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创建时期的革命话语构建
2023-04-24李晓东
李晓东
(浙江红船干部学院,浙江 嘉兴 314000)
构建一套满足革命需求且具有冲击力的话语模式,无疑是革命者和革命团体开启革命道路的先决条件。在近代革命历程中,中国最早是在辛亥革命进程中构建了一系列新型革命术语,这些革命术语背后隐喻的变革思想,对近代中国社会影响至深,并一度长时间占据了中国革命主流话语地位。但中共早期革命者在接触了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以后,尤其是俄国十月革命的信息和特定表述大规模输入中国后,他们对革命话语的表述有了新的认知。中国共产党创建时期,早期革命者除了投身革命实践外,还在话语表达上积极寻找“俄式革命”与中国革命的契合点,他们努力用一种新的话语模式来解释何为新型革命,并大量使用新型革命话语来传递革命信息、营造革命氛围、引导革命行为和探索革命道路。在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为代表的中共早期革命群体共同努力下,一套新的革命话语开始呈现,并悄然改变着中国近代革命的历史走向和民众群体意识。这一转变也成为日后中共大规模构建革命话语和政党文化的历史起点。
那么,在中共创建前后这个各种社会资源均不占优势的政党组织到底是如何构建和传递它的革命话语,又是如何成功地将这一话语体系扩散和嵌入到社会群体中的?对于这一问题,既往研究对此也有所涉及,但尚有深入探究的空间。尽管中共创建阶段的历时并不长,但它却是一个相对独立和完整的历史阶段,这一时期的话语构建对日后政党文化和政治话语的发展产生着深远影响。中共早期革命者在辛亥革命话语表达的基础上进一步更新了话语模式,将自身对革命理论的理解转化为社会化、群体化和大众化的话语表述,他们初步在中国革命场域中培育起有利于“俄式革命”落地的文化土壤和文化介入点。从这一角度上看,中共早期革命者对新式革命话语的构建具有开创性和奠基性贡献,中共其后创制的革命话语体系与建党时期的话语奠基有着密不可分的历史渊源关系。
一、革命释义:争夺话语权和构建新型话语的起点
辛亥革命以后,“革命”一语渐成风尚。只要是涉及社会变革,无论其性质如何都可以冠以革命之名,文化教育中有“文学革命”,伦理关系中有“家庭革命”,家庭婚恋中有“婚姻革命”,等等。在社会格局大变动的前提下,革命一度成为众多社会群体的共同用语。“革命不仅为多数党派所认同,也为多数无党派的知识分子所信奉,而且迅速形成一种普遍观念”;尤其是在青年群体中,“革命高于一切,革命受到崇拜”[1](P2)的现象极为常见。辛亥革命以后十余年间,革命一词涵盖范围甚广,这其中既包括传统社会中的“改朝换代”,官绅政客的“社会改造”;又包括军阀集团的“割地分据”,知识精英期待的“民主平等”,等等。
但“革命”本身是什么却是一个有分歧的话题。早期致力于社会变革的革命者对此各有不同理解。如被胡适誉为“吾国革命第一大功臣”的梁启超曾著《释革》一文,认为“革命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凡物适于外境界者存,不适于外境界者灭”[2]。社会革命途径一为“自然淘汰”;一为“人事淘汰”。但梁氏革命却以“不必易姓”为前提,此种革命明显与改良相互交织。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对此也有一番表述,“革命的意思,与改造是完全一样的。先有了一种建设的计划,然后去做破坏的事,这就是革命的意义。”[3](P125)在孙中山的认识中革命与改造相连,并且革命被定性为一种带有建设性的“破坏”。辛亥革命时期,孙中山先生一直走在革命最前沿,毕生追求革命的道路,其本身可视为革命一词的化身,他对革命的看法对中共早期革命者产生了影响。
同一时期,革命一语还有其他解释。近代民主革命家无政府主义代表人物刘师复认为,“革命者,非但起革命军之谓也,凡持革命之精神,仗吾平民自己之实力,以与强权战斗之一切行动,皆曰革命”[4],并认为操于少数人之手的强权政治必须废除,革命是对抗强权的必然手段。与之隶属同一学派的民主革命者基本持类似观点。当社会体系已经无法缓解内在矛盾时,旧时的一切都需要用革命手段破坏掉,“社会革命是将全社会的恶制度从根本上推翻,拿新的来代替他”[5];“革命者,去其恶而代之以善也。何为善?足以增进人群之幸福斯为善,否则为恶”[6];“革命是破坏不善的,而进于较善的,由渐善的而进于较为尽善的”[7]。他们认为,革命最终寻求的结果必归于社会环境置换,“因旧环境的不安,而要求其安。革命就是求其所安的方法。将环境根本推翻,完全改造,这就是革命的第一鹄”[8]。对于无政府主义者来说,革命方式更倾向于平民抵抗或暗杀活动。此类革命观曾一度盛行,但也并非绝对占据社会舆论。如国民党人戴季陶就认为,“你以为一定要炸弹、手枪、军队,才能够革命才算是革命,那就错了。平和的新文化运动,这就是真正的革命!”[9]“革命”因时人认知的差异而各表其述,彼此间充斥着难以消解的张力。
这种张力对于中共早期革命者来说却并非坏事,它至少提供了一种争夺概念解释的“文化空间”。近代民主革命者对革命一词的理解,一方面有助于提升中共对革命问题的认识;另一方面也在客观上督促中国共产党尽快构建属于自己的革命话语。在变革时代,要想实现本党派的革命诉求,一套相对完整且具说服力的“革命表述”必不可少。正如陈独秀所云,“吾人对于指导人类行为一切名词之解释若无一定的概念,则行为者及批评者均易堕入迷途而不自觉”[10]。话语争夺也是一种革命对垒和思想交锋。
有鉴于此,中共早期革命者从何为“革命”一语入手,开始对构建新型革命话语有了自我表达。具体而言,中共早期革命者对革命话语的理解可分为四个层面。首先,革命是方式而不是目的。当社会运转濒临崩溃时,旧的社会体系无论如何修补都难以为继,需要用革命手段来改造病入膏肓的社会,“用和平的方法改革不了才取革命手段”,但改变并非革命唯一所求,“革命不过是手段不是目的,除旧布新才是目的”[11]。更进一层,中共早期倡导的革命需在除旧前面加上“彻底”二字,“马克思所说的社会革命,就是使社会的组织完全解体的意思了”[12]。其次,革命是实现社会向更高层次发展的加速力。中共早期革命者以社会进化的观点为基准,提出“社会的进化,不是循环的或超越的,也不是后退的,乃是依历史的阶段而进步”,“采用革命的手段而促使其进化,或许能使他变得快一些”[13]。再次,革命是缔造新秩序的必然路径。革命固有破的一面,但中共倡导的革命在“破”与“立”中更重后者,“革命固然要采取暴动的手段,而暴动却不尽是革命”,“有组织有系统有计划科学的暴动……才能使革命的新势力有建设新秩序来代替旧秩序的可能”[14]。第四,革命是社会净化的有效途径。只有通过革命清除旧社会的余存,“经一度之革命即以庄严之血涤荡一次,其覆被罪恶之虚伪面具剥去一层”,“直至罪恶之涤荡剥至终层”[15],社会才会整体焕发新生。也只有通过革命的洗礼,期待的社会愿景才会出现,必经过“大破坏与大建设的工夫,中国人的生命,才有复活的日子”[16]。
中共早期革命者对革命概念的理解,既吸收了他人关于社会变革、改造和进化的理念,又结合自身理论学说赋予了革命新的内涵。他们赞同当前社会体系需要调整,但此调整不是坐等自我修复,而是采用革命手段强力推进变革;他们同样也认同社会形态间存在差异,但却不认为现有社会形态(包括西方社会模式在内)是最合适的选择。依照马克思主义学说,革命后的社会将会朝着更高阶段发展,当前革命正是在为这种发展开辟道路。基于此认识,中共开始对革命有了自我认知和理解,其新型“革命话语”也正是围绕此命题而逐步展开。
二、主题再造:革命话语的理论支点
中国近代的革命“主题”基本都是围绕反王权、君权开始的。革命源于压迫,这一点上不同时代、不同政治主张的革命者展现出了一致性。无论是早期的章太炎、梁启超还是孙中山、黄兴,他们均认为推翻王权专制主义是近代革命的主题。中国积贫积弱、外忧内患根源于上层政治,革命的目标是彻底改变这种局面,进而开启民主共和之路。这一思路得到了中共早期革命者的认同,李大钊就曾认为“盖前世纪之初期之革命,其主要目的乃在对于君主政治、贵族政治而革命;今世纪初期之革命,其主要目的乃在对于官僚政治而革命”,以革命的方式确保“专制之不可复活,民权之不可复抑,共和之不可复毁,帝政之不可复兴”[17]。反抗专制王权成为时代的共识,也是近代中国早期革命群体革命意识的起点。
但在中共早期革命者接触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理论后,这种解释远远不够,也没有触及中国革命的本质问题。辛亥革命者如孙中山等人,一直将革命对象锁定于内部,社会革命目标在于内部政体转换。胡适等人在谈及此问题时,甚至认为在中国革命中谈资本入侵和帝国主义像是“乡下人谈海外奇闻”,“外国投资者的希望中国和平与统一,实在不下于中国人民的希望和平与统一”,“尽可以不必去做那怕国际侵略的噩梦”[18](P278)。与胡适等人的认识明显不同,中共早期革命者认为革命应该反压迫,但这种压迫应该是有“内外”之分的,“反帝”当为革命之先。他们更为倾向反抗外来侵略才是中国近代革命的关键问题,是中国革命的“主题”。“夫帝国主义,人权自由主义之仇敌也,人道之洪水猛兽也。此物不僵,宪政终毁,行见君主民奴之制复兴,而斯民之憔悴于赋役干戈者,无宁日矣”[19];侵略和资本二者间有着不可割舍的关系,“帝国主义是由资本主义变化而成的”。当资本主义国家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就需要谋取“销售他们的剩余商品的贩路”;以此为由,资本主义国家“就不能不谋得那有政治意义的国外市场”,资本由此转化为侵略。但这还不是问题的本质,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文明国家为了延长孳乳他的资本主义”[20]而不惜动用武力侵略他国,这才是中国近代社会的“乱源”所在。
这种逻辑显然脱胎于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刚刚起步时,对社会革命逻辑的认识还不是很透彻。建立一套论证完整且易于接受,尤其是能让工人阶级和市民群体所接受的革命理论,无疑是当时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中最迫切的需求。而从现有革命理论和革命实践中“解析”出一套话语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也是尽快构建中共自身革命理论的一条可取之路。当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和俄国革命成功的消息传入中国后,这种期许随即演变为话语输出行为。与此同时,俄国方面传递出的信息更是强化了这一思路。俄国的革命以及其后的一系列活动明显影响了中共早期革命者的认识。1920 年5 月,中共一大会议召开之前,来自于“俄国共产华员局”的信函就谈及了此问题。他们告诫中国革命者,中国混乱状态是因为外国资本“趁虚而入,唆使这个党反那个党,唆使这个政府反另一个政府”;当局的罪恶是放任外国资产阶级“吸干我们父兄子女的血汗”,“掠夺我们国家的财富”;正确的革命道路是“拿起武器对付本国的和外国的资产阶级”[21]。四个月后,来自莫斯科的指示同样也表达了这层意思。东亚书记处临时委员会主席威廉斯基在谈及远东革命问题时提出,“我们对中国、蒙古、朝鲜各国人民的态度,应该基于唤醒那里广大的人民群众,为摆脱外国资本主义压迫进行自觉的运动”[22]。
随着俄国革命信息在中国的传播,中共早期理论家如陈独秀、李大钊、李达、恽代英等人纷纷认同了这一理论。他们从不同角度论述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对中国的危害,并将其与本国现状联系起来,以此定义中国革命的性质。“劳动者的国家都还压在资本家的国家底下”[23];“资本家是以少数人利益荼毒大多数人都劫星”[24];中国当前要做的是“用革命的手段打倒本国外国一切资本阶级,跟着俄国的共产党一同试验新的试验方法不可”[25]。延续下来,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后,这种认识以政党组织“决议”的形式明文发出,“世界的资产阶级现正向着无产阶级进攻”,“中国有殷富的天产和四万万贱价劳动力的人民,早已是世界帝国主义者们争夺之场了;现在他们的心和眼更都着重在这个市场”;中国革命的任务之一就是“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26](P11-12)。
到此时,中共早期革命概念的内涵中“反抗外来压迫即为自我解放”业已演化为最具冲击力的话语表述。“反帝”也已不再是社会革命的附属品,而是固化成为中共领导社会革命的两大目标之一。在革命话语中再造“主题”,为中共早期革命话语的构建提供了有力的话语彰显点与理论支点。
三、唤醒民众:革命话语的群体共情与社会嵌入点
革命需要唤醒民众,这是中共创建初期革命话语中的一个重要思想。辛亥革命以后“革命”之路尽管已经开启,但社会效果却差强人意。辛亥革命在反帝制方面增强了民众的信心,但在社会变革层面却未能实现革命的预期效果,“革命已经证明,虽然能够推翻传统的政治制度,但却不能改变遍及整个社会的腐败现象”,“陈腐的旧势力绝不只是继续有能力苟延残喘,似乎大有力量卷土重来。”[27](P411)文化传承的惯性致使旧文化依旧充斥于社会之中,“革命以后的若干年里,中国人的政治思想和活动并未远离传统的方式,大部分民众仍然遭受着专制且极端守旧的官僚压迫,他们好像从前一样地服从权威,服从武装势力,服从传统的伦理和政治教条”[28](P10)。
中共早期革命者也意识到了此类问题。与其他革命群体相比,中共早期革命者更为注重在精神、思想、时代变革层面唤醒民众。陈独秀等人曾多次为此撰文,称“吾国专制已久,惟官令是从”,“国家何物,政治何物,所不知也”,“国政变迁,悉委诸政府及党人之手;自身取中立态度,若观对岸之火”[29]。他们甚至敏锐地观察到,革命与平常的人的生活间存在一个隔离带,“当中国存在着君主政体时,人们把政治看作是帝王个人的事情;革命以后,则把政治看作军人个人的事情”[30](P11)。这种情形将会让偌大一国越来越虚弱,如若眼光再放远一点,“此种散沙之国民,投诸国际生存竞争之旋涡,国家之衰亡,不待蓍卜”[31]。由此得出结论,近代中国革命之所以屡屡受挫,其根源恰在于此国民的不醒悟,新型革命话语应该针对这一问题进行回应。
在中共早期革命话语中,唤醒民众还有一个“层次”之分。面对众多社会群体,首先着力要唤醒的当属产业工人。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学说,经济决定政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早期革命者接受了这种观念。在中国革命中,这一逻辑被转化为由经济到政治的革命,“社会革命,简单点说就是改变经济组织的革命。政治革命,简单点说就是改变政治组织的革命”;当前要进行的革命“就是要将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合拢起来干”[32]。这一理论用之于产业工人身上,就被表述为“劳动问题,本是个经济问题,但到劳动者感觉到切肤之痛要起来进行解决的时候,就转成政治问题”[33]。与机器工业紧密相连的产业工人成为首先被唤醒的对象。以此为据,中共早期革命者在传递革命思想时明确提出,因西方资本东进劳工当属社会群体中最苦之众。他们用工人群体的语言深刻论述资本的侵蚀性。他们认为,近代以来西方将机器工业带入中国后,中国劳动力市场发生了变化,中国原本没有产业阶级群体,西方资本入侵后“以国家底威力强迫着和中国做交换”,“强迫着中国开放市场”,“强迫着中国人帮助他们制造资本家底特权。从此以后,中国才发生这一种阶级来”[34]。尽管产业工人整体数量不大,但他们却是苦难最为深重的群体,“劳动者在工银奴隶的状态中,每日做过度的工作,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永远没有知识,永远没有觉悟,永远没有幸福,这是人间极悲惨极痛苦的事情”[35];而且绝大多数劳工“千辛万苦,才能得到那些少的工钱”,“也不过是未冻死未饿死罢了”[36];相比西方社会的工人,中国劳工处境更为不堪,很多时候连“要求一个卖劳力换饭吃的地方都不能得”[37]。
为突显这一问题,中共早期革命话语中引入了“劳工神圣”的概念。这是一种颠覆性的认识,在中国王权文化中“劳心者上,劳力者下”基本成为传统,“中国一般人向来有轻视劳动者的心理,以为他们又无钱,又无知识,又是下等人,必定做不出来什么事”[38]。但中共早期革命者却从根本上否定了这种固有观念,他们借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话语,对产业工人提出“劳动者是万物的创造主,资本、利息、土地、货币都是劳动者创造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东西,都可以主张所有权”;劳工创造了整个社会的物质与财富,“劳动者和神一样,彻夜走动的”,“生产的神的儿子们,正在那里为我们终宵纺织”,并由此得出结论“现在是劳工神圣的时代”[39]。劳工不仅创造了物质财富,而且推进了这个时代的发展,“今后的世界,变成劳工的世界,我们应该用此潮流为使一切人人变成工人的机会”[40]。劳工神圣的概念一方面增强了工人参与革命的信心,另一方面也削减了中国底层社会对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的陌生感,提升了产业工人对革命理念的认同度和接纳度,为他们投身社会革命提供了理论依据。
同样的理论又推演至其他社会群体上,诸如农民、市民、学徒、妇女等。以劳工群体为牵引,其他社会群体相继被唤醒后,新的革命文化氛围必然出现,社会革命的关注点也必然因此而发生转向。以话语阐释“觉醒”的现实价值,是中共早期革命话语表述的一项重要内容。在底层社会群体中,透彻分析生存、劳动价值、劳工神圣等概念,中共革命话语成功地被劳工大众所接纳,也成功地找到了社会共情点和嵌入点。
四、倡导暴力革命与组织化:革命话语中的行动逻辑
尽管赞同革命的呼声已经成为潮流和趋势,但以何种方式达成革命目标却众说纷纭。中国政治变革受到西方议会体制和政党政治的影响,部分思想界、文化界人士认为,共和革命之路可效仿西方,通过政治改良或政党政治来实现社会转型。在一些讨论中,一些人有意识地将暴力运动、武装斗争、流血革命等方式归于非文明之举。比如,康有为就提出“革命之生内乱”的观点,认为流血革命只会带来大规模社会紊乱,转寄希望于“今后之中国革命,尽力于民党之调和而避其轧轹”[41]。同样,极力推崇革命的梁启超也有类似看法,认为当革命一味推崇暴力运动时,其结果必然会“向于激动爆发以进行,其混乱状态之所极”[42];所以“欲为政治革命者,宜以要求而勿以暴动”[43]。作为替换,“秩序的革命”反倒更适合中国革命现状。康、梁的认识显然只关注了问题的一面,现实革命问题不能置于理想化的基石上,在辛亥革命后中国混乱的政治生态下,引入议会制或多党制绝非最优选择,也绝非最佳时机。
对这一问题,中共早期革命者就有相当明确的立场——革命必然需要暴力与流血。这是“俄式革命”的经验所得,也是中共倡导革命的核心观点。在革命话语中引入“暴力革命”的概念是中共话语区别于其他革命话语的重要表现,中共早期革命者也从各种角度明确论证了这个概念的重要性。
首先,从马克思主义革命论来看,斗争与暴力是阶级革命的必然诉求。为说明这一理念,中共早期革命者直接从马克思的论述中找到了支撑,“断然要进行的恐怖政治没有什么姑息”,“要缩短集中旧社会死去的苦恼和新社会诞生的流血的努力,其方法只有一个,便是革命恐怖”。中共早期革命者直言,从马克思此段表述中,“似乎可以看见杀人和流血的惨象,似乎可以听见阶级战争的呐喊声,枪炮声和铁锁声”[44]。
其次,从世界劳工革命既往历程中,中共提出暴力革命的必然性。尽管在世界政治革命中也存在英国式的“调和革命”,日本式的“温情革命”等模式,但它们不适用于底层社会的劳工革命。处于深层压迫下的劳工,如果想要博取一丝权力那都是“流血得来的结果”和“受过献血洗礼”[45]的成就,无论是曾经的法国革命还是当前的俄国革命均是如此。中国劳工革命要想获取自由必须有所付出,“自古到今,所有的国家、政府、国会,都是贵族、资本家、中等社会为他们自己阶级的利益组织的,与劳工平民没有关系”,只有用剧烈革命的手段才能最终“解决劳动自身的困苦”[46]。
再次,从中国劳工现实处境中,中共强调暴力革命的迫切性。中国社会具体实情是存在“大多数只想分配不想生产的国民,只想抢饭不愿作工的社会”,且存在“大多数游手好闲不作工专抢干饭的流氓”[47],温情的社会革命无法带来任何改变。劳工的权力和自由只能靠流血革命换取,“自由者譬如华木,而国民牺牲之血,乃当其灌溉沃润之用”[48]。劳工真正的解放是“靠自己的力量,抗拒冲决”,靠自己的努力“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明来”[49]。由此,中共早期革命者向劳工阶层明确地传递一种信息,中国社会革命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中国的社会革命也必出于流血一途,是无疑的”[50]。
最后,中共提出暴力革命必须实现“组织化”。中共早期革命者在劳工中宣传革命时,明确告诉产业工人,希望通过革命来开创未来,但这个革命不能依靠其他力量,当属劳工本阶层分内之事,“社会革命,完全是无产阶级的事,全靠无产阶级自己觉悟,革命运动才有进展的希望”[51]。但这个巨大社会群体“零散性”的特质也十分突出,需要有人组织与引导。中共早期革命者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提出,“我们若决心用革命的手段打倒资本阶级,非采用权力集中的战术从事阶级斗争不可;因为必须将劳动阶级权力集中起来,才免得中资本阶级各个击破的毒计”[52]。当前能完成这样一个历史任务的革命团体就是新生的中国共产党,“无产阶级革命,应先由有阶级觉悟的工人组织一个共产党作指导人”[53]。组织化的革命才能真正改变劳工的命运,实现革命的诉求。到1922年中共二大召开时,这一认识被进一步提升,被明确表述为“中国共产党为代表中国无产阶级及贫苦农人群众的利益而奋斗的先锋军”[54](P46-47)。
由此,在革命话语中引入“暴力革命”“组织化”等表述,成功地传递了中共革命的行动逻辑,也把中共领导的早期革命与其他革命从本质上区分开来。
五、凸显“主义”:革命话语的政治立场
除了回答为什么要革命以及如何革命、谁来革命外,革命话语还要关注一个重大问题,就是这场革命到底要往何方发展。不同的革命诉求会产生不同的革命归宿,这种归宿感或者说是目标感,正是革命话语能否被社会所接纳的关键。革命话语对“主义”的凸显,明确表达了中共革命的发展方向。
近代以后,随着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对东、西两种文化差异的分析渐成革命表述的“前置话题”。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就两文明发生之效果而论”可谓之“盖相等”[55]。这一观念影响了中共早期革命者,李大钊就曾撰文称东、西文明存在差异,“东方文明主静,西方文明主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就拥有相同的地位,当前的格局是“中国文明之疾病,已达炎热最高度,中国民族之运命,已臻奄奄垂死之期”,而西方文明东进后,东方文明明显“已处于屈败之势”[56]。造就此局势的原因,一方面固在于本国文明故步自封;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现在各文明国中,最重要的事实,就是强盗阶级的存在”,因资本掠夺而产生了“社会上所有的不平,所有的罪恶,所有的痛苦”[57]。西方资本入侵带来的诸多矛盾正是中国革命要解决的问题。
因此,解决社会不公成为中共领导社会革命的关键话语。中共倡导的社会革命,其目标就是致力于消除社会不公。消除的路径可分为三个层面,首先,基础之求为制度变革。“用力量把旧制度推翻,同时用力量把新制度建立起来,社会才有进步”;“倘革命后没有新的制度出现那就只算是捣乱……不配冒用革命这个神圣的名称”[58],新旧制度的区别实际上也是新旧社会的分界。其次,是权利层面的诉求。“社会革命的目的在推倒有阶级有特权的旧社会,组织无阶级无特权是新社会”[59],革命的基础要义是解决因分配不公而产生的阶级鸿沟。最后,实现个体的全面自由。“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全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60],社会革命的终极关怀落在人的自由和解放上。由此可见,中共倡导的革命在建党初期已开始关注从根本层面改变社会结构,革命解决的并非一时一局的问题,更多地是重构社会整体格局,整体变革的完成才能最终实现个体的解放,这是中共构建早期革命话语的一个重要基点。
实现“主义”是社会革命的终极诉求。革命最终还是为了实现主义,在中共早期革命话语的传递中,革命的目标就是通往共产主义社会。对如何实现主义的问题,中共早期革命者表现出了相同的态度,基本是遵循经济决定论,由经济到政治再到社会的逐次演变。他们提出,过去的主义也希望解决社会不均,但“都是理想,不曾建设在社会底经济的事实上面,所以未能成功”[61];而共产党奉行的学说与之不同,“社会主义简直说起来,就是救济经济上不平均主义”[62],渐由社会革命“打破经济的束缚,恢复群众的自由”[63],通过革命实现社会财富合理均衡分配,再由经济的平等获取政治平等,直至实现社会普遍的平等。共产主义更可视为是一种高等社会形态的标准,是“各民族、各依各底历史的精神、现在的境遇;在世界的时代精神笼罩下面造成的各民族特有的理想的世界。”[64]最终,主义将会造就一个新社会,“我们理想的新时代新社会,是诚实的、进步的、积极的、自由的……全社会幸福的”[65]。
至此,中共社会革命话语的核心词汇“反帝斗争”“社会觉醒”“暴力与组织化”“政治主义”基本成型。这些核心话语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逻辑链,其中“反帝”是近代中国社会革命的源点。从反对帝国主义出发,开始让中国革命融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进而开启本国的新式革命;“觉醒”是革命文化的普及手段。通过大规模的社会动员和社会宣传传播革命思想,以此改变传统认识,塑造革命观念,营造有利于实现共产主义的社会氛围;“暴力与组织化”是革命的社会引入点。放弃渐进式、温和式的变革道路,进而追求彻底的政治变革,暴力革命运动让底层群体明晰了政治参与的路径与方式;实现“主义”是社会革命的发展方向。革命不仅仅是为了简单地破坏旧传统与制度,更重要的是要再造新的社会结构和政治规则。依照马克思主义的学说,革命最终是为造就理想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