人在帮忙。仓库里多了一双手,也多了一张嘴,相比一墙之隔的购物区就没那么冷清了;郭老爷子招呼他到里面去,先紧着里边的货架摆满。

“小龙呢?”班主任问,“他怎么没来?”

陈智慧还没回答,闵尚小龙的声音就到了:“我来了。刚去了趟机关。”

“咋了?”班主任直起身来。

“叫我周一上午去参加声呐兵选拔测试。”这话一说完,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好啊!声呐专业普通人想干干不呢,我看你挺适合。”班主任兴奋起来。

“可我更喜欢鱼雷和导弹。”闵尚小龙有些无奈。

郭老爷子正好在灯泡下方,直起身之后,原本全白的头发变得透明,额头上的褶子经过光线的雕刻显得更加深重,他望着闵尚小龙,仿佛整盏灯的光都是他的目光。

“这次选择不亚于高考填报志愿。”郭老爷子的声音不大,但发自胸腔,无比浑厚。闵尚小龙觉得老爷子的话是一个鼓槌在敲击,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在自己的心头。

“能有机会,傻子才不愿意呢。”陈智慧说,“声呐兵多好,别人脏活累活累死累活的时候他只需要坐那儿听!”说话的时候他没抬头,只顾把货箱搬到架子上放下,转身再搬下一箱。

“倒也没有好坏之分。为啥要分个好坏?”班主任应该是觉察到了陈智慧的心情。

“至少不苦吧,动动耳朵就行!”陈智慧说完,闵尚小龙觉得他说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噢,耳朵还真不好动。

“哪有不苦的道理,潜艇钻到水底下,一出去三五十天,哪个战位不苦?在这儿搬货苦,换成试验室编程,一坐一天腰都直不起它就不苦吗?”班主任的语气里有了批评的意味。

陈智慧不敢多言。班主任转头对闵尚小龙说:“声呐专业是艇上最难学好的专业,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过你文化底子好,只要耳朵行,肯定没问题。”闵尚小龙心里既踏实又不安,他希望班主任接着说,再跟他多讲点声呐兵的事。过去的这三个月里,郭老爷子零零星星给他讲过不少鱼雷导弹和潜艇一舱的雷弹发射装置,现在突然冒出个声呐专业,他觉得自己就像突然闯入深海,踩不到底,看不见光,全身上下都无处着力。自打踏入军营,他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对老兵的信任,再没其他可依靠的了。

“老爷子。”陈智慧突然大声宣告,“我也想當声呐兵。”

众人再次停了手。连郭老爷子都很诧异,说:“你不是……”

“上午我们队里推荐人,可没推荐我。我去站岗了,没参加听力测试,他们测完直接把名单报上去了;我说我也想参加,可班长说已经晚了。”陈智慧把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郭老爷子看了看他,似乎没有替他找回公道的意思,只顾继续摆布货架上的纸箱。班主任正要开口,陈智慧接着说:“我也想学声呐专业,我耳朵比小龙的好使。”

班主任定了定神,说:“说说看,怎么个好使法?”

陈智慧就拿他在门岗执勤时听发动机声音分辨车型和车主的能耐,唠唠叨叨说了一通。班主任并非声呐专业出身,只是年头久了零星听过一些声呐兵选拔的事情。他说:“你别说,这还真有点意思。”

陈智慧来劲了:“今天上午我跟小龙一起执勤,您车还没拐弯呢,我就说快站好,班主任来了。”他隔着货架子提高声调说,“是吧,小龙?”

闵尚小龙不知从哪儿开始放飞了思绪,大家安静下来之后,他慌乱应了一声。陈智慧面露狡黠,灯光洒上去溢出两分庆幸来,连闵尚小龙也没察觉。

郭老爷子一边轻轻摇头一边自言自语:“现在的兵犊子啊,太机灵。”

货搬得差不多了,闵尚小龙走到郭老爷子面前追问:“郭老您怎么看,我能当好一个声呐兵吗?”

郭老爷子轻轻打扑着手,笑眯眯看着闵尚小龙,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既然被选择,何不顺势而为?”见闵尚小龙还是一头雾水,陈智慧掺和进来说:“哎呀呀,小龙你就老老实实当声呐兵。老爷子您倒是说说我,还有希望转回来学声呐吗?”

郭老爷子捋胡须一样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而不答。

两个学兵一起走出仓库时,班主任在他们身后说:“听力对声呐兵很重要,悟性和思维的反应速度也至关重要。”

“好嘞!”陈智慧显得比闵尚小龙更加激动。

“你干吗这么激动?”闵尚小龙问。

“你看,班主任刚说要有悟性,你咋就还是赶不上趟呢?”陈智慧一步迈出超市大门。

仓库摆平了,购物区却是刚遭了劫一般凌乱。瘦脸姑娘已经到摆放饮料的货架前开始整理,胖脸姑娘给郭老爷子递过茶杯,给班主任递来一小瓶矿泉水。班主任看着郭老爷子抿了一口茶,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拧开瓶盖先咕咚了两口。

“苗好,栽哪儿都长。”郭老爷子比班主任先放下手中的物事。

“麻烦帮我泡一下。”班主任从货架上拿来一桶方便面递给胖脸姑娘,转身对郭老爷子接着说,“苗子是好苗子,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软塌呢?多少人才挑出这么个好苗子!”

打火机咔嗒一声,郭老爷子在一团青烟里眯起眼,似乎并不着急睁开,也没有接话的意思。退休之后操持超市十多年,数这一两年折腾得厉害,郭老爷子明显老了。班主任明白他是啥心思,有句话他在这院子里对年轻教员说了几十年:识才爱才惜才育才,当教员的要做不好这个“才”字的文章,就对不住这身行头。

“那就,再拱他们一回。”出门的时候,班主任扣好军装的扣子,拧了拧领带结调正了位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另一位教研室主任的电话。

不知是谁最先说起,新兵训练结束之后的星期天可以放假外出,话题闪电一样激活了洗漱间的气氛。两个多月没见过街道的光景,人间的烟火气瞬间从他们记忆最深最暗的地方复活,区队里每个人都蠢蠢欲动,聊着聊着这事仿佛铁板钉钉了,就等班长宣布外出的安排。余钧自是听见了小伙子们的讨论,等熄灯前人都回到宿舍,一个不落给他们浇了盆冰水:“虽然新训结束了,但专业确定之前属于过渡阶段,特殊时期,这个周末全体原地休息,不安排外出。”班长的这个说法足以平息几十颗不安的心,大家照例上演一阵小规模的哀号之后,宿舍伴着熄灯号沉入深海般的寂静。

好在周日一大早就给大家发了手机。原地休息变成坐定玩手机,宿舍里像工作日一样平静如水。闵尚小龙坐在床边的马扎上,把区队里剩下的几个战友通通加为QQ好友后,就收到了住在东边那栋水兵楼的陈智慧的信息。

陈智慧:打个掩护。

闵尚小龙:又来?

陈智慧:是不是兄弟?

闵尚小龙:瞧你说的。

陈智慧:到十点。

闵尚小龙:换个地方吧。

陈智慧:为啥?

闵尚小龙:训练都结束了。

陈智慧隔了一阵没回复,闵尚小龙知道他肯定在跟瘦脸姑娘商量。那阵子闵尚小龙每晚去脱险实验室清理内壁,陈智慧主动申请跟着,后来闵尚小龙到郭老爷子超市的仓库加班学习,陈智慧也跟着,这些都是在利用他的掩护,好见瘦脸姑娘。现在陈智慧刚到另一个队的时间不长,估计是没找到合适的幌子,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陈智慧:你来找我。

闵尚小龙:现在?

陈智慧:对,就说班主任叫我们帮忙搬货。

闵尚小龙:上午不进货。

陈智慧:这谁能知道?快点!

闵尚小龙犹豫了几秒钟,答应了他。

两人来到老水兵超市,班主任不在,瘦脸姑娘冲他们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提醒他们有其他区队的班长在,该注意点时机。陈智慧立即明白了,拽着闵尚小龙直奔仓库。郭老爷子坐在休息间里喝茶,见两个小伙子进来,掐了手里的半截烟。“今天不放假外出?”郭老爷子太了解他们了,问得闵尚小龙有些心虚。

“我们全队都原地休整,说是专业调整阶段出于稳定需要,暂时不安排外出。”陈智慧立刻拿出能言善辩的本事。

“你们队还分什么专业,不就是潜水吗?”郭老爷子端起茶杯悬在空中。

陈智慧连忙解释:“我们是不存在稳定问题,听说是全体一刀切,免得大家攀比。”

闵尚小龙也说:“每个队都是同样的安排,就是全体统一的。”

郭老爷子起身,朝窗外看了看,天光很亮。闵尚小龙在他身后的老式高低柜上看到一副相框,内嵌黑白双人合影,都穿着老式军服,帽顶一颗星,领章两片方;郭老爷子笑得灿烂,英俊得浑身洋溢活力,与现在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人啊,再英俊都会变老,老得跟相片纸一样单薄。

门外的购物区已经安静下来,陈智慧朝闵尚小龙抛了个眼色。闵尚小龙问郭老爷子:“今天下午还是四点送货?”“不是,”郭老爷子说,“昨天堆满了,今天先不送了。”陈智慧一听,脸和眉毛皱成一团。闵尚小龙“嗯”了一声,和陈智慧一起出了休息间。

余钧领着十几个有购物需求的人出现在拐角那棵银杏树下的时候,闵尚小龙的雪糕还剩两口没吃完。胖脸姑娘赶紧拿起手机拨了出去,闵尚小龙走出来迎上班长,手里拿着一根余钧最喜欢的雪糕。

“哟,今天什么喜事?”余钧接了雪糕,并不着急拆开吃。

“他女朋友跟他分手了。”胖脸姑娘抢答。

“你别胡说。”闵尚小龙没想到胖脸姑娘会来这一手,慌乱回应,“哪有什么女朋友!”

余钧瞄了一圈,没见到瘦脸姑娘,大概也不好直接问,就对胖脸姑娘说:“周末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啊。”胖脸姑娘憋着坏笑,故意歪着回答:“咋就一个人?老爷子在里屋呢。”余钧把雪糕塞进嘴里,黑脸上透出些红来。

闵尚小龙估计,郭老爷子在一墙之隔的休息间里肯定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并不怎么替陈智慧担心,毕竟人家现在已经不在余钧的区队。郭老爷子开门的时候,余钧正要开口继续说点什么。

“小余,你过来一下。”郭老爷子说。余钧进了休息间,进去之后特意转身把门关严了,像是知道郭老爷子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谈。

“你还不知道吧。”胖脸姑娘看出了闵尚小龙脸上的狐疑,“前几天你们余班长来找过老爷子和班主任,好像说什么不想签士官了,想下部队。”

“他好端端的下部队干什么?再说,他是班长不是新兵,怎么还能说下部队就下部队?”闵尚小龙压根不信,他隐隐觉得余钧当班长挺好的,就应该继续当下去,一年一年带出更多好兵来。

轻风刮动了墙角的枯叶,一个不知谁扔的雪糕包装袋从门口翻着跟斗过去,两只小白蛾从角落里飞出来,一只落在收银台显示屏的边缘,另一只似乎飞不动了,就近掉进显示屏后面的犄角旮旯。余钧开门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开心的表情,郭老爷子手扶门对他说:“试试看,记得要让你们柴队长去向机关反映。”

“集合带回!”余钧大声喊了一声,十多个人在门口地坪上雁群一样呼啦啦排成两路纵队。

“怎么,你还不走?”见闵尚小龙没进队伍,余钧拧着腰身抛过来一个怀疑的眼神。

“我……等着给老爷子……搬货。”

闵尚小龙没想到,不等声呐兵选拔测试正式开始,上校事先透露了海军即将组织年度声呐专业比武的消息:“我们是承办单位,不出意外的话,你们通过这次选拔以后,将来都有机会参加。”比周六晚上在机关会议室的时候还要夸张,上校今天说得更加眉飞色舞,在场参加测试的人大多也随他变得激动。

闵尚小龙明白,一入门就能有机会参加顶级赛事,无论在哪个行业都是十分难得,但他们从零起步,跟老兵同台竞技根本没有胜算;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有个火星子在自己心里亮了起来。郭老爷子说过,既然被选择,就勇敢面对。那就先试试,真要成了,谁知道是不是好事呢!

上校自我介绍,姓邢,声呐教研室主任,近二十年来的潜艇声呐兵,都是经他一个一个把关才得以进入这个行当的大门,也是经过他一堂一堂课教完才走上潜艇战位的。他说话的时候眼镜趴在鼻梁上纹丝不动,眼眶凹陷,眉骨突出,镜片很厚,他的目光像是经过长途跋涉又被镜片放大提亮了似的,饱含着希望。那就是跟班主任一样的资历了,闵尚小龙想,别看这些文质彬彬的教员,哪个上校军官身上怕都是动辄以二十年计的桃李芬芳。

考试工具很简单,一张单人台位、一台电脑、一副耳机。软件的开始界面占据满屏,十个带编号的按钮标记十段音频,按钮对应右侧的答题区,每个题目的选项数量不同,有ABC三个的,也有多至五個的,不定项选择。闵尚小龙微微冒汗,不知道即将听到的会是什么,像班长手机播放的噪声,或者会是汽车发动机那样的振动?

邢主任示意大家戴上耳机,而后他通过话筒把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机里说:“测试时间一小时,自主点击播放音频后完成选择,每段音频时长均为十五秒,自动播放两遍,不支持反复播放。”他加重声音提醒,“这个测试考的是大家的听辨能力,听到什么选什么,听不见的东西靠想是想不出来的;不要纠缠,抓紧时间,快速判断,相信直觉。”

测试开始,闵尚小龙迅速浏览选项,果断点开第一段音频,是一段几乎空白的音频,前几秒没有任何动静,后边每隔一两秒就有一个低沉的鼓点,像人的心跳;闵尚小龙听完第一遍,就果断在B选项前的圆圈内点击填充。他向下滚动鼠标,考题并不止十个,而是可以一直向下滚动,直到一百个;他的心加速跳动起来,赶紧回到界面顶部,深呼吸,继续答题。第二段音频的内容和第一段类似,只是低沉的鼓音换成了高频的啸叫,他同样顺利完成。接下来的音频就各不相同了,有的高低羼杂,有的混合着不规则的刺啦声,像是混沌世界里的另一个混沌世界。

闵尚小龙全身心沉浸在不同特点的音响里,看到“交卷”的按钮时,他意识到一百个选择题已经全部完成。把页面拉到最上方,想从头开始检查一遍,却发现每段音频都已无法重听,只得从头到尾核查了每个题目是否都已作答,方才完成交卷。“恭喜你成功完成测试!得分九十五分,用时五十二分二十八秒。”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成绩,他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揪住了,剧烈跳动起来。抬起头,另外三四个人也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看哪些人比自己快。

闵尚小龙摘下耳机,轻轻挂在显示器边缘的挂钩上。为了不相互干扰,他和几个提前完成测试的学兵都没有起身。在等待全体结束的七分多钟时间里,他的心情从兴奋变为自豪,紧接着又紧张起来。是自己天生就有超人的听力吗?以前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这些题并不难,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考到九十分以上?如果成功入选声呐专业,今后将要面临什么样的训练?能想到的所有的问题他都没有答案。

考试结束。邢主任说,每个人的得分和时长记录都已自动进入系统,成为声呐兵选拔的重要依据,后续将根据他们的答题情况确定入选名单,名单另行通知。

“现在你们可以离场,第二批继续参加测试。”邢主任说完,闵尚小龙跟着其他人走出教室,在教室门口,他意外发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咋样?难不?”陈智慧冲闵尚小龙嘿嘿一笑。闵尚小龙兴奋得差点抱住陈智慧,说:“太好了,你也来了!”转念之后,他接着说,“不难不难,一口气搞下来快得很。”

没有在门口停留,闵尚小龙走下楼梯,一路上没再回想自己的测试,却满脑子琢磨起陈智慧来:他还真有点能耐,想学声呐就真来参加选拔了,能听音分辨那么多人的车,反应速度也一直比我快,估计这些题目肯定难不倒他。

同样让闵尚小龙感到意外的是,班主任在教学楼一楼的值班室里等他;见他完成测试下了楼,班主任掐断跟值班老大爷的交谈,起身示意他进屋。

“考得怎么样?”

“还好吧,九十五分。”闵尚小龙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得来的自信。

“嗯,一般般,还行吧。”班主任的评价让闵尚小龙颇为意外,第五名完成测试,九十五分的高分,还叫一般般?班主任接着说:“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肯定强,不过还得看丢掉的五分是哪几道题。”这让闵尚小龙立即意识到,不能看得分多少,这是一次对他们听觉能力的全方面测试。班主任说,一百道题,每道题都有侧重的考点,比如这题主要考查你对低频声音的识别力,那道题可能重在考查中音噪声里对低频声音的辨别力,一旦听觉功能用数字化的模式来衡量,每道题都是评价听觉功能的一个指标,这些指标里肯定有普通人达不到的关键点。听班主任一套一套讲着理论,闵尚小龙冒出一身冷汗。

“你别紧张,这是我昨晚刚学来的,也是现学现卖。”班主任想起什么来,“见到智慧了吧?”

“嗯。他果真来了。”

班主任笑了笑,让闵尚小龙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等陈智慧考完一起离开。接下来的一小时,在他有板有眼的讲述里,闵尚小龙终于对声呐兵建立起了完整的概念。余钧前几天说的并没有夸张,声呐是潜艇隐蔽状态下接收外界信息的唯一来源,是战斗打响之后最重要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如果说声呐是潜艇的眼睛,那么声呐兵就是眼珠子,就是瞳孔。

班主任说起自己刚当兵时的一次经历:二十多年前,他在潜艇上当兵,跟随潜艇出远海执行战备巡逻任务。那个年代的国产声呐性能落后于其他强国,还难以做到先敌发现,但他们艇的声呐班班长凭借过人的听辨能力,几乎是在对方发现我方的同时发现了对方。双方立即剑拔弩张,每个战位都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时,声呐班班长发觉对方像是用了分身术,就在对方旁边不远处凭空多出一个强度和特征都相似的噪声信号来。难道这么巧,这次巡逻同时遇到对方两艘潜艇?大家低声讨论对策的时候,声呐班班长再次判断,那只是对方发射的一个诱饵,专业术语称为“声诱饵”,类似于空军战斗机释放的干扰弹,通常作为故意诱骗鱼雷改变既定航路的低成本假目标出现。如果没能及时判断出这一点,一旦我方发射鱼雷,不但打不上人家,反倒会暴露自己,招致难以预测的后果……声呐班班长就是因为在这次行动中精准判断目标,关键时刻为艇指挥员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决策依据而荣立二等功。

“声呐兵的重要性是再怎么说也不为过的,所以有人说,一个好声呐兵能顶一个舰队。为什么?一艘潜艇就足以干掉人家一个舰队!但这有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声呐兵得能够先敌发现并且精准识别目标!”

班主任说完了,闵尚小龙的思路还陷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水下对峙里没能拔出来,直到陈智慧推开门的时候,一股嘈杂中冒出欣喜的声音才把他打断。

“第一个交卷,九十分!”

“好样的。我就说你小子反应够快!”班主任拍了拍陈智慧的肩膀。闵尚小龙也替陈智慧高兴起来,可回过头一想,虽然他速度很快,但分数并没有自己高,关键也得看錯的是哪几道题。

“小龙你呢,刚才在考场门口都没来得及问你考得怎样?”陈智慧满脸笑容对闵尚小龙说,“真没想到测试结果现场就揭晓了。这样的考试最好,不用战战兢兢好几天就为等那已经成定数的结果。”

“他比你更好,九十五分!”班主任抢在闵尚小龙前告诉陈智慧,“你还得好好向小龙学学稳重。”

“那就是说,我们俩都入选声呐专业了?”陈智慧问。

“不一定。我昨晚问过声呐教研室邢主任,一百道题里有几道关键题,虽然分值都一样,但关键题如果答不好,是一票否决的;还要综合答题速度进行分析才能最终确定。”班主任冷静下来。

听班主任说完这些,闵尚小龙和陈智慧都有些泄气。尤其是陈智慧,哭丧脸一瞬间就变出来,情绪从交卷速度第一名的自豪变得沮丧:“丢了十分,做错关键题的概率太大了。”仿佛他自己必然被淘汰。

“你一定能选上的,你那么喜欢声呐,反应速度的优势这么明显。”闵尚小龙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连他自己都惊讶接话的速度。

“尽人事听天命。走吧,回去等消息。”班主任双手往两条大腿上拍出一个响声,起身就往门口迈开了步。

闵尚小龙尤其爱这座营院的傍晚,不论是很多人认为枯燥甚至痛苦的体能训练,还是只有周末可以自由安排的其他活动;尤其是跑步的时候,踩着众人合一的脚步声,随着整齐起伏的队伍向前推进,就像乘着浪,一波一波往前航行,每跑一圈来到潜艇身边,他都感觉自己仿佛瞬间化为一粒水珠,任由层层叠叠的浪涛将自己托向天空。但是,自从听班主任讲完那个声呐班班长立功的故事,闵尚小龙觉得胸口就像压着一块礁石,看起来只有露出水面那么一点点大,却怎么也挪不开。一整艘艇的命运都压在声呐兵的头上,责任太重了,能担得起来吗?他反复问自己。那礁石仿佛在地壳上扎了根,任凭狂风巨浪怎么拍打也无动于衷。

接到通知的时候也是个傍晚。余钧带着区队在操场跑步,天气热过几天,才刚凉下来些许,行进的风里似乎掺进了春天的味道,有人已经脱下外套甩在跑道内侧的绿茵场边,越跑越兴奋,有的人索性在队伍里连咳嗽带吼叫喊起来,晚霞也发疯一样撒丫子铺开占了大半边天,把跑道一侧的树影抹得干干净净。余钧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每个数字都被队伍的脚步稳稳踩住,闵尚小龙听着听着,发现后面两三排的脚步有些落后,像老花眼重影一样,让鞋底和塑胶的撞击声变得拖沓、不整洁。他想要转移注意力,却似乎被那一丝杂音薅住了耳朵,除了偶尔从围墙外轰鸣而过的汽车发动机,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余钧停下口令,紧接着停下自己的脚步;队伍仍像一辆坦克,顺着跑道自动向前碾压。等到大家都发现班长已经离开队伍,从地面腾起的脚步声上方,四处冒出嘀咕声来。“没班长在旁边叨叨,晚霞都变美了。”“这刚出正月,怎么就跟六月天一样热!”“明天又周末了,你对象给寄的东西到了吧?”闵尚小龙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用同样的音量说:“我全能听见。”然后转头,放大声音问身旁的战友:“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战友也转过头来,沉重的呼吸让他快速吐出两个字:“什么?”

余钧是第十圈时回到队伍里的。队里有不成文的规定,每天跑步不超过十圈,轻易不加量——潜艇兵的体能要维持好,但不是靠拼体能制胜,更多更好的精力要投入专业学习和训练。

“几圈了?”余钧扯嗓子问。

队伍上空传来的回答像是横躺在地上的一排线列阵音箱:“十圈!”

余钧叉着腰笑:“抱歉我回来晚了,本来只想跑八圈的。”话音刚落,“线列阵音箱”顿时乱了阵列,呼天喊地声就像油锅爆炒腰花时加了小半勺水。队伍四散,余钧向闵尚小龙示意:“小龙,你过来下。”

“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被选上了,声呐兵!”

余钧乐呵呵地说,闵尚小龙却面无表情。

“智慧呢?”

“不知道。你怎么不关心自己的事,反倒关心别人的事?”

闵尚小龙转身就往老水兵超市奔。操场在营院最东侧,与西头的超市正好隔着二三百米遥遥相望,闵尚小龙跑着跑着,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刚才绕跑道转圈时怎么没听到呢?

天即将完全黑下来,路灯应着他的某一次心跳点亮,超市的招牌灯箱旁已经围了一圈吃货,黄昏短暂,要赶在晚饭前先开开胃。他们边吃边说话,叽叽喳喳的声响传到闵尚小龙耳朵里的时候,他暗暗盼着陈智慧就在他们当中,可走近发现并没几张熟悉的脸。屋里也没有,陈智慧没来。虽然没有事先约好,但体能训练结束到晚饭开饭前的半小时里,这里通常都是他们最好的处所。

“老爷子呢?”闵尚小龙问瘦脸姑娘。她从吱吱响个不停的收银机旁抽空抬了下眼,说:“不知道,一下午没见他。”班主任呢?闵尚小龙本想接着问,可突然想起班主任不到晚饭之后通常是不来店里的,转而不咸不淡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智慧选上没有。”瘦脸姑娘可能没听见,胖脸姑娘倒是反应过来:“你说啥?”她的大嗓门让瘦脸姑娘也彻底扭过脸来。

“声呐专业选拔结果出来了,我入选了。不知道智慧选上没。”

瘦脸姑娘眼睛瞪得像个巧克力球,手里握着个辣条袋子悬在台面上方。

“厉害呀!我就说你没问题。”胖脸姑娘并没把陈智慧当回事。

闵尚小龙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还是得先回队里去——刚才余钧说晚上就要去领教材,明天开始换教室上课。他抬脚出门,招牌灯箱更亮堂了,郭老爷子和班主任一前一后钻进了光线的末梢。

“选拔结果出来了。”闵尚小龙说完,郭老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看样子他跟班主任都知道了。闵尚小龙接着问:“智慧怎样,也入选了吧?”郭老爷子从他身边走过去,没有说话。班主任脸色凝重,轻叹了一声。

闵尚小龙感到胸腔里猛地一震,说:“他不是第一个交卷考了九十分吗,怎么会选不上?”他转身跟了上去,正要继续追问,只见班主任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们三人进门的时候,瘦脸姑娘察觉到了异样,她快速结完手头的单,让排成两队的小圆头们合并成了一队,自己跟随三人来到休息间。“为什么没选上?”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大到让闵尚小龙吃惊。郭老爷子垂着头,仍旧不作声。班主任回头看着姑娘,解释说,陈智慧在测试中表现出的反应速度很快,这是优势,但不知是过于求快还是听力不足,最关键的十道题,他一道都没对。

“他肯定是太心急,毛躁了。”瘦脸姑娘声调降了下来。班主任接着说,下午他跟郭老爷子特意去了趟声呐教研室,在实验室里核对过测试情况,相比其他人的答卷,陈智慧确实落在后边。

瘦脸姑娘歇斯底里“嗯”了一声,捂着嘴拧起腰跑出去,敞着怀的浅蓝色羽绒服像要带着她飞起来。

空气凝固了,闵尚小龙能听见每个人的喘息。他还看到,沉重的喘息声里,昏黄的灯光似乎比货架子还沉,货架上一个个被掏空的窟窿张大幽深的嘴,仿佛要喊出什么释放情绪的话。闵尚小龙也快要哭出声来。

“没事,我学潜水也挺好的。”不知何时陈智慧已经站在门外,他红着眼眶,向大家勉强挤出几丝笑容。笑的时候,他故意把胸脯挺得很高,潜水队的体能训练强度比其他队都要大,他宽厚的肩膀显得格外结实。闵尚小龙望着他,眼泪已经顺着下巴两侧滴落。班主任抬起头,说:“没办法,在听觉感受力上人家确实比你有天賦。”自始至终,郭老爷子一句话也没说,他低着头,下巴上的皮耷拉在锁骨中间,颤巍巍地晃。

“我没选上,你哭啥?”陈智慧跟闵尚小龙来到分岔路口。上一次他俩在一起哭,是陈智慧被分配到潜水队的那天晚上,那次陈智慧哭得厉害,闵尚小龙给他买雪糕吃;这次他不哭了,闵尚小龙哭,但始终没出声,就是眼泪一个劲往外涌。

除了喜鹊,再没有别的鸟。闵尚小龙靠近窗户,用额头和鼻尖抵住玻璃,反复确认之后,给了自己十分肯定的答案。通知他学声呐专业之后,又一天过去,其他战友还在焦急等待各自的命运安排,闵尚小龙听着他们嬉笑讨论,耳朵里藏着的传感器变得更加敏锐。刚才的一串声音,是潜艇的推进电机在悠悠轰鸣,或者是某个干部的私家车又从远处准备拐弯?突然,他想起那天问过邢主任,得到的答案是通过选拔测试被选中并不一定要学声呐专业。他眼前一亮,全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我不想学声呐。”他站在余钧面前,内心平静而坚定。余钧不知所措,脸瞬间变得更黑了,嘴唇左右嚅动两下,再嚅动两下,说:“你什么意思?”这声音像是在他肚子里穿过五脏六腑才被吐出来。闵尚小龙昂首站立,微微翘起下巴,自认为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余钧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死命往宿舍门口拽。

“看陈智慧学不了,你也就不学了?”在楼前的小树林里,余钧问闵尚小龙。下楼的过程,余钧平静下来,很快调整回到一个战友加兄长的状态。闵尚小龙仍旧坚硬,眼睛直勾勾望着没有落点的远处,不愿意解释。余钧也没想要等他回答,嘴巴变成一杆自动步枪,自顾自突突起来。

“全国十几亿人,每年招来选出你们几十个声呐兵,这是多小的比例,你能够入选是多大的概率,是有多么幸运,这些你肯定能一个个算出具体数来。

“把这看作幸运,你有不珍惜的权利;但如果站到另一个角度来考虑,比如国家的角度,你有过这样的换位思考吗?

“国家通过这种下巨大力气费巨大精力的一层一层的筛选,发现了你们这一小撮不但听觉能力好而且反应速度快,综合素质还很强的人,如果你想不干就不干或者不好好干,这种损失谁能够弥补?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随心所欲,那么潜艇还怎么打仗?没有潜艇水下国门谁来守卫?没了海防安全,千家万户包括你的父母亲戚又将怎么安宁?”

闵尚小龙的眼神松软下来,低下头看着地面,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不知余钧是有意无意,他们并排走着,就来到了老水兵超市门前的地坪上。休息时间还没到,超市里空无一人,胖脸和瘦脸两个姑娘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背着阳光晒太阳。伸懒腰时正好看到余钧和闵尚小龙,胖脸姑娘大声招呼:“哟,正课时间散起步来了。”余钧瞟了她一眼,闵尚小龙连头都没抬,她“哼”了一声,起身进屋,说:“本宫懒得理你们。”瘦脸姑娘被她逗着了,捂嘴咯咯笑。

离超市门口二十米开外,余钧放慢脚步,继续跟闵尚小龙掏心窝子。

“你来当兵,如果是图个经历,将来好拿去吹牛,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以后也别再当我是你班长,别认我是你兄弟;如果你正儿八经来当兵,那就得像个男人样子,把落到你肩上的责任扛起来。”

“我给你讲个故事,真实的故事,关于郭老爷子和班主任的。”余钧说到这儿,闵尚小龙扭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诧异。

郭老爷子在潜艇上当副艇长那年,班主任入伍当新兵,郭老爷子调到这儿当教员,班主任被分配到郭老爷子那个支队的另一艘艇上当潜艇兵。经过士兵考学,班主任成为军官,跟郭老爷子一样调到教员岗位,后来成为郭老爷子的女婿。余钧说,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极其特殊的事,很多老兵都知道。班主任考学离开后,郭老爷子当过副艇长的那艘潜艇,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出现机械故障,沉没在距离海岸十多海里的海底无法动弹。所有艇员都聚集到指挥舱,大家商量自救的办法。一看深度计,显示的水深才三米,大家都很高兴,三米深的水憋一口气就浮上去了。可恰恰问题就出在深度计上。大家排着队,经过闸套一个一个轻松上浮,结果,所有人都牺牲了。三十多条人命啊!为什么?后来经过调查,还原了整个过程:深度计在潜艇下沉期间已经发生故障,指示的深度数字并不真实,真实的深度远大于三米,达到了五十多米;艇员上浮脱险时由于深度预判失误,没有按照大深度脱险的步骤循序渐进,通通都在上浮过程中没有停留减压导致脏器衰竭。

“这个故事,院子里的老人都很清楚,但我给新兵和学兵讲,你闵尚小龙是第一人。”余钧看了看闵尚小龙湿润的眼睛继续说,“艇里的人全都是郭老的弟兄,其中还有一个特别的人,当时的艇长,老爷子的同年兵,就是班主任的父亲。”

最后这一句余钧说得很平静,但闵尚小龙听了像是被五雷轰顶。他站定,望着余钧缓缓移动的背影,那背影和老水兵超市低矮的平房一起,在他眼里差点跟天空颠倒过来。

余钧回头,转身,走了两步到闵尚小龙跟前,说:“班主任为什么几十年一直搞脱险训练?成千上万个潜艇兵由他亲手训出来,他心里才踏实。”看到闵尚小龙的震惊,余钧觉得还有些道理要讲透。

“可以说,每次脱险训练对班主任来说都是一次戳脊椎骨的刺痛。你想想,这种心痛的伤疤可能被抹平吗?他给你们训练脱险这项技能是因为对这个感兴趣吗?脱险塔里面的情况你很清楚,他把自己绑在这个痛苦的地方,一头扎在里面,是因为什么?他太知道这个训练的重要性了,他必须扛起这份责任,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永远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句话既是说你不会孤军战斗,会有战友给你支持,同时也意味着,穿上军装你就不仅是你自己,你还要为战友提供一个可靠的后背。这是每个军人肩上必须要扛的责任!”

余钧收了音,浑身舒畅的样子。他一直盯着闵尚小龙,闵尚小龙瞪着眼挺立,眼神里慢慢浸出些温暖的情感来。

余钧讲这个故事时,瘦脸姑娘坐的椅子离他们不远,她肯定全都听进去了。余钧口渴,进了超市,把闵尚小龙和瘦脸姑娘留在阳光里仔细感受空气的温度,两只不知什么时候落到旁边草地上的麻雀开始叽喳起来。

麻雀惊飞的时候,一辆吉利帝豪开到了闵尚小龙身后,是班主任和郭老爷子。郭老爷子已经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但他把右腿搬着悬空到车外之后,脚尖遲迟没能踩上地面,他的左腿和屁股怎么也挪不出来。班主任上前搀扶,把人送进了休息室。

“你们怎么这时候在外头?”对于闵尚小龙和余钧的出现,班主任跟姑娘们一样好奇。闵尚小龙看了看余钧,低下头不说话。余钧的情绪也还没有完全恢复,说:“上午原地待命,下午宣布专业分配方案。”

郭老爷子和班主任似乎都闻到了闵尚小龙的震惊。昏黄的灯光下,大家沉默良久,郭老爷子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终于开腔了:

“我跟你们班主任刚从陵园回来,去看了看他父亲,我的战友,老班。他走得早,我快去跟他会合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操心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但总归是一样的,你们跟我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

“有个作家说过,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军人。这样划分的出发点,根本上是一个使命责任的问题。

“小龙你有天赋,也有悟性,但这不是全部,这只能让你上马,能走多远,还得看使命责任。你要知道,兴趣可以培养,可能转移,但天赋不是。”

闵尚小龙没想到,自己上了两年大学来当兵,却在军营找回了上大学的节奏:除了早晨出操和下午体能训练,每天的安排就是按课表到教室或者实验室学习——当然,基本的日常秩序要按条令的规定执行。他所在的声呐专业早晨出操与众不同,每天起床号音落下,几分钟后就能看到一支小队伍,从奔涌向操场的队伍洪流中拐弯出来,到操场旁的潜艇那一侧练耳。他们一人一副头戴式耳机,四散在各自觉得舒服的角落,有的还把两只手捂在耳机外壳上,摆出一副陶醉的样子。

陈智慧跑步的时候,几乎每圈来到潜艇边都要扭头看看,找找熟悉的身影。他使劲踩着整齐的脚步声,心跳和呼吸都有了节奏感,但跑步终归太枯燥了。他跑了无数圈,看了无数次,闵尚小龙始终没有进入视野。

闵尚小龙进入声呐专业班次的第二天,大家就在课间讨论当初的选拔测试,和他同批参加测试的最高分得主,不但考的是满分,而且交卷速度也排在他前一名,这让闵尚小龙有了追赶的目标。他学习起来更有劲了,每天不但赶在起床号响前先练耳半小时,还主动面朝围墙蹲在最远的角落,让自己不受任何干扰。

“怪不得我见不着你。你都拿屁股冲着我。”又是一个周六的晚上,陈智慧把雪糕从嘴里拔出来,口气里带着奶香问闵尚小龙,“你们都听些啥?”

雪糕行业最近卷得厉害,在胖脸姑娘的建议下,郭老爷子刚进了批新品,价格稍贵,口感更好,兵们抢着尝鲜。

“噪声。”

“什么噪声,就是选拔测试时听到的那种吗?”

“不是,比那些更浑,更糙。”

“听它干吗?”

“都是按特征分类,按难度分级的。一个一个听,一个一个记。”

“跟记哪个声音是哪台车一样?”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邢主任说的。”

雪糕吃完,超市里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瘦脸姑娘出门要歇口气。陈智慧刚扭身准备凑过去,闵尚小龙拉住他,说:“哎,明天几点走?”“上午八点十分大门口见。”陈智慧说完,闵尚小龙站起身走了两步,把雪糕棍扔进垃圾桶,独自回了宿舍。

这个星期天,是他们入伍以来第一次放假外出。早饭过后,闵尚小龙从储藏室的携行袋里翻出压得皱巴巴的便装,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羼杂霉味的气息扑在他脸上。那件浅灰色的胸口带白色横条纹的圆领毛衣变得很怪,明明属于他自己,又好像是别人遗留下来的,明明只收了一个冬天,却似乎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尘封;一股强烈的隔世之感闪电一样传遍闵尚小龙全身。

穿上之后更别扭。他站在洗漱间糊满整面墙的大镜子前,镜子里边那个人穿着他的衣服,却长着比他黑三四个色度的脸,头发短得跟胡楂子一样,衣袖晃荡着像个卖艺人。这是我吗?穿军装好端端一个人,怎一換上便装就像囚犯?闵尚小龙看了看镜子里另一个战友,还好,是狱友。他笑了笑,对方也跟着笑起来。

门口的景象早已再熟悉不过,多了这一群愣头愣脑的“四不像”,却变得荒诞。“对,荒诞,一起摸爬滚打三个月,将来要托付生死的人瞬间变得陌生,”陈智慧说,“这简直就是荒诞。”闵尚小龙笑,说:“走吧荒诞哥,别磨蹭了。”他拉起陈智慧,往马路延伸的方向走去。“这荒郊野外的,得走多远才能有车?”陈智慧抱怨归抱怨,什么也不能阻挡当兵之后第一次外出放风的心情。

陈智慧想去游戏城,自从听说周末可以外出,他的手提前好几天就开始痒,闵尚小龙却坚持要先去百脑汇。“到底去哪儿?前边要拐弯了。”两人坐在出租车上,司机比他们还急。

“百脑汇。”

“你要换手机吗,去百脑汇干啥?”

“去买个东西就走。”

“百脑汇这个点可没开门啊,得九点半。”司机提醒。

“那就去万达。”

“先去百脑汇吧,把我放下你再去万达,回头我找你。”

闵尚小龙下车,在百脑汇旁边的二十四小时快餐店点了份早餐,即便他在食堂已经吃过,也难抵挡这久违的香甜。吃完早餐,刚好各家店陆续开张,闵尚小龙走进漫步者音响专卖店,毫不犹豫掏出入伍以来所有的津贴,买下一副高端头戴耳机。往外走时顺道逛了一圈,没再买其他东西——他是个将来要靠耳朵吃饭的人,再没有什么比一副好耳机更值得拥有。

“好家伙,倾家荡产啊。”坐上回营区的出租车,陈智慧猴子一样急着让闵尚小龙打开包装,手指头摩挲着白色耳机上红色的商标,赞叹个不停。闵尚小龙轻轻夺回耳机,说:“什么装备打什么仗。”说完索性把耳机戴在头上,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可闵尚小龙根本用不上这副耳机。接下来的听力课,邢主任从不在乎音响设备的音质好坏,教室里用的是普通会议音箱,有时播放噪声样本还夹带着音箱本身的噪声。

“在实际战斗中,你们能预见的和无法想象的恶劣情况都可能遇到,这是为了训练你们在嘈杂环境下的听辨能力。”邢主任的话立马让闵尚小龙想到古人闹市读书的典故。邢主任是声呐专业的权威,权威自有一套圆润的道理。

晨练时,闵尚小龙本想拿出新耳机,可每当看到其他战友无一例外,加之邢主任所倡导的理念,自己也不好意思搞成另类。那就让这昂贵的耳机成为自己声呐兵生涯起步的一个纪念吧,他想。

除了偶尔讲到具体的声音特征时播放音频外,声呐专业课以理论为主。闵尚小龙庆幸自己高中和大学的物理成绩一路高分,前几年打下的基础让他在声呐理论的学习上毫无阻力,他甚至开始畅想自己参加海军声呐专业比武时的场景。

“海军比武采用什么形式?”闵尚小龙问邢主任这个问题时,他们第一章的理论刚刚学完。

“哪有刚进门就想着比武的?”邢主任惊愕之余简单介绍说,“听和看两部分,听噪声辨目标,看动态判趋势;主要是听,这是声呐兵的核心能力。”

闵尚小龙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潜艇部队的声呐班班长也都参加比武吗?”

“当然,一年一次,全员参加。”

如果是以往,闵尚小龙肯定会觉得这项赛事过于高端,自己只是参与体验,但此时他冥冥中觉得自己这双耳朵就是为这样的比拼而生。他的心跳的让自己都感到意外。

闵尚小龙把参加比武的消息告诉郭老爷子的时候,郭老爷子正坐在远离门口的藤椅上晒太阳。老水兵超市房子矮,前面的水兵楼挡住了早晚四五个小时的阳光,胖脸姑娘说过,老年人不但应常活动,还要多晒太阳,补钙。过年以来两个月,郭老爷子为超市装修累瘦了一圈,那天他去给战友老班,也就是他亲家上坟,长途跋涉差点没回来个全人。听了闵尚小龙的消息,他很高兴,笑容填满了焦黄脸上的沟沟壑壑。“有目标好,人活一世就是要有目标。”他打起精神来。

陈智慧也替闵尚小龙感到高兴:“刚当兵这么几天就能参加比武,全軍也没几个,摊上这么个有天赋的主,天赐良机啊。”

转而,陈智慧也向郭老爷子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所谓比武,比的就是谁厉害,对不?谁厉害总得比了才知道,对不?那凭什么只让学声呐的人参加?没比之前,谁敢说没学的人就一定比他们差?所以,公平地给予参加的机会才是公平竞争的前提。所以,我也要参加。”

闵尚小龙乐呵呵地看陈智慧表演。郭老爷子两根手指夹着香烟在空气中掂了掂,说:“臭小子!你兜这么大一圈,就是要给自己弄一个比武的名额,对不?”

“哪里哪里!我只是稍微用一下头脑而已。这是作为正义的代表,对不公平的现象进行批判,是每个普通公民都拥有的权利和义务。”

郭老爷子捋了捋全白的板寸头,手回到上衣口袋,缓慢掏出烟火,点上烟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才说:“试试看。”

听说自己可以参加比武的消息,陈智慧第一时间跑到老水兵超市。郭老爷子自是先于他得到了消息,对他说:“跟我来。”

休息间的茶几上摆着三件物事:一台卡式磁带复读机,“步步高”三个字在突出的磁带仓外被磨得只剩下半截,旁边放着一盘磁带和一本三十二开的红皮笔记本。陈智慧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磁带复读机的真身,一时之间竟没想起它的名称。

“耳功是声呐兵最基本的功夫,每天练耳的时间不能少于两小时。”郭老爷子给他下任务,“可以到我这儿来听,带回队里去也行。”

陈智慧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绷着嘴唇一个劲地点头。老爷子接着说,这是他退休时一个战友送的,磁带里录的是声呐兵听到的原声,各种类型的噪声都有,虽然机器老了点,但声音应该还清晰,够用。

“我没当过声呐兵,专业上帮不了你,录音里的噪声特征和记忆的窍门都写在本子里,能不能翻身,就看你自己的了。”郭老爷子说完,陈智慧的眼光落在红色本子封皮中央那个金色的五角星上,重重“嗯”了一声。

这天,他一回到宿舍就赖上了闵尚小龙,而且改了口,成天追在屁股后面“师父师父”地嚷嚷个没完。

“邢主任说了,声呐兵要想听得准,先要管得住嘴;话多了耳朵会变小,声带振动大了会让耳蜗功能受损。”闵尚小龙是真拿陈智慧这张嘴没办法。两人一起在超市的休息间里,戴着耳机专注听不到十分钟,陈智慧就会像泡泡鱼一样吐出一串串充满异想天开的问题的泡泡:“光从空气进入海水会发生折射现象,声音会不会同样折射?声在固体中传播速度比水中快得多,那么为什么不能给声呐安装一个可以插入海底的传感器?声音从空气进入海水时会发生损失,那反向传播时从海水进入空气会被放大吗?”

虽然好奇心是创造力的沃土,但后来闵尚小龙还是把自己刚买的耳机带去了。他在宿舍试验过,新款耳机在人体工学方面更讲究,对耳郭的包裹性好,能滤掉大部分外界杂音。

“给我用呗?你基础好,有邢主任这样大师级的教员教,用个普通耳机得了。”陈智慧见了新耳机又动歪心思,几次想要夺走。

“无耻!”

“你是天才嘛。”

“不行,你那个磁带音质本就一般,用再高端的耳机也不济事。”陈智慧的脸皮越厚,闵尚小龙的态度就越坚决。

没想到他依旧不依不饶:“郭老爷子说过我们要并肩战斗,你拿着个二十一世纪的数字化装备,我只有二三十年前的古董,跟冷兵器差不多了,咱俩咋个并肩法?”陈智慧眼珠子一转,“你,是怕我超过你吧?”

最后这句话刺到闵尚小龙了。

“喏,给你用。不过你要小心点,千万不要磕碰,不能摔。”

陈智慧接过耳机,露出狡黠的笑容。

郭老爷子是说帮不了陈智慧,但他已和邢主任约定,陈智慧参加比武不需要拿到多好的名次,只要成绩排在哪怕一个声呐专业的学兵之前,邢主任就帮忙向机关申请,让陈智慧转专业学声呐。但这话郭老爷子不能提前告诉陈智慧,这孩子心浮气躁的毛病还没治好。

难,自然很难,即便是闵尚小龙从一开始就学了专业课,对一些非典型噪声的听音辨识仍难以准确完成。在离比武还剩下不到半月的时候,陈智慧记住了磁带里所有噪声信号的特征。闵尚小龙告诉他,磁带是二十多年前录的,听完之后对目标类别的判断应该没问题,但如今新型号装备越来越多,噪声变得越来越小,要区分它们的特征也就难上加难。

“完了!费牛劲干完了,才是些过时的东西。”陈智慧泄了气,“没时间了,我恐怕不能跟你并肩作战了。”

闵尚小龙手上的新噪声只有一份,邢主任千叮咛万嘱咐,这些都是机密信息万不可私自拷贝。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播放器递给了陈智慧。

“咱俩换过来听。”

陈智慧伸出手,眼睛突然闪亮,感激之情荡漾在眸子周围。

闵尚小龙也有意外收获——原来二十多年前的声呐兵是这样的工作条件。他闭眼听,仿佛进入老潜艇狭小逼仄的舱室,声音里间或还有声呐兵和部门长对话的内容,“增益再调大一点”“这个特征是新家伙”“你小子,一个都不放过啊”。自从学声呐专业之后他常想,坐在战位上真正倾听大海里藏匿的声音,该是多么奇妙的事。如今这声音从二十多年前传来了,而且那么立体真切!

郭老爷子后来跟闵尚小龙他们说,其实他对陈智慧参加比武能拿到什么成绩心里也没底,他能做的就是让年轻人试错,在试错中确认自身坐标和方向。可谁也没想到,陈智慧在正式比武中还真表现不俗。

那天,营区里充满节日般的热烈氛围。考场设在他们平时上课的实验楼,印着“海军第三十八届声呐专业比武”的横幅挂了好几处,楼前插满一圈彩旗,搭起铺着地毯的主席台,连营区广播的进行曲都比往常多了几分肃穆与激昂。闵尚小龙和陈智慧第一次站在全海军声呐兵组成的队伍里,浑身上下充满使不完的劲。

“班长!”陈智慧抬手指着右前方,在闵尚小龙身边惊呼,他差点没收住嗓子,惹得周围好几个人都转头来瞪他。闵尚小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余钧也站在队伍里,隔着他们三个纵队。

“他也参加?怎么从没听他说过?”闵尚小龙正寻思着,主席台上的军官宣布比武开始。顾不得这些问题了,他们跟随人群进楼,邢主任站在一旁向他们举手握拳,折臂一顿,大喊:“加油!”

坐在熟悉的教室里,闵尚小龙很快进入状态,戴上耳机,输入考号和密码,点击“开始答题”按钮,他的动作一气呵成。但第一道题就让他感到恐慌。

明明是熟悉的声音,为什么这么不清晰?他使劲在记忆里寻找自己训练过的内容,这段噪声既不是邢主任在教室播放过的,也不是自己日常练耳听过的,但总感觉很熟悉。既然是感觉,他没做过多纠缠,索性就跟着感觉选择了答案。第二道和第三道题很简单,是最常见的渔船的噪声,咚咚的动静很明显,只不过第三个噪声的目标吨位更大,是远洋渔船。到了第四道题,跟第一题那样既熟悉又不确定的感觉又来了。闵尚小龙依旧没多想,跟着感觉作答。邢主任和郭老爷子都曾经告诫他们,听觉本身就是一种感觉,一定要相信自己的感觉。沿着这样的指导,一百道题中的前六十道选择题,闵尚小龙顺利完成。接下来是分析题,要对所听到的噪声进行对比分析,在判断出船只类别后再根据声波周期和振幅的变化分析目标运动状态,这是需要专业理论作为支撑的综合题;闵尚小龙感到有些费劲,特别是对目标运动状态的判断,稍有不慎就会南辕北辙得出相反结论。第三部分是综合运用题,根据三段不同的噪声,判断指定距离内我艇所处的作战环境,这不仅考查声呐兵对战场常见态势的熟悉程度,还需要灵活运用各项噪声特征指标的内在逻辑。“完了。这种题智慧肯定也答不上来。”闵尚小龙反复听了三四遍噪声样本,确认自己完全无从下手。

考试结束,陈智慧果然像闵尚小龙预料的那样,垂头丧气地走出实验楼。见到陈智慧,闵尚小龙才终于想起来,前六十道选择题里那些似曾相识但没能确定的噪声,都是从磁带里听到的。

“幸好咱俩交换了。”他正要跟陈智慧再多说几句,陈智慧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要不是这几天听了你给的那些,我恐怕只能得个位数的分。”

班主任却不这么看问题:“怎么,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想一步登天?才刚接触声呐几天,就想把那些老声呐班长杀个片甲不留?”闵尚小龙听了嘿嘿笑,陈智慧歪着脖子撇嘴。

“智慧你就更不用说了,专业就是专业;就像人家声呐兵玩不转潜水一样,任何一门专业都是值得尊重的。”

他们来到超市,郭老爷子望着小伙子们,满脸都是喜庆。

“您这磁带可派上了大用场。”闵尚小龙替陈智慧多说了两句感激的话,躬身上前给郭老爷子点着了香烟。

“多久能出结果?”郭老爷子问班主任。

“应该很快,现在都是机考。”

“没错,听说中午饭前就公布结果。”闵尚小龙说。

“现在真是吃技术饭、打信息战,几百号人的考试说搞就搞完了。”他夹着烟的手微蜷着停在下巴前,白色的烟柱从他印堂上直直穿过,连通了头顶上方悬着的昏黄的灯泡。

他们在老水兵超市一直待到接近中午才散。跟郭老爷子在一起就是有干不完的活,卖完货的纸箱空了,压扁存放才节省空间,可光压扁还不够,老爷子让大家拆解、展开、铺平,按大小排布整齐,这才拿包装带逐一捆紧扎牢。收工的时候,老爷子边打扑手边念叨:“这样好了,装上老周那个铁驴子往回拉,绝不会半路侧翻了。”

散场之前,邢主任把电话直接打给了班主任。四人站在超市门口,只听见班主任对着手机面露笑容,一个劲说“好”“太好了”。挂了电话,他的笑容更加夸张,张大了嘴却不知该怎么使唤舌头。

“中了!小龙,中了!全班第一,进了海军前一百名!”班主任说完,接了一长串哈哈哈的笑声,众人跟着笑开花之后,他接着说,“智慧也不错,选择题只错了五道,总分弱一些,但也在学兵里排进了前二十。”

闵尚小龙听完,悬空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陈智慧正望着郭老爷子,順着他的眼光,闵尚小龙看见郭老爷子佝偻着腰,连连点头。

临走时,陈智慧跟在其他人后面,回头看了眼超市的大门;大门那边,瘦脸姑娘站在收银台旁,幸福中透着羞涩的笑容穿门而出。

闵尚小龙回到宿舍,本以为能得到喝彩,没想到战友们都相安无事,各自忙活手头的琐事,只有余钧阴着脸站在门口,他一出现就盯着他,像是在专门等着他回来加以训斥。

“你干什么去了?比武一个半小时,你去了一上午。”余钧两手叉到了腰上。

“班长,我进海军前一百名了!”闵尚小龙的表情里掺杂着兴奋和疑惑。

“我问你这一上午干什么去了!”余钧再次提高了声调。

闵尚小龙愣在门框旁边,双手慢慢变成立正的手形。宿舍里二十多位战友一个接一个缓缓站立起来,闵尚小龙感到所有人的眼光都是探照灯,齐刷刷射在他脸上。突然,有人在后排大喝一声:“鼓掌!”幼林一样的床架丛中爆发出战友们的哄笑与掌声,闵尚小龙刚开始不敢相信,直到余钧的脸上也露出笑容,他才恍悟战友们的用心。这次掌声比上次还要响亮持久得多。

掌声平息,闵尚小龙想起余钧也参加了比武,连忙问:“班长,你考得怎样?”余钧甩了甩手说:“咳,我就是去凑个数。”旁边有战友告诉闵尚小龙,班长原本打算年底留转士官,但这边没有编制,所以他主动申请和他们一起学专业,学完一起毕业,分配到潜艇上去。

闵尚小龙一把抓住班长的胳膊,说:“真的吗?”

余钧微笑着点了点头。

陈智慧成为声呐专业的插班生,从潜水队重新回到潜艇队,邢主任说:“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先例的对特殊人才的特殊政策。还有余钧,”邢主任提高一个音调说,“作为优秀的带兵骨干留校工作近两年,毅然选择跟学声呐专业,选择和你们一起毕业后到一线部队去建功立业,够有志气!够有勇气!够有毅力!”

邢主任总是这么慷慨激昂,但在众人热烈鼓掌之后,他很快就回到课堂上,对比武试题进行逐个回顾。

半天时间一百题,每遇到正确率不高的,邢主任都会用海上的实际案例进行类比。在邢主任的讲解和播放的录音样本中,闵尚小龙仿佛听到时间随声波在海洋深处汩汩流动,他用耳朵触摸那声波,一点点吸收进身体,直到自己像挂着露水的麦穗一般饱满凝重;虽然他并没进过潜艇舱室,但早已借助想象力无数次把自己置身其中,无数次设想深海混沌里的寂静,以及寂静之中的呼吸。此刻他笃定,那些噪声样本就是来自深海的回音。

成为同专业战友里的佼佼者以来,闵尚小龙渐渐把精力从练耳转到了更艰深的探索:“复杂海洋环境下的噪声变化规律”,邢主任在课堂上鼓励说,这相当于声呐专业里的哥德巴赫猜想,有兴趣和能力的同志可以自主探索,不作为教学的要求。闵尚小龙没吱声,只是更加憋着劲看书,他知道,不掌握好流体力学和声学的系统理论,这个命题是根本深入不进去的。

几天课程下来,陈智慧既兴奋又难过,他说:“要是老子早个把月得到邢主任的指点,一定能得一个好名次。”闵尚小龙听了,故意给他泼冷水:“刚给了你一缕阳光你就灿烂,这样学下去,你怕是能成龙宫霸王。”陈智慧瞪起眼不服气地说:“你给老子等着,周末我就去买个更好的耳机,看我不比你练得更好。”话音还没落,陈智慧伸出一只手盖到闵尚小龙的头顶上,胡乱一顿摸;闵尚小龙也不示弱,充分利用他身材瘦小的优势在陈智慧身边钻来钻去,步法比猴子还灵活。

专业学习的时间比新兵入伍训练的时间过得快,转眼间窗外的鸟鸣已经多出几个声部,音域也拉宽了。盯着树枝末梢仔细看,嫩芽已经被描画出来,而且一天比一天长大,眼看着就舒展成片,互相之间生出几分牵手联结的意愿来。陈智慧挑战闵尚小龙的机会说来就真的来了。

这天是周五,距离毕业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课堂上,邢主任公布消息:“你们毕业之前,要进行一年一度的模拟长航综合训练,每个专业选择两到三人参加,场地就是操场旁边的潜艇。”邢主任刚要继续讲细节,学兵们迫不及待地举手提问。

“我们声呐专业选几个人?”“三个。”“为什么只有三个名额?”“舱室空间有限,三人正好凑一轮更。”“是在里面待着不出来吗?”“模拟水下,当然不能出来。”“要持续多长时间?”“一周,七天。”学兵们一个个举手提问,邢主任一一作答。等大家停止提问了,邢主任继续补充说:“这是你们毕业前的一次考核,虽然只有三人参加,但这三人是我们这一届声呐学兵的代表;更重要的,这不仅是对声呐专业的考核,更是对身体、心理、专业的综合考评。”

邢主任的介绍像一枚炸弹,投进闵尚小龙的心海沉到最深处爆炸,引发海面巨浪翻涌。他又一次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又找到了郭老爷子说的追逐的目标。

“你肯定能上,另外两个就不好说是谁了。”课后集合整队的间隙,陈智慧当着闵尚小龙在众人面前使劲掩藏自己的欲望。

“你没问题,最有潜力的黑马。”“史上第一个插班生。”有战友看好他,还有人帮腔。

“我基础太弱了,拢共八百米,你们跑了半程多我才开始追。”陈智慧说的是他们从当兵入伍到毕业下部队之前的八个月培训时间。

“你的听力没问题,可缺了前面的课……”闵尚小龙点到了陈智慧的痛处,突然收住嘴。当天晚上,闵尚小龙找来邢主任以及其他教员的课件,在队部公用电脑上打开,一页一页地给陈智慧补课。从声的形成到传播,从声呐的基本组成到工作原理,以及各类舰船螺旋桨噪声的声学原理和规律……两个多月的课,他们恨不得两个晚上补完。好在陈智慧耳功扎实,讲到一个理论点他立马能联系听过的典型样本,理解起来并不费工夫。

“你果然是匹黑马。”闵尚小龙半笑不笑地看着陈智慧。

“别夸,我一见阳光就灿烂。”陈智慧身子一斜,抖起腿来。

“那就沉住气,咱还得去潜艇里并肩作战呢。”

“能捡多少就捡多少吧。”

周末总要去和郭老爷子谈谈心,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就像早晨起来的一杯白水让一整天都舒畅。但这个周末,老爷子没在岗位上。

“他有几天没来了,班主任家嫂子来看过库存,说他病了。”瘦脸姑娘一见到他们就哭丧起脸来。

“什么病,严重嗎?”陈智慧问完,闵尚小龙觉得他问错人了,姑娘们又不是老人家的亲属,这种问题她们怎么能知道。

电话打过去,是班主任接的。老爷子中风,抢救过来了,但暂时说话还不利索。闵尚小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像是自己爷爷病倒了一样,他本身也是需要安慰的对象。陈智慧接过电话,问了在哪家医院哪个科哪间病房,说明天外出要去看老人家。电话那头,断断续续传来深重的呼吸和嗯啊的声音。

“不必来,你们就要模拟长航了,抓紧搞训练。老爷子说不出话来,但他的意思我明白,肯定不让你们来。”

“可是……”

“他现在挺过来了,没什么大问题,你们放心。前两天他还跟我说,你们要模拟长航,身体和心理都要调整到最佳状态;还有些时间,加强训练的同时也要适当锻炼一下身体,否则很难熬。他什么性格你们也了解,顺他的意就好,知道了吗?”

夜里,原本应该在郭老爷子的休息间里一起讨论问题,可郭老爷子不在,陈智慧和闵尚小龙坐在俱乐部的地上,背靠墙,抬头望着对面的窗户。陈智慧仍坚持要去医院看望郭老爷子,闵尚小龙不同意:“班主任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咱好好学习、训练,顺利完成模拟长航,就是给郭老爷子最好的安慰。”

“说是这么说,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

“跟班长说一声,咱去跑跑步吧。总练耳,真有段时间没好好跑了。”闵尚小龙其实是想跟他一起出去散散心。

两人来到操场,还没开跑,远远看到潜艇周围灯火通明,旁边还不知从哪儿开来一辆军用卡车,大有一派解缆起航之前码头补给的忙碌场景。跑近一看,卡车的货厢空无一物,只剩下后挡板向下安静地垂着,穿着船厂工作服的人从水线位置临时凿开的舱门钻进钻出,看样子是要赶在模拟长航之前检修装备,顺便补充必备生活物资。

闵尚小龙站在舱门口朝里望了一眼,肩膀手臂就开始抖起来,陈智慧钻进去转了一圈,见到闵尚小龙的状况,连忙搂着他肩膀往跑道上走。

“你俩干吗来了?”是班主任的声音。陈智慧一听,忙扶着闵尚小龙转了身。

“小龙感觉不太舒服。”

班主任背对着潜艇和潜艇周边的照明灯,正好看到闵尚小龙脸色白得吓人。他明白过来,是小龙的老毛病又犯了。

“郭老好些了吗?您怎么没在医院陪他?”陈智慧的焦急全写在脸上。

“他暂时稳定。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除了说话还不太利索,其他指标都降下来了。”班主任尽可能把话说得轻松些。

闵尚小龙把注意力从他们的对话转回自己身上。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低头站在班主任面前。班主任看着他,很快松开原本皱起的眉毛,说:“走,我带你们进去溜一圈。”闵尚小龙有些犹豫,陈智慧却像猴子见着玉米棒,撒开搀扶闵尚小龙的手就朝着亮光走。

“噫,别走旁门左道,咱从上边的升降口正经八百地进去。”班主任叫住陈智慧,带头踏上专门用混凝土浇筑的舷梯。

升降口是比肩稍宽的圆形通道,从潜艇背部的中线垂直向下,站在甲板上朝下看,舱室内部亮堂得如同白昼。升降梯有钢质扶手,把自己塞进去之前,班主任嘱咐他们:“照我的样子往里进,一脚一脚把升降梯踩踏实了,要不然磕着哪儿哪儿疼。”

眼看着升降口没过班主任的头顶,陈智慧说:“小龙你先来。”闵尚小龙站在甲板上没移步,陈智慧伸手拽他,绕到他身后推,才把人挪到升降口边。

“怎么,还是不敢?”从升降口射出的光线照亮了陈智慧的下巴和鼻孔,他的面目变得狰狞,声音却很温和,“这玩意儿跟闸套也没啥区别,还更亮堂,不是吗?”闵尚小龙又愣了几秒钟才缓缓弯腰,握住升降口盖的把柄,抬脚踏上了升降梯的横杆。

舱室里的所有陈设几乎都被挂在四面舱壁上的工作灯照得没有影子。在强光刺眼的短暂适应期过后,闵尚小龙看到那些光线似乎穿透了一切阻碍物,把这海底龍宫打扮得热烈粲然。占据绝大部分空间的两套鱼雷备用架上空了一半,上中下各躺着一条不同型号的鱼雷和导弹,都壮实得能给人带来足够的安全感。稍远处的艇艏,对应三层鱼雷备用架的三层六个鱼雷发射管都门户紧闭,后盖涂装的鲜红色五角星像几团燃烧正旺的火焰,昭示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左右两舷舱壁挂满粗细不同的管道、仪表、阀门,繁杂而有章法,拥挤而有秩序,像某部科幻电影里的未来城市。还有舱顶排布的管线,它们被刷成和舱顶相同的乳白色,却在灯光的刻画下,像从高空俯瞰高速公路,齐整流畅,向无穷远处延伸。

闵尚小龙站在升降口下方没迈出一步,他完全沉浸在这钢铁的协奏曲中。陈智慧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班主任,班主任却示意他不要打断。直到闵尚小龙面露微笑,开始伸手触摸横躺的鱼雷、导弹、发射管;直到他回过头向他们开心地笑,陈智慧才跟上班主任的步伐,朝水密门的方向走去。

“一艘潜艇几千吨,当年把它从码头搬运到这个操场边,那叫一个大场面,船厂工人加我们教职员工,一百多人的队伍不分白天黑夜干了一个多月。”班主任饶有兴致地介绍说,“为什么要那么着急?从码头到这儿,七八公里路,拆了一路的过街天桥,市民们等着要过马路呢!为啥要拆天桥?这伙计太大啊,拆成六七段还得用超长拖挂车,走到哪儿都超过马路限行的高度。幸好当年的过街天桥还不像现在这么穿着串地建。”

陈智慧被班主任的话逗乐了。闵尚小龙也把眼光从舱壁琳琅满目的设备上收了回来。

“运过来倒还好,要命的是组装。切割的时候以船厂为主,可组装的时候教员就得拿主意了,这大块头毕竟要用于教学啊,结果这个专业的教员来要一块地儿,那个教研室的领导来占一边,谁也摆不平。”班主任接着讲,“最后首长发话,多少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谁也别想动里边儿的格局,怎么切开的怎么给我接回去。”班主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这命令一下可不得了,这家伙又不是纸糊的,复原起来多麻烦啊。当年我们可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

闵尚小龙也乐了。他们鱼贯弯腰,抬腿迈过水密门。二舱满地都是电线和零件,电焊弧在工人手下四射开去,陈智慧感叹:“这大家伙虽开不走,却也是真刀真枪了。”

说是参观,其实只进到了二舱,再往后的三舱还没去。陈智慧一个劲往前冲,班主任把他拉回来,说:“别瞎撞,小心你的脑袋。”

闵尚小龙却已经很满足了。从当初一见闸套就紧张,到现在坦然站在全尺寸潜艇的舱室里,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欣喜。

“好了,后面的舱室咱今天先不去了,施工改造没法进人。”班主任结束了他们的参观。

继续跑步。前段时间忙于上课,闵尚小龙的体能明显比陈智慧差一截。用班长余钧的话说,“学习再好,给你关舱里半个月就蔫了,还打个屁仗”。闵尚小龙自己也知道,声呐兵需要安静之后的功夫,要擅长在激烈时获得平静,从吵闹中保持沉默,但长时间静坐容易让细胞钝化,脑电波震荡收缩。

脑电波,这个概念是陈智慧刚学会的,教员说反应速度对声呐兵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声波传入耳郭之后,最终要通过大脑转换成人的意识,进而输出为语言和动作,脑电波会在大脑转换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直到跑完十圈,闵尚小龙看了看操场那头的灯火,这才跟陈智慧说起自己一晚上憋在心里的话。

“老爷子还躺在医院,班主任就来单位工作了,而且到晚上也没休息。”

“嗯。”

“我们站岗统共也没几次,我为什么能听出班主任的车来?”

陈智慧转头看着闵尚小龙。

“因为他几乎天天来加班。还记得那段时间你陪我每天晚上去擦闸套吗?他几乎每天都在。”

“嗯,你说得没错。”

“碰到这样的好教员,我们真是幸运。”

“还有郭老爷子,他也教给我们很多很多。”

“我们明天还是去看看老爷子吧。这几天忙着检修潜艇,班主任也不能去照顾他。”

“好。”

十一

邢主任在课堂上宣布模拟长航参与人员名单那天,闵尚小龙是丝毫不担心的,他甚至坚信陈智慧也必然入选。但他没想到,总共三个名额,除他们俩之外的第三个名字,竟然是参加海军比武没有拿到名次,而且同样是插班生的余钧。

余钧自己肯定也感到很神奇,他张大嘴,瞪着眼,战友们鼓掌表示赞同时他才嘿嘿笑着站起来。邢主任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你们一个小组,就像一个声呐班,总有老兵新兵,总有能力强弱,重在配合。这是潜艇兵的胜利法宝”。闵尚小龙暗暗记下“胜利法宝”这个重点,至于怎么配合,就只能等着看怎么出题了。

模拟长航开始。余钧集合队里抽组的十来个人,在楼前和其他队抽组的学兵合并队伍,一人手里端一个制式黄脸盆,盆里盛着牙膏、牙刷、牙缸、枕头、内裤、水壶,还有毛巾和毛巾被,浩浩荡荡向操场开拔。

“你不感觉有点怪吗?”陈智慧伸着脑袋咂摸了一圈,“就这么十几人的小分队,就这么静悄悄地开始长航?”

“你还想咋的?”闵尚小龙说。

“离码头不应该有队伍欢送吗?”

“那是水面舰远航,藏不住的,索性就大张旗鼓。”余钧在一旁搭腔,“潜艇是什么?是刺客、幽灵!出动的时机当然要保密。”

“对,教员讲过,隐蔽性是潜艇的生命。”闵尚小龙踩在橡胶跑道上,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前方那个黑黢黢的大家伙。

来到潜艇身旁,闵尚小龙仰望着围壳上空飘扬的军旗,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里面很亮堂,上次进去都没问题,一定能克服。登上舷梯,余钧站在队伍前方的升降口对面,一个个护送他们进入,轮到闵尚小龙时,他的目光像是在问,没问题吧?闵尚小龙看了看余钧,进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

舱室并不如那天晚上一般明亮,工作灯撤走了,只有几个镶在舱顶的防水罩,透出微弱的黄光。闵尚小龙站在升降口下方,脚刚站稳,原地打了个激灵,直到在他之后下来的战友脚底蹭着他的肩膀,才把他唤醒。

“還是不行?”余钧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扶住闵尚小龙的大臂。

陈智慧也凑过来,睁得圆鼓鼓的眼睛在光线暗影里若隐若现。闵尚小龙翕动了两下嘴唇,咽了口唾沫,抬眼看了看灯。见到有其他专业的学兵往这边凑过来看热闹,余钧一把接过闵尚小龙手里的脸盆转交给陈智慧,扶住闵尚小龙的肩背往住舱方向走去。

潜艇从艏到艉分若干个舱室,不同专业的战位分布在不同舱室,舱室之间以圆形水密门连通。他们在余钧的安排下,进入住舱安顿各自生活物品。六人间,面对面上中下搁着六块床板,床板之外的空间正好够他们六人站成一路纵队。余钧在门口朝各住舱喊:“两分钟备航备潜!”大家火速将个人生活物品在床板上摆放整齐,直奔各自专业所属战位。

铃声响起,广播器传来邢主任的声音:“备航备潜,各舱就位。”闵尚小龙明白过来,这相当于赛道起跑线上的发令枪,这一秒就是他们的下水时间了。

声呐室不到三平方米的小隔间内,三面舱壁一面门,舱壁上排布着粗细不一的管路或配电箱模样的设备,两个带屏幕的操作台前各一张铁凳,里外正好够坐两个人,外侧坐凳紧挨门框,此外再无空间。起初陈智慧坐在靠内侧的凳子上,没多久就局促不安,说:“两个台子互为备份,还是你坐里边吧。”闵尚小龙看了看他,确认他没有使坏之后交换了位置。

“感觉怎样?”陈智慧问闵尚小龙。备航备潜阶段,声呐派不上用场,余钧去帮教员安顿其他战位了,闵尚小龙很快就从操作台上发现与平时训练不同的内容,说:“什么感觉不感觉的,你没发现操作台跟我们平时训练用的有什么不同吗?”

闵尚小龙把显示界面切换到主动声呐,继续查看其他页面。陈智慧有些蒙圈,他本就比闵尚小龙上的理论课少,专业训练也缺少基础,除了一些常用的参数调节方式,他还没全部搞懂操作台的技术细节。他瞅了瞅屏幕,尝试进行了一些基本的操作。

没多久,扩音器里传来“离码头部署”的口令,这仍是以动力和艇舵为主的操作过程,直到“准备下潜”的口令下达,声呐战位的工作才正式开始。余钧很快回到声呐室,陈智慧站起来准备让位,余钧说:“坐着别动,三个人一起盯。”他说的是盯屏幕上的声呐信号——潜艇潜入水下之后,唯一的信息获取渠道就是声呐,值更的声呐兵必须全时打起精神,一旦发现有异常信号闯入,要立即报告并尽快分析判断信号类型和威胁程度,一秒也不能耽搁。

“指挥室已经进入第二阶段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情况。这一更大家一起盯,以陈智慧为主,有情况由你报。”余钧戴上耳机,一只手搭在操作台顶上。

十多分钟过去,按照指令,潜艇经历潜望镜航行之后已潜入水下一百五十米继续航行。突然,屏幕上原本平整的边缘出现一个噪点,三人耳机里同时响起异常噪声。闵尚小龙迅速调整侦测频率,锁定这一噪声所在波段,陈智慧同时报告:“声呐发现不明信号。”

“有。判断目标性质。”

几秒过后,陈智慧跟闵尚小龙几乎同时判断出噪声属性,只听得他继续报告:“报告艇指,目标疑似渔船,一百五十吨级。”

“有。保持深度,航向九十。”

潜艇继续航行,万物复归平静。

闵尚小龙心里却不平静:短短几秒钟,陈智慧迅速完成了噪声信号的听音辨型,准确判断目标船体吨位,还如此自信地向艇指报告,如果换成他自己,能完成得这么漂亮吗?更何况陈智慧是插班生,按理说训练基础并不如其他人,比武时的表现也没什么可圈点的地方,为什么他能在航行中如此得心应手?闵尚小龙感到一股潮热从自己握着鼠标的右手掌心冒出。

转入水下航行约莫一个小时后,艇指宣布转入水下巡航,各战位开始轮流值更。“三人轮值,四小时一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谁先来?”余钧的意思肯定不是自己先值——刚开始的阶段,他同时作为带队班长,还得去张罗学兵们的水下生活。

“四小时一更,其他战位只有两人,怎么轮?总不能一晚上只睡四小时吧。”陈智慧抬头看了看舱壁上的船钟,扒拉起了手指头。

“你管人家干什么?他们一天只值十六个小时,指挥组的教员还得睡觉呢。”余钧一伸手,啪的一声,陈智慧的作训帽檐就耷拉下来。闵尚小龙见状笑了,说:“我先来吧。”

说是值更,不值更的人也没啥活动好安排。陈智慧去住舱整理完个人物品,正要顺手整理床铺,却发现床位数量不够。他反复数了三遍,三间住舱九个战位十九个人,怎么数也只有十八张床位。

“三六一十八,这错不了啊。”他跑声呐室跟闵尚小龙说起这事,闵尚小龙差点要给他弹个脑嘣儿。

“你傻啊,我们三个不总得有一个在值更嘛!”

“一值一整夜?”陈智慧依然迷惑。

“不用啊。你起来接更,我下更去睡你的床;四小时后班长接你的更,你下更去睡班长的床。更次轮换,床铺也可以轮换啊。”

“要睡班长那臭脚丫子的被窝?”陈智慧一副绝望透顶的表情,两丛眉毛皱得快要连成一片。

“你才知道?要是真在潜艇上出海,每个战位都要睡热铺。”闵尚小龙已经把眼光转到屏幕上继续盯梢。

陈智慧沉默了很久。回到住舱,他坐在下铺上,屁股和甲板地面只有一层床板之隔。直到闵尚小龙下更,他还是不愿意说话。

“能让你闭嘴的,恐怕也只有这深海龙宫了。”闵尚小龙下更之后一身轻松。饭菜是从改造时专门挖洞设计的窗口递进来的,闵尚小龙去领了盒饭,陈智慧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就因为睡热铺这点事?”

“不是热铺,是臭铺。”陈智慧伸手接过饭。

闵尚小龙大笑,说:“那我接你更,你接着睡我的铺行了吧。”

陈智慧这才开始扒拉起饭来。刚扒拉两口,他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说:“不对!你睡过的铺,不同样是从他那里接过来的吗?”

闵尚小龙噗地喷出一口饭来,说:“那没得法子,只能将就了,除非能有一床你自己的被褥,睡觉前换上,上更之前撤掉。”

“都封在这里面,哪有多的被褥?早知道这样就给他专门带一床了。你说班长他倒是很不计较,自己脚臭还能不知道吗!”陈智慧眼珠子一转,“哎,晚上你去领饭的时候,帮忙给送饭的兄弟说说,帮我找床被子送来?”

“嗯,不行。这可是违背实战要求的,要去你自己去。”

闵尚小龙快速吃完饭,叫陈智慧准备接更。陈智慧看了眼船钟,时间果然不多了,他一低头,把整个脸都埋在饭盒里。

“刚催半天不吃,现在跟条饿了半年的狗一样。”闵尚小龙放下饭盒,伸手捋了捋床上的褥子,准备躺下午休。

陈智慧放下饭盒的时候,正巧警报响起。

“战斗警报!右舷十五度发现不明目标,全员就位!”几间住舱里十来个学兵一窝蜂往前面舱室的战位赶去。过水密门时,有几个动作熟练的,身体前倾,双手握住把手,双腿连腰带腹往胸前一蜷,再借着惯性一蹬腿,从脚尖往上依次让全身穿过;陈智慧就是这么干的,虽然动作还显生疏。闵尚小龙不行,他还没胆量做那个动作,那通常是只有在艇上生活多年的老兵才能练成的功夫。闵尚小龙老老实实在水密門前侧身,弯腰,抬腿,腿迈过去之后才敢把头颈和蜷曲的身子往门里送。先减速后加速,一套动作下来,他比陈智慧晚了小十秒才赶到战位。

“小龙你输了,第一轮。”闵尚小龙一头雾水,余钧一本正经看着他,“从进艇开始,每一次战斗警报,对你们来说都是一轮考核,包括反应速度和应急处置能力,都是考核的内容。”

“这次不能算。提前怎么不说?”闵尚小龙刚把气喘匀称了,就和余钧打起嘴仗来。

“算与不算不是你说了算。艇一出海,就是战备;打起仗来,你跟谁说算不算去?”余钧瞪大眼睛,连陈智慧脸上都落满了唾沫星子。

扩音器里很快传来解除警报的指令。闵尚小龙还在跟余钧对峙。一副笑容蹦跳着出现在陈智慧脸上,他说:“这次就这样吧,也没啥,这才上艇几小时就开始第一轮考核了,下一轮不是分分钟的事嘛。小龙,下一轮咱好好比比。”

夜里,陈智慧没有得到专属自己的被褥。闵尚小龙接更的时候对他说:“班长睡在上铺,呼噜打得比雷响,要是睡不着可以放心用被子蒙住头,不臭。”

“啊呸!”陈智慧回到住舱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闵尚小龙刚抽身而出的被窝。他摸黑把手放在褥子上,真是温热的,不过还好,气味尚在他耐受的范围之内。

十二

在艇上住到第四天,他们没睡过一个整觉,饭虽能吃饱,但按长航饮食保障模式送进来的菜故意缺了煎焖炒的烟火气,不知从第几顿开始,吃饭就变成汲取必备营养和能量以维持生命的动物行为。小伙子们值更时一个个都神经紧绷,按理说下更总得聊点啥话头打发时间,可几天聊下来,连陈智慧都觉得没啥话可跟别人聊了。

“太没意思了。偌大条艇好几十人,没想到跟在三五人的小哨所一样无聊。”

“错,人家小哨所才不无聊,种地养猪自给自足,天有日头人就有盼头!”

“说得也是。人家远离繁华但至少能拥抱大自然,咱潜艇兵能盼个啥?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连口自然流通的新鲜空气也盼不来。”

“现在部队都是续航力超长的潜艇,一头扎下去不知多少天不用浮上来,你还真别盼什么海上生明月之类的。”

“你发现没,雷达专业那俩兄弟,基本都不怎么说话了。”

“怎的,你还指望人家从出航陪你聊到返航?你要非找人聊,可以去其他舱室,去其他部门。”闵尚小龙估摸陈智慧不敢,尤其不敢去其他舱室——条令规定,除非有任务,艇员在水下是不能随意在各舱之间走动的,那样不但会制造不必要的噪声,关键时候还会影响安全。

闵尚小龙没想到,陈智慧真去了。隔了一天的下午,闵尚小龙午休起来发现陈智慧的床空着,厨房没人,厕所没人,战位也只有余钧独守。“你见到陈智慧了吗?”闵尚小龙问了几个室友,都说没见到。他看了看船钟,距离陈智慧接更还有半个小时,这小子不会真跑后边舱室串门去了吧?

离交接更的时间不到十分钟,警报再次响起。“损管警报!五舱破损进水,迅速组织堵漏!”每次警报都是不期而遇,这次闵尚小龙下意识拔腿就往战位上跑。到了战位一看,陈智慧仍旧不见踪影。

“五舱封舱完毕!开始堵漏。”

“四舱封舱完毕!”

“三舱封舱完毕!”

…………

每个舱室都完成封舱,这是听到损管警报之后首先要做的第一步,目的是防止破损的舱室进水过多无法控制而波及其他舱室安全。这些闵尚小龙都很清楚,连这步操作背后更深一层的含义他都明白:万一堵漏失败,那就弃车保帅,通过牺牲一个舱室包括舱室里的艇员,来保全潜艇不至沉没,同时也保全了艇上其他舱室的战友。

“陈智慧呢?”余钧打断他的思路。

“不知道,我午休起来就没见他。”闵尚小龙利落地坐在备份席位上。

“这是水下长航!几百米的深度还能弄丢个人?”

闵尚小龙不再接话,他赶紧戴上耳机,在操作台上调出航行基本数据和声呐信息记录,进入备战状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智慧还是没出现在他该待的地方。

“四舱报告!清点人数发现多一人,陈智慧。”

“有,四舱。”艇指间隔了一秒才接着下达指令,“四舱保持舱室封闭,陈智慧原地不动。”

“四舱收到!”

尴尬的气氛中,声呐室隔壁的操舵兵笑出了声音。

“陈智慧,这个王八蛋!”余钧破口大骂,闵尚小龙的额头渗出汗来。他真替陈智慧害怕,这么兴师动众的模拟长航训练,他竟然……这下可要挨批了。

损管警报解除,等待陈智慧的必然是一场水下几百米的暴风骤雨。坐在铁凳上值更的时候,闵尚小龙见到班主任和另外一名大校教员,一前一后从声呐室门口路过,往艇艉的方向去了。他们脸色阴沉,脚步急促,肯定是去住舱找陈智慧算账。

交接更时,闵尚小龙见余钧板着脸一声不吭,连呼出的口气都透着满满的愤怒。回到住舱,陈智慧跟余钧大差不差也是同一副表情,只不过愤怒的成分略显单薄。也不知他生谁的气,闵尚小龙想问,又好像已经知道答案。既然不知怎么挑起话头,那就干脆闭口不谈吧。他给余钧半满的杯子倒满水,看了看陈智慧的,也添满,端起自己的一口灌了半杯,再给自己也灌满杯,就坐在余钧对面下铺的床板上看书。《深海前沿》,分专业以前区队里一个学鱼雷的战友推荐的,讲二战以来各国潜艇发展的历程和最新装备发展情况,闵尚小龙已经是读第二遍了。

陈智慧终究没忍住自己先开了口:“喝水都能塞牙缝。”闵尚小龙没回应,只拿眼光抬起来扫了他一下。

“我就是去找人想换两个水果吃。你知道的,我不爱吃苹果。”

闵尚小龙确实知道,他这两天把苹果都攒着,还说过不知谁会留着前天送来的梨没吃。闵尚小龙仍旧没什么话来回应。

“就两分钟的工夫,怎么能碰上个警报!”陈智慧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还损管警报,连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闵尚小龙听着,慢慢有了些乐子在心里滋生。

“我刚巧到水密门那儿,你知道吧,咔一聲,关了!我一跺脚准备往另一个水密门跑,半途一想那边漏水了,不能去。”

陈智慧没说完,闵尚小龙终究没忍住,笑了。

“你笑啥,看我出丑还笑!”陈智慧转而变了声调,“我说我就是来换个水果吃,开门一秒钟我就能钻出去,你知道的,我过水密门的速度……可人家四舱的班长就是不给机会。”他肯定是想起来刚才扩音器里报自己的名字,这下全艇闻名了。

闵尚小龙笑了好一阵子。这无疑是出航五天以来最大的新闻。“这下大家可有得聊了。”

陈智慧扭头看着他,脸色变得铁青。

扩音器里播报通知,接下来要开展分组对抗训练,规则大略是这样的:人员分两组,各自应对同一套深海遭遇战的演练脚本,比较各组临机处置能力,每次演练持续四小时;同时为了确保公平,第一组演练时第二组在住舱戴上耳机实现信息屏蔽。

陈智慧让闵尚小龙先来。余钧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想着待在住舱的时候可以摘下耳机提前熟悉流程?”

“怎么可能,大丈夫绝不苟且。”陈智慧义正词严。

“好,就让我先来吧。”闵尚小龙见余钧的气还没消,赶紧站出来圆场。

余钧带着第二组关进住舱之后,指挥员在扩音器里提示,这是从真实案例中提取出的训练流程,各战位对每一条口令都要认真思考,在什么情况下艇指下什么口令,背后有什么意图,“只有全面理解上级的意图,才能更好执行操作”。闵尚小龙迅速回想艇指以往下达过的口令,在脑海里努力复盘当时情形,一条一条反思自己执行时的所思所想。

“切换深度二百米航行状态倒计时一分钟,各战位准备!”此时的艇指换了一名指挥员。显然,这是一场经过精心设计的遭遇战。

闵尚小龙戴上耳机,切换至深度二百米航行状态之后,他立即专注于屏幕上航向、航速、深度以及推算位置的数值变化,调动脑海里所有关于这片海域的信息储备,静静等待情况降临。

住舱里的热闹氛围没持续太久,耳机似乎不仅捂住了他们的耳朵,还同时封住了他们的嘴。余钧作为班长,不参加对决比拼,也没有戴耳机屏蔽。他眼瞅着一个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全都闷在寂静封闭的小空间里,仿佛时间凝固,身外无物了。特别是陈智慧,话多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会给人一种错觉,认为大事将至。

闵尚小龙正在处理大事。导调系统给出的一连串噪声信号,大多是他们平时训练时听到过的类似噪声,闵尚小龙都能及时发现、识别、报告,但在临近结束前收到一个声呐信号,他根本无从判断。

“声呐发现不明噪声!无法判断类型。”

“有。继续守听,尽快判明。航向不变,速度五节,深度保持。”

“有,速度五节。”

“五节速度到。”

全艇都知道,对于这个未知噪声艇指自是心里有数,此时考的就是声呐兵。闵尚小龙迅速排除所有已知海洋生物,坚定判断这是人类制造物的声音。可问题是,人类制造物在水中依靠螺旋桨推进,螺旋桨有叶片数量,常见水面舰船通常为五叶桨,小型船只三叶桨,潜艇是七叶桨,都有独特的声波周期特点,而这个新噪声并没有周期性!

闵尚小龙有些慌张。他深吸一口气,索性闭上眼睛,把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在确认噪声没有周期性规律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思路逼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目标——泵喷推进器。这种推进器没有外置螺旋桨,主要依靠向外喷射海水获得向前的动力,因而所产生的噪声振幅大减,周期也不再有现成规律……他越想越像,但却因缺乏直接的判读依据,不敢开口报告。

“声呐,报告情况!”指挥员开始催促。真实战争中,这种时候每一毫秒都可能改变胜负态势。闵尚小龙仍旧没能给出回复。

“声呐,什么情况?”指挥员继续催问。

闵尚小龙坐在台位上闭着眼,大脑飞速运转,汗珠大滴大滴往衣襟上落。終于,他一瞪眼,大声报告:“报告艇指,噪声信号罕见,应该是装配新型推进系统的舰艇。”

“战斗警报!声呐发现不明新型舰艇,深度二百三十米,速度三节,转入安静模式航行。”

“三节速度到。”

“二百三十米到。”

此时的艇指,是声呐教研室的邢主任。题目是他出的,他知道闵尚小龙面对这道题会感到难以下手,也就是要让他体验面对绝境时的抉择,体验声呐兵在一艘潜艇上的关键牵引作用。在闵尚小龙咬牙坚持自己判断的那一刻,他的答案就代表了一切,平时的训练、理论的学习,都在这一次艰难的判断中得到检验。

陈智慧接下来的表现,与闵尚小龙相差无几。他坐在声呐台前的时候,闵尚小龙和余钧在住舱回避。闵尚小龙的心是跟着陈智慧一起跳动的,陈智慧在一次次收到声呐信号的反应,让他脸上一点点浮起笑容。余钧在一旁有些不甘:“他判对了?他又对了?”闵尚小龙一次次点头之后,余钧也就不得不说:“这小兔崽子,还算是有两下子。”

但最后一关,陈智慧错了。陈智慧也认真考虑了,他沉默的那十多秒钟时间,闵尚小龙揪着心,恨不得拿起挂在舱壁的喊话器替他向指挥员回报。陈智慧最终也没能往泵喷推进器的方向想。结束之后闵尚小龙告诉他答案,他懵懵懂懂反问:“还有这样的东西?”余钧听了又恨又解恨,恨的是他不爱读书不争气,装备发展前沿知识积累太少,解恨的是他平时吊儿郎当,关键时候遭到了“报应”。

“走吧,出舱。”邢主任走过来对众人说,“工夫在诗外啊。”

十三

邢主任爬上去打开升降口,强烈的阳光把他和升降梯都裁剪成明暗两截。一众脑袋瓜早已在下方的通道列队,齐刷刷按四十五度角抬头仰望,原本黄灯映射的脸面敷了层散射下来的阳光,一下子变白净了。闵尚小龙闻到一股含着些许玉兰花香的空气缓缓向舱室渗透,像一块帷幕在把混浊的空气推开,顿时感觉脏腑清润,神经勃发,连毛孔都在张大嘴呼吸。如果是在航行中的潜艇里,从升降口进来的空气该是海的味道吧?闵尚小龙想,兴许还会有一只海燕从那一尺见方的圆形天幕上掠过。

“依次出舱!”邢主任一声令下,舱内响起叮叮咣咣的脸盆撞击声。看得出来,连续七天封闭操练,小伙子们已经退去了初次体验潜艇的新鲜感,如今终于等到出舱的时刻,大家的心情都很激动,陈智慧的话匣子也回来了。

“有没有重获新生的感觉?”他用手肘蹭了蹭闵尚小龙。

“什么新生老生的,不就是七天的事嘛,还没过瘾就结束了。”闵尚小龙抱着脸盆和脸盆里的物事,一脸的不屑,侧过身要帮余钧拿洗漱用品。

“我可是憋得够够的了。”陈智慧正要说开去,余钧紧握自己的脸盆不松手,“谢啦。你一手一个脸盆,没办法过升降口,我自己来吧。”

闵尚小龙心里一颤,当兵七个月,余钧头一回对他说谢谢,还有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他俩已经不再是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是班长变了,还是自己变了?闵尚小龙不明白,可能是身处潜艇舱室的特殊环境里,人与人的交往需要与外界不同吧。

闵尚小龙是真的没过够瘾,其他人往升降口爬的时候,他左右转头,用目光一遍遍扫描舱内的物件。鱼雷备用架上没了鱼雷,显然是这几天被他们当真鱼雷装进了发射管,每层架子底部的凹槽里,弧形的设计仿佛是它们睡过的床垫留下了记忆。发射管口周围成片的压力表和发射手柄,数量很多却井然排列,个头不大却刚健稳固,一个个都向外传递着力与美。暴力美学,闵尚小龙不知从哪儿看到过这个概念,却又觉得不妥,舱室的设备这么安静,该叫兵器美学。他盯着它们看,久久没能拔下眼光来。

“还瞎瞅啥呢?”陈智慧原本想排在队伍前面率先出舱,可被余钧留在了最后,“别瞅了,过几天毕业到了潜艇部队,有你瞅的时候。”

陈智慧说完,闵尚小龙还是恋恋不舍,毕竟这是他头一回如此亲密接触潜艇,算是他第一个真正战斗过的地方。

“就剩咱俩了,赶紧出去吧。”陈智慧心里猴急,开始对闵尚小龙没好气。

“你先走。”闵尚小龙仍是没看他。

“不行。刚才班长交代过,叫我殿后。快,你出舱!”陈智慧像是在下达命令,伸出一只手来拉住闵尚小龙的手腕,把他往升降梯上推,“快点,再不出去,外头还以为咱俩在里边出什么事了。”

闵尚小龙这才把住了升降梯的扶手,一脚一脚往上迈。他听到陈智慧在后头说:“你说你,进来的时候不敢进,该出去的时候又不愿出,真是奇了个怪。”

从升降口露出头,闵尚小龙看到操场上乌泱一大片,站了得有上千人,他们打出“封舱练本领 毕业卫海疆”“欢迎战友凯旋”之类的大红横幅,一个个脸上都挂满笑容。在人群的衬托下,操场显得更加宽阔,广播正播放欢迎曲,天蓝得不像真的,一丝云也没有,近处围墙上方传来鸟叫的声音不但音域有了层次,节奏也跃动起来。

离开舷梯踏上地面,他们统一把脸盆放在脚边,面朝潜艇围壳上方的军旗敬了一个军礼。这一刻,闵尚小龙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家。

“祝贺你首战告捷!”瘦脸姑娘来到闵尚小龙面前,向他递过鲜花,原本精致的五官在阳光的映照下更加靓丽不凡。她的身边,是一排十来个穿着军装或者便装的女孩,她们都说着各自准备的不同的台词,分别向每一名参加演练的学兵献花。

“谢谢!”闵尚小龙说完,把视线移到她旁边的姑娘脸上。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当兵半年多以来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姑娘。他马上发现问题,陈智慧就站在自己身边,怎么不是瘦脸姑娘给陈智慧献花呢?他使劲想了想,得不出结论。

郭老爷子也来了。他站在队伍西侧专门给亲友团安排的队列排头,微笑着连连点头,手里多了一根闪着阳光的拐杖。仪式结束,闵尚小龙和陈智慧一起跑到老爷子跟前,把鲜花都塞到了他的怀里。

阳光下,两个年轻水兵搀扶着老人走在偌大的操场中央,把背影留给了操场边静止不动的潜艇。

十四

毕业的日子说来就来。他们结束模拟长航的当天下午,队里召开全体军人大会,宣布启动学兵毕业分配工作。

“根據上级通知,今天晚上组织填报个人分配意愿;每人填报一个意向单位,可供选择的单位名录和各单位计划接收人数,稍后发至各区队,由各专业班长组织填报。”柴队长在队伍面前说,“强调一下,每个人的综合评定成绩会同步发到各区队,填报时按照成绩排名依次进行。”

柴队长说完,教导员接着给大家做了一番填报分配意向的思想动员,包括离家远近都是军营,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有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是男人就该去军事斗争最前沿施展自己的抱负。教导员说的时候,闵尚小龙看到陈智慧开始东张西望,赶紧从身后戳了戳他的胳膊。

队伍解散,余钧把手里的两张表举起来甩了甩,说:“你们知道谁综合评定排第一吗?”众人异口同声说:“小龙第一!”余钧嘿嘿笑,说:“说对了。谁第二?”众人开始意见不一,有的说是班长第二,有的说陈智慧。陈智慧罕见地保持沉默,似乎在猜测自己到底会不会是第二名。

“由于模拟长航中的优异表现,陈智慧同志后来居上,排在了第二名。”余钧说完,闵尚小龙带头喊了声“好”,并鼓起掌来。其他人也毫不吝惜掌声,整个宿舍的床架子似乎都被震得晃动起来。

“你们真是怪,第一名没人鼓掌,智慧排第二你们反倒鼓起掌来,是喝倒彩吗?”余钧说完,众人哄笑。

余钧宣布了后面的名次,全区队唯一没有名次的人是他自己。闵尚小龙最先发现这个缺漏,说:“班长,怎么没有你自己?要不你第一个先选。”

“班长也要分配,班长先选地方,给弟兄们带个头。”陈智慧开始带节奏。

余钧看了看他们俩,示意大家安静,他说:“谢谢大家的好意。我是班长,打仗冲锋我可以排在第一位,但这种个人利益的问题,肯定要在最后。南海东海北海,哪片海都是领海,常规艇核潜艇,每艘艇都坚挺。下面开始依次填选。”

表单第一个传到闵尚小龙手中,他大概看了看,毫不犹豫选择了南部战区海军某部,他早已打听到,余钧班长就是想去这个部队。

陈智慧犹豫了一会儿,全区队只有闵尚小龙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原本想分到北部战区海军某部,这样他就可以和瘦脸姑娘继续联系了,这个事他跟闵尚小龙商量过,闵尚小龙当时说,这是个人的选择,应该以自己的成长发展为主。现在,表单上南部战区海军某部的需求人数是三人,如果他签第二格,那么轮到班长的时候,保不齐中间会有其他战友签第三格,这样班长就没法去南海了。

他还在犹豫。

“有什么问题吗?”余钧走到陈智慧面前,低头看了看表单,“第二名还不好选吗?所有单位的需求都空着呢!”

陈智慧看了看余钧,又看了看闵尚小龙,最终在闵尚小龙的名字后的方格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轮到余钧选择的时候已经选无可选,他看着陈智慧名字后面的那个空格,会心一笑,说:“你们两个赖上我了是不是?下艇队还要跟我一个班,到时海上几十天闷在一个住舱,陈智慧你不怕我脚臭吗?”

二十多个人在选择分配去向时都自动避开了他们班长想去的单位。余钧曾经对闵尚小龙说过,用心带过的每个兵,最终都能成为自己的兄弟,甚至是一辈子的好兄弟,都能在关键时刻成为自己的正向力量——这话得到了实实在在的验证。

当天晚上,像是毕业之前的一场聚会。队里宣布完每个人的分配去向,通知完离队的时间,闵尚小龙、陈智慧、余钧都来到老水兵超市。超市显然用心装点过,门口的大灯箱牌上长出一颗通体透红的五角星,平时用来公告新进热销货品的电子告示牌显示四个大字:再见,战友!收银台上方从屋顶垂下的丝线上也挂了大小不同错落有致的幸运星,胖脸姑娘把一只胳膊搭在收银机上朝满屋子的学兵喊:“那啥,消费满五十元送价值二十元的‘老水兵纪念章一枚。”另一只手高举一枚水兵形象金属胸章,快速挥舞起来。

只有陈智慧又成了个犯了错的人,一见到瘦臉姑娘就躲闪。

“你们准备分去哪儿?”郭老爷子站在休息间门口用足了中气大声问。

“都去南海,他们跟我同一个地方。”余钧这一说,郭老爷子自是明白了。

“哪天走?”郭老爷子顺手关上休息间的房门。

“后天。”陈智慧站在郭老爷子的木椅旁,等他过来坐。

“明天该寄行李了。”郭老爷子从口袋里摸出烟火,转头看向班主任,“明天,你简单买几个小菜,他们寄完行李都过来,一起坐坐。”

“好。”班主任和郭老爷子对视了一眼就转向小伙子们,“按照老水兵的老规矩,三样凉菜配三鲜水饺。”

瘦脸姑娘进门来发雪糕,陈智慧埋着头,闵尚小龙盯着高低柜上的照片入了定,只有余钧依旧深情看着她。她把三根雪糕砸在陈智慧手里,一扭身出了休息间。

“这是谁?”闵尚小龙盯着黑白合影里郭老爷子身边的人。似乎没有人听见闵尚小龙的问话。他必是郭老爷子最要好的战友,但闵尚小龙隐隐觉得,又另有一种可能。

余钧拆雪糕包装的时候,陈智慧捧着两个雪糕,还没有要拆开来吃的意思。郭老爷子和班主任都注意到闵尚小龙在盯着照片看。

“我想去脱险实验室看看。”闵尚小龙突然抬高声调,转头看着班主任。

“怎么着,跟那铁塔有感情了?”班主任剥开一颗花生放进嘴里。

“就是想去看看,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明白。”闵尚小龙的情绪突然又变得低沉。

班主任把眼光投向郭老爷子,郭老爷子也正好看着他。

“脱险塔,当初建的时候为什么要用钢铁材质,而没用混凝土?”

“就是,钢筋混凝土,表面贴上防水砖,打理起来多简单。”陈智慧也进到话题里来。

班主任再次和郭老爷子对视之后正要开口,郭老爷子抢过话头,给他们三人揭开了一个罕有人提起的秘密。

郭老爷子从潜艇部队调到教研室的时候,正赶上新建脱险训练设施,他作为部队一线工作经验丰富的同志,成为项目组的骨干成员。可就在筹备脱险塔建设期间,班主任父亲所在的潜艇,也就是郭老爷子工作过的那艘艇发生了悲剧。痛定思痛,郭老爷子大胆提出,为了警示后人,激励来者,原计划用混凝土浇筑的脱险塔,改为使用失事潜艇的固壳,把它竖立起来作为承载水塔。没过多久,上级经过认真考虑,同意了项目组的申请。

老爷子讲完故事,屋子里安静了很久,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鸟都懂事地保持静默。

闵尚小龙毕业后才知道,其实郭老爷子的故事没讲完。在脱险塔项目建成大概三年后,班主任调入教研室,他第一时间向郭老爷子,也就是当时的郭主任,主动要求负责所有学兵的闸套脱险实作训练。郭老爷子没有直接答应,他领着班主任进入脱险塔,班主任跪在那儿,脸贴着铁壁,哭了整整半天。

众人都呆坐的时候,闵尚小龙仍旧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班主任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抬手擦了擦眼睛,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三个一模一样的小方盒。

“这是从上边换下来的,前一阵我打磨过,看品相还不错。送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闵尚小龙接过盒子,打开,是一根银白色、三寸长、拇指粗的大号螺钉。他脑子里嗡地一下,仿佛听到脱险塔内逃生舱门打开的声音。

原刊责编 唐 莹

【作者简介】高密,1986年生于湖南宁乡,现居山东青岛。2004年入伍,海军某部干事,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结业。作品见《人民文学》《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岛文学》等刊,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解放军文艺》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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