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嘴子，爱面子

闻树国

有个相当好的朋友在火车上听来一个笑话，问我是不是真的，老实说我有点难为情；作为一个地道的天津“土著”，我委实没法儿说。其实，这个笑话虽说不是善意的，却也并非全是恶意，是说我们天津人家里即使穷得叮当响——就是穷得底儿掉的意思，最后也得剩一块肉皮，以便出门的时候抹嘴用。当然，你如果非说这个笑话是挖苦我们天津人的，也倒并不过分，但是我领会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应该是说我们天津人特好面子。好面子，就是爱面子，或者极要面子；其实，这没什么不好。以一块肉皮导出天津人爱自己的面皮，也就是爱惜自己脸皮的比喻，这对我们天津人的品质，倒不失为一种极好的阐释，并且还因为非常幽默，而显得特别生动，实在令人忍俊不禁。这时候的我，就只想笑，是那种会意的，而且还是十分开心的笑。

事实的确如此，不少天津人都有同样一个毛病：当着外人的面，你最好别说他的不是，尤其不能数落他，即使他做错了什么，你也先沉住气，等跟前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再为他指出来，否则，如果是夫妻，等来你家串门儿的人前脚一走，他们两口子十有八九后脚就跟着大吵一架，说你当着外人的面丢了他的面子。如果是同事，即使是上下级的关系，你最好也遵守这个原则，不然的话，从此就会坐下“过节儿”，直到老来退休，互相之间也还疙疙瘩瘩地解不开，打头碰面的总是“黑虎着个脸”，都在一个办公室坐着，或者一个车间里共同使用一个工作台，你说别扭不别扭。所以，处在这种情状中的天津人一般爱说：“你就是病死在医院里，我也不去看你，死了那条心吧！”或者就说：“放心吧，我就是讨饭吃，也要错过你的家门！”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你说倔也不倔?一些地道的天津人就是这么生冷，所以，一些天津人就爱把这种生冷者叫他“他呀，没熟”。

举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比如挤公共汽车的时候，你如果无意中发现一个女人裙子背后的拉链开了，最好不要急着去提醒她，先动动脑子想想方式方法，讲究一下策略，不然她不仅不感谢你，还会怪你多管闲事，一准还会驳回头来瞪你一眼，这一眼甚至让你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你如果放高了嗓门，嚷嚷得半节车厢都能听到，那就很可能要引起一场风波。当然，最好最好的办法还是一扭头，把目光放到别处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落得个“眼不见心不滥”。因为天津人原本就有一句埋怨人的话，说“这个人好多管闲事”，多少含有一些贬义，甚至还有一点瞧他不起的意思。所以又有许多天津人反对管闲事。

可是，如果你以为说这种话的一准就是不好多管闲事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一方面反对好管闲事，一方面却又见了闲事就要管。比如假设这种人在路上目睹了一起车祸什么的事故，他兴许会撂下自己的事不顾，从头到尾地跟着事主们去找地方说理，就为了去证实一下这件事的谁是谁非，你不让他管都不行；你如若拦着他，也许他会跟你干一架。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如果是夫妻俩，男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女人则往往因为怕给自己惹麻烦，拦着男人不要多管闲事，说着说着两口子反倒会为此吵一伙架，一个别扭甚至可以闹得好几天不说话。那种“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的一个枕头”和“两口子打架没有隔夜仇”等等说法，放在这里显然是失灵的，因为天津人把给自己亲人的面子都给了外人了。

又比如路遇两个人吵架，在很多时候吵架的人都平息了，和风细雨地甚至说一句“不打不成交”，真的自此就成为朋友，甚至在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和地址什么的以后，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而那两个劝架的人却没完没了地打起来。因为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主观意识也不尽相同，一个说那个有理，另一个认为这个占理，谁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原则。有的时候，劝架的人还会和吵架的人打起来，那就更热闹了，天津人管这叫做“罗圈儿架”。可见天津人好坚持原则，其实那只是他们自己的原则，他们所讲究的仅仅是自己的事理，从这一角度说，他们又是最没有原则的；虽然嘴说要面子，其实又是极不顾自己的面子的。

天津人最好讲“至理”，看上去似乎也最讲原则，事实上他们永远是自己和自己矛盾着的。比如两个正在背后议论另外一个人，而这个被他们所议论的人也许根本就和他们不搭界，并没有得罪他们，他们只是觉得这个人在许多事情上做得不地道，他们看着生气，天津人管这叫做“生叔伯气”，意思是说关系比较远，于是就说那个人的坏话，看上去比直接得罪了他们还气愤；更有甚者，一个当事人往往正在为什么事对另一个人破口大骂，恰巧这个人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如果这个人再有些权势什么的，这个刚才还对他怒发冲冠的人，能够即刻换上另一副面孔，扭过脸来就可以极尽恭维奉承之能事，其热情的程度甚至超过对待一个老朋友。那个人一旦走过去，他又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败坏他。这样的表情就像多云的天气或者夏天里瞬息万变的云彩雨。然而天津人却觉得自己这是给那个人留面子。

天津人爱面子，往往又和虚荣心分不开。比如母女俩去逛街，母亲总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见什么都要问，都要打听，而女儿却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于是就阻止母亲，甚至还会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大约是嫌弃母亲丢面子，不是离开母亲老远，就是缱拍盖椎囊律呀歉峡炖肟，这种不屑的表情尽管极其微妙，也尽量地掩饰，但是最终还是被母亲察觉了，于是，作为母亲的自尊心便大受伤害，结果母女俩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大吵一架，甚至惹来许多围观的人。可见，最爱面子的天津人，往往在最要面子的时候反倒大丢面子，看来他们很有能耐弄巧成拙。

最爱面子的天津人，事实上根本就没弄明白面子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天津人的这种性格有点儿“二百五”——这是天津人最喜欢使用的一个词，内涵挺丰富的，我以为用到天津人自己的身上，倒是满合适。许多外地人，甚至包括不少天津人都把“二百五”这个词理解为贬义的，其实恰恰相反，它应该是“平民英雄主义”的通俗化表达，是一种十分可爱的脾气秉性，就是古书上说的那种平民异秉吧。

天津人的二百五脾气，还表现在对外地人的态度上，那就是通常用的那句话说的“天津人讲外面儿”。所谓“讲外面儿”，就是对外人比对自己人的态度还要好，把自己的面子给外人用；所以很多摸透了天津人脾气秉性的外地人，就能够把天津人的外面儿用足了。比如做小买卖的，外地来的人就比天津本地人还好干。天津人喜欢体恤外地人，觉得他们抛家舍业，甚至背井离乡地来天津讨生活，已经非常不容易，所以就处处帮衬着他们，维护外地人的利益，维持外地人的生计；尤其在外地人遇到难处的时候，许多天津人就会“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哄得外地人比在自己家里还有温暖。所以近来就有一种说法儿，说天津人的钱，全叫外地人赚走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还是大把大把地往外地人的生意场扔钱。这就是通常说的天津人好“充大头”的特点，也就是说天津人比较实在。我们甚至通常可以发现这种现象，和外地人相邻在一起做生意的本地人，却常常干不过人家外地人，有一些干不了多久就撑不下去了，趁早关门；而外地人的生意却越干越红火；甚至有许多天津人在外地人的生意场里打工，仍然还是颇为得意的。天津人管自己的这种行为叫“邪门儿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明白，自己都觉得邪门，你说天津人邪门儿不邪门儿?

天津人包容性强，有同情心，善待外人，甚至在许多时候还喜欢袒护外人。比如遇上外地人和天津人吵架，本地人要是吃了亏倒还罢了，如果吃亏的是外地人，那么，目击者们就会“仗义执言”，纷纷指责那个天津人，说他欺负外地人；还会有好心肠的天津人为那个外地人出主意，把那个外地人弄得一头雾水，搞不明白是哪里出了毛病；我怎么糊里糊涂地就回家了?外地人以为只有自己的人才会这样袒护他，却让那个本地人无地自容，一瞬间以为自己倒是一个举目无亲孤独无助的外地人。所以天津人喜欢对来津的外地人说“这就是你的家”；于是，天津这地方果然就成了外地人的家。天津人爱说外地人的好话，对自己人反倒另眼相待。因此，天津这地方，外地人比本地人还好混。

天津人习惯把讲外面儿的天津人叫做“外场人”，这是夸奖的意思，是说这种人热情好客。热情好客的天津人喜欢外人到他家里去做客，不仅会陪足了笑脸，而且一准还会好吃好喝好待承，将来人伺候得熨熨帖帖的，遇到亲戚或者亲近的朋友，临走的时候还会让你带走许多东西，尽管可能大多数都是一些不值什么钱的货色，但是那份儿热情却让你感到尤其应该格外地珍重。比如你随便夸奖一句他家的什么什么东西好，或者你在吃饭的时候奉承了女主人一句好话，譬如说她做的辣黄瓜条是你迄今为止吃到的最好的黄瓜条，那就应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女主人即使当时没有条件做到不动声色地为你准备一些带走，那么几天以后也会专门为你做好送去。更有甚者，比如这个女主人本来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老把他的朋友往家带，可是男人一旦把朋友带回家，即便她心里极不满，却也还是满脸堆笑，供吃供喝把“外面儿”给足，让来人感到“大嫂真好”，或者“弟妹真不错”，其实，事后极有可能是客人前脚走，她后脚就和自己的男人大吵一架。转天，男人的那些朋友还会对他夸奖说“你老婆真好”，弄得男人哭笑不得，不知该表达些什么。

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地道的天津人所为，而这些地道的天津人，也就是天津的平民百姓。那些有身份的“天津人”更爱面子，爱到了不舍得把自己的面子给外人的地步。这也无可非议，反正没身份的人面子也不值钱，可以随自己的高兴往外送，不像有身份的人的面子那么值钱，值钱的东西，搁在无论谁的手里都知道吝啬。

天津人爱面子还表现在一些词语上，比如天津人在人情关系上好说“卖个面子”或者“买我个面子”；还有“打人别打脸，说话别揭短”；还有用“抓破脸”、“撕破脸”来比喻相互间闹翻脸；再比如“死要面子活受罪”；骂人的时候喜欢用“没脸没皮”、“二皮脸”、“脸皮厚”等等。其实，讲面子就是维护自己的自尊心，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所以我以为好面子至少比不要脸强，尽管这种好面子有很多虚荣的成分，却也无可非议。

这样说来，天津人的所谓“面子”就是象征主义的东西了，但是，它又不同于一般形式主义的讲面子。那种极端形式主义的讲面子，是一种人的需要，体面，虚荣，自尊，说穿了就是极端个人主义的讲面子。这种人往往只爱自己的面子，却视别人的面子如粪土，为了他自己的自尊，不惜伤害他人的自尊心；他在不同的场合，只一味地要求别人给他面子，但是却不懂得爱惜和照顾别人的面子，喜欢挖苦取笑他人，尖酸刻薄，冷言冷语，颐指气使，是专门糟贡鹑俗鹧希贬抑他人人格的极端个人化的霸权主义。在这种有脸面的人面前，许多人的面子就不值钱了。所以，在这种不尊重他人的面子的情状下，我们天津人的这种爱面子，就显得极其难能可贵了。

然而，正是这样一种爱面子的人，在另外的一些场合也是最不要脸的，他们在那些不如自己的人面前，极其讲究要顾全自己的面子；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他们就拿旁人的面子不当面子，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损伤他人的尊严，损害他人的自尊，看着别人在他面前的狼狈相，他充满了快感，快活得像一个喜欢恶作剧并且已经得逞的皇帝。同样还是这个人，在那些强过自己的人面前，却又是最不要脸的，为了达到某些个人的目的，别说是脸面，即使是比面子更珍贵的东西，他们也舍得拿出来当作祭献。与这种一方面极爱面子，一方面又极不要脸的人比较起来，天津人的这种要面子，就更显得可爱了。

事实上，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看上去最爱面子，本质上却最不讲面子的时代。因为无论为了什么事，我们都会把自己的个人面子拿出来，去做等价的或者根本无法等价的交换，搭上人情关系，搭上脸面，搭上最为珍贵的人格；你如果在这种时候还要自己的面子，那么你就只好认头放弃许多利益，去保持自己不值一文的面子，到时候你的一切都不如人，过得也很不如意，结果你会因为最要面子而落得一个最没面子，你的所有一切都不尽如人意，朋友怪罪你，同事看不起你，家里和亲人埋怨你，领导讨厌你，世道也厌弃你，最终你只会落得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想哭都来不及。比较起来，我还是觉得天津人的这种爱面子，使事情来得从容，人也过得熨帖，因为它来得自然而然，不做作，不矫情，尽管有时候可气，但更多的时候是更为可爱。

由朋友所说“留块肉皮抹嘴皮”的笑话，我进而想到了外埠人给天津人取的那个绰号“卫嘴子”。这是一个有着悠久的历史的绰号，其实已经被许多现代人误解了，他们往往由于相声的缘故，更由于天津是相声之乡的原因，而把“卫嘴子”理解为说好听了叫能说会道，说难听了就叫做油嘴滑舌。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卫嘴子的原意应该是说天津人好吃，尽管天津人穷，实在说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是他们仍然讲究吃，讲究的是“穷讲究”，有一点儿钱，可以不要穿，可以不要住，但是也要吃。所以，他们的最有钱的标志就是嘴上有油。还是没离开吃。

“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天津人喜欢用这句话来炫耀他们自己。天津这地方守着海近，爱吃海货是天津人的特点，即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要拿出一些东西来到当铺里当了去换海货来吃，而且还不会有人笑话。其实，这也是天津人爱面子之一种表现，吃给外人看。所以得出“卫嘴子，爱面子”这样的结论，一点儿也没有冤枉天津人。用天津人自己的口头禅来说“天津人就是这份儿德行”，一副你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想想，这份熨帖相，这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一点儿烦恼也没有，也够让外地人看着眼红的。天津人喜欢说知足者长乐；天津人还喜欢说“安逸是福”。天津人似乎只喜欢“天津观”，而不大爱管世界观，他们觉得只要管好了自己的吃，也就有了世界观；如果一个地方没有吃，也就是没有钱花；没有吃，没有钱花，你就是有世界观，又能有什么用，所以天津人又好问一句这样的话：“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如果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钱花，那么天津人就会不屑一顾。

天津人活得实惠，所以天津人也活得滋润，他们不喜欢干和自己过不去的事情，也就是不愿意想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因此，“眼不见心不烦”也是天津人的口头语。看来天津人最喜欢的还是与世无争，所以天津人看上去也很迂腐，但是也很可爱。但是……但是我知道我这是在美化我们天津人呢，还是在丑化天津人，这可能也是我作为一个天津人的迂腐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