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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人性的病象透视与艺术反讽

2023-04-29王春林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3年6期
关键词:反讽

王春林

摘要:作为一部旨在关注表现当下时代这样一个欲望社会从现实到精神层面上的各种怪现状的长篇小说,杨争光的《我的岁月静好》集中描写了李不害杀人案和德林家的被强行拆迁这两个重要事件。两个事件的讲述过程中,通过艺术反讽手法的巧妙征用,杨争光所最终实现的是对现实社会和懦弱人性的双重尖锐批判。

关键词:现实社会;人性构成;病象艺术;反讽

阅读《我的岁月静好》,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作家对当下时代中国社会的高度关注与精细观察。当下正处于发展关键阶段的中国社会,充满着各种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导致如此一种乱象丛生的一个根本原因,大约就是人不得归其位的荒诞式错位:“买股票的不懂股票,搞企业的不懂经济,管学校的不懂教育。其他的不说了,这几样都与你有关。你问你代账的那些公司老板,懂经济吗?红火只是三五年,挣点钱,再赔进去,本来好好的,终于整出了窟窿,有的万劫不复,上吊的,跳楼的,喝老鼠药的,好点的跑掉了,到天涯海角,跑不掉不愿死的,就当死狗,要钱没有了,要命有一条,这样的你应该也见过几个吧?”以上这段叙事话语,是由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主人公“我”也即德林对妻子马莉所讲述的。因为对话者是马莉,所以德林所罗列出的便是与马莉的职业紧密相关的这些具体领域。由此而类推,社会的其他方面,甚至于整体意义上的社会机制与管理,恐怕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处于同样不堪的状态之中。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马莉和德林才都会承认,自己已经“看不懂这个世界”了。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作家不仅在文本中曾经数次提及过中国古典名著《金瓶梅》,而且也还有过这样一段讨论欲望的叙事话语:“人心不足蛇吞象,市也一样,因为是人的市,注入了人的欲望。而对财富的欲望,又是全民性的。谁都想拥有财富,都有财富的欲望。这种欲望通常被称为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果我们不仅把《金瓶梅》理解为一部欲望之书,而且把当下时代的中国理解为一个欲望毫无节制地空前膨胀的社会,自然也就可以把杨争光的《我的岁月静好》也看作是关注表现这个欲望社会从现实到精神层面上的各种怪现状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在这段叙事话语中,杨争光竟然不无创造性地把人对财富日益膨胀的欲望表述为“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尖锐的艺术反讽力量由此即可见一斑。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文本中关于财富获取方式的谈论。多少带有一点吊诡意味的是,一方面,很多时候都处于身无分文状态的德林总是要接受二哥(不是“我”的亲二哥,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在经济方面的接济,但在另一方面,德林却总还是要忍不住地在财富的拥有方式上吐槽二哥他们。尽管小说并没有具体展示描述二哥他们获取财富的具体方式,但通过德林那不无愤激情绪的言论,我们却完全可以断言其获取方式的不正当。正因为如此,德林才会得出更进一步的推论:“要拥有就只能不洁,要干净就一定穷酸。这一财富的等式在现实世界里是不变的,适合每一个如同传奇一样的财富故事。每一个财富的拥有者都心知肚明。”在一个以财富的拥有为突出标志的欲望社会里,既然财富的拥有方式只能是不洁,那这社会性质的不公且不义,以及普通民众日常生存之艰难,就是难以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被二哥们戏称为“精神贵族”的德林,之所以虽然不无偏激之嫌,但却宁愿被看作“懒”,也仍然坚持要远离财富,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作为小说重要情节的李不害杀人案和德林家的被强行拆迁这一事件,就可以被看作是不公不义的现实社会中普通民众艰难生存处境突出不过的症候式表现。先让我们来看李不害杀人案。从具体的案情来判断,杨争光笔下的李不害杀人案,带有突出的非虚构色彩,可以说是对类似新闻事件一种巧妙的文学性化用。时年三十六岁的李不害,是德林家的邻居,虽然年龄不小,但却一直未婚。不间断地连续击杀金家父子三人(父亲金疙瘩、儿子金雷与金电)的这一看上去残酷无比的杀人案件,事发于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李不害在用榔头砸倒金雷之后,紧接着砸倒金电,并用尖刀在割喉的同时,连续捅其要害部位。然后,返回,用尖刀捅刺金雷,并割喉。接下来,又窜入金疙瘩院内,用同一凶器,同样的方法,致使金疙瘩当场死亡(请一定注意叙述者的谨慎描述。在叙述以上凶杀过程的时候,他所反复强调的,是置身于杀人现场的自己根本无法确定相关当事人“是否当场死亡”)。关键的问题在于,李不害之所以一定要采用如此这般残忍的手段连杀三人,与其母二十三年前的不幸遭际紧密相关。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李不害年仅十三岁的那一年,由于其母不仅与金疙瘩一直不卯,而且还总是要在看到金疙瘩的时候或朝天或朝地连吐三口唾沫,而惨遭金家三个儿子在其父金疙瘩唆使下的当众群殴毒打,结果是:“李不害他妈的眼再也没有睁开,鼻子吹了一阵血泡之后,就死在了李不害的怀里。”更有甚者,为了查明李不害他妈的死亡真相,司法机关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了同样不无残酷的解剖尸检。但即使如此,案件的处理结果却仍然无法令李不害心服口服。这里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很显然是官官相护这样一条潜规则的存在。

正如同大家所熟知的罗生门事件一样,围绕李不害的杀人案件,出发点迥然有别的控辩双方给出的理解和描述也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同。不仅把李不害判定为反社会人格的拥有者,而且一心一意地要置李不害于死地的“公诉版”,在又一次详尽地罗列了李不害的犯罪事实之后,认为:“足见其杀人犯意之坚决,作案手段之凶残。被告人选择的作案时间是在中国人最为看重的节日春节来临之际,大多数民众已回家团圆之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老弱妇幼眼目之前,刻意伪装,嚣张行凶,连杀三人,给当地人民群众的心理蒙上阴影,引起社会的极大恐慌。”而更多地对李不害的杀人行为持理解态度的“辩护版”所刻意强调的,则是二十三年前母亲的被害对李不害所造成的严重心理伤害:“如此暴力血腥的死亡,如此惨绝人寰的场面,对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的伤害是毁灭性的,除非他长得不是人心。童年时遭遇如此巨大的精神、情感和心理创伤,其长大成人的过程几乎不可能长成健全的人格,更容易造成一种严重的心理疾病,心理学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主要症状就是‘记忆侵扰,即‘受创时刻的伤痛记忆萦绕不去,出现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应,感觉创伤事件再次发生。”从根本上说,正是因为李不害二十三年来一直被一种仇恨心理所裹挟,被一种精神病症所折磨,并且无法得到积极有效的疏导与解劝,所以他才最终走上了这样一条“以暴易暴”的暴力反抗的不归路。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以上分别来自于“公诉版”和“辩护版”的两种说法,到底哪一种更接近事件的真相呢?对此,很明显拥有一种形而上思考能力的叙述者“我”也即德林给出的带有一定思辨色彩的说法是:“能说出的,能描述的,只是事实。真相在事实里,却无法描述。这倒是同一个事实会有不同描述的真相。”事实可以被描述,真相无法被描述。一种不可以被描述的事物,是不是就意味着该事物的不存在呢?多少带有一点吊诡意味的是,真相的无法被描述,反倒成为了同一个事实会有如同罗生门一样不同描述的真相所在。然而,事关真相有无的思辨,即使再深刻,也不可能改变杀人犯李不害最终被判处死刑的客观事实。虽然有辩护人的积极辩护,也有相关当事人从各个不同角度充分证明日常生活中的李不害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但到最后,李不害却终归还是难逃死刑的惩罚。

一方面,对于李不害哪怕是以貌似正义的复仇为名连杀三人的暴力行径,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予以坚决的否定。但在另一方面,需要引发我们深入思考的,却是李不害何以一定要表现得如此这般残忍。细细想来,李不害的人生路途中,曾经先后两次遭遇社会的不公和不义。第一次,很显然是其母二十三年前的不幸丧生。虽然说事出有因,但金家三兄弟在其父金疙瘩的唆使下,不仅大打出手,而且还致人于死命的行为,由于官官相护的缘故而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所证明的,当然是社会的不够公正。第二次,则是李不害自己为了复仇而连杀三人后的最终被判处死刑。尽管辩护人从一种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出发,特别强调“这一次的司法判决既能承载法律的威严,又能闪耀人性的光辉”,“刀下留人,给李不害一条生路”,但他们的辩护意见却还是遭到了法庭的拒绝。也因此,虽然我们的确无意于替李不害“以暴易暴”的复仇行为辩护,但他的被判处死刑仍然在某种程度上折射表现着社会的不公且不义,却也是难以被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李不害先后遭遇了两次明显不过的社会不公,所以隐含作者的思想倾向也才会不无鲜明地偏向于李不害一边。这样一来,也就有了两处耐人寻味的细节的出现。其一,是关于李不害这个人物的命名。明明早已被公诉人认定为社会危害极大的杀人犯,作家却偏偏要将其命名为“李不害”。不害者,与社会无害也。一位无害于社会的人,却偏偏不仅被认定为公害性人物,而且还非得以法律的名义治其死罪,自然没有什么社会的公义好谈。其二,是作家在小说中以辩护人的名义而专门引述了黎巴嫩杰出诗人纪伯伦在其名篇《罪与罚》中极具人道主义色彩的相关言论。因其对于我们理解李不害的悲剧命运有着太过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所以,请允许我将这四段言论一字不拉地照录于此。“在你们身上多数是人性,还有许多非人性,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在迷雾中梦游,找寻着自己的清醒。我现在想说说你们身上的人性,因为熟识罪与罚的只有它。不是你们的神性,也不是迷雾中的侏儒。”“我常常听你们谈起某个错误的人,好像他不是你们中的一员,而是一个闯入了你们世界的陌生人。然而我要说,即使神圣正直之人,也不可能超越你们每个人心中的至善。同样,即使是邪恶软弱之人,也不可能低于你们心中的至恶。”“宛如一片孤叶,未经大树的默许,就不能枯黄,那犯罪之人未经你们的默许,就不能为非作歹。你们就像一列向着人类‘神性面迈进的队伍,你们是坦途,也是路人。”“若其中一人跌倒,他是为后面的人跌倒,让他们小心避开绊脚的石头。他也是为了前面的人跌倒,他们步伐虽然迅捷稳健,然而却没有移走绊脚石。”如果将纪伯伦的相关言论与李不害的杀人故事相对应,其中那个“未经你们的默许”就犯罪的人,那个为后面和前面的人“跌倒”的人,毫无疑问都可以被看作是在暗指李不害。尽管叙述者“我”曾经指责辩护人“迂腐”,不仅“太学究太掉书袋”,而且既然要引用名人名言,还只是引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家”的诗人,但通过这种不无艺术反讽意味的方式,杨争光却巧妙地传达出了自己立足于人道主义立场批判社会不公的思想价值立场。

然后,是德林家的被强行拆迁这一事件。拆迁问题的生成,与现代性或者说城市化冲击下,县城的迅速扩张紧密相关。事实上,也正是在县城不断扩张的过程中,由于雀儿咀村位于县城东边二点五公里的地方,所以,置身于欲望社会中被欲望所紧紧缠绕的德林父亲,才会和县城在不经意间形成一种极其紧张的对峙关系。众所周知,拆迁的关键就是补偿款的多少以及能否及时到位的问题。一方面,是如同德林父亲这样的拆迁户的漫天要价,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拆迁办的拼命打压。两相冲突的结果,便是二者之间矛盾的尖锐激烈。事实上,也正因为存在着拆迁补偿的问题,所以德林的大哥、姐姐以及弟弟,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也都对父母家的拆迁补偿问题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那么,到底采用什么样的应对方式才可能获得补偿款的最大化呢?德林他们几个兄弟姐妹最终商讨的结果,就是所谓“铁匠炉”方案的提出与实施。因为德林出身于一个铁匠世家,到了父亲这一辈,虽然由于时代变迁的缘故,早已不再打铁,但打铁的一应家具和打铁的手艺还在。正因为父亲有着很好的打铁手艺,所以才被称呼为铁匠大大。为了得到更多的拆迁补偿,面对着势不可挡的强行拆迁,万般无奈的德林他们,所能祭出的“大招”,就是让父亲重操“铁匠炉”旧业。依照他们一厢情愿的设想,“铁匠炉”的重新出现,肯定会让拆迁办有所顾忌。既然有所顾忌,那他们希望获得更大份额补偿款的欲望也才可能得以实现。一贯对世事持冷漠态度的德林想出“铁匠炉”这样根本就无济于事的“馊主意”倒也还罢了,最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铁匠炉”事件发生前后大哥和小弟他们俩对比反差太过鲜明的表现。事先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要和拆迁办血拼到底的大哥和小弟,甚至包括重新操起了打铁家具和手艺德林父亲,面对着“气宇轩昂”的挖掘机,实际的表现非常不堪。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时代强权,内心里原本就虚弱无比的大哥、小弟以及父亲们,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便无奈屈服,被迫低下了自己原本就卑微无比的头颅。

具体到德林一家的反抗强行拆迁行为,彻底的溃败之外,更值得关注的,是其中所透露出的人性层面上的极端懦弱。尽管说德林一家反抗注定会失败,但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行动就自动认栽,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不堪现实。由大哥、小弟以及父亲他们现实中的懦弱表现,知识分子德林所情不自禁联想到的,是并不遥远历史上的类似情形。先是抗战期间:“十几个鬼子就曾制服一村人,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就真乖乖去死了。”然后是更靠近一些的一个历史时期:“一个民兵一杆枪,就可以堵住一村饥民,阻断他们讨要生活的路,他们不知道枪膛里并没有子弹,知道了也不敢出逃,因为拿枪的不是明码标价的土匪,而是民兵。他们说不清民兵和土匪为什么不一样,却知道的。”面对这样一种宁可眼睁睁地被逼死或者饿死,也不采取反抗行为的历史事实,我们一种本能的疑问就是,既然已经死到临头了,这些人们为什么还不奋起反抗呢?但令人绝望的事实,却就是如此。面对如此一种令人不堪的事实,即使冷漠如德林者,也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都不是虚构的小说,而是纪实。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哥我弟和纪实里的村民一样一样的。李不害只是个例。我爸也一样的。铁匠大大是打铁的,不是铁人。”这里一种无法被否认的事实是,当杨争光把大哥、小弟、父亲他们与历史上的类似情形联系在一起进行深入思考的时候,他实际上就已经走向了鲁迅那种标志性的国民性批判传统。面对着已然在精神上懦弱到如此不堪地步的民族和文化,你又怎么能够指望从其中寻觅到希望的闪光之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段叙事话语中,作家还专门在一种比较的意义上提及了那位因为“以暴易暴”而被剥夺了生命的李不害。同样是面对社会的不公不义,李不害和德林一家所采取的应对方式迥然有别。如果说李不害那种“以暴易暴”的极端反抗方式不可取,那么,德林一家只知道一味地隐忍屈服乃至于彻底放弃反抗的方式,也同样不可取。由此而进一步引出的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也就是,如果说反抗和不反抗的路径都行不通,那可供选择的现实路径,恐怕也就只能是遗忘或逃避。

一种是如同德林父亲一样地迅速遗忘。在不无荒唐的“铁匠炉”闹剧收场后,没有任何病症的父亲,却不由分说地坚决要求住院治疗。针对他的如此一种反常行为,身为旁观者的二哥曾经给出过睿智的分析。正是受到二哥相关分析的启发,置身于局中的德林方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我爸的胃疼住院也是一幕戏,是铁匠炉剧情的反转。”借助于这一反常行为,父亲在巧妙逃避开别人嘲笑目光的同时,也更是成功地实现了一种带有自欺欺人性质的自我逃避。很大程度上,也正是依托这种未必自觉的自我逃避,父亲们实现了一种如同阿Q一般的自我遗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当叙述者把父亲的遗忘与“历史的虚无与实有”联系在一起加以思考的时候,就更是已经把这种个人性的遗忘上升到了一种普遍的意义层面上。

另一种,同时也是在杨争光文本中占据了更大篇幅的,就是如同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现代知识分子“我”也即德林那样的一种理性回避。从基本的艺术结构来看,整部《我的岁月静好》共由两大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我们已经深入分析过的以李不害杀人案和德林家的被强拆事件为代表的现实社会的关注与表现,其中自然也兼有着对人性病症的深度解剖。另外一部分,就是对德林这个颇具代表意义的现代知识分子个人生存状况的描写,其中最不容忽视的,就是他那带有突出“逃避”色彩的、面对生活干脆就拒绝介入的“看客”精神特征。师大哲学系毕业的德林,原本在县城里的职中工作,后来,因为妻子马莉研究生毕业后坚持要留在省城的缘故,德林也报考了研究生,时隔多年后成为了师大纪录片专业的研究生。等到毕业的时候,由于社会运行机制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所以,德林就留在了一位师兄的广告公司做策划,工作性质相对自由散漫。因为德林并非全日制读研的缘故,所以便与职中校长交涉,最终达成的协议是:“保留我的编制,基本工资和所有补贴学校和我各一半。”这样一来,德林就变成了一位时常处于游走状态的过客:“马莉是稳定的,我在县城和省城两边游走。两边都像过客。”关键的问题是,在德林的心理感觉中,自己不仅仅是具象生活层面上不断游走于县城和省城之间的过客,而且更是一种人生抽象意义上的生命过客:“噢么,我说。对世界而言,所有的人都是过客。”如此一种表达过程中,很显然有出身于哲学系的现代知识分子德林的某种哲学思考存在。世界亘古不变地存在着,只有作为个体存在的人一茬又一茬地不断地死亡、出生或者出生、死亡。因为人类个体生命本身的有限性,所以相对于永恒的世界,当然只能成为匆匆的过客。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同样是过客,杨争光小说中的意思却迥然不同于鲁迅先生《野草》中的过客。《野草》中的过客虽然也不无迷茫、徘徊,但他终归还是要以到荆棘丛中走一走的勇气来积极地对抗虚无。到了杨争光的小说中,过客所更多带有的却是一种消极的人生姿态,既然人终归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过客,那么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尤其是当这种过客思想由德林表达出来的时候,那种人生虚无的意味就更是溢于言表了。

提及德林,就不能不同时提及他那位“人生导师”边先生。以二哥为代表的那些富有者,之所以总是会甘心情愿地无条件“供养”身为食客的德林,从历史渊源上看,与边先生在当年对德林的格外赏识紧密相关。对此,德林自己的相关叙述是:“每一次聚会他们是当然的买单者,我是我们中唯一的食客,绝对纯粹。”但“边先生在的时候,买单的是边先生,从我初中到高中毕业,一直持续了六年。”那么,边先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是这样的人,1957年的右派,‘文革中只专不红的臭老九,发配到和他没有毛关系的我们这儿,八十年代平反,九十年代回到北京。”“他从不积蓄,不结婚也不恋爱,是个怪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们那个地方,边先生都属于没有什么朋友的孤家寡人,能够称得上知音的只有德林:“我对汉字的兴趣就来自于他。我是他唯一可以交流的知音,在我初高中的六年里。”一个被发配的打入政治另册的老右派,一个是正在成长过程中的初高中学生,虽然说二者之间有着不小的年龄差距,但却不仅变成了忘年交,而且年幼的德林,似乎也还可以被看作是他多年来唯一的精神知音。所有的这些信息并置叠加在一起,所暗示给我们的,便是边先生和德林这两个人内在的某种精神传承。如果说边先生的被打成右派本身意味着他对主流思想某种意义上的叛逆,那么,尚且年幼的德林,因为与他的格外交好,便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异质思想的具备者。否则,我们就难以解释身为右派的边先生为什么会和德林这样的毛头小子成为精神上的知音。倘若承认我们以上这一番推论的合理性,那么,另外一个足以令人警醒的重要现实就很显然是,如此一位老右派的精神传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后来竟然会彻底蜕变为一位看似对一切都持有一种逃避态度,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现实生活的“看客”呢。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不知道是出于杨争光构思时的一种无意间的疏忽,还是出于一种故意的叙事策略,整个文本对这一蜕变过程,竟然无一字涉及。又或者,作家的本意,就是要留下相应的空白,供读者诸君填充,也未可知。

实际的文本事实是,小说开始时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德林这一人物甫一登场,作家就已经强有力地凸显出了他总是专注于“看”的特点。尽管大多数人都会信奉面对任何事物都要亲自尝一尝的人生哲学,但出身于哲学系的德林却有所不同,他所一贯信奉的是一种“看”的人生哲学。正因为从内心深处笃信这种“看”的哲学,所以,小说开篇伊始,掌控有叙述特权的德林,才会不惜连篇累牍地兜售宣扬自己那一套以“看”为核心的人生哲学:“看也是一种经历。抽身其外的看和身历其中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经历。看会上瘾的,比如看书,看色情画报。偷窥是看的极端。”毫无疑问,如果说身历其中意味着对事物的深度介入,那么,抽身其外的“看”,就是一种置身其外的旁观姿态。二者间差异的存在,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客观事实。很大程度上,正因为不愿意介入其中,所以,德林才总是要选择“看”:“我只是看,哪怕是灾难,我会抽身而出,看纠缠在灾难里各种各样的样态,不但不会惧怕,不会沮丧,不会怨天尤人,反倒有一种愉悦,是一种享受,还可以无数次回味。这需要功夫,俗话叫‘能耐,我恰好有。”行文至此,无论如何都必须强调的一点是,与时下流行的很多作品,甚至与杨争光自己此前的作品相比较,《我的岁月静好》的一个特出之处,就是形而下的生活叙事与形而上的所谓哲思叙事的相结合。不是说古典小说中就不存在形而上的哲思叙事,而是相对来说,这种叙事方式因其在现代作品中的普遍存在似乎更应该被看作是现代小说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此而言,《我的岁月静好》现代性特点的具备,就是无可置疑的一种客观事实。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因为德林是一位哲学系毕业的以思考为根本志业的现代知识分子,所以文本中的形而上哲思部分便集中体现在他的身上。换言之,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德林,也因此而获得了一种可以在文本中不惜篇幅喋喋不休地展开形而上思考与表达的权力。这其中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对一种作为生活旁观者的逃避哲学振振有词式的强力维护:“所以,我不觉得活着有多么艰难。痛苦可以远离。在黑暗的地方也能看到光,说这话的人不一定有这种能力,我有。看不见光就把黑暗当成光,瞎子固然不幸,却拥有这种常人不会去拥有的特技,我愿意拥有这种特技。”“经验告诉我,如果抽身出来,把自己当成一个观察物,痛苦就会消失,甚至,会化茧成蝶,蜕变为快乐。隔岸观火的人也许能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望洋兴叹干脆就是一首诗。”某种意义上说,痛苦是生活无以摆脱的一种本质。关键问题是,面对这种生活的痛苦,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姿态。当德林刻意强调应该成为旁观者,应该隔岸观火或者望洋兴叹的时候,他所主张的,其实就是面对苦难与痛苦干脆就彻底闭上眼的逃避姿态。尤其是“看不见光就把黑暗当成光”这一句,更是深得阿Q一种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的精髓。

除了特别强调所谓“看”的哲学之外,德林另外一个特别引人注意的口头禅,就是一味地“噢么”,就是以“噢么”而应万变或者说应万事万物。围绕着“噢么”,德林和马莉之间曾经展开过一番讨论。马莉说自己特别讨厌德林张口闭口都是“噢么”:“噢么,什么都是噢么。噢么,好像在听。听清没听清,噢么。认可不认可,噢么。同意不同意,还是噢么,都是噢么。噢么,漫不经心。噢么,完全就是敷衍,马莉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必须承认,马莉的确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所在。某种程度上,语言即存在,语言的事实就是存在的事实,离开了语言,存在便无法存在。正因为如此,杨争光才会借德林之口做这样的一种表达:“因为对我说噢么不满,马莉无意中说出了一个隐秘的事实:每一个人,每一个群体,每一个民族的语言系统,词汇系统,都蕴藏着他们的性格密码。惯于用什么样的词汇表达自己,貌似无意识,实则有说话的技巧,更有内在的性格。如果说是人都有他的辨识度,语言就是最可靠的辨识度。”具体来说,“噢么”就不仅是德林辨识度极高的一种语言标识,而且还与他所一贯遵循的“看”的哲学形成了一种相辅相成的紧密关系。从根本上说,德林的口头禅“噢么”所传达出的,是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意思:“我所有的噢么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无所谓。我已经说过,无所谓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具体到噢么,再补充一点,就是,无所谓里有部分的认同,无所谓前提下的认同。”一方面是对什么都无所谓,怎么样都行,另一方面则是看似无所谓中的妥协与认同。相比较而言,后者恐怕还是要更加耐人寻味一些。

事实上,无论是“看”的哲学,还是如同“噢么”这样的口头禅,现代知识分子德林对现实生活简直就是无动于衷的麻木和冷漠姿态,可以说在小说中表现得非常充分。这一方面,格外引人关注的一个细节,就是德林在判定妻子马莉给自己戴上绿帽子之后那种极其违背常理的表现与反应。一开始,德林曾经有过很短暂时间的本能不舒服反应:“在我判定马莉有了外遇的那一刻,我不像我了。我感到我的心在猛跳,跳得很慌乱,要跳出胸膛一样。这很危险。危险不在它真能跳出胸膛,而在这么跳下去,可能会有的后果。”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这样的一种本能反应的确已经从根本上违背了德林所特有的那种一贯对什么都“噢么”的“看”的哲学:“一个以看生活为生活的人,很少有感受心跳的时候。即使以看生活为生活,偶尔也会有感受到心跳的时候,证明,也还在生活之中。”能够在判定妻子出轨后感受到猛烈的心跳,说明德林还是个有羞耻感的男人。但这样的一种表现却很显然已经脱出了德林的本质特征,所以,他才会强调“我不像我了”。这样一来,接下来的关键也才会是:“问题不在感受到心跳,而在于感受到心跳之后,会不会卷进去,卷进生活。”由此一担忧,我们就不难判断出,对于早已习惯于逃避生活的德林来说,即使面临着戴上绿帽子的窘境,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自我的失去与否(“我不像我了”)。这样,也才有了更进一步的叙事话语:“面对马莉有外遇这一事实,很容易让我不再是我,这才是症结所在,真正的危险。”两相较量的结果是,“我”不管怎么说都必须是“我”:“在马莉有外遇和我可能不再是我之间,我要拒绝的是后者。”也因此,虽然一开始也有过短暂的不舒服(“心跳”)反应,但德林很快就淡定下来,很快就回归到了那种“噢么”的“看”的哲学程序之中:“‘成为自己生活的旁观者,可以避免生活的很多烦恼。我一直认为,奥斯卡·王尔德的这句话,说的是旁观的现实效用,在最低的层级。还是要回到老聃那里去。”正是在老聃和奥斯卡·王尔德哲学的强劲支持下,德林尽管被戴上了绿帽子,但最终却不无坦然地做到了依然故我。作为一位男人,到最后竟然能够如此平静无感地对待自己脑袋上的绿帽子,德林的“噢么”也真是“无所谓”到家了。其实,也并不仅仅只是马莉的有外遇,其他一些同样重要的事件,无论是我们已经展开分析過的李不害杀人案与德林家的被强拆,还是路遇那个女人在大马路上被多辆车反复碾压致死的事件时,信奉“噢么”(无所谓)理念的德林,所作出的行为也都是拒绝介入的“看”。

既然已经一再提及德林的“看”,那么,我们就完全有必要把他的“看”与很多年前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看客”稍作比较。同样是采取了“看”的行为,如果说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是那种不觉醒者,他们的“看”更多带有一种突出的愚昧无知特点,那么,身为现代知识分子的德林,其实对一切都早已心知肚明。在心知肚明的前提下,仍然可以以一种“噢么”(无所谓)的方式无动于衷、非介入式地“看”一切事物,那就只能被看作是自觉逃避的理性行为,或者说,是一种故作姿态的麻木与冷漠:“我是可以‘激动的,我是可以‘兴奋的,我对我看到的人事包括书里的,从没有过漠然视之,我只是不愿代入而已。我对我经历的人事从没有过逃离,也没有漠然处之,我只是静观其变,随遇而安而已。许多人会混淆冷静与冷漠,我不会。我不反对别人说我冷漠,我自认自领的是冷静。”真的是多亏了德林有文化,明明是麻木、冷漠,却偏偏就是要带有掩饰性地自命为冷静。如果联系当下时代我们的社会现实,那么,他的如此一种自辩行径,很容易就会让我们联想到钱理群先生曾经一再指出并加以严厉批评的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但是且慢,在对现代知识分子德林的精神心理进行了如上一番深入解剖之后,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难道说身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德林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就可以完全等同于作家杨争光吗。答案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否定的。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注意到,按照叙述学的理论,在叙述者(包括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背后,其实还存在着一个隐含作者。很多时候,只有这个隐含作者的观点才最接近于作家本人的思想价值立场。这一方面一个典型不过的例证,就是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杰作《孔乙己》。《孔乙己》所采用的,也一样是第一人称叙述方式。其中身兼叙述功能的叙述者,就是那位身为咸亨酒店小伙计的“我”。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小伙计“我”对于一贯落魄潦倒的穷文人孔乙己,可以说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但我们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个小伙计的态度简单地嫁接到鲁迅先生的身上。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在叙述者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作为作家代理人的隐含作者的存在。只有借助于这位虽然没有公开露面但实际上却无处不在的隐含作者,鲁迅先生才以一种艺术反讽的方式成功地表达出了对孔乙己的人道主义悲悯。依照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在杨争光的《我的岁月静好》里,不仅有隐含作者的存在,而且也更有对艺术反讽手法极其成功的操作运用。

所谓反讽,按照M.H.艾布拉姆斯和杰弗里·高尔特·哈珀姆在《文学术语词典》中的解释,其基本语义是:“在希腊喜剧里,被称作愚人的角色是佯装的,通常都是言辞含蓄,假装比实际上更为愚笨,却击败了骗子,即自欺欺人、愚蠢的大话家。「参阅:诺斯罗普·弗莱所著《批评的剖析》(1957)。」‘反讽一词在大多数现代批评的使用中仍然保留了原意,即不为欺骗,而是为了达到特殊的修辞或艺术效果而掩藏或隐藏话语的真实含义。”“言语反讽(传统习惯上被归类为一种比喻),指的是说话人话语的隐含意义和他的表面陈述大相径庭。这类讽刺话语往往表示说话人的某些表面的看法与评价,而实际上在整体话语情境下则说明了一种截然不同通常是相反的态度与评价。”“有的作品表现出一种通篇性反讽;即作者不是偶尔运用讽刺反话,而是采用一种使双关意义和评价通贯全文的特殊篇章结构。这种讽刺类型中常见的一种文学手段是塑造一位愚偶,或一个天真单纯的叙述者或代言人,他们天生的单纯或愚钝导致他们对情况的不断误解,而心领神会的读者则能深入并共享那些天真单纯的第一人称背后所隐含的作者观点,并在作者的引导下对其加以改变和更正。(应该注意,反话依赖于言者和读者对虚构言者的讽刺意向的共同认识;通篇性反讽则依赖于对作者讽刺意向的认知,但这只为读者所知而不为虚构的言者所意识到。”1尽管身为现代知识分子的德林并非“愚偶”,也不是“天真单纯的叙述者或代言人”,但从总体上来说,杨争光《我的岁月静好》所采用的就是一种同时包括言语反讽和通篇性反讽在内的艺术反讽手法。明明是李不害被迫杀人,是德林家的被强拆,是德林自己的被戴上绿帽子,但叙述者却仍然还在一味地强调“我的岁月静好”,强调:“后铁匠炉时代的我们家一切安好。/我和马莉的婚姻依然是挂在墙上的一块腊肉,这也不坏。”如果说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着诸如佯狂、佯怒这样的一种情况,那么,类似于德林的麻木和冷漠,我们也不妨将其看作是一种无可奈何情况下的“佯麻木”与“佯冷漠”。归根到底,对于杨争光的如此一种表达方式,我们除了从艺术反讽的意义上加以理解和把握之外,恐怕也别无其他更理想的路径与方式。倘若说作品有一种内在而深沉的批判力量,那么,这种批判力量也只能是来自于杨争光对艺术反讽手法的熟练运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茅盾文学奖与‘国家文學构建”(批准号:23BZW14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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