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历史、伦理与语言诗学
——从路东《不俗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评传》谈人物评传写作

2023-05-10余荣虎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林散之评传文学性

余荣虎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林散之可谓当代书坛的奇迹人物。从1898年出生,到1989年辞世,林散之的一生恰逢近现代中国社会的大变局、大转型期,列强入侵,清帝逊位,中华民国创立,日本侵华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桩桩件件都是百年,乃至千年不遇的大事件。历史的巨轮滚滚前行,看似纷杂无序,但自19世纪中后期至今,中国追求现代化的决心和目标从未改变。尽管百年来,在不同层面对现代化的理解有所不同,主流的见解最温和的表述是告别传统,追求以民主和科学为基石的现代化,激切的姿态则是林毓生所说的“全盘性反传统”。而林散之终生孜孜以求的诗书画,恰恰就是传统的一部分。林散之一生都生活在告别传统,乃至反传统的社会中,却使传统文化在其书法艺术中以惊艳世人之姿绽放,无论如何,这都算得上是奇迹。用路东先生最新出版的《不俗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评传》(以下简称《评传》,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中的话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罕见的艺术事件。”(1)路东:《林散之评传·序》,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这个“艺术事件”是如何产生的?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国草书艺术名家辈出,林散之的草书何以在书法史上能与古人争辉?而共时性地看,林散之书法又何以深得自视甚高的日本同时代书道家的佩服?《评传》出色地解答了上述问题,将林散之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更为重要的是,放眼中国人物评传写作史,《评传》为人物评传的写作伦理与语言诗学提供了有价值的范本。

一、 中国现代人物评传的写作史

实质意义上的人物评传,中国自古就有,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史记》中的“世家”“列传”系列,由此形成中国人物传记书写传统。用罗伯特·芮德菲尔德的理论衡量,史传传统属于中国传记文本的“大传统”,“乃有心人处心积虑加以培育出来而且必欲使之传之后代”。(2)[美]罗伯特·芮德菲尔德:《农民社会与文化》,王莹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5页。其后的史书如《后汉书》《三国志》等记载人物的方法正是承袭《史记》传统。而《史记》继承的是春秋笔法,春秋笔法是在现实限制下形成的一套成熟的叙述原则和叙述方法,前人总结其要义是:“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3)蒋冀骋点校:《左传》,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144页。。简言之,既要分辨善恶,又要表达得含蓄,即“尚简用晦”(4)李洲良:《春秋笔法的内涵外延与本质特征》,《文学评论》2006年第1期。。因此,史传传统记叙人物生平虽然完整,但其叙事策略是寓评价于叙事之中,极少直接品评人物和事件,更不详细剖析人物复杂的思想和心灵世界。《史记》开创的人物传记流脉属于中国古典人物评传。《史记》之外,成书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世说新语》,肇始于唐末的“年谱”,以及自秦汉绵延至清的墓志铭等,不少论著都将其归为广泛意义上的人物传记。其实,《世说新语》虽记真人,但多截取人物言行的片段,墓志铭则碍于人情而如曾巩所说“铭始不实”(5)曾巩:《寄欧阳舍人书》,吴楚材等选注:《古文观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74页。;唯年谱属于传记,但其注重材料而失于评析,皆难归为评传。

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评传是20世纪初中西文化交流中由西方传记文学催生的。此前的传记文本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罗列,有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等等,并无“评传”。近现代较早发表的人物评传是竹薰以文言写作的《脱圭度尔马利森评传》,介绍传主马利森曾任英国驻北京“常置通信员”,被袁世凯推为新共和团的名誉顾问,及诸多冒险经历。全文共1000余字,发表于1912年《民誓》第1期。此文虽为撰写,但编在“译丛”栏目中,有“编译”的性质。之后,翻译、编译外国人物评传在杂志和报纸中逐渐活跃起来。1919年张梓生翻译自日本《劳动世界》的《英国劳动党首领韩徒生评传》发表于《东方杂志》第16卷第10期。1921年孔常翻译的《罗曼罗兰评传》《梅德林克评传》、季楚翻译《塞尚奴评传》分别发表于《小说月报》《东方杂志》《美术(上海)》,发表时均标注原作者。评传最早的单行本是1921年上海文明书局出版的陈适生依据日本学者室伏高信的著作编译的《罗素评传》。同一年,中国作家也开始发表独立写作的外国名人评传,沈泽民的《王尔德评传》、郑振铎的《史蒂芬孙评传》先后发表于1921年的《小说月报》。1922年,胡梦华撰写的《安诺德评传》发表于《东方杂志》,馥泉撰写的《华格纳评传》发表于《民国日报》。显然,这些评传或多或少都带有一点编译的性质,而且篇幅都较为短小,少则千余字,多则一万余字,属于“传略”。

上述具有尝试性质的评传蕴含了中国传记写作的巨变,对传记作者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引发了本国名人评传的写作潮流。1923年,陆侃如撰写的《屈原评传》由上海东亚图书馆出版。同年,陆侃如在《晨报副刊》上连载《王勃评传(改稿)》,游国恩在《文艺旬刊》上连载《司马相如评传》。此三者当为中国学者创作的最早的本国名人评传。继之,1925年,章衣萍的《清代诗人黄仲则评传》、杨鸿烈的《袁枚评传》、胡云翼的《李清照评传》《北宋四大词人评传》分别在《学林》及《晨报副刊》《晨报七周年增刊》上连载或发表。这些评传虽然篇幅不长,但已初具评传的基本品性。

1920年代中后期至1940年代的人物评传写作形成了翻译、编译、编著和著述并兴的局面。《拜伦评传》《柴霍甫评传》《易卜生评传及其情书》《辛克莱评传》《爱迪生评传》《雷马克评传》《马克斯及恩格评传》《迭更司评传》《梵高的画集与评传》《莎士比亚评传》《海涅评传》等外国名人评传先后翻译或编译出版。期间也出版了少量中国作者著述的外国名人评传,如沈端先(夏衍)的《高尔基评传》、钱杏邨的《安特列夫评传》、李田意的《哈代评传》、芳信的《罗曼罗兰评传》等。与此同时,本国人物评传朝两个方向展开:一是继续撰写古代人物评传,陈东原的《郑板桥评传》、王礼锡《李长吉评传》先后出版,先期在报刊连载的人物评传也略作修改,更名出版单行本,如杨鸿烈的《袁枚评传》更名为《大思想家袁枚评传》、章衣萍的《清代诗人黄仲则评传》更名为《黄仲则评传》;另一个方向是打破“生不立传”的传统,为当时活跃在国内文坛的作家编著评传,如《郁达夫评传》《茅盾评传》《郭沫若评传》《张资平评传》等。但这些评传都注明“编”而不是“著”,基本都是个人传略与评论文章的合编。这种仓促出版的评传,表明编者和出版社对评传的特性是非常清楚的。之所以仓促出版,应该是评传具有良好的市场效应和文化意义,但当时还缺乏对此类传主作出客观、细致评价的条件。至1952年,冯至的《杜甫传》出版单行本,中国现代人物评传已经相当成熟,但该著名为“杜甫传”,而非“杜甫评传”,有学者以为包括之后出版的《辛弃疾传》《岳飞传》《柳如是别传》“虽无‘评传’之名,但皆具其实。”(6)徐雁:《论“人物评传”》,《南京社会科学》1996年第12期。此论不虚,但以评传应对传主经历、思想、艺术(或功绩)作出逻辑自洽的深入剖析来看,冯至将其命名为“杜甫传”,而不是“杜甫评传”,亦有现实原因:“由于史料的缺乏,空白的地方只好任它空白。”(7)冯至:《杜甫传·前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史料是评析的基础,缺乏史料必然影响评析的深度和广度,不冠“评传”之名,可见冯至的严谨和唯实。

从史传到《脱圭度尔马利森评传》,大约经历了2000年,中国人物评传终于迎来了历史性的转型,传主身份、发表形式、写作意图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从《脱圭度尔马利森评传》到《屈原评传》,才花了12年时间。在之后的30年间,中国作家编著、写作人物评传的热情高涨,虽然存在篇幅短小(著作一般在5万字左右)、内容杂糅(当代人物的评传多为传略加研究文章的合集)等问题,但研究的意图是很明确的,冯至的《杜甫传》是人物评传现代传统的最终文本。1957年出版的褚斌杰《白居易评传》又开启了人物评传的当代传统:以时代政治意识品评历史人物,同时,台港地区也开始出现意趣有异的人物评传写作。1980年代中期以来,汉语界写作人物评传的风气再起,成就斐然,但在评价准则、写作理路与方法方面均存在明显分歧。因此,当前评传作者面对四个传统:史传传统、现代传统、当代传统和海外传统,各种传统之间交杂着矛盾。对作者而言,传统是资源,也是负累,如何汲取传统的精华并有所创新,如何写出有新意、有特色的评传,对包括路东在内的作者,是极大的挑战。

二、 人物评传写作伦理:真实性原则的意愿与方法

传记“就其本质而言是历史人物研究的一种形态”(8)朱文华:《传记通论》,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6页。,大体属于历史学的范畴,而评传作为传记的一种类型,是对人物生平、事业的记述和评析,即基于史实,探究缘由,指陈功过得失。有学者提出,评传应具有“文学性”“历史性”和“学术性”(9)徐雁:《论“人物评传”》,《南京社会科学》1996年第12期。。何为评传的文学性?评传是否需要文学性?尚存争议,后文再论。历史性和学术性当为评传最为重要的品格,而学术性是建立在历史性的基础之上的,因此,作者如何面对史实,直接决定评传的价值。史传的叙事原则是班固评价司马迁《史记》时所说的“实录”,即“不虚美”“不隐恶”(10)班固:《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实录”追求的是真实,是历史研究中的客观主义,它似乎既是一种写作原则,也是一种道德准则,然而,落实真实性原则却有“二难”。从《史记》甚至可以追溯到《春秋》,史家是在皇权或王权的约束下进行“实录”,因而“实录”是要讲策略的,对于敏感的人事,作者往往不直接评价,而是在字词的感情色彩上下功夫,寓褒贬于个别的字词,所谓“荣于华衮,乃春秋一字之褒;严于斧钺,乃春秋一字之贬”(11)程登吉:《幼学琼林》,崇文书局2006年版,第220页。。也即对人对事,作者都不能畅所欲言逐渐演变成不畅所欲言。史传之外的人物传记,人事的牵连和纠葛更多,离“实录”更远,以至胡适曾感慨:“传记的最重要条件是纪实传真,而我们中国的文人却最缺乏说老实话的习惯。对于政治有忌讳,对于时人有忌讳,对于死者本人也有忌讳。”(12)胡适:《南通张继直先生传记序》,《吴淞月刊》1930年第4期。产生忌讳的原因很多,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孔子“隐恶而扬善”(13)朱熹集注:《四书集注》,岳麓书社1990年版,第29页。的道德要求对后世儒生的影响。因此,在实际的传记写作中,真实与其说是一种写作原则,毋宁是一种道德准则。此其一。其二,作者对传主的主观情感也“间离”了其与真实的距离。大多数作者对传主都持认同、肯定、乃至崇拜之情,这种情感导致其无意地忽略或有意地“遮蔽”与传主正面形象相抵牾的细节、事件。反之亦然。情感上的憎恶也会使作者忽略或“遮蔽”与传主美好品格相关的细节、事件,这两类情形在现代传记中都不少见。

上述两重因素导致包括人物评传在内的传记中的人物往往与读者通过非传记文本而感知的人物差距较大,甚至读者的阅读期待也降格为看作者对传主的褒贬。当然,对真实的追求才是阅读的内在动力。1990年代,一位现代文坛巨匠的传记曾引起强烈反响,主要原因是作者剖析了读者通过阅读传主作品能感受出但未被充分论述的传主阴暗、孤独的内心世界。或许可以说,真实是传记文本真正的生命,但传统的写作模式、道德修养和主观情感在相当程度上阻隔了作者通向真实之路。路东的《评传》逾越了这些障碍,还原了一个本真的林散之。

《评传》客观评价了林散之的艺术成就,如实叙写了林散之聪明好学、性情谦和、不贪不腐、重情重义等好品质,对林散之水灾之年担当修圩重任以及出任公职期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记叙也没有过多掺入主观情感,但细品这两处的叙述,有春秋笔法的遗韵。如果止步于此,《评传》塑造出一个德艺双馨的大师形象,迎合了大众的想象和期待,也算得上合格的评传,但就不是一部具有独特价值、特色鲜明的评传。作者摆脱传统和情感的束缚,捕捉了许多复杂含混的细节和事件,让读者窥见传主更丰富的内心、更复杂的人格,以此逼近真实。兹略举几例。

首先,世人对大师的道德要求多为“淡泊明志”。但作者说:“林散之对名声的欲求不仅强烈,而且远超常人,在成为大师之前,对名的欲求是生命深处的暗火,给他带去煎熬之痛。”(14)路东:《林散之评传·序》,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对名的欲求”串连了林散之人生中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比如33岁抛家舍业,赴上海求师学艺于黄宾虹;37岁于兵荒马乱中为师法自然而只身游遍中西部名山大川;65岁进入江苏省国画院。没有“生命深处的暗火”,就不可能有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件。作者看清也写出了林散之对声名的渴望以及为此付出的努力,并没有损毁大师的形象,反而引发我们反思公众对大师“淡泊明志”的道德要求的合理性。通常所说的大师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本专业内同时代人中成就最杰出者,二是影响超出专业范围。简言之,就是“大本领、大名声”。如果存在终生苦心孤诣,与世无求,最终独登高峰的大师,那么这样的大师当世恐怕与“大名声”无缘,只能是后世的大师了。再者,常人均可追求名利,成为大师之前的大师,为何不能是常人?有天赋并为之奋斗,赢得生前身后名,不是对生命、对天赋的珍惜吗?作者剖析林散之对名声的欲求,让读者见到大师的平常心,见到了人性的相似和相通,并以“名贵大成而不贵小用”(15)路东:《林散之评传》,第504页。道出大师的境界与心声。

次如,林散之对恩师黄宾虹确实心存感激,以有幸成为其弟子为荣,有重要私事也敢相托,且黄宾虹多不负所托,师生往来书信真诚坦率。但自林散之1931年离沪,直至1955年恩师离世,在长达25年的时间里,两人相距不远,却再未谋面,这也属不寻常之事。作者将这一事件放置于当时不断变化的生活空间和政治环境之中,体察师生双方的心态、处境,认为最后几年两人未能谋面的主要原因是林散之对“当时的政治环境”(16)路东:《林散之评传》,第290页。有顾忌,这一结论是可信的。拜见恩师,重温恩情,是弟子应尽的礼仪,但也受制于特殊的时空条件、政治语境以及个性因素,其中个性因素也许更重要。从正面说,林散之不冒失,不冲动,从反面说,或许是胆小怕事,庄周式的全身哲学。不管我们如何理解这一事件,林散之性格的复杂性于此可见一斑。

再如,土改运动中,林散之积极表现,一改讲究用典、文辞雅丽的文人诗风格,创作了不少浅白直露、大白话式的“民谣体”。这些“民谣体”通俗易懂,立场鲜明,“老百姓非常喜欢”(17)路东:《林散之评传》,第296页。。从最后林散之被划为“无党派开明乡绅”的结果来看,不仅老百姓喜欢,政府工作人员也是满意的。当时,林散之家中有田产二十多亩,收取佃租,家人不事农业生产,从家庭历年收支推算,应该还有一定数量的现银;加之,林散之与国民党军政官员有所交往。但被划为“无党派开明乡绅”结果,应该与包括创作民谣体在内的诸多积极表现直接相关。作者没有纠缠于这些民谣体的艺术性,而是以此展示林散之性格中的权变意识。1980年之后,诗歌创作的政治环境更为自由,林散之又转回到他酷爱的文人诗写作,从此再未尝试“民谣体”。

类似的细节和事件还有很多。例如,与著名画家钱松喦分住上下楼时,因当时钱松喦名气更大,拜访的人更多,林散之纠结于是否要亲自应门,“如来访者是找自己的,不及时出画室相迎,会有失礼节”。其实林散之担心的是“国画院的画家或是领导”(18)路东:《林散之评传》,第351页。来访失礼,而来访者不是领导时居多,不过,来访者更多的时候不是找自己的,因而产生失落感;没有按照“家贫好学”的模式虚构励志故事,而是对传主每个阶段的经济状况作出准确的判断;1934漫游途中与货车司机动手打架,如此等等。这些事件和细节都不能单向度的勾画传主高大、高尚、高深的正面形象,而是多向度地展示了传主思想、性格的复杂性和含混性。作者既不是按照某种道德要求去选择材料,也没有因自己对传主的认同、崇敬之情而虚构形象。作者遵循的原则是追求真实,因而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既平凡又杰出,与常人贴得很近又隔得很远的真实的人,卡西尔在其名著《人论》中说:“人之为人的特性就在于他的本性的丰富性、微妙性、多样性和多面性。”(19)[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页。理解了林散之性格的全部复杂性,就理解了林散之书法的风格与神韵及其在书法史上的地位。真实性是《评传》的价值所在,也显示了五四时期提倡的正视人性、尊重人的不完美的人学思想,在人物评传写作中真正落地生根。因而,真实性原则不仅仅是创作方法问题,更是人学观念问题。

三、 人物评传的语言诗学

语言是包括人物评传在内的历史书写中重要的诗学问题,它涉及对如何使用语言,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以及传记是否应有文学性?现代汉语书面语经过百年的发展,已形成了一套完整成熟的语法规则,脱去了初期欧化白话和本土白话的生涩,何以如何使用语言以及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依然会成为问题?

书面语言发展到成熟阶段,虽然写作变得更容易,但会出现表达的同一化和模式化。并非只有汉语如此,这是语言的一般规律。有语言学家说:“(语言)更像是一条现成的路或者车辙”(20)[美]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陆卓元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4页。,因而,越是成熟的语言,越容易产生千篇一律的文章。早在1936年,沈从文就曾撰文批评“大多数青年作家的文章,都‘差不多’”,沈从文所说的“差不多”既指内容,也指形式,特别提到语言:“文字已平庸无奇”“无话可说,说来也差不多。”(21)沈从文:《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102、103页。虽然沈氏这里评论的是文学创作中的语言现象,但揭示了语言表达的普遍困境。按照一般的规则使用语言,也只能写出“差不多”的传记文本。

人物评传的叙述语言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抒情散文式的文笔,以渲染、烘托等修辞手法营造抒情氛围,表达对传主的景仰,属于感性的表达。另一种是严谨的、富有逻辑性的学术语言,通常被认为是学究式的理性表达,除了专业研究人员之外,对普通读者,可读性较差。美国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说:“凡是学究形式用得过多的人,就成了矫揉造作的说话人或者是令人厌倦的作者”(22)[美]布龙菲尔德:《语言论》,袁家骅等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07页。。有学者分析这两种叙述语言遭遇都很尴尬,传统学院派的人物评传“缺乏感性的陶冶和诗意的表达。有些文章看上去犹如干瘪的肌体,缺乏鲜活的灵性。而评论文章写得过于散文化,则又使表达缺乏理论深度与批评力度。”(23)孟昭毅:《〈季羡林评传〉:立体可感的诗意表达》,《中国图书评论》2017年第8期。简言之,感性的叙述语言缺乏深度,理性的叙述语言又容易枯燥。当然,这只是就目前出版的传记文本而归纳出的一般规律,从语言本身而言,感性语言同样可以表达出深度,理性语言也可以别具风采。

上述讨论和思考都指向人物评传写作中语言运用的根本性问题,即采用什么样的叙述语言才既有深度、又不僵硬?这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需要无数作者以写作实践来作出回答。即使是如《评传》作出较为完美的回答,也不是唯一的标准答案,因为语言虽然具有民族性、共通性,但更具个人性,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之家”(24)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69页。,它是一个人学养、性格、思想、趣味等全部存在的产物。

如何使用语言和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在人物传记写作中还引发了传记是否应具有文学性、传记写作是否需要文笔的讨论。文学性是20世纪中后期西方文学批评中的热门话题。关于什么是文学性,可谓聚讼纷纷,这里不作繁琐的考证,其义大致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文学性用罗曼·雅各布森的话就是“使一部既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特性”(25)转引自乔纳森·卡勒:《文学性》,载马克·昂热诺等:《问题与观点:20世纪文学理论综论》,史忠义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0页。,即在文学内部讨论叙述、修辞、语言等问题,使文学区别于历史、哲学、法律、政论以获取自身的存在。以此标准,人物评传显然不存在也不需要文学性。广义的文学性是伴随后现代语境而产生的。后现代主义者认为文学表面上日益被影视、广告、大众传媒、网络挤压,但文学性却扩散、渗透到几乎所有现代的艺术和学术之中,“文学统治了学术领域”,“在人文学术和人文社会科学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文学性的。”(26)乔纳森·卡勒:《理论的文学性成分》,参见余虹译,余虹等主编:《问题》第一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页。人物评传作为一种人文学术,当然也是文学性的。两种理论得出的结论截然相反,那么,人物评传是否应有文学性?

其实,以上两种观点对文学性内涵的理解是一致的,分歧主要在外延上,即只有文学内部的抒情及虚构、隐喻等修辞是文学性,还是所有艺术、学术、广告等文本、媒体中的抒情及虚构、隐喻等修辞都属于文学性?而这个问题在传记写作中,也有中国自己的谈论方式,即文笔和史笔之争。

众所周知,中国史传传统是文笔与史笔并重。文笔重修辞,近似于“文学性”,史笔求真,讲究的是准确。现代汉语写作与以文言为载体的史传写作不同。文言行文简洁,字词的微妙之处更易于领会,现代汉语写作当然也要讲究字词的运用,但即使如鲁迅能写出妙文如“(孔乙己)便排出九文大钱”(27)鲁迅:《孔乙己》,《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8页。以抵消被嘲弄的尴尬,其文终究不是靠对个别字词的匠心独运取胜的。换言之,文言的文笔与现代汉语的文笔内涵有很大的不同,但最终的表现形式却是相似的,即有文笔,或文学性,就会增加语言的美感,从而引起阅读的欲望和兴趣。但1980年代即有学者对史著类文本的文笔要求提出异议:“有人主张文史不分。他们对现在的历史著作大发感慨,说这些书写得干巴巴的,读起来索然无味……因此他们认为写历史书要以《史记》为典范,既是历史书,又是文学书,要以文载史,文史合璧。不少著名的历史学家都是这个主张,或者同情这个主张。但是这个主张本身就是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28)李新:《文与史》,《历史研究》1984年第1期。论者担心虚构、夸张等修辞会减弱、妨碍历史研究文本的真实性及准确性诉求,因此主张严格区分文笔和史笔。也有学者以司马迁、翦伯赞等古今史学大家的文本为例,论证文笔在史著中的重要性:“良史工文,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磨练一副好文笔,这是历代史家必备的基本功。”史著中是严格区分史笔与文笔,还是让“精湛的文笔”给“史学著作插上腾飞的翅膀”(29)田居俭:《论良史工文》,《史学理论研究》2008年第2期。?对史著中的人物评传写作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不管是关于文学性的探究,还是关于文笔与史笔的讨论,都表明包括人物评传在内的人文学术著述面临如何使用语言和使用什么样的语言的问题。前述观点都是围绕使用语言的技巧和方法,即如何使用语言而展开的,对于人物评传而言,这样的论争也许永远达不成共识,而如果回到语言本身,解决问题也许会更简单。《评传》的语言即是成功的例子。作为诗人,作者多年来一直尝试使汉语表达脱除凡俗,试探并展开汉语表达的种种可能性,由此锻造了《评传》语言的诗性。另一方面,作者潜心于中西哲学典籍,又使《评传》的语言染上了一丝哲理。《评传》的语言风采是整体性,截取片言只语恐有失真之虞,姑且随手略举二例:

“如老师张栗庵一样,林散之也感叹生不逢时,这个时代的胡言乱语加枪炮子弹,让林散之向往诗性充盈的纸上云烟,但这时代只有战乱中弥漫的硝烟,乱世正继续乱下去。”

“生命向可能生活而在,就不能只在熟悉的事物中兜圈子,必须敢于向险而在。有许多超越常态的东西,便来自常人畏惧之险,向险而在也是生命意义绽出的一种方式。当年林散之向险而在,在陡险山道上徒步攀行的那种勇气和生命情致,我们这个时代的游客已较少能体会到。”(30)路东:《林散之评传》,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94、180页。

用“文学性”或“文笔”“史笔”来评价这样的语言,都不能真正品评出它的特点与品性,《评传》的语言是集诗性与哲理性于一体、不媚不俗的语言。《评传》的语言为人物评传写作中的语言困境标示了一种方向和出路。

结语

人物评传首先展示的是传主个人的个性、性情、思想、爱好以及成就,进而将个人与特定的时代背景相关联,叩问个人与时代的关系。甚而,通过个人窥见时代,追问人的存在,探寻生命的意义。究其本质,人物评传是国家、民族文化史的生动教材,个人的行为与选择不管多么离经叛道,最终依然受制于本民族的文化价值观和文化传统。因此,世界各国各民族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组织、扶持本国人物评传的写作和出版,以此为本族群的文化存照、作证。

《评传》不仅实现了上述目标,而且通过对林散之及其书法艺术的叙述与评析,将如何对待传统的问题摆到了读者面前。中国书法艺术源远流长,经久不衰,风格千变万化,能够攀登顶峰者,决非仅仅停留在书写技术层面,书法是书法家内在性格、心性、品格的审美体现,它是环境的产物,更是文化的产物。林散之的草书艺术成就离不开个人禀赋,但与其“我行喜圆,我志在方”的性情关系更大,而这源自中国传统的文化与智慧。这种文化与智慧也滋养着日本书道家,他们对林散之书法艺术的激赏,根源或许在于,在林散之的书法中见到了熟悉的古老文化与智慧的现代光芒,乃是文化与智慧上的心意相通。《评传》以林散之为个案揭示了传统文化与智慧的魅力与活力。当下该如何对待传统?自晚清起始的急切的现代性追求中,我们对传统的否定或许过于决绝?是到了该反思的时候了。

猜你喜欢

林散之评传文学性
梅兰芳评传
转世的桃花(评传)
《林非评传》序
毛泽东诗词文学性英译研究
张庚评传
论《阿达拉》的宗教色彩及其文学性
林散之书学思想视域下草书中的“留”与“滑”探析
林散之《毛主席<送瘟神>诗联》
《洛丽塔》与纳博科夫的“文学性”
梁亚力山水画的文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