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哀婉于欢欣 藏神秘于亲切
2023-04-29傅抒言
[摘要]泰戈尔的儿童诗《告别》将失去孩子的哀婉之情寄托在欢欣的格调中,而又将孩子生命的神秘感表现于亲切的氛围里。这种在哀婉中见欢欣的格调是印度古典哲学《奥义书》“梵我合一”的“喜”的精神的体现,而这种神秘中见亲切的氛围又是印度古老文艺理论“味论”中的“艳情味”思想的反应。
[关键词]泰戈尔;儿童诗;《告别》;《奥义书》;艳情味
诗贵有至味。要在短短的篇幅里表现丰富的情思,说不出的奥妙,不尽的启迪,这样的诗歌才经得起品味,方为好诗,方可超越时空而存在。“诗圣”泰戈尔正是这样一个典型。每当读到他那些清新隽永的文字,心灵的天空如同清风春雨走过,一片宁静,我们在季节的风霜里憔悴劳损的心仿佛在春雨的滋润下又长出新芽,生命重又变得美好,感觉生命中“一切的凝涩和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谐音”。他的诗歌中那种“神”无处不在、万物无不美好而各自意义足具的泛神论式的观念及其出色的诗意表现安慰了无数的心,令世人心悦诚服。不仅《吉檀迦利》的发表震动了西方,迅即为诗人赢得了诺贝尔奖的世界性声誉,《新月集》的发表同样令西方世界震惊,被认为是“在世界文学上是无与伦比的”。[1]《新月集》中的儿童诗情彩各异,有对儿童天真心灵的描绘,有对儿童幻想世界的描画,有对童真的深切追忆,有对孩子的深情祝福,也有对夭亡孩子的深挚怀念。《告别》正是怀念夭亡孩儿的杰出诗篇。
一、泰戈尔怀念夭亡孩子诗歌的欢欣格调
1902年,泰戈尔的妻子黛维病逝,9个月之后,他的最珍爱的二女儿莱努迦也因病去世。这位“富有才华、非凡、有思想”的女儿的去世给泰戈尔带来异常深沉的痛苦。1907年,即在泰戈尔父亲去世两年后,他的小儿子萨明德也不幸染上霍乱死去。在巨大的哀伤中泰戈尔写下一系列包括《告别》在内的怀念孩子的真挚诗篇。这些诗篇部分翻译为英文《新月集》出版。
《告别》是以孩子的口吻对妈妈告别。全诗不仅感情浓郁,诗情洋溢,而且充满一种独特的韵味:作为一首怀念夭亡孩儿的诗篇,它是哀婉的,但诗歌却是欢快的色调,诗人的哀婉如薄薄的轻云散布在欢快情绪的阳光中;诗歌假想了孩子跟妈妈的对话,这是人间的亲切感情,而在这种感情的后面却浮动着神秘的形而上气息,带给我们以超世的安慰。
全诗共9个小小的段落,除开始一段简单交代孩子的离去外,以8个小段设想了8个场景想象离去的孩子在各种不同的情景里与妈妈的交流,情景简单,却想象清新、奇特,宛如8颗明珠,使全诗熠熠闪光。通过这些场景,诗人时而将孩子想象为水的涟漪,在妈妈沐浴时,将她吻了又吻;时而将他想象为笑声,随雨夜电光一起闪进妈妈的窗里;想象孩子坐在各处游荡的月光上,偷偷来到妈妈的床上,乘她睡着时,躺在她的胸上;想象孩子是一个梦儿,从妈妈眼皮的微隙中,钻到妈妈睡眠深处,而当妈妈醒来吃惊地四望时,他便如闪耀的萤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想象他在节日时化成笛音,整天在妈妈的心头震荡。诗人深挚的感情使得他不宁的心幻化为种种情境,将他内心的思念之情尽情倾泻,那颗心宛如一片轻云,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思念的南风里舒展成种种不同的奇观;那种种情境像一树花,将种子的秘密在阳光里尽情说出。诗人想象中的孩子活泼、调皮,仿佛故意跟妈妈做游戏,又不让妈妈找到,恰合孩子的心理,充满欢快的基调。
但是,这种欢快并不意味着诗人心情的欢乐,相反,它更浸透了一位父亲的哀伤。透过诗人亲切的笑容我们看得见他脸上哀伤的泪珠。诗人想象了孩子的欢乐,但这些想象是在他失去孩子后的哀伤的心境中发生的,诗人抑制了自己伤痛的雨云,让爱像阳光一样洒满心灵,照耀着孩子在天堂里的飞翔。中外文学史上有许多父亲写给夭亡孩子的诗篇,一般哀痛异常,比如雨果在他女儿游泳淹死后写的《在维尔吉埃》,闻一多在他的小女儿病逝后写的《也许》等均表现了对无常命运无奈的感伤、对逝去的孩子一去不再的哀伤欲绝。相比之下,《告别》更显现了一位父亲博大的胸怀,这似乎近于我国古诗文以乐感写哀伤而益见其哀伤的手法。当诗人想象孩子对妈妈说“如果你醒着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到深夜,我便要从星空向你唱道:‘睡呀!妈妈,睡呀。”那种离去的孩儿在静夜星空里的祝福是让人不忍卒读的。
二、泰戈尔儿童诗的欢欣格调是《奥义书》“喜”的精神的体现
但是,这种欢快里见哀伤、从哀伤的心灵里流出欢快曲调的诗意效果并不仅仅是一种写作手法,它更是印度民族哲学浸染泰戈尔思想的结果。作为一个“以奥义书经典作为日常礼拜”的诗人,泰戈尔一生追求并实践着《奥义书》“梵我合一”的理想,它的核心是亲证宇宙万物中那种无所不在的遍在生命。亲证了这种生命,也就亲证了灵魂,亲证了神。事实上,梵、灵魂、神均是这种“遍在的生命”的不同表达。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称为“喜”,实际上是一种带有神秘意味的欢乐,是亲证宇宙生命的欢乐,正如古老的奥义书经典所说:“不朽者的存在显现在欢乐的形式中。”[2]泰戈尔一生经历社会、家庭、精神的磨难无数,但他的诗歌很多却呈现出欢乐的格调,甚至在巨大深刻的精神磨难中也呈现出欢乐的格调,正是这种哲学严格修养的结果。他说:“对我来说奥义书的诗篇和佛陀的教导永远是我的精神财富……我已经将它们贯彻到我自己的生活和我的言论中,它犹如天性对于我有独特的含义。”[2]我们可以在他的诗歌找到哀痛,却绝不能找到他被痛苦吞没的迹象,即使像死亡这样的命运,他所在的民族也用杰出的智慧使他得以超越:“只有我们把个别死亡的事实同生命整体分离时,我们才会看到它的空虚并变得沮丧。我们忘记了生命的整体,死亡只是它的一部分。”[2]相反,当我们获得了这种生命的整体,这种遍在的生命,我们就摆脱了死亡的束缚,那时,“我们的自我腾出的地方将充满从无限的爱中涌现出来的难以形容的欢乐。”[2]正是对这种“遍在的生命”的亲证将死亡化成了欢乐。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知道了这种哲学的魅力,知道了为什么从泰戈尔痛苦的心灵里飞出的却是欢快的音乐。作为一个现世的人,他不可避免要承担人间的悲欢离合,而作为一个觉者,他所看到的一切无不是欢乐。也许我们可以说,这是人间的哀婉、天国的欢欣。
三、泰戈尔儿童诗的亲切感来源于印度古老文艺理论 “艳情味”思想
在泰戈尔的想象里,孩子的情绪是欢快的;而孩子与妈妈之间的交流则是亲切的。这当然是普天下孩子与妈妈之间的一般情感,但在《告别》里,这种亲切表现出自己的特色:那种母子之间肌肤相亲相触的感觉,乃至母子最终身为一体的感觉。当孩子对妈妈说要变成清风“抚摸”妈妈;变成涟漪,把妈妈“吻了又吻”;变成月光,“躺在妈妈的胸上”;变成梦,从妈妈“眼皮的缝隙中”钻进妈妈的睡眠深处;化成笛音,在妈妈的“心头震荡”;甚至化成妈妈身体的一部分:在妈妈的瞳仁里,在妈妈的身体里,在妈妈的灵魂里,均表现了这种母子之间的肌肤之亲和魂灵一体。这种表现是具有印度民族特色的:这个盛行宗教苦行、具有严格宗教戒律的民族,又把人类本能欲望发挥到极致,印度古老文艺理论“味论”中的“艳情味”即是这种思想的反应。艳情味一般是表现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的,注重恋爱中男女的身体感官体验描写,但理想的艳情味绝不俗艳、纵欲,而赋予情欲以纯洁自然的色彩,“世间凡是清白的、纯洁的、光彩的或美丽的都以‘艳表示”。[3]并延伸到非爱情领域。泰戈尔的这首儿童诗也打上了这种理论色彩,使得他将母子之间的亲切感演绎到极致。
但在最高的意义上,艳情味的使用不是为了表达那种肌肤之亲,它的最终目标指向了哲学意义上的“遍在的生命”。在印度古典教义里,得“味”意味着达到“梵我一体”的至高境界,是体悟最高存在的喜悦,所以《耶柔奥义书》说:“大梵是味的形成,人们获得了味,也就抚触了你,沉浸在欢乐之中。”[4]在泰戈尔这样具有哲学意味的诗歌中,味是具体可感的,也说神秘的,如《新月集》中另一首诗《开始》中,当母亲面对孩子的“我从哪儿来”的疑问时,母亲回答说“当我作女孩子的时候,我的心的花瓣张开,你就像一股花香似地散发出来。”“你的软软的温柔,在我青春的肢体上开花了,像太阳出来之前的天空上的一片曙光。”不仅是身体相亲,更是生命相连。而下面的回答“你曾和我们的家庭守护神一同受到祀奉,我崇拜家神时也崇拜了你”、“在主宰着我们的家庭的不死的精灵的膝上,你已经被抚育了好多代了”则显示,孩子不仅是爱的对象,更是崇拜的对象,这实际上是通过崇拜孩子而崇拜了生命。这样,孩子就不仅是母亲的孩子,而是世界的孩子,是遍在的生命。他用这样的诗句表达了这种欢欣:“你从世界的生命溪流浮泛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假如说《开始》里通过对孩子生命的崇拜表达的“遍在的生命”是一种极致的欢喜,则这种“遍在的生命”在《告别》里就深深安慰失去了孩子的伤悲心灵。在泰戈尔的想象里,他不断地把孩子幻化为清风、涟漪、雨点、电光、月光、梦、笛声,幻化为自然界一切美好的事物,事实上,在他的至深的观念里,孩子就是清风等意象,就是自然存在的一切,是无所不在的生命。母亲最后相信,孩子“他现在是在我的瞳仁里,他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与母亲成为一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孩子怎么会失去呢?他已和自己的生命一起融汇在世界的生命之流中。这种超越生死的神秘亲切感不仅感人至深,更给予必死的生命以永生的信念。它给予了痛苦的人间以至深的安慰效果,一种“深邃的宁静的精神压倒了一切”。[1]
结语
最后值得指出的是,泰戈尔怀念自己的孩子不是直接叙说自己的怀念,而是通过孩子母亲的怀念来表达。这种角色的变换体验使得他在怀念孩子时也怀念了自己的妻子。泰戈尔与妻子的结合是印度童婚制的产物,他与妻子黛维结婚时,她只有十一岁,目不识丁。泰戈尔与她没有感情,但这位可敬的女子凭着自己的勤奋和朴实赢得了泰戈尔的好感,她后来不仅掌握了孟加拉语,学会了英语和梵语,还用孟加拉语改写了梵语的简易读本《罗摩衍那》,甚至登台演出了泰戈尔的戏剧。她最终在丈夫的心中赢得了自己的位置。在她最后的时间里,整整两个月,泰戈尔一直陪伴着她,昼夜照顾,拒绝雇佣职业看护。妻子死后,泰戈尔对她的怀念凝成了诗集《追忆》,留诗二十七首。
附:
告别
是我走的时候了,妈妈;我走了。
当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手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时,我要说道:“孩子不在那里呀!”——妈妈,我走了。
我要变成一股清风抚摸着你;我要变成水的涟漪,当你沐浴时,把你吻了又吻。
大风之夜,当雨点在树叶上淅沥时,你在床上,会听见我的微语,当电光从开着的窗口闪进你的屋里时,我的笑声也偕了它一同闪进了。
如果你醒着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到深夜,我便要从星空向你唱道:“睡呀!妈妈,睡呀。”
我要坐在各处游荡的月光上,偷偷地来到你的床上,乘你睡着时,躺在你的胸上。
我要变成一个梦儿,从你的眼皮的缝隙中,钻到你睡眠的深处,当你醒来吃惊地四望时,我便如闪耀的萤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
当普耶节日,邻舍家的孩子们来屋里游玩时,我便要融化在笛声里,整日价在你心头震荡。
亲爱的阿姨带了普耶礼来,问道:“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姊姊?”妈妈,你将要柔声地告诉她:“他呀,他现在是在我的瞳仁里,他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
参考文献:
[1][印度]克里希纳·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4:239-267.
[2]泰戈尔.人生的亲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2-59.
[3]金克木.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8.
[4]倪培耕.印度味论诗学[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11.
作者简介:傅抒言(2002.5-),女,汉族,福建福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外国语言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