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何以推行“小先生制”?
2023-05-10李文超
李 忠,李文超
(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陕西 西安 710062)
陶行知抱着“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1)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5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146页。的人生志向,将一生奉献给他所热爱的中国教育事业。他在14岁时便立下“我是一个中国人,要为中国作出一些贡献来”的人生目标,22岁时提出自己的“教育救国”主张,26岁在学成回国轮船上再次强调“要使全国人民有受教育机会”的人生抱负。陶行知热爱的中国教育事业集中在两个方面:教育普及与教育质量提升。因为教育普及与教育质量不仅关系教育自身的发展,而且关系到整个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因此让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穷人及其子弟能够受到高质量的教育,是教育发展的关键。他说:“教一切穷人都得到教育,得到丰富的教育,得到民主的教育。”(2)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3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571页。如果说陶行知倡导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侧重教育普及的话,“教学做合一”“在劳力上劳心”以及“创造教育”则侧重教育质量的提升。陶行知终其一生致力于高质量的教育普及,期望所有中国人都能因教育改观进而实现中国的民主、文明与富强。他说:“我有时提倡平民教育,有时提倡乡村教育,有时提倡劳苦大众的教育,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见异思迁,欢喜翻新花样,其实我心中只有一个中心问题,这问题便是如何使教育普及,如何使没有机会受到教育的人可以得到他们所需要的教育。”(3)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718页。面对当时中国教育现实,陶行知主张从教育普及入手,在教育普及基础上提高教育质量。因为彼时的中国经济困顿,师资、设备与经费匮乏,知识私有现象严重,不能读写算的文盲占全国人口总数80%以上。如此现实,若以传统方式实现高质量的教育普及,无异于痴人说梦。传统做法办不到,只能另辟蹊径,“小先生制”就是陶行知结合当时国情与理性认识提出的新办法。“小先生制”是小孩子在“做”上学、在“做”上教,是“即知即传”,因而是“教学做合一”思想的一种具体应用,有着强大的现实性与生命力。他畅想道:“如果能将小先生的办法尽量推行,不出两年,即可使教育普及。”(4)周洪宇,刘大伟著:《陶行知年谱长编》第2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444页。
一、 何谓“小先生制”:与他人分享教育的制度
“小先生制”是陶行知结合当时中国国情、为实现教育普及而创建的一种教育制度。陶行知认为,先是先经历,生是生活;先生就是先过某种生活并以此教人的人,学生是跟随先生学习生活的人。“先过那一种生活的便是那一种生活的先生,后过那一种生活的便是那一种生活的后生。学生便是学过生活的人。先生的职务是教人过生活。”通常认为,成人年长于儿童因而是儿童的先生。但是,如果儿童赶到成人前先过新时代的生活,便可成为“小先生”,“小孩子先过了这种生活,又肯教导前辈或同辈的人去过同样的生活,是一位名实相符的小先生了。”(5)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691页。在陶行知看来,儿童虽然出生时间晚于成人或其他儿童,却可能提前经历某些事,因而可以做先生。提前接受过教育的“小先生”,能够帮助身边的人读书识字、学习基础文化知识;提前经历过某些事的“小先生”,能够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教给他人。教人避免疾病就是“卫生小先生”,教人天文常识就是“科学小先生”。(6)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3卷,第214-215页。因此,所谓“小先生”,是提前接受新时代教育并能“与他人分享教育的儿童”,即能够帮助同辈或前辈过新时代的生活、能够履行先生职责的儿童。(7)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3卷,第691页。所谓“小先生制”,是以“在做上学”“在做上教”为原则、以“即知即传”为途径、以“小孩教小孩”“小孩教大人”为方式、以实现知识传递、更新和教育普及为目的的教育制度。(8)董宝良主编:《陶行知教育名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页。“小先生制”给儿童以充分尊重并将这种做法以制度方式固定下来,颠覆了中国传统的儿童观与教师观,它将教师来源从师范生和知识分子等有限群体拓展到所有能够与他人分享教育的儿童。在陶行知看来,“小先生制”能够在较短时间、用较少经费实现教育的普及。正因有此认识与判断,陶行知对中国教育的普及满怀信心,“普及中国教育不但是有可能性,并且是可以一举而成,万世不灭”。(9)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18-719页。
“小先生制”是陶行知通过教育实践“从行动中产生的”教育制度。陶行知自言,“小先生制”的想法早在1923年便已产生,“小先生之怀胎是在十一年前(即1923年——引者注)。”(10)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801页。是年,推行平民教育运动的陶行知,从其长子教次子读书的过程中悟出“连环教学法”,即通过“我教你,你教他,他又教他”的方式,短时间内便使全家人都能识字读书。(11)陶行知著:《行知书信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页。给陶行知留下深刻印象的是,6岁的次子教会57岁祖母读书识字,而且祖母仅用一个月便学完第一册《平民千字课》。受此启发,陶行知在武昌师范大学演讲时对“连环教学法”予以系统阐述。所谓“连环教学法”,是解决师资短缺问题的一种方法,即先教会一个人,使他再去教别人;如此一传二、二传四,不断扩大教师规模,能够较好解决教育普及中的师资匮乏问题,此后的教育实践不断印证“小孩也能做先生”的可行性。典型如晓庄佘儿岗的自动学校中,教师、校长和校工都由小孩子担任,这不仅意味着儿童可以教儿童,而且意味着儿童可以承担学校管理与后勤工作;山海工学团的一名12岁男孩可以教容纳40多名儿童的班级,进一步验证儿童教儿童的可行性。陶行知指出,所有这些“指示了中国教育普及的一条正确路线”(12)周洪宇,刘大伟著:《陶行知年谱长编》第3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70页。。因此,“小先生制”不是源自书本,而是从实践中摸索出、具有现实基础的教育普及制度。“这种方法,不是从书本中得来的,不是从头脑中想出来的,不是从听讲演学来的,乃是从行动中产生的。”(13)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59页。
伴随陶行知对教育实践反思程度的加深,“小先生制”的内涵得以丰富、生命力得以强化。1926年,陶行知在《教学做合一》中提出以“做”为中心的“教学做合一”。“做”就是身心一元的“在劳力上劳心”,“真正之做只是在劳力上劳心,用心以制力。这样做的人要用心思去指挥力量,使能轻重得宜,以明对象变化的道理”,并认为“在劳力上劳心,是一切发明之母。事事在劳力上劳心,便可得事物之真理。”(14)陶行知著:《中国教育改造》,安徽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6页。但是,“在劳力上劳心”必须以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为对象,“没有问题是心力都不劳”,书呆子由于没有问题,因而“不但不劳力而且不劳心”。(15)陶行知著:《陶行知文集》,山西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145页。在随后的教育实践与反思中,陶行知依据“做”的属性对先生与学生的关系做进一步分析。他指出:“在做上教是先生,在做上学是学生。从先生对学生的关系说:做便是教;从学生对先生的关系说:做便是学。先生拿做来教,乃是真教;学生拿做来学,方是实学。不在做上用功夫,教固不成为教,学也不成为学。从广义的教育观点看,先生与学生并没有严格的分别。”正因如此,陶行知打破教师与学生间的界限,为“小先生制”提供了理论基础与现实依据,“实际上,如果破除成见,六十岁的老翁可以跟六岁儿童学好些事情。会的教人,不会的跟人学,是我们不知不觉中天天有的现象”。(16)陶行知著:《陶行知文集》,第14页。因此,判断先生与学生的主要依据不是年龄而是能否在做上学、在做上教;小孩子只要能够在做上学、在做上教,皆可成为“小先生”。1934年1月28日,在山海工学团的“一·二八”两周年纪念会上,来自26个村庄的“小先生”接过教育普及旗帜并宣誓“知识为公”、“即知即传”,标志着“小先生制”正式确立。(17)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919页。同年4月4日,陶行知在山海儿童节纪念会上发表演讲,鼓励与会儿童做“小先生”。
陶行知的“小先生制”是结合当时中国教情并经过长期实践与反思创设的教育制度,显著区别于“贝尔-兰开斯特制”。陶行知说:“大同学教小同学,英国人老早就干过了,与我们这次所发起的运动是毫不相干的。”(18)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656页。因为,虽然二者都指向解决教育普及中的师资匮乏问题,但“送教育上门”与“人人皆为小先生”的做法将两者明显区分开。所谓“送教育上门”,是指“小先生制”不仅发生在学校中,还发生在生活与社会中。在“婆婆不许媳妇上学,老板不许伙计读书,司务不许徒弟看报,工厂经理不许工人求知识”的社会现实中,“小先生”走出学校,走进田间地头和农民家中,主动“把知识输送到不能进学校的穷孩子的队伍里去”,不耽误他们做活和放牛,既可满足他们的教育需求,又可满足生活需要。(19)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801页。所谓“人人皆为小先生”,是指每个人都能传递知识和分享教育,“即使放牛娃和家庭主妇,迟早也要与他人分享教育”(20)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216页。。陶行知经过艰苦努力创建的“小先生制”,为条件艰苦、基础薄弱的中国教育普及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发展道路。正因如此,“小先生制”一经创建便迅速推广。1935年,上海的俞塘、高桥等就出现近两万名“小先生”。随后,“小先生制”在大浦的百侯、南京晓庄的佘儿岗、开封等地展开,取得明显成效,安徽教育厅长直言“小先生为全省教育普及之要图”(21)陶行知著:《陶行知讲国民教育》,河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55页。。据统计,“小先生制”一度推广到全国十九个省和四个直辖市,并延伸到革命根据地,有力推动了革命根据地的教育普及。不仅如此,“小先生制”还跨出国门,引发国外学者的关注。1935年1月21日,陶行知将自著童话寓言《乌鸦》赠予日本东京的池袋儿童之村,介绍“小先生制”,引起日本教育者的兴趣;而印度与新加坡等国家的学者,不仅关注而且推行“小先生制”。
二、 为何实施“小先生制”:应对教育普及的难题
“小先生制”是在当时经济困难和文盲普遍的社会条件下,为实现教育普及而创建的教育制度。教育普及的目的在于打破少数人对教育的垄断,使人人尤其是劳苦大众及其子女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掌握“活用的文字符号和求进的科学方法,使中国能在较短时间内用较少经费助力人民摆脱贫穷、持续进步,最终实现中国的现代化。(22)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82页。“小先生制”意在将数以百万计的儿童培养成“小先生”,以儿童教儿童、以儿童教成人之法,充分释放儿童的行动力、生活力、创造力与情感力,以中小学生为先生达成教育普及的目的。这种做法,既不用耗费大笔资金去办学校,也不用发放薪金,还可使社会成为学校,发挥生活教育的效用。因此,“小先生制”之所以被广泛认可并快速推广,不仅因为它契合了“生活教育”的主旨,可以在当时社会条件下既能实践“生活教育”理论,而且是当时社会条件下可以达成教育普及目的的一种可行方案。
(一) 儿童可以担负起“先生”的部分职责
师资是决定教育普及的关键,儿童可以担负起教育普及的部分职责。陶行知给教师在教育普及中的作用以高度重视,他说:“家不重师,则家必破产;工不重师,则工必简陋;国民不重师,则国必不富强;人类不重师,则世界不得太平。”小学教师的作用尤其重大,“小学教员教得好,则一二十、一二百家的小孩可以成家立业。否则变成败家子,永远没有希望了。”因此,“小学教师之好坏,简直可以影响到国家的存亡和世运的治乱”。(23)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5卷,第219页。教师的作用主要不在于教,而在于指导学生学——在做上学。教师的这种职责可以部分地由学生承担。在陶行知看来,每个人都有行动力、生活力、创造力和情感力,“只要有一滴汗,一滴血,一滴热情,便是创造之神所爱住的行宫,就能开创造之花,结创造之果,繁殖创造之森林”(24)陶行知著:《中国教育改造》,第207页。。这种精神特质在小孩中已经开始显现,“小孩子有不可思议的力量”;(25)陶行知著:《陶行知全集》第8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2-303页。小孩子“不但有力量,而且有创造力”(26)陶行知著:《中国教育改造》,第209页。。年少的瓦特、法拉第、爱迪生等,是陶行知常常提及的有创造力的儿童典范。
但是,儿童的创造力会被不恰当的教育所束缚。陶行知根据束缚儿童创造力的因素,提出著名的六大解放:即解放儿童的头脑,使他能想;解放儿童的双手,使他能干;解放儿童的眼睛,使他能看;解放儿童的嘴,使他能谈;解放儿童的时间,使他能做自己渴望的事;解放儿童的空间,使他能到自然界与社会中获得学问。(27)周洪宇,刘大伟著:《陶行知年谱长编》第4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260页。得到解放、具有创造性的儿童去解放被束缚的成人——书呆子、机器呆子和田呆子。“如果我们是书呆子,我们还得解放我们自己的软手软脚,解放我们自己的呆头呆脑。如果我们是田呆子、机器呆子,也得解放我们自己的笨头笨脑,解放我们自己的粗手粗脚!”(28)胡晓风等主编:《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73页。因此,在陶行知看来,儿童可以通过“在劳力上劳心”的方式受到教育,并可以同样方式指导其他人受到教育,因而能够担负起“小先生”的职责。儿童承担“小先生”的职责教育他人的过程,是其行动力、生活力、创造力与情感力的释放过程,也是自己受教育的过程;因为,“小先生”自己先得做、先得懂,以教人的方式先教己,把教学相长统一在“小先生”自己身上。
(二) 化解师资与经费不足的现实困境
“小先生制”的推行,可以有效化解教育普及中的经费与师资不足困难。1920—1930年代的中国,小学生规模大致维持在4900万人左右。若按每名教师教20名小学生计算,4900万学生需要245万名教师。这一数字超过当时师范学校毕业生总量的100倍,需求与供给之间存在巨大缺口。“高中师范、乡村师范、短期师范的毕业生合起来只有二万三千四百零二人。师范毕业生长生不死,要费一百年的培养,才够普及小学之用。即使每人担任小学生数增加到四十人,也要五十年才能培养得了,还要求老天爷保佑他们一个不死才行。”(29)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83-784页。不仅如此,教育普及还涉及人数超过2亿的失学成人。若按每名教师教40人计算,则需要500万名民众教师;即便一名教师每天教两组,也要250万。巨大的教师缺口,成为教育普及难以克服的障碍。与此密切相关的是教育经费问题,即培养教师需要高昂费用。按当时消费水平估算,每名师范生每年培养成本需要101元,三年期需要政府支出303元的培养经费,其中尚不包括个人花费。保守估算,培养245万名小学教师与250名民众教师,每年需要数以亿计的教育经费;不仅如此,这些师范生正式入职后还需发给薪金,需要更多的教育经费。以此种办法培养师资,是对经费掣肘的政府和个人的巨大挑战。
但是,以“小先生制”的方式培养师资,不仅能够解决师资问题,尤其能够化解经费困难。陶行知指出,以师范生和知识分子为“小先生”的顾问,指导“小先生”掌握更多现代知识,并将知识传递和分享给他人,是一种可行性的方案。根据陶行知的估计,若全国小学能培养出1100万名“小先生”,改良后的私塾培养1000万名“小先生”;每个“小先生”教3个人,就会出现6300万名学生。由于“小先生”为在校学生,培养过程中不需要花费额外经费,也不需要发放薪水,因此,只要改变教师观念,承认小孩“不但教小孩,而且教大孩,教青年,教老人,教一切知识落伍的前辈”(30)陶行知著:《生活即教育》,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3页。,就能够有效化解教育普及面临的师资问题与经费困难。
(三) 女子教育普及的唯一方法
教育普及不仅涉及贫苦人民及其子弟,还涉及妇女,而女子教育是当时中国教育普及面临的最大难题。据学者估算,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全国成年女子中粗略识字者约1000万人,仅占成年女子总数的20%;学龄女孩2455万人左右,能够在学校学习者仅为165万,占初等学生总数的15.24%。(31)潘一麈著:《小先生制》,江南出版合作社1941年版,第17页。这种教育现实,成为教育普及的巨大挑战。换句话说,如果不能解决女子教育问题,无论何种做法都可能是枉费心血。女性身份以及缺乏合适教师,是造成女子教育难以普及的两个关键因素。由于观念落后,思想闭塞,民众无法接受成年男性教员与未成年女性学生共处一间教室;即便社会观念逐渐开化,家庭成员则找出各种理由阻止女子到学校学习。如此情形,导致女学生人数极少;有限的女学生直接影响到女性教师的数量与规模,而女性教师数量与规模又制约着女学生入学。由此形成恶性循环,导致女子教育普及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这种情况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尤其严重。
“小先生制”则有效解决女子教育师资与普及问题。“做小先生是家境好一点的小孩替穷孩子和妇女及劳苦大众最好的服务”(32)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3卷,第34页。,“女子教育就如雪团见太阳,一见冰消,问题一笔解决”(33)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45页。。女学生在“小先生”面前不会害羞和难为情,也无需顾忌闲言碎语,可以大胆学习读书识字。同时,“小先生制”还可有效照顾到成年女性的生活习惯。传统社会中家庭妇女需要承担做饭洗碗、看护小孩、侍奉丈夫和公婆等家务,传统学校上课时间却固定呆板,有确定的时间与地点;若家务活动与上课时间冲突,便会陷入两难。“小先生制”则以其时间和地点可以自由灵活变化等特点,可以“送教育上门”,能够有效化解这种困难。“他来到,你如果正在做事,他可以等你一刻,或是过一会儿再来”,甚至可以将“灶前、屋角、新娘房都可以做他的课堂”。(34)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699-700页。正因如此,陶行知认为推行“小先生制”,可以帮助占据全国人口半数的妇女受到初级教育,是普及中国女子教育的唯一方法。
(四) 实现“知识为公”
“小先生制”以“在做上学、在做上教”为原则、以“即知即传”为途径,可以使“小先生”成为知识获得者与传承人而非“守知奴”。陶行知认为,“小先生”显著区别于当时的知识人。因为,“小先生”是具有“知识为公”信念的人。当时中国社会的现实是,知识和学问被少数人所掌握,是他们私有财产与普罗大众无关。在陶行知看来,这些所谓的“知识人”其实是“知识奴”,他们将知识和学问全部输入自己的脑袋并上锁,若要打开必须得用金钱或金钥匙;他们将知识和学问视作商品进行售卖,而不是把知识和学问免费教他人。这种情况导致他们的头越来越大,成为名副其实的“守知奴”,亦可称之为“亡国奴”。因为,他们除了把知识和学问握在自己手中外,还限制民众的受教育年限,“赐给大众的孩子的教育寿命只有四年,赐给大众自己的教育寿命只有四个月”。(35)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91页。
在陶行知看来,导致当时中国的民众愚昧和文盲遍地,是由这些“知识奴”一手造成的。要让民众摆脱愚昧贫弱,首先要使“守知奴”变为知识传承者,粉碎“知识私有和知识商品化”,摒弃“短命教育”,普及终身教育。“小先生制”就是改变“守知奴”、改变“知识私有和知识商品化”而实现“知识公有”的主要措施。“小先生”坚持“在劳力上劳心”、坚持“在做上学”“在做上教”,坚持“即知即传”,“早上学了两个字,晚上便可以把这两个字拿去教人,此刻学了一件知识或一种技能,彼时即可以把这一件知识或一种技能去教别人”(36)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44页。,使知识从商品变成空气、甘霖和阳光,让所有人都可以自由享用,也让“知识为公”从理念变为现实。而且,“小先生制”还使普及终身教育成为可能,“大众的教育寿命可以延到各人身体寿命一样长,终身是一个继续不断的现代人”(37)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91页。。
(五) 为传统教育注入活力
“小先生制”将知识从书本中解放出来,将教育从学校中解放出来,将学校从围墙中解放出来,为教育注入活力。传统学校以孤立方式存在,学校与家庭割裂,教育同生活隔膜。先生只管教死的书本知识,学生只管学死的书本知识,结果使得先生和学生被孤立在学校之中,学校被抛弃在社会之外,教育因脱离生活实际而无法改造社会,使得本应互动互促的学校与社会、教育与生活因隔膜而相互掣肘。“学校不能运用社会的力量以谋进步,社会也没法吸收学校的力量以图改造”,结果培养出缺乏活力和行动力的“死学生”,最终使整个民族都死气沉沉,毫无精气神。(38)周洪宇著:《陶行知生活教育学说》,湖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03页。在陶行知看来,这种教育本身难以普及,即便普及也毫无意义,因而必须加以改造。
“小先生制”就是为学校教育注入活力、改造传统学校教育制度。“小先生制”通过“小先生”,实现学校与家庭、教育与生活的联结。“小先生”如同通电的电线,“这些电线从四方八面伸展到社会底层,构成一幅生活教育网、文化网,把学校与家庭构成一体,彼此可以来往,可以交通”,让社会与学校、生活与教育紧密结合在一起,“把社会所发生的问题,所遇到的困难,带回学校,再把学校里的知识技能带回社会去”。(39)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745-747页。如此一来,传统学校的围墙拆掉了,“小先生”给农民和没有进入学校的其他人传递学校所学知识的同时,把乡村存在的问题和困难带回学校,与先生在讨论和解答中达成共识。这种做法,相当于先生走出学校,成为一位有所作为的新先生,为自己将要完成的使命感到精神振奋。因此,“小先生制”的推行,能够将学校的范围拓展到所在的整个乡村,使教育的范围得以扩大,教育的精神得以振奋,使整个民族都充满少年精神,也使“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得以实现。
三、 “小先生制”的践行:改善民众的生活
如前所述,“小先生制”是陶行知经过长期观察、实践与反思基础上形成的教育普及制度。作为一项侧重教育实践的制度,“小先生制”融入了“生活教育”的基本理念,尤其是“教学做合一”的方法论理念。换句话说,“小先生制”是陶行知“教学做合一”理念的具体展开与落实。因此,“小先生制”不仅涉及教育的普及,还涉及教育质量的提升。由于教育普及是涉及教育的全局性问题,又是当时中国教育的短板。因此,陶行知倡导“小先生制”的初期,主要侧重于教育普及,并在实践中总结出一套可行之法。
(一) 以“即知即传”为基本途径
“即知即传”是践行“小先生制”的基本途径。“即”是当时、及时,“知”是学会、知道或获得,“传”是传授、教授;因此,所谓“即知即传”,就是“学会一件事,当时就可以拿这件事去教人”(40)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681页。,是“教学做合一”理念的具体践行。陶行知将“做”解读为“在劳力上劳心”,将“在做上教”解读为“先生”,将“在做上学”解读为学生。因此,所谓先生,就是以“在劳力上劳心”方式进行教育的先生;而所谓“小先生”,则是以“在劳力上劳心”方式学并以“在劳力上劳心”方式教的儿童。“小先生”边做边学、边学边教,教的过程也是做与学的过程,即通过给别人做“小先生”,“以教人者教己”,为了教别人时候能使人明白而先使自己更加明白。(41)宋瑞玲:《陶行知的“小先生制”及其启示》,中国地方教育史志研究会,《教育史研究》编辑部,纪念《教育史研究》创刊二十周年论文集(2)——中国教育思想史与人物研究2009年版,第1932-1936页。“即知即传”有两种基本方式,即成人教小孩(成人)、小孩教成人(小孩)。传统教育都是成人教小孩,“小先生制”下“即知即传”则使前进中的小孩教小孩与成人成为可能。“在劳力上劳心”体现在“小先生”身上,就是“即知即传”;如若孩子接受教育后,将学问和知识视为私有商品而不愿“即知即传”,不仅不是“小先生”而是“守知奴”。因此,能否做到“即知即传”不仅是教育普及的一种方式,而且是判断能否成为“小先生”的基本依据。“小先生”不仅要教人知识,还要教人学会教人;“小先生”所教的学生也能教人,受教育的人就会越多,意义也就越大。陶行知认为,推行以“即知即传”为途径的“小先生制”,需要教育、经济、政治三种力量予以支持,即通过教育力量教人认识到求学和教人的价值,愿意求学,乐于教人;通过经济的力量,使求学和教人的活动有所保障;通过政治力量,使人人都不得不去求学和教人。
(二) 导师给“小先生”以正确的指导
“小先生制”的实施并非易事,需要给“小先生”正确指导并及时反馈。陶行知在实践中发现“小先生制”实施中容易出现两类问题:职责不清与找不到学生。无论哪类问题,都需导师及时给予支持和指导。对于职责不清问题,导师要以自身热情与能力激发孩子对“小先生”的认同与热情,通过行动让孩子体验到“小先生”对于自己、对于其他小孩、对于成人以及对于中国教育乃至中国社会发展的价值,认识到“知识公有”的意义与“守知奴”的弊端,使孩子从内心认同“小先生”的身份并具有“小先生”所需的基本素养。对于找不到学生的问题,导师以身作则,通过自身行为引起成人兴趣并将他们吸引到自己身边,并以此指导“小先生”解决找不到学生的问题。因此,导师在培养以及指导“小先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不仅要培养合格的“小先生”,而且要协助“小先生”解决“即知即传”中遇到的现实问题,要鼓励“小先生”持之以恒地扮演好教育普及生力军的角色。正因如此,陶行知将“小先生”视为穷国教育普及的钥匙,而导师则是这把钥匙的持有者:导师若袖手旁观,教育普及就会变成儿戏;导师若以身作则,则儿戏也能变成教育普及运动。因此,“小先生制”虽以“小先生”为主体,导师却是不可或缺的指导者;导师必须融入“小先生”队伍中,同“小先生”一起干,协助“小先生”提高“即知即传”的质量,扩大教育普及的范围。同时,导师还要给“小先生”的工作以及时反馈,提高“小先生”“即知即传”的热情。陶行知积极肯定了山海工学团计分法的反馈方式:“小先生”教会一人读写一册《老少通千字课》可得一分,教会二人读写一册书或教会一人读写二册书者则可得二分,以此类推,积十分则可兑换一颗金星,成为团员。因此,“小先生”的团员证上有一颗金星,若能教出一代“小先生”则加一颗金星。(42)潘一麈著:《小先生制》,江南出版合作社1941年版,第84-88页。以成绩展览会的形式,将“小先生”教人的成绩陈列出来,对优秀者予以鼓励。
(三) 在全社会招募“小先生”
教育普及不是靠一校一地能够奏效,而是要在全国范围、全社会广泛参与下才能实现。“小先生制”是小学生教小学生、小学生教大学生、小学生教成人的制度,不同于关起门先生教孩子的传统教育,“关起门来由优秀的大同学教小同学,这种外国流行过的‘兰开斯特制’,同小先生制毫不相干”(43)章开沅,唐文权著: 《平凡的神圣 陶行知》,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 第250页。。“小先生制”突破学校围墙限制,让“小先生”进入社会、深入乡村,“开起大门去找学生”,帮助不能到学校上学的人接受教育。“小先生”的教育对象,不仅包括家中不识字的父母兄嫂姐弟、隔壁邻居不识字的大人小孩,还包括社会中有受教育想法的失教者。陶行知以观察与实践为基础凝练出“小先生”的可行做法:一个识字的人教导两个不识字的人,一个会做的人教导两个不会做的人,这里面才包含着普及的力量;这样去干,一千万学生便可算是三千万学生。在陶行知看来,只有如此,才可能在经济困顿、师资匮乏的社会中实现教育普及;若仍然关起门来互相切磋,教来教去,依然是只有一千万人,毫无教育普及的意义。因此,在全国、全社会范围招收学生,将其培养成“小先生”,“把教育送上门”,送到牧场、池塘、菜园、摇篮边、煤屑堆,甚至送到祖母的膝前,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形成教育普及运动。但是,一名导师同时培养的“小先生”最好能够控制到2—3人的规模,即一名导师同时培养的“小先生”人数以不超过三名为限,可以有效保证“小先生”的质量;否则,可能造成相反的结果,“倘使自作聪明,勉强寻常小先生做起传统先生来,对着三四十个小学生手指脚划高谈阔论,那便是违反生活教育,摧残小先生”(44)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2卷,第656页。。
(四) 改造民众生活
“小先生制”有效推行,必须将教育内容和民众生活联系起来。通过“小先生”普及教育,需要借助语言文字;语言文字发挥作用,必须与民众生活内容密切联系起来。因为,语言文字是抽象的符号,如果这些符号涉及的内容不与生活内容相连,就会陷入枯燥无趣,不仅无法引起受教育者的兴趣,还会对受教育者的生活造成干扰;相反,若语言文字涉及的内容与民众的生活内容密切联系,不仅能引起受教育者的兴趣,还能改善受教育者的生活。因此,激发民众的读书兴趣,必须用他们生活内容所需要的文字进行教育,能够解决生活问题,以满足受教育者当前生活的需要并适应未来生活的要求。不仅如此,“小先生制”需要充分践行“教育即生活”“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生活教育”理念。“生活教育”是解放人的教育,“是民族解放、大众解放、人类解放的武器”(45)周洪宇,刘大伟著:《陶行知年谱长编》第4卷,第88页。,“生活即教育就是要解放人类。”(46)周洪宇,申国昌,余子侠主编:《陶行知与中外文化教育再探》,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325页。“小先生”是“生活教育”的受益者,也是“生活教育”的践行者,即通过教育解放自我、解放学生、解放大众,实现社会的解放。陶行知通过实践与反思发现:所有的知识与创造都源于行动,“行动是老子,知识是儿子,创造是孙子”(47)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所主编:《陶行知全集》第8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550页。;“小先生”是行动者,是以行求知者,更是以行教人者。
“小先生制”是陶行知吸收先进理念并结合中国社会实际创建的一种教育制度。限于当时中国社会的经济困顿与师资的匮乏,“小先生制”主要侧重教育普及。今日中国不仅普及了中等教育,高等教育也在普及化之中。然而,这不意味着今日中国教育没有挑战,今日中国教育面临着促进高质量发展问题。因此,作为教育普及的“小先生制”已不再是当下教育的重心,而作为教育质量提升的“小先生制”则成为当下教育必须关注的内容。换句话说,新时代的“小先生制”的重心需要转移到提高教育质量的轨道上。但是,如何释放“小先生制”的生命力使其助力新时代的教育质量提升,实现以学生高质量发展为核心的教育高质量发展,成为当前教育理论研究与教育实践活动予以着力探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