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派之梦:从马原和梅卡德尔谈起
2023-04-27刘莹戚钰敏
刘莹 戚钰敏
内容摘要:本文从先锋派作家马原和后朋克乐队梅卡德尔作品的相似之处切入,探讨先锋派文学的形式与内容、精神与意义。旨在自文学与音乐的交汇、梦与创作的融合之中,以崭新的文学视角和自我的审美体验讲述先锋派小说的品格与光辉。
關键词:中国当代文学 先锋派 马原 梅卡德尔 摇滚乐
先锋派小说又称实验小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盛极一时,以独具一格的魅力区别于此前的小说创作,实验性显著。思想观念、文学精神、语言形式、叙述技巧都表现出对于西方现代文学思潮和创作方法的接纳;脱离了传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轨道,走出阶级的、社会的人的观念,重新认识人与自我,探寻人的现代性。
马原是先锋派代表作家,他的叙述表达和文字探索形成了著名的“马原的叙事圈套”,他创作时积极探索文学题材与艺术方法中的多种可能性,借助引人注目的方式解构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成为此后许多作家的模仿对象以及实验小说的起点。
后朋克(Post-Punk)作为一种音乐流派,起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音乐人厌倦了粗糙直接的音乐形式和陈旧腐朽的传统文化,抛开粗粝的三和弦,取而代之的是更具实验性的风格尝试。冲破传统束缚,摆脱主流摇滚的陈词滥调,融合多种曲风,如Funk、Disco、电子、爵士、雷鬼等,形成前卫的摇滚流派。他们的作品充满艺术性和创新意识,音乐内涵极具深度。
梅卡德尔乐队被称为“当代独立音乐的盗火者”,他们玩实验噪音、玩后朋克,用创新的音乐、戏剧化的表演、诗性的歌词表达思想,探讨深刻问题。其作品深沉、冷漠、睿智,乍听之下觉得无所适从,但控诉与哀伤的热烈情绪不断地刺激听众寻找希望、反复思考、自我表达。
阅读马原的作品,总会想起梅卡德尔的音乐。先锋派和后朋克的气质是相似的,如梦一般,破碎幻灭、新奇怪诞;文学抑或音乐,现实灰烬、精神光辉、理想碎屑,齐聚一堂。就文本来看,马原的小说和梅卡德尔的歌词在形式和内容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文在马原和梅卡德尔作品的比较联系中,从跳脱叙事、梦境主角、象征意味、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反叛革新的实验场五个方面谈谈笔者对先锋派小说的理解与思考。
一.梦的破碎与诡谲
(一)跳脱叙事
人们在谈论蒙太奇时说人是跌落在时间之网的四维生物,时空的跳跃拼接往往产生非比寻常的精彩效果。马原的叙事技巧让人觉得他的作品创造了一个个梦境,梦总是奇幻的、破碎的,但断断续续、错综复杂的故事中蕴含着些许依赖于潜意识的、真假难辨的现实感。
“中国先锋派小说叙事时间性特征,不仅表现在故事时间和行动等方面, 也不仅体现在对过去、现在关系的哲学探索方面, 而且同时还体现在叙事方法论层面。先锋派作家在小说中采取了时代混乱的叙事,并且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达到了纯熟的境界,以至于时间性成为了小说结构本身。”
《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故事的开头便是跳跃的讲述方式,先从明天讲起,再说昨天、后天,错序叙事,新奇有趣。小说中间部分第三章第一段:“我看到那个骑车的大个子头上的银物就站下了。他发觉我在看他,骑车绕了个圈子转回到我身边。”第四章:“我们都没有睡意。她是因为刚才一个人害怕,我还沉浸在刺激后的激动中。”第五章:“大马,我来叫你是几点?”马原将八角街卖银器的康巴汉子、妻子的构思和反应、家里的大黑猫等几个事件的时间糅合在一起,一会儿讲这个,一会儿讲那个,时空的组装逻辑混乱,但在蛛丝马迹中似乎能寻到一条名为感觉的线索;就像同他人分享昨夜的梦,记忆不会循规蹈矩,思绪仍兴致勃勃,感受与情绪是持久的。
《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再次提到黑猫:“他的思路总是从那些卖淫的女人滑到牧神青罗布又滑到故友姚亮最后滑到被马原打死的黑猫贝贝,他绝对找不出这些人这些事之间的联系。”思维的跳跃甚至不受篇章限制,马原活脱的讲故事方式构建了有意思的“马原宇宙”。
这种天马行空、不受束缚的叙述方式,创造了崭新的小说结构,既满足了作者“写可以从后面从中间任何地方起读的小说”的心愿,又给予读者穿梭时空的能力。
梅卡德尔《我无法停止幻想》的歌词可以看作一首结构主义特点突出的现代诗:
我睡在一群猪的中央
他们拎着所有的宝藏
期待着大门向他们开敞
一把火埋葬了所有的疯狂
我看这高楼就像坟场
你的头在天空中飞扬
焦虑着我们该如何衰亡
小丑们穿着美丽的衣裳 衣裳
我无法停止幻想 幻想
沉沦、火葬、反抗,叛逆的过程倒置,小丑是自己还是敌人,成功是所得还是幻想,不可知。噪音摇滚的旋律顺着它涡流般的吉他流线漂流而下,给人带来一种朦胧而迷离的感觉。它可以是鲜亮而活跃的,它可以变得潇洒、活力、任性和复杂,或者是有棱角而充满挑战性的。叙事的跳跃和时空的消解铸就了想象的空间,同马原小说中感觉这一线索一般,人们能寻到自己的独特方式遨游梦境。
(二)梦境主角
尼采在谈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时说到,艺术是对梦境的模仿,在梦的创作方面,人人都是完美的艺术家。马原创作的小说,就像是描绘了多个奇异诡谲的梦,不胜枚举。
先锋派作家致力于把小说创作的重心由“写什么”向“怎么写”转移,继而关注文学的本体性。马原总在小说中袒露身份,多用“元小说”这一手法。“元小说”是关于小说的小说,它在小说内部注入了关于它自身的叙事以及语言上的评论,将虚构置于独立的、自足的、本体的位置上。
除去叙事的跳脱和顺序的混乱之外,马原将读者拟为梦境主角,提倡读者把眼光转向叙述自身,而不是寻找文本背后所预设的实在和意义,从而再调动自身经验,参与文本的创作。叙述者和读者都清楚地知道故事是虚构的,真实并非实际的真实。如同观众可参与其中的实验戏剧,创作者只是以作品提供了梦境,以巧思设置许多“障碍”,使审美体验变得丰富多彩、个性十足。
比如《拉萨河女神》一文中,有同读者交代背景的文字,叙事前先介绍拉萨的地理环境:“读者应该知道……拉萨东经91度,北京东经116度。……最后是气候,高原地区气候多变,这在故事里要谈。”此外,还与读者一起作假设,将创作思路和盘托出,还煞有其事的为自己辩解:“(读者这时一定发现了,作者居然称所有13个人都为‘家’,这实属荒唐。而且听口气作者也是其中之一,换句话说也是某位艺术家。说不定他自视为一个极端重要的角色呢。据作者自辩,所谓家不过是一种职业,把这个单音词理解为某种荣誉实在是同胞们弄错了。)”
读到这些内容,实在觉得马原是诙谐幽默的。与其说是单纯的内容输出者,他更像是一个和读者有沟通、交流的表演者,这是他与其他小说家截然不同的地方,也是笔者将其和梅卡德尔作比的一个原因。表演并非一种演绎定义的表现形式,而是将自我通过语言、音乐、形象、动态以及精神能量释放的整个过程。当乐队在舞台上演奏、歌唱,观众在台下呐喊、pogo(原地纵跳,摇滚乐演出现场表达情绪和情感的一种方式),梅卡德尔的戏剧开始了,观众也入梦来。
(三)象征意味
许多人批评马原过分关注小说的形式,顾此失彼;但“在小说情节支离破碎、意义朦胧模糊的境遇下,我们更能感受到对于性、死亡、欲望、暴力等的主题的关注。”其作品中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象征蕴含的哲思值得揣摩,从中也能感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哲学气息、美学色彩。
我们来看艺术家们在拥有两个高耸的大乳房和平滑下腹部的“拉萨河女神”前的行为:“8和10带着受宠的神情,真正迷醉地枕着她左右臂和她并排仰面躺着。闭上眼睛。9躺在她叉开的两腿之间。闭上眼睛。3说了句话,是英国影片《阳光下的罪恶》中的台词,大意是在海滩沐浴的人一动不动,就像停尸房里的尸体。一次极为恰当的引用。”
再感受梅卡德尔《迷恋》中这一段歌唱:
她像是坠落的彩虹,让我对她产生的幻想
当我接近她的时候有些彷徨
美好的梦从此开始,像是盛着苹果的竹筐
……
我愿听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总比与你一起谈谈理想好吧
如果世界真是这样,我们也无需躲避
如果明天还是这样,我们也无需回忆
她对爱失去的感觉,我对你失去的信仰
在铺满桃花与爱液的床上
她对爱失去的感觉,我对你失去的信仰
在散发迷恋与骚味的街上
就让所有梦想都停留在青春路口
就让所有国王都找到那权力的借口
就让所有理智都埋没在阴道深处
根据欧洲精神分析学派的说法,人是会被深藏于潜意识中的本能欲望所影响的。马原的作品以性揭示人性本质,挖掘深层意识。一开始怀抱着美好幻想创造“女神”,她是沙滩上的现代写意雕塑,或是像坠落的彩虹般美好的姑娘;随着时间推移、权力作用、自我或非自我因素影响,信仰、美梦、青春终变为一具尸体,走向堕落与消逝。但本我欲望的宣泄、精神愉悦的追求、权力荣誉的向往是自然的人类行为,不该被压抑。正如醉境中本真的自我,“在酒神颂歌中,人的一切象征能力被激发到最高程度;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情绪迫不急待地发泻出来——‘幻’的幛幔被撕破了,种族灵魂与性灵本身合而为一。”人生是一幕悲剧,但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和痛苦而不逃避,是生命的闪耀勋章。作者如此设置,是一种表达、醒悟,一种透彻的自我纾解。喧嚣的乐器声响下,梅卡德尔明亮的人声一遍遍呐喊着:“如果世界真是这样,我们也无需躲避;如果明天还是这样,我们也无需回忆。”
“性”以外还有许多例证,不再赘述;千人千面,意味自寻。
酒神精神的狂欢与自由在文学创作中体现为文学话语的解放和文学表达的酣畅淋漓。先锋派小说挣脱了意识形态和政治功能的网罗,同最纯粹的自我靠得更近了,文学开始让位于话语欲望的尽情释放。以自然的状态生活,以迷醉的方式创作。作家、读者、作品、世界,似乎在梦境与醉境的交叉中融为一体了。
二.梦的理想与光芒
(一)理想主义的乌托邦
作为八十年代兴盛的小说,先锋派和前一时期相比更加自由开放,艺术和理想在作家笔下恣意生长。马原小说勾勒的梦境是乌托邦,接纳百无聊赖,接纳独特思考。现实这头洪水猛兽从不温柔,又何妨?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拉萨河女神》中13位“家”在一片漂亮的白沙滩度过悠闲夏日,从河对面望过去沙滩就像是一块理想的露天剧场,后面的高丛灌木便是长帷。这几位“家”1是西藏的中世纪史学家,也搞剧集创作;2是民间文学研究家、作家;3是做文艺评论工作的上海学者;4是女编辑;5是在拉萨新起的作家;6是写风马牛等题材的那种现代诗人;7是传承了古典主义遗风的小说家;8是摄影爱好者、油画家;9是雕塑家,拉萨最负盛名的男舞星;10是国画家;11是黑管吹奏家;12是女批评家;13是藏区最好的作家。世俗眼光下他们的事业似乎都是无用之用,人们很难承认虚无缥缈的文艺是成功;但艺术家们在沙滩上怡然自得,奇思妙想有包容,慷慨激昂有共鸣,三五知己,艺术自在,好不快活。
反观摇滚乐,刻板映像的枷锁重如泰山,但梅卡德尔不是一支为了满足消费而娱乐大众、迎合主流审美的乐队。当代独立音乐逐步表象化,娱乐化正在取代艺术表达的地位,梅卡德尔可以说是坚守这一阵线的幸存者之一,他们坚定地表达真实,为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添加希望,哪怕只是一丁点儿而已。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我想我们是需要文艺的,它始终高举着理想主义的旗帜。
(二)反叛革新的实验场
前文所谈马原小说的叙事技巧、“元小说”创作方法、思想内容都是先锋派小说从文章主旨、文本题材、传统写作方式、主流话语表达等内容范畴的限定中渐渐解脱出来的具体表现,是对传统小说创作模式的反叛。沉溺于形式的迷宫会给小说写作的发展带来一定的消极影响,但这种敢于打破常规、积极追求新生的反叛精神值得赞扬。
梅卡德尔的专辑《柔软的刺》封面介绍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被这个时代推动前行,意识形态却将人禁锢在囚笼,即便进入了科技时代,作为奴隶的本性依旧被完整保留着,挣扎与无奈、进化与无知、贪婪与自卑,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通病。当然,我们并非医生,只是病人与病人之间在探讨病情,不同的是,我们敢于说出一些东西,而你们不敢而已。”乐队的创作和表演倾注了许多思考,观众被音乐打动,也是被这勇敢的表达感动。
就在说话的同时,歌唱开始了,嘶吼也好,呻吟也罢,能获得些什么就对了。就在阅读的同时,思考开始了,迷茫也好,醍醐灌顶也罢,能会心一笑就对了。无边无际、百无禁忌的梦光芒四射,愿我们都是勇敢的人。
马原的叙事策略和小说观念具有颠覆性的革新意义,这种反叛创新、大胆表达的精神永不过时;八十年代先锋派小说的核心气质经过岁月流转在后朋克摇滚乐中可见一二;朝生暮死,夜以繼日。先锋派之梦,是破碎闪烁的、奇异诡谲的,是理想的、灿烂的。
参考文献
[1]马原.拉萨河女神,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
[2]马原.拉萨河女神,涂满古怪图案的墙壁[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
[3]马原.拉萨河女神,拉萨河女神[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
[4]蔡咏春.空间化的叙事——论先锋派对时间性的消解[J].当代文坛,2009,(04):69-72+81.
[5]王伟强,周青民.中国先锋文学发轫期的后现代主义特质——以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为例[J].名作欣赏,2021,(36):129-130+157.
[6]尼采.悲剧的诞生[M].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作者单位:浙江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