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世界:散文里的湖南形象
2023-04-27曾娟雷蕾
曾娟 雷蕾
内容摘要:湘籍作家龚曙光散文里的“湖南形象”是诗意又温情的。他的散文集以游子身份描写故乡的人和事,构建了一个特殊的“梦溪世界”,凸显作家深切的人文关怀,并反衬出现代城市文明下乡镇存在的问题。龚曙光笔下的“梦溪世界”是当代乡土湖南的一个镜像,拓展了乡土文学的审美表现领域。
关键词:梦溪世界 湖湘文化 乡土社会 湖南形象
“湖南形象”是指文学作品对湖南区域的书写与表现,包括湖南城乡景观、人物形象、方言土语、湖南精神、湖湘文化等多方面,渗透着作家的情感、态度、价值判断及审美意识。当代文学对湖南形象的书写是多维度的,而散文里的“湖南形象”又独具韵味。彭学明、沈念、刘克邦等,他们的作品浸透湖湘儿女浓浓的乡情。龚曙光也不例外。他用朴实自然的笔调书写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一些经历,并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感受和对往事的回顾与感叹融进《日子疯长》这部散文集中。文中反复出现的地方——梦溪小镇,不仅仅是一个重要的承载作者回忆的地方,也是他多年的自省与回顾的具象化。可以说,这片乡土是他情感与灵魂的寄托之地。他笔下的“梦溪”是当代乡土湖南的镜像,呈现出作者的人文关怀和乡土情结。
一.梦溪景:诗意又温情
湖南的山山水水是文学书写不尽的资源。随着现代城市化的发展,人们在享受城市生活便捷的同时,心底也无时不在渴望“诗意地栖居”。于是,儿时生活的乡村或小镇也就成了作家笔下怀念的乡景。当然,不同作家笔下的湖南乡景也是千姿百态,诗意的、壮美的、血性的、宁静的……龚曙光笔下的梦溪则是诗意又温情的。
梦溪是因水而生的一个小镇,是蛟河和涔水在澧阳平原北端交汇的地方。由东向西一条独街,因大堤西折东曲而蜿蜒,长两三里,居二三百户人家。小镇的人非常和谐平静,充满着人情与烟火味。热闹的大码头上的商家们无恶意竞争,端的是细水长流的和谐样子,少年们在这里比划谁扎的猛子长。码头对岸的桑园有着孩子们最喜欢的蚕宝宝和蜜甜的桑葚,流传着丰富多彩的民间故事。梦溪小镇十分的偏僻,但又充满着人情味与温馨。《母亲往事》中母亲的前半生一直在遭受着历史的迫害和家庭的折磨。梦溪这个地方是母亲的一个避风港,也是一个能让受伤的心灵感到安心的地方。在工联和红联武斗的时候,母亲却成了这里的休战区,“文革”的造反时期,最混乱的时候,母亲没有受到迫害,而是保持的相对安宁的局面;《走不出的小镇》中青敏在军人丈夫去了台湾之后便疯了,每天都会化着浓妆到码头一遍又一遍的洗着头发,若有孩子“疯子疯子”的叫喊,小镇上的人都会制止,做了好菜也会给青敏送上一碗,“文革”开始时,有红卫兵要批斗她也是被河街的女人们护住了;《梅大伯》中大学生和女教师偷情的事情被发现,大学生慌乱之下跳了河,而此时是梅大伯站了出来,帮忙顶了罪。还有疼爱作者的三婶,历经坎坷却从不屈服而最终迎来幸福的大姑,对故土坚守的祖父,父亲和母亲作为一个老师的认真与负责等等。龚曙光写的是混乱年代的人性之光,体现了作者对故乡和乡土的深沉怀念。即便是在“文革”那个黑暗时期,梦溪小镇也是光明而温暖的,因此在龚曙光笔下的梦溪小镇(《走不出的小镇》)才格外的引人注目。
当然,在龚曙光的记忆深处,祖父种下的那颗梨树也是梦溪景的重要部分(《祖父的梨树》)。他在文中写道:祖父种过一颗梨树,它经历过国军与日军的炮火,在枯死的边缘焕发了生机。梨树的树干,高约四丈,粗约两人合抱,枝杈刚劲舒展。树冠遮了大半亩水塘。祖父对梨树十分看重,那是在战火中新生的梨树,也是家园的化身。在那个国家残破、生灵涂炭的年月,多数人都舍家逃命,但只有祖父还在种果树、盖房子,梨树的新生似乎证明了祖父的选择是对的。湖湘人对于家园的渴望是深植于内心深处的乡情。
除此之外,与梦溪相关联的地方,还有作者下乡的地方——樊家铺(《山上》)。它在湘西北入鄂西南的国道边,水库边上。山虽然小,但很美。有一条小溪围绕,梅雨时节,在彩虹的照耀下,光彩迷人。作者下乡时遇见的福吧、尤矮子、桃子等人一起在山上度过一段岁月,因为友人,所以山上的生活才令人印象深刻。同样讲述知青生活的还有《湖畔》。在作者笔下,洪嗲身旁纯净明亮的银杏树,湖里凋残的荷叶,湖畔边的芦苇……人、景、物都鲜活地呈现梦溪世界的诗意与温情。
二.梦溪人:吃得苦,霸得蛮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湖湘文化养育了湖南人民自强不息、艰苦奮斗的理想追求,养育了湖南人民崇尚科学、无私奉献的人生态度,也养育了湖南人民勤俭、质朴、敦厚、自信的风情理性。”[1]所以,在《日子疯长》这部作品中,无论是作者的亲人还是梦溪镇的乡民,身上都透着湖湘儿女的气质。
这部散文集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母亲。母亲的出身并不好,母亲的父亲是效忠国民党的司令,并不疼爱她,最疼爱母亲的两个人是母亲的母亲和母亲的外婆,但她们都离开的早,后面母亲的父亲又再娶妻。母亲的父亲戎马在外,母亲就早早辍学照料弟妹、侍奉继母,但她对于学习的渴望却从未停止。离开了家后便考上了澧县简师,又接着考上了桃源师范学校。在校时,她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也是学校的歌星,为学校做了许多事情,并且学习刻苦,记忆力又好,屈原的《离骚》《九歌》等之类的诗词能倒背如流,考试也常常是第一名。母亲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上海音乐学院的考试,却被母亲的父亲连累而无法外出求学。“文革”后期母亲被下放到梦溪教书。母亲认真负责批改学生的作文,批语常常比学生的作文还长。在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她常在希望之后看见绝望,又在绝望中生出希望,并且不断努力走出既定的命运悲剧。或许母亲是一个不那么典型的湖湘女性,不烈不刚,却有湖湘人骨子里的“霸得蛮,吃的苦”的湖湘儿女性格。
散文集中同样着墨较多的人物还有父亲(《属猫的父亲》)。父亲生下来就是病秧子,“一年二十四节气,至少有十八九个节气,父亲在病里滚。天热了上火,天冷了伤风,不冷不热吹一点风照样感冒”。[2]即便父亲的病这般凶险突然,他一直都这样撑过来了。父亲几次死里逃生,有时候家里都快要准备丧事了,可是父亲还是活过来了。所以,父亲又被戏称为拥有九条命的“猫”。生病时,父亲像从鬼门关里走出来一样,这完全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和对“生”的渴望一次次死里逃生;教学时,父亲对学生又极其认真负责。有的学生辍学了,父亲会三番五次上门劝学,直到返校,若是实在家贫拿不出钱来,父亲也会帮忙。虽然表面上看,父亲身子弱,吃不得苦,但却在生活和行动中表现出湖湘男子坚韧的精神特质。
除了父母之外,大姑也是作者倾心书写的人物。大姑(《大姑》)嫁给了彭家,本来平静的生活被一场大火打破,公公死了,大毛死了、彭家姑父也死了。即便生活越来越不好,大姑宁愿自己和孩子受苦讨米也不愿求助家里人,对待命运虽然表面上认了命,私底下却非常努力的想改变这一切,默默的将孩子一个个培养成人,用湖湘人不怕吃苦不认输的精神改变了命运。
“吃得苦,霸得蛮”的精神在《日子疯长》中的每个人物身上都有着鲜明体现。这其中既有作者的亲人,亦有梦溪镇上的乡民。这些人物是生活在湖南地区普通人的缩影。尽管龚曙光早早离开了梦溪去了城市生活,这些人物给予他的温暖安抚了他那颗漂泊在外的乡魂。
三.“梦溪情”:怀念故土
“土地情怀是文学传统中常见的情感, 这不仅仅是一种现实意义上的物质化存在, 更是抽象意识上的文学审美, 对土地的感念关涉到人与土地、与自然、与历史的互动”。[3]正因如此,龚曙光将其对故土的回望和怀想凝聚在他的散文创作中。
(一)质朴的亲情
亲情是散文写作中最能触动人心的内容。彭学明的《娘》如此,龚曙光的《日子疯长》亦如此。龚曙光恋恋不舍梦溪世界,除却那里的景和人,还有那段岁月里流淌的亲情。或许不像朱自清、冰心那样表述得十分直白,但却在克制的叙述中诉说深沉的父爱与母爱。
对于母爱的表达,没有长篇大论式的书写,他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写了母亲与儿女的三件事情(《母亲往事》)。一件事情是关于小妹的。小妹腹泻高烧,治了几十天也没有办法,县里的医院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母亲一生几乎从未向人借过几次钱,为了给小妹治病,连夜敲开了好几家同事的门,并且独自带小妹前往长沙治病。第二件事情是1981年弟弟和小妹高考失利,母亲一人态度强硬一定要弟弟和小妹复读,后来弟弟考上师大,妹妹考上农大。最后一件事则与作者有关。作者1977年参加高考,成绩上了榜,但由于外公的连累而无法去上学,作者想要放弃,是母亲劝服了他,让他复读,在那一年,作者终于上了大学。母亲的爱在平常是十分克制的,在字里行间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一个不善言辞、不怎么懂得如何向儿女表达爱的母亲形象。母亲很克制的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当遭遇影响孩子的大事时,母亲会不顾一切的护着孩子,这就是母爱的力量。
母爱是十分克制的,父爱也是如此。《属猫的父亲》中涉及到了三代人:祖父,父亲和我。文章开篇就提及祖父对父亲的爱。父亲生下来便是一个病秧子,祖父忙上忙下找了三四个郎中,最后接受了一个郎中的提议,为父亲取了一个贱名“捡狗”。因为父亲的病,祖父觉得父亲无法靠农活养家,木匠瓦匠这种手艺也不行,便送父亲取了学堂读书。父亲对于下一辈的爱,作者没有写出具体的事例,而是通过“我”的视角来看待父亲的爱。“我”总结了五条父亲的教育理念,第一条是“先做人再成才,做个普通人比做个人才重要”;第二条是“健康重于学业,意志重于健康”;第三条是“骄儿不孝,骄狗上灶,棍棒出好人,”;第四条是“艺多不压身,多几门手艺不如精一门手艺”;第五条是“吃不穷,穿不穷,没有盘算一世穷,少花钱不如会花钱”。龚曙光并没有运用许多的细节描写,而是用儿子或者旁观者的所见所感从侧面表现出了父母之爱。除了表达父与子之间的真挚感情外,也在反思中国的父与子的关系。
除此之外,大家族里的亲情也令人动容。如三婶对“我”疼爱有加(《我家三婶》),一回到老家,“我”最想见的是三婶,最喜欢吃的也是三婶家的饭菜。虽说三婶自己家过得也是紧巴巴的,但三婶从不抱怨,也很欢迎“我”的到来。《大姑》中大姑对作者也有一份特殊的恩德。作者小时候有脱肛的毛病,全都是被大姑用手轻轻揉好的。
无论是父母对孩子的爱,还是孩子对父母的爱,亦或是亲人之间的爱,都是作者难以忘却的情感。他用质朴的笔调写出了一个质朴的家乡、质朴的童年,在质朴中让我们感受到质朴的亲情。
(二)故土之思
苗珍虎认为“当下的乡土散文继承了乡土文学的传统叙事模式, 对未受物质至上的城市文明浸染的乡村进行理想化的诗意讴歌”。[4]龚曙光的散文一方面歌颂了理想中的未受城市文明浸染的梦溪小镇,一方面又对现代城市文明做出反思,表达对数千万如梦溪小镇一样逐渐消逝的乡土感到惋惜。
对母亲而言梦溪小镇是一个独特的生存空间(《母亲往事》)。母亲的前半生过得十分不如意,她的母亲和外婆虽然疼爱她,但是去世的早。由于母亲非亲生的身世,加之她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导致母亲在她父亲那里并不受重视,不仅没有得到过来自她父亲的恩惠,反而因为她的父亲是国民党司令的身份而处处受限。母亲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能够安心的地方,但她到了梦溪就不一样了,梦溪小镇浑然天成的人事和风物使母亲感到了人性的本善和人情的宽厚。即使随着“文革”的到来,出身尚好的父亲被逼亡命,作为革命和专政对象的母亲却相对安稳。作者将乡土社会比作一面宫廷政治的哈哈镜,庙堂的说辞再如何言之凿凿,百姓却将之认为是善恶报应的因果轮回。梦溪小镇的安宁正是因为市井众生抱团取暖的人性体温。梦溪小镇是中国乡土社会的一个缩影,是作者童年时候以及记忆中最美好的乌托邦。然而,这样一个温情的小镇也难逃消亡的趋势。《走不出的小镇》中有这么一段话:“梦溪小鎮的消殒,于我是一个童年和少年生活的伤逝,是个体生命的不绝隐痛,而千万个梦溪似的小镇的消殒,与后代则是一个人种生命基因的缺损、一个民族文化血脉的断裂,是苍生之殇,是芸芸众生之殇”。
龚曙光的乡土散文创作以哲思的方式审视乡土经验, 注重对乡村内部的细致观察、耐心体悟和精密表达, 以个人的审美眼光、道德立场及情感倾向, 呈现了一个带有个人印记的“村庄”, 同时也赋予了乡土以一种主观化的倾向, 建构了不同于前两者的乡土形象, 具有内向性、哲思性、说理性特征。[5]《母亲往事》中便有这么一段话“母亲叛逆过一种制度,却未能被自己向往的另一种制度所包容;母亲叛逆过一个时代,却未能被自己投身的另一个时代所接纳;母亲叛逆过一类生活,却未能被自己追求的另一类生活所成就”,通过母亲的经历,以个人的审美眼光、道德立场及情感倾向来展开叙述,展现了作者对于时代的思考、对乡土的思考。
乡土散文如何书写湖南,龚曙光的散文作了有益尝试。他在《日子疯长》的新书发布会现场述说他重返文学领域的心路,即“由概念的历史主义,回归具体的人道主义;由虚妄的现代主义,回归诚实的乡愁主义;由拜金的娱乐主义,回归精神的自省主义;由群体的语境主义,回归个人的文本主义”。“梦溪世界”无疑是他创作所展现的对乡土的思考与回望和对湖湘文化的回溯与传承最集中的表达。它是当代湖南乡土社会生活的一个文学标本。这样的书写,拓展了当代乡土散文的审美表现领域。
参考文献
[1]王竹良.湖湘文化十九讲[M].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6:32.
[2]龚曙光.日子疯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97.
[3]刘知英.背靠故乡的生命和文化追索——2015年湖南散文创作综述[J].创作与评论,2016(04).
[4]苗珍虎.论当下乡土散文的现实关怀与人文忧思[J].当代文坛,2011(06).
[5]李保森.乡土经验、生命想象与生态观念——论哲思式乡土散文的“乡土”形象[J].文艺评论,2018(05).
基金项目:2017年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当代文学中的湖南形象”,项目编号:17YBA071;2022年湖南省教育厅项目“新世纪乡土文学扶贫书写研究,项目编号:22A0556。
(作者单位:湖南城市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