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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图像到图谱:中国图像文化遗产的生产与保护

2023-04-20柏贵喜杨文超

关键词:图谱文化遗产图像

柏贵喜 杨文超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图像古已有之,诞生于与人类社会物质文化发展密切相关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它是“文化存储媒介和传承载体”[1],同时,作为一种形而上的符号系统,它灌注了人的精神和意志,是人们大量生产并藉以把握和表征世界的一种方式。图像是文化基因的物质表征,是文化赓续的重要载体。这也决定了图像具有独特的遗产属性,即图像本身的文化价值和图像作为记录载体的价值属性。近年来,国内“图像”研究方兴未艾,已从美术史逐渐扩展到哲学、美学、文化研究、文艺理论等方方面面,呈多学科交叉融合、多元深化的总体格局[2]。然而,现有研究忽视了一种现象,即历史上产生的图像也是一种文化遗产。文化遗产凝聚着重要时代信息和文化标识,是传承文化记忆的重要文本和记录,其中图像文化遗产尤为直观、生动。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高度重视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习近平总书记就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多次作出重要指示,为新时代图像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工作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本文通过对图像生产历史及类型的阐释,依据图谱编制对于图像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再生产重要作用的分析,以及对中国古代图谱类型的厘清,提出加强图像文化遗产当代保护与利用的策略,有助于推动以图像文化遗产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对于在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增强文化自信、建设文化强国,具有广泛的社会现实意义与未来指向性。

一、作为文化遗产的图像及其生产:历史、类型

1.中国图像文化遗产的产生和发展。人类很早就“通过图像记录、表达、保存和传播信息,创造系列性视觉符号并产生大量叙事性象征性视觉文化行为”[3]。中国古代图像生产是人们在物质生产与族群繁衍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独特的艺术生产形式。上古即有伏羲画卦、仓颉造字传说。考古发现六七千年前的半坡氏族已在烧制的陶器上刻画符号或图像,这很可能是我国古代“文字起源阶段所产生的一些简单文字”[4]。考古发现所见的动植物纹、人形纹、文字纹等[5]图纹表明,图像表意的功能早在原始社会就已出现。另外,在中国各地发现了大量的岩画,这些岩画部分制作于新石器时代。

夏商周时期,中国图像类型不断增加,表现形式更加多样,出现了我国最早的图谱模型“河图洛书”。河图洛书虽具神秘性质,但对后世图像绘制具有原型意义。汉代始有图著于文献,此首推刘向的《别录》。刘歆《七略》(已佚)撮《别录》之指要,《汉书·艺文志》亦承《别录》之传统作附图或插图[6]。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木兰从军、竹林七贤、孝子图等大量人物故事题材图像。受佛教的影响,此时期亦盛行莲花纹、火焰纹以及佛像、飞天等图像。此时期,另一重要事件是三国时诸葛亮为南中夷人作《图谱》。诸葛亮《图谱》有明显的政治目的,是攻心术的手段之一[7]。隋唐是我国图像文化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期,善于吸收融合外来文化元素,图像题材更加丰富多彩。此时期除传承前代图像外,出现了联珠纹、牡丹纹、宝相纹等新图纹。宋元图像在继承历史传统的基础上,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主要表现为:其一,新图像特别是组合图像的大量出现。如宋代的一年景纹、庆丰收纹等,元代的岁寒三友、八仙、暗八仙、八吉祥等。其二,出现了图谱类典籍,典型者有《营造法式》《蜀锦谱》《耕织图》等。其三,形成了图谱学理论。图谱之学虽发端于南朝齐王俭,但对其系统阐释则归功于宋代郑樵。郑樵著《通志》详论图谱之学并列各类图谱。明代是中国图像文化生产的鼎盛时期,重要成就有《天工开物》《本草纲目》等。清代图像文化生产进一步发展。一是传统工艺以四、八、十数等组合图像系列现象,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为流行,如“表现空间的四方、四海、四宇等;表现时间的四季、四时、四象等”[5]。二是图谱类典籍呈现新特点,出现大量地方事物图谱(1)主要代表有吴其濬的《滇南矿厂图略》和《植物名实图考》。和工艺图谱(2)主要代表有卫杰的《蚕桑萃编》、刘岳云的《格物中法》和方观承的《御制棉花图》等。。

2.中国图像文化生产类型。总体上看,中国历史上的图像与图像对象之间存在像似、指示、规约三种关系[8],对应的图像文化生产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存储文化,以图像本体通过与图像对象之间的“相似”实现文化的存储,形成像似图像;二是延伸文化,生产的图像与对象之间具有其独特的导向意义,实现了文化的延伸,形成指示图像;三是提炼文化,从图像对象中提炼出特定含义,形成特殊且不可破坏的规则与章程,生产出规约图像。

其一,文化存储型图像生产。在文字发明之前,岩画即是人类存储文化的主要手段之一。岩画作为世界的“投影”[9],记录和反映着人类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成就,尤其是在“重现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方面[10],具有无可替代的特殊功能。伊曼纽尔·阿纳蒂认为,岩画“描绘出人类经济的和社会的活动、观点、信仰和实践,对认识人类的精神生活和文化样式提供了无比丰富的资料”[11]。在中国甘、青、蒙、藏、川、滇、黔、桂等地,陆续发现多处新石器时代的岩画。这一时期,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生产活动等内容是岩画创作的母题。内蒙古阴山岩画是北方地区岩画集大成者,岩画符号多表现人物、动物形象以及与之相关的狩猎等生活内容。相较于此,南方地区岩画题材则更显丰富,亦有对村落场景、采集渔猎、宗教仪式等活动的描画。

其二,文化延伸型图像生产。贡布里希曾指出:“语言陈述是为了传达意义,而自然中的事物只能由我们赋予意义。显然,图像在语言和自然万物之间占据着一个奇妙的地位。”[12]在对图像对象描绘的基础上,人们通过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思考,并有效地整合自身已有认知和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所生产图像产生了质的变化,延伸出更为深刻的文化意义。如大汶口文化“刻纹陶尊”上所刻日、月、山形图像,此尊中对三种事物的描绘出现在同一图像之中就超出了仅对其单一事物的表达,延伸出独特的指示意向。传说仓颉因结绳记事之弊而遍访民间记事方法遂创文字,说明早在仓颉之前,中国各地已有象形之字存在。不管是记事之“结绳”,还是象形文字,既能展示出图像对象本体,又能明确示意出图像本身与图像对象之间的关系。《左传》云:“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杜预注:“象所图物,著之于鼎……图鬼神百物之形,使民逆备之。”[13]九鼎具体图像已佚,但从《左传》所记可知,九鼎所铸图像主要是各州山川、形胜、奇物之状,以一鼎象征一州,图像延伸了所描绘事物本身的文化意涵,利用“鬼神百物”图像,使百姓不敢背叛,亦可“使民知神奸”。

其三,文化提炼型图像生产。图像提炼文化“不单单是事物或观念的表现,而且还是自身具有价值和独立意义的具体经验的表现”[14]。如《易经》把阴和阳的概念图像化为“--”与“—”,称之阴爻和阳爻,合为“两仪”。“伏羲仰观俯察,见阴阳有奇偶之数,故画一奇以象阳,画一偶以象阴。”[15]将阴阳形象化提炼为图像,是《易经》的特殊思维方式与表现手法,图像可展现特定的价值和意义的追寻。阴爻和阳爻二图像亦成为八卦和六十四卦的基本图像,对后世图像提炼具有原型意义。

为存储文化而生产的像似图像,为延伸文化而生产的指示图像,为提炼文化而生产的规约图像,是图像文化遗产的重要代表。当然,图像生产方式是多元的,各类图像生产方式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生产出的图像类型亦无明确的界限。通过多维组合的方式协同生产出的图像,能够储存文化,延伸文化意义,并能提炼文化精髓,使得图像与图像对象之间的像似、指示、规约三种关系常有混合。

二、作为图像文化遗产保护与再生产的图谱编制

中国古代文人为学观史以左右图史与图书并置为基本方法,不仅喜制图像,且广集图纹,编制图谱。图谱编制具有重要的功能:一是图像文化再生产的功能。从生产到再生产的过程中,遗产的符号性通过再生产活动得以彰显,这是“一场‘现在’对‘过去’的发掘与利用运动”[16]。在图像文化生产中,存储文化、延伸文化、提炼文化等方式生产出的图像其表达或叙事是片段的。图像集采与归编体现了编撰者对图像意义的再挖掘、再延伸、再提炼,因而是一种文化意义的再生产过程。二是图像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功能。单体图纹在民间往往很容易散佚,而图像集采与归编则可以系统性保存图像资料。中国古代生产的图像浩如烟海,但大多数图像已石沉大海,而流传至今的图像大多保存在古人编制的图谱之中。

中国古代图谱编制体现了聚类与表序两个基本原则与方法,因此,聚类图谱与表序图谱是中国古代图谱最重要的类型,其中表序图谱尤多。除此,尚有难以归类的杂谱等。

1.聚类图谱。主要依据图纹性质相类原则而编制的图谱,一般表现为性质相同或相类的单体图纹结合而成的组图。中国古代多以三、四、六等数字为密码,将多种单体图纹组合编制图谱。如春秋战国时期的二十八宿多见于墓室壁画、漆器彩画、石刻等。汉代以降流行四神纹,隋唐以降则盛行十二生肖纹,此多见于陶塑、铜镜以及民间年画、剪纸、彩塑、石雕、木雕等工艺美术品中[5]210。元代始出现岁寒三友、八吉祥以及八仙、暗八仙等图纹。清代流行在传统工艺品中多以四、八、十等单体纹样组成图谱。

中国古代的药谱也是典型的聚类图谱。编制药谱在明清时期尤为盛行。明代周荣起的《本草图谱》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较为著名。尤其是《本草纲目》绘制的1160幅精美插图,为我们保留了大量的草药图像资料。日本本草学家岩崎常正鉴于李时珍《本草纲目》详于说而略于图,编著《本草图谱》。《本草图谱》载药“凡二千余种”[17],全部手绘彩图,分草、谷、菜等部。中国古代的乐器谱、兵器谱等也属于聚类图谱。如《事林广记》记载的乐器谱就有综合乐器谱[18]169和笛箫谱[18]393。

历史文献中的图录、图说等亦多以图像聚类为编纂原则。汉代的《别录》《汉书·艺文志》等所著图即分为瑞应、人物、舆地等类[6]。南朝齐王俭所作《七志》、梁阮孝绪所作《七录》、宋代郑樵所作《图谱略》,以及明代王圻、王思羲父子编纂的《三才图会》均属此类。如百科式图录类书《三才图会》(又称《三才图说》)共106卷,将所搜之图分为天文、地理、鸟兽等十四门类。每一事物,绘其图像,以文说明,形成图文互证。

2.表序图谱。主要依据事象展开的顺序而编制的图谱,更多地表现为时序图谱。技艺流程(或工序)图谱是最常见的表序图谱。中国古代工序图谱最早可追溯到宋代的《营造法式》(3)先秦时期的《考工记》是中国最早的关于工艺流程的文字谱,因现存文献不见图纹,因而暂不定为图谱。,惜该著图样详于雕作与彩画作,而略于工序。真正意义上的技艺流程图谱则是明代的《天工开物》。该著收录了生产技术一百三十余项,含农业以及机械、制烛、造纸、制盐等,且详列工具的名称、形状、工序。重要的是该书附图123幅,对重要生产技术进行图说。《天工开物》虽无图谱之名,但实为一部典型的工艺流程图谱。始创于南宋,对后世产生重要影响的《耕织图》也是一部典型的工艺流程图谱。此图绘于南宋绍兴年间,后呈送宋高宗,又得吴皇后题词,遂声名鹊起。该著依耕织类别,对主要生产环节依序图绘,其中耕由浸种、耕、耙耨至入仓、祭神,织由浴蚕至剪帛、成衣等各二十余项流程。虽原本及刻石今均已散佚,但后世摹本达56种之多。除宋代的各种摹本外,元初李声的摹本影响较大。元延佑五年(1318年),朝廷司农丞苗好谦纂《栽桑图说》,后将其与《耕织图》(李声摹本)合辑成《农桑图说》,刊行天下。明代《便民图纂》在民间流传颇广,其卷首关于耕织等内容即引用楼璹《耕织图》。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汤若望的学生焦秉贞承康熙谕旨重绘《耕织图》,即以楼氏《耕织图》为底本。康熙皇帝欣然作序,并亲自为每幅图题写七言律诗一首,是为《康熙御制耕织诗图》。后雍正、乾隆二帝皆有敕令画师摹绘《耕织图》并亲自作序,每图题诗。

清代是中国古代工艺流程图谱编制的鼎盛时期,除续编《耕织图》外,比较有代表性的图谱是《御制棉花图》。该著是一套从植棉、管理到纺、织、染的全过程图谱,以乾隆皇帝巡览保定棉行为背景,由直隶总督方观承主持绘刻,含布种、灌溉等图16幅,每图配简要释文和乾隆所题七言诗,康熙所作《木棉赋并序》附于书前。此乃我国古代唯一的棉花图谱专著。

清代工艺流程图谱的另一类代表是《绣谱》和《雪宧绣谱》。清代女刺绣工艺家丁佩所撰的《绣谱》,是中国第一部刺绣专著。该著有择地、选样等六章,分别详述刺绣的环境、选定绣稿、择取材料工具、色彩的特点及用法、刺绣工艺技法、品评刺绣等级品格等问题。《绣谱》一书对中国古代刺绣工艺及特点的总结面面俱到,甚是详尽,其刺绣工艺的实用技法与美学特点,对当下刺绣文化遗产的传承和发展都具有极高的实践价值和现实意义。清末民初,由沈寿口述、张謇笔录整理的《雪宧绣谱》,是中国历史上首部刺绣技法论著。该著分绣备、绣引等八节,尤以针法为要,将苏绣针法体系分为齐针、抢针等18种。该书不仅对各针法具体线条组织形式进行介绍,同时对其实操过程中的疑难之处亦有说明。

表序图谱还表现为武术图谱、棋谱、乐谱等。武术套路图谱主要以图式按武术套路流程演示动作演化、承转,其中戚继光所著《纪效新书》尤为著名。明代另一重要军事著作为茅元仪辑《武备志》。《武备志》是古代军事百科全书,附图738幅,图文并茂,生动形象。值得一提的是,在戚继光《纪效新书》和茅元仪《武备志》的影响下,朝鲜于1790年编纂《武艺图谱通志》(亦称《武艺图谱》或《武艺谱》),其正文主要有兵技总叙、戚茅实事、技艺质疑等,收录有24种兵技,每技均绘有图式。如“双手刀”列有7种图式,“提督剑”列有14种图式等。

棋谱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记述棋局的基本技术和着法演进的图谱,一般用文字表着法,以图述棋式。棋谱多表现为残局,依据着法推演而绘图演势,虽有时并无一着一图,但列图多依着序而定。棋谱主要有围棋谱、象棋谱、五子棋谱等。现存最早的围棋文献是敦煌写本《碁经》。《碁经》写本成书于北周(557-581年)期间,其系统、全面、出色地总结了前贤们千百年来围棋实践的宝贵经验和教训,在“像名(篇)第四”标明古谱“汉图一十三局”[19],说明汉代已出现图式,惜图已失。后世围棋古谱代表者有宋李逸民辑《忘忧清乐集》,所记最古的是“孙策诏吕范弈棋局面”,即所谓“吴图”,为现存最早的棋谱。明代围棋谱有明本元代晏天章、严德甫撰《玄玄棋经》(原名《玄玄集》),陆元宇辑《仙机武库》等。清代是中国围棋全盛时期,名手辈出,著述更多,其中盛大有辑《弈府阳秋》、吴瑞征辑《不古编》、徐星友辑《兼山堂弈谱》等较为知名。

中国古代象棋谱多出现于明清,如现存版本主要有明代的《梦入神机》《百变象棋谱》《适情雅趣》,清代的《韬略元机》《梅花谱》等。《梦入神机》于1949年所见明代残本共载残局棋势285图,后又散佚,现仅存144图[20]。明嘉靖元年(1522年)刊印的《百变象棋谱》,共载棋式70图。《适情雅趣》是现存最早、最系统、最具规模的象棋古谱,原刊于明隆庆四年(1570年),共列残局图式550幅。刊印于明崇祯五年(1632年),由东海朱晋桢辑著的《桔中秘》现存版本较多,其中会文堂本计录棋局137图。

音乐是人类集合声音按照有规律的排列顺序在时间流线中展开的艺术,因而音乐体现了一种时间次序。但音乐并不仅仅表现为时间艺术,当音乐以符号形式或乐谱呈现,即记音高为纵,记节奏为横,纵横组合,就表现了其空间感、图像感。因此,乐谱是一种特殊的图谱。起源于古希腊的五线谱,将时值相异的音符和其他符号标识在五条横向等距平行线上,用以“书写”音乐,形成图谱格式,是典型的音乐图谱。中国最早的乐谱是《礼记·投壶》中以“□”和“○”记录鼓的节奏谱,多用于薛、鲁两国射礼,兼以文字区分薛鼓、鲁鼓之不同。这是中国最早的音乐图谱。可惜中国音乐图谱未获进一步发展,后世形成的工尺谱、减字谱等都是文字谱,而不是图谱。

3.差序图谱。这类图谱具有聚类与表序的双重特征,只是其表序是有差等的顺序,可称为差序图谱。先秦时期的十二章纹即是典型的差序图谱。十二章纹,又称十二(文)章,是帝王或高官礼服所绘绣的日、月、星等十二种纹饰。十二章纹最早出现于舜帝时期。周公旦作《周礼》,以日、月、星三章绘于旗帜,衣服仅用九章纹为定制。同期或更早,图纹多呈单体形式,尽管也有多样图纹并列之情形,但并未形成有逻辑关联的图纹系列或组图。因此,十二章以服饰等级制度为基本逻辑形成图纹体系,是为我国最早的差序图谱。

秦汉以降,历代官服均以图纹呈示差序。如明清两代官服的补子常采用金线和彩丝刺绣,饰于前胸和后背,以标识官品。这种独特标志形成了纹样的系列。补子的纹样既有等级,其所取动物纹又遵循聚类原则,如文官用鸟禽,一至九品分别为仙鹤、锦鸡、孔雀、云雁、白鹇、鹭鹚、氵鸡鶒、黄鹂、鹌鹑,杂职练鹊,风宪官獬廌;武官用走兽,一品、二品狮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5]368。

除服饰纹样外,制度化的雕作纹样也表现了差序性。宋代以降对雕作进行制度化规定,雕作纹样多呈固定组图,形成图谱。如雕混作之制有神仙、飞仙等八品[21]247;雕插写生华之制有牡丹、黄葵等五品[22]248;雕剔地起突卷叶华之制有海石榴、宝牙、宝相三品,“每一叶之上,三卷者为上,两卷者次之,一卷者又次之”[21]248;雕剔地窪叶华之制有海石榴、牡丹等七品[21]249。宋代彩画作纹样种类亦十分繁多,有花草、禽、兽、飞仙等,其纹样品第共分六种,主要为华文有海石榴、宝相华等九品,琐文有琐子、簟文等六品,飞仙之类有飞仙、嫔伽二品,飞禽之类有凤凰、鹦鹉、鸳鸯三品,走兽之类有狮、天马、白象、羚羊四品,云文有吴云、曹云二品[21]267-268。

4.综合图谱。中国古代尚有一些图谱包含非单一的构成元素,而呈现综合性。如三国时诸葛亮为南中夷人作《图谱》。《华阳国志·南中志》曰:“诸葛亮乃为夷作图谱:先画天地、日月、君长、城府;次画神龙,龙生夷,及牛马羊;后画部主吏,乘车幡盖,巡行安恤;又画(夷)牵牛负酒、赍金宝诣之之象,以赐夷。”[22]诸葛亮为夷人所作《图谱》是真正意义上的图之谱,而非图集、图典之类。但诸葛亮所作图谱是一种杂谱或综合谱,既有自然现象,也有人物、动物,还有建筑、车马、事件等。另一综合图谱是《蜀锦谱》。《蜀锦谱》是元朝费著撰述的专著,记述成都锦院的设置、规模、分工、产量等和所产八答晕锦、盘球锦等一百多个名种。《蜀锦谱》只保存谱记,而无存图录,实为憾事。

综而论之,中国古代拥有悠久的图谱治学传统和文化基因,图谱编制和整理具备传承有序的分类办法与内容繁杂的图像资源。但因循守旧的编制办法和传统图谱实践在面对学科转型的新时代要求时,尚显不足:其一,古代的图谱编制实践遵循聚类和表序两种原则,存在明显的单一化取向,只关注时系,而忽视地系。如时系图谱多侧重于工艺流程表序,无法图示事物或事件的历史流变规律。地系图谱的缺失,也屏蔽了历史图像的空间关系。其二,图谱编制方法相对简单,主要以集录为主。其三,宋代郑樵所撰《通志·图谱略》中,提出“图载象,谱载系”[23]405“图谱之学,学术之大者”[23]837等,系统论述图谱之学,其图谱编撰列有当时尚存可见之图谱一百数十种,但遗憾的是,以郑樵为代表的古代图谱学实是图学与谱学的分离,非图之谱学。

三、图像文化遗产的当代保护与利用

十四五规划明确提出:“深入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强化重要文化和自然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系统性保护,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24]文化和旅游部发布的《“十四五”文化和旅游发展规划》要求:“发挥文化遗产在传承中华文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的重要作用,使文化遗产保护成果更多惠及人民群众。”[25]将图像文化遗产融入现代文化体系中,是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促进新时代文化繁荣发展,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应有之义和重要支撑。

近年来,我国图像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工作不断发展并取得了积极成效,如各类图像遗产图录、图集相继出版,一些学者对图像文化深入研究,如韩丛耀主编了四十余卷本《中华图像文化史》,提升了图像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专业性和针对性,这表明人们日益重视图像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但目前图像文化遗产保护与利用尚属起步阶段,图像文化遗产管理体制还不够完善,整理研究不够深入,社会认知程度较低,使得图像文化遗产尚未发挥其应有价值。针对当前图像文化遗产保护与利用现状,笔者提出下述几点建议。

1.建立多元协作机制,推动普查工作。由于图像文化遗产形式、类型千差万别,参与保护传承主体及分工差异较大。应调动主体参与积极性,使各方特长及优势充分发挥。由此,应以文化部门为主,依据“统一规划—协同行动”主要原则,明确整体性问题(如国家级长期规划、分级标准等),确定图像文化遗产保护大方向,鼓励各参与主体结合自身优势、图像文化遗产不同特点等,厘定各主体具体工作的关系,创建多元主体协作模式。同时,推动实施中华图像文化遗产普查工程,落实普查成果的梳理认定和保存。以“中华文化资源普查工程”为范例,对图像文化遗产普查工作的划区块、分层次、厘要素进行统筹规划,制定“图像文化遗产资源分类、调查与评价”准则,编定并颁行“图像文化遗产普查工作手册”,为未来大规模、大纵深普查确立工作纲领与操作指南,科学地认定、定级、建账、建档,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国家—省—市—县的立体图像文化遗产保护体系,确保科学有序地采集图像文化遗产资源相关数据。

2.推动图像文化遗产数字化转型。正如海德格尔所预言的“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26]。当今时代已进入了“图像时代”,图像文化遗产亟需综合利用数字理论、方法与技术,实现从物理模态到数字模态的改变,为党、政、产、学、研及公共服务提供各类数字利用和服务。建设中国图像文化遗产数字博物馆,积极促成数字博物馆和图像文化遗产普查相关机构通力协作。在图像文化遗产数字化之前,数字博物馆以专业化的管理视角,帮助普查机构制定规范科学的数字化策略,为数字资源生成、储存、转接等提出专业指导意见,并主导制定采集标准和流程规范,充分发挥数字博物馆保存人类文化遗产的职能作用。如故宫博物院数字文物库已累计发布25大类的藏品、8.3万件套文物的高清影像,使文物图像数字化与文物实物相映照,成为向公众提供藏品图像数字资源服务的重要窗口。数字人文科研团队需对图像文化遗产进行横向整合、纵深挖掘,打破图像文化遗产数据的时空藩篱,将分散片段串联起来,实现数据的多元采集,将各类数据汇集到专门的数据池中,进行数据分类、分级精细化梳理,促进智能数据库和共享云平台建设,及时为公众呈现最新图像文化遗产数字化成果,积极构建数字图像文化遗产和公众之间的对接机制。

3.强化图像文化遗产整理研究。全面加强图像文化遗产的整理研究,在传统图谱学的基础上,努力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图谱学。图像文化遗产蕴含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地域特征、不同知识领域的各类信息,涉及天文、地理、医药、农业、手工业、民俗等诸多方面知识,需要图像学、民俗学、历史学等多学科交叉协同研究。以多元化学科视角,采纳不同学界建议,对图像文化遗产的底蕴挖掘、价值阐释与活化利用进行跨学科探讨、跨门类研究。在此过程中,要确立文化部门的中心统筹地位,有效协调其他机构、部门,引导相关学科的专业人才积极参与,并给予更多鼓励和支持,建立健全图像文化遗产研究与传承保护的长效工作机制。尤其是借助建立在现代科学技术基础之上的生物基因图谱、知识图谱、地学信息图谱[27]等多种编制方法,突破传统图谱编制的单一化倾向,深入阐释图像文化遗产蕴含的中华文化精神和时代价值,扎实推进当代图谱学发展。要深化对少数民族题材和民族地区图像文化遗产的挖掘、整理与研究。《(乾隆)皇清职贡图》《百苗图》《畲族祖图》等民族图像文化遗产,内容涉及各民族经济生产、文化风貌诸情形,其中对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实有详实记录和生动描绘,是展现中华民族交流交往交融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载体和生动素材,对其挖掘、整理与研究可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重要文化动力。

4.激活公众认知,构建当代利用新格局。当前公众对图像文化遗产认知有限,应依托相关高校、社会组织、科研机构等,通过网络、广播电视、书籍等媒介,采用开发网络应用平台、出品广电节目、采编科普读本等具体举措,不仅使社会公众成为图像文化遗产的信息来源,同时也能成为图像文化遗产保护利用的服务受众,使得我国图像文化遗产保护利用社会化工作良性循环。如可利用乐谱、兵器谱等结合当代音乐、武术等,制作相关电视剧、电影、纪录片、音乐、综艺节目等;结合《本草图谱》《植物名实图考》与实物对比拍摄纪录片、短视频;根据《耕织图》《御制棉花图》等,打造相关的农耕文化遗产博物馆、主题展览、主题公园,开发图像文化创意商品(主要包括图像创意旅游商品、创意工艺美术品两大类)、图像文化创意旅游等。由此培育图像文化产业,提升图像文化遗产的经济驱动力,构建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的图像文化遗产当代利用新格局。

结语

中国古代的图像生产、图谱编制具有重要的理论与实践价值。其一,以图证史的资料与方法论价值。中国古代的图谱编制保留了大量的图像资料,不仅传承了大量的图像文化遗产,而且为我们理解中华文明历史和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提供了可资利用的具象素材。其二,助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海外传播。中国古代的图像生产与图谱编制有利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输出,并深刻地影响到亚洲许多国家和西方社会。德国工艺史家雷德侯认为:“从18世纪开始,一些有关瓷器生产的图谱传到了欧洲。欧洲的商人甚至委托中国工匠绘制这样的图谱,他们肯定希望从中了解瓷器生产过程的奥妙所在。”[28]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图谱便捷的方式,对亚洲许多国家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如日本在中国《本草图谱》和《本草纲目》的影响下编制成《本草图谱》,朝鲜在戚继光《纪效新书》和茅元仪《武备志》的影响下编制成《武艺图谱》,便是明证。其三,中国古代的图像生产、图谱编制也为当下新图谱学的发展奠定了一定基础。同时,在图像文化遗产当代保护与利用中,采取建立多元协作机制,开展普查工作,推动图像文化遗产数字化转型,强化图像文化遗产整理研究,激活公众认知,构建当代利用新格局等措施,让图像文化遗产发挥应有价值,这在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中华文化影响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等方面,有其独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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