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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相好人坏人

2023-04-20禹风

湖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胖头鱼小囡姆妈

禹风

后生了二十年,没轮到敲锅子拍盆灭麻雀,小笙越想越没劲,如此大的闹猛,没轧上!

上海滩鳞次栉比的青瓦石库门房子,麻雀滚瓦檐,小头小眼睛的,竟敢俯瞰弄堂里风云。

小笙端起弹皮弓瞄,只可惜眼火差,好端端烂泥丸子弹出去,炸得瓦头一摊摊黄泥粉,从来打不着鸟。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课本上的闲话蛮可以活学活用。小笙观察多日,一时硬气,从二楼露台的女儿墙翻出去,两手臂紧捞梧桐树粗枝,屏牢想吐的冲动,低头看男女行人在江宁路人行道上走,男人青头皮,女人头像狐皮帽……他一脚踏实老树杈,伸手掏了麻雀窝,一手心的麻花小蛋。

小笙养成一个习惯,只要没劲透了,就趴自家东窗窗台望洋眼。往东南边看马路,长辫子电车哐里哐当按时经过;往北看,是寿小刚家南窗,寿家屋檐口就立了一长排褐背灰肚皮麻雀,叽里咕噜评论楼里每户人家,还跳跳蹦蹦。小笙有一趟手痒,竖起弹皮弓往寿家屋檐高头打,打得麻雀一歇歇跳左一歇歇滚右,叽叽叽,嘁嘁喳。寿小刚啪一记开窗,一根粗手指头指小笙,两只牛眼乌珠瞪到落出来。

二楼22室章俊跟小笙同岁,小笙到露台上集合认他当司令的小赤佬们训话,章俊觍着小白脸,笑嘻嘻上露台来看。看过不买账,讲怪话破坏现场气氛。

他自己撞在小笙枪口上了。

小笙一把拉牢章俊,宣布跟他对开(单挑)。章俊急吼拉吼,想推开小笙,讲除非你自愿当我警卫员,我没空跟你一道白相(玩)。

小笙一拳打中小白脸,当场打得章俊鼻头开花。章俊一软,坐倒,赖水门汀地上,捂鼻头骂人,声音沙沙,血从指头缝汪出,脏兮兮的红。章俊伸手,像女人一样拿手指甲掐小笙手背,掐破了好几块皮,小血花水汪汪……

小笙晓得在劫难逃,楼里欢喜管闲事的大人先要来促狭了。

不过,实情有点戏剧性:章俊的阿爸姆妈出场了。

夫妻俩穿起拆掉了红领章的旧军装,弄得至今还没复员一样,跑小笙屋里来告状讨说法。

一记头剧情翻转:各家各户暗地里夸小笙这小囡有种,敢打章家的小赤佬。

更多小囡投奔小笙,跟牢他白相。有了足够大的队伍,终于也可以像大弄堂的小赤佬们,开始白相好人坏人。

“好人坏人”这个游戏,大家懂的,就是有人演好人,有人演坏人。

游戏么,妙就妙在呒没人愿意演坏人。

楼里这堆小囡,像吃白水泡饭想盐渍青萝卜,想方设法拱人出来演坏人。

坏人么,必将充当好人下饭的酱菜。

当指挥楼里小囡的混世魔王,小笙想自己非偶然,否则为啥不是寿小刚,也轮不到章俊?

小笙看小说看得早,从《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外加莫应丰的《小兵闯大山》开读,到了这一年,他又读完了《水浒传》跟《西游记》。楼里、弄堂里甚至小笙就读的学堂里,肯定没小囡比他读多闲书。

闲书读多,小笙便生一颗公平心。他觉得孙悟空做得不道地,本该对猪八戒再好点,把沙和尚也当桩事体。至于对唐僧,这只猢狲倒过于服帖了。

总而言之,白相好人坏人,小笙不想随心所欲叫人无缘无故演坏人,要有充分理由,叫被拱出来吃苦头的人,无论男小囡女小囡,个个心服口服。

演坏人的倒霉,当然是要吃苦头。好人么永远人多势众,平常辰光熬卵(忍)了,碍于种种约束,不好顺心遂意动手打人,现在既然白相游戏,凡事免责,还客气点啥?

白相好人坏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嘻嘻。

小笙作为众小囡心甘情愿推举的司令,有权永远做好人,不可能演坏人。同时,作为司令,小笙可以随心裁决,呒没人同他分享权威或要求轮流坐庄。小笙年纪虽小,晓得只有明察秋毫赏罚分明,游戏才白相得下去,白相到天荒地老。否则,难免这堆小囡有朝一日造反。

南京西路江宁路这一带,其他弄堂哪能白相好人坏人的,小笙不十分清爽,偶尔从小学同学边头听点风声。据讲有些野小驹白相得疯,演坏人辰光被好人欺负,记了仇,轮到自家当好人就乱报复。

小笙认为,白相风靡上海滩的好人坏人游戏必须符合此地“上只角”小囡身份,不允许荒腔走板。

“司令,司令,快点,快点,有白戏看!”二楼18室极瘦细的黄小弟从摆满煤球炉子的走道里疾奔至小笙屋里门口,“露台上有白戏!章俊阿妹脱了汗衫,赤膊哇哇哭。章俊要请阿妹吃生活(揍她)!”

小笙开天辟地第一趟听这种荒唐事体。章俊阿妹大概八九岁,本楼女小囡里眼睛最大,天天眼泪汪汪可怜巴巴。

小笙讲黄小弟你等一等。小笙从五斗橱抽屉翻出阿爸的旧皮带,这皮带有个铜扣头,带青蓝钢铁光泽,蛮有权威感。小笙把皮带扎到腰里,太长的一头只好扭转来,像绳子一样插进皮带跟衣裳之间。小笙虽穿背心短裤,但有了铜扣头皮带,就像孙悟空带了金箍棒,心里踏实。

小笙让黄小弟一家家去通知“自己人”上露台,他特意放慢脚步,不急了跑上去。

事实上小笙到了上下楼梯转角,打定主意先不上露台了。他抓牢露台铁梯扶手,往下看一看水台:下午这辰光,水台上没人。

男女小囡听黄小弟通知,个个疾奔倒履来看白戏,面上有莫名的兴奋好奇。

小笙一直等到露台上热闹稍停,才摸摸皮带的铜扣头,不紧不慢上露台。

老楼的露台真是个开敞好所在啊,差不多就是孙悟空踊身一跃跳过瀑布发现的水帘洞敞口:一方曠地,别有洞天。

它是个长方形平台,面积接近一百五十个平方米,南面连屋顶,瓦片逐浪上排。其他三面围一米二十高的女儿墙。东边墙外是江宁路,路边法国梧桐排队。北面跟西面,可眺望弄堂里其他楼房的屋顶跟阳台。

女儿墙上下放满花盆,各色花卉一年四季轮流开花,招来蝴蝶蜜蜂蜻蜓天牛金龟子放屁虫磕头虫及五颜六色的苍蝇,花盆下常住西瓜虫和蚯蚓……还有几只倒扣的鸡笼子。

小笙看章俊,章俊面有愠色;小笙再看章家小妹,小姑娘已穿回了白汗衫,龌龊手揩揩眼泪。小笙叹口气,决心要过问一下这桩已传开的事体,也给章俊这厮一个机会。

小笙问章家小妹为啥哭,啥人欺负人,尽管讲。

小姑娘一听,放下揩眼泪的龌龊手,朝她阿哥一指:“是章俊欺负我。”

章俊一碍,小白脸生朵红花,气得手抖:“我是阿哥,你寻外人一道搞我?当心我告诉姆妈阿爸,上家法!”

小笙还没插嘴,章家小妹“呜”一声又哭,手背蒙牢眼睛。

所有小囡侪聚拢看戏,看得莫名其妙目瞪口呆,讲不出闲话,也不敢讲话。小笙叹口气,松开阿爸的皮带,解下来,拿手里,铜扣头往左手手心里敲敲。

他斜睨章俊,却问他阿妹:“章家小妹,你是不是一向跟阿拉一道白相,认我当司令的?”

章家小妹豁开指缝,从指缝里看小笙,也从指缝看她阿哥,点点头:“司令,有人欺负我。”

“我晓得。”小笙看看章俊,章俊一面孔不耐烦,他必定齁势(气恼),亲阿妹不亲了。

“章俊,喏,当大家面,阿拉邀请你一道白相好人坏人。我意思,凡我在,你当大家的副司令;碰到我去亲戚屋里住两天,你就代理总司令。哪能,阿好?”

楼里小囡齐刷刷看章俊,想看清小笙照顾他面子,他要不要。

章俊呒没马上露相,他闷闷不讲话,不过也呒没扬长而去。

黄小弟懂经,细小同虾米的他突然左右摆手臂走来,豁胖:“副司令么,阿拉侪想当的,今朝让给你,但不能便宜你,你定贯要演一趟坏人!”

章家小妹欢呼,泪痕还湿面孔,跳腳喊:“哦,章俊当坏人,我当好人!”

小笙替章俊这狗才急:人要真有自尊心,早该大骂而去,还留落此地做啥?

小笙代替他回黄小弟:“就这样子办吧。章俊当坏人,黄小弟么,既然出了坏主意,也演坏人陪一陪。其他人当好人。”

黄小弟还来不及抗议,蛮多小囡已笑嘻嘻冲来推搡他。他们不敢惹暧昧不明的章俊,想先在黄小弟身上行使好人的权力。

登时寻来一根侯家姆妈绑花枝的细绳子,不由分说倒背了黄小弟手臂,绑起来。

小笙踢其中一个人屁股:“轻点!白相好人坏人呀,他又不是真坏人。绑这般紧,是想弄痛他?”

黄小弟大喊:“司令,他们要报复我,我坦白,我跟他们之间有一根棒冰的纠纷!”

章俊怡然自得抱臂膀看天,却不走开。小笙想想《水浒传》里宋江,觉得按书里那套路,手下早该将章俊这厮绑得结结实实如秋天的大闸蟹,由演宋江的来亲解其缚。现在他无缚可解,英雄无用武之地。

还好章家小妹气得跳脚:“绑错了,黄小弟又没欺负我!”她指指阿哥:“绑章俊!”

章俊气到发昏,小笙心想这一记他必要甩手走了,从露台下去,鼻头里说不定冷哼一哼。

若能如此这般,还自己留点面子。

只见这章俊仰起头,冷冷问他自家阿妹:“喂,既然我当副司令了,还敢绑我?”

小笙听见,心里真别扭,有点想开口笑,但一旦开了口,准定合不拢。

这只赤佬,老老贱!

小笙吼一声,指定章俊:“他是坏人,大家一道上!”

章俊猛一跳,看小笙一眼,那眼光叫小笙觉得捉牢了一只大老鼠。

黄小弟挣脱了绑他的烂绳,第一个扑到章俊面前。别看他身子细小,他朝茫然无措的章俊裆里猛拱一膝盖。章俊哦哟一声,手捂裤裆弯下腰,小白脸皱成一团。

登时,男好人们蜂拥而上,揿牢章俊肩架朝下压,将他推得跪在小笙面前。凡好人,侪上去面无表情打冷拳,还有个像女人一样揪了几揪章俊头发。女小囡们哦哟哟喊。

小笙讲可以了可以了,这是白相游戏,你们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坏人你服帖不服帖?”小笙模仿电影里那些当头头的人,“阿拉给出路的,但必要先认罪。”

“滚你妈的蛋。”章俊竭力想立直,他瞪小笙,说普通话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小笙被他如此一骂,心重重地不适意了。人家如果真不服帖,那这游戏就没意思,不会再有游戏带给人的快感。

他叹气,只听黄小弟喊:“坏人太猖狂,覅让章俊跑了!”

一堆好人男小囡围紧一个章俊,掰大腿的掰大腿,扯臂把的扯臂把,登时像蚂蚁扛蜻蜓将他弄松,往地上一压,揿牢了。

小笙说章家小妹:“不是他欺负你么,你不白相好人坏人了?你现在不单是好人,还是被害人,想哪能办侪可以。”

章家小妹面孔发白,凑过去看看被揿翻地上的阿哥:“轻点,轻点!他有哮喘病的,发作起来要闷死的!”

小笙走过去看一眼章俊,这厮有点眼睁睁,茫然,但还不至于喘不上气,小笙松了心。

“章家小妹,气顺了伐?阿拉帮你白相好人坏人,现在他是坏人,你是好人。”黄小弟提醒章俊阿妹。

章家小妹抱自己手臂,瑟缩后退,她看看地上阿哥,抬头对小笙讲:“我不想打他,够了。”

小笙心又别扭了,他等的实在是小妹控诉阿哥的好戏呀。

不过他也如释重负,他一直担忧章家爷娘再次寻上门来。他头脑发烫,眼前事浮起来,喉头恶心。小笙又想起刚读不久的水浒,梁山泊里最会白相好人坏人游戏的是宋江,现在到了“亲解其缚”的最后关头,不好再拖延了。

他推开众人,伸手想将章俊从地上拉起。黄小弟还死死用膝盖压牢章俊胸脯,小笙猛拍小弟额头:“放开啦,放开他啦!”

他拉章俊,章俊还想赖地上。小笙暗骂这厮不知趣,猛用吃奶力气,把章俊拉得半起。黄小弟绕到章俊背后,兜屁股给了一脚,倒把章俊踢直了腰。

小笙举左手,让露台上男女小囡静一静,小笙讲:“今朝白相好人坏人到此结束。大家打也打了,不要让我讲话不算数。从今天起,章俊就是楼里的副司令,除了我比他大,其他人包括黄小弟侪要服帖他。”

章俊摸摸鼻头,看自己的沙鼻头是不是又流血,不过这趟还好:黄小弟不嫉妒他小白脸,没特意往他面上抡拳头。

章俊冷笑了一声。

小笙面上顿时浮现嘲讽:“章副司令,来训话。”

章俊摇摇头,不肯对大家发话。他指定自家阿妹:“吃里扒外,今朝夜里看我收拾你!”

他故意大摇大摆走到露台铁梯口,回头讲:“下趟白相好人坏人,我是好人,今朝打过我的全部演坏人。我记得每一记拳头,到辰光,别当狗熊。”

章家小妹哭丧面孔,小笙大声讲:“章家小妹,你担心啥!你的阿哥是寻落场势,讲讲漂亮话。他今晚不敢惹你的,不信等着看好了。我是司令,我揿得牢你阿哥哦。”

寿小刚屋里厢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亲眷小囡,暂时住落寿家。

两个小囡据说从浙江小镇来的,穿的衣裳同上海这边有点不一样。具体哪能不一样?就是有点臃肿咯,有点像布头的筒子,套他们身上……对了,就是衣裳没腰身。

楼里小囡一道到露台白相,两个衣裳没腰身的小囡也兴冲冲跑来,呒没拿自己当陌生人。

大家白相好人坏人,这两个也自动站队到好人堆里,笑嘻嘻咬大拇指,看好人们联合起来弄松坏人。好人请坏人吃生活辰光,这矮头矮脑一对兄妹宝货虽没上前打冷拳,却笑得前俯后仰。

一开始小笙司令没讲啥,假装没看见这对宝货。后来大家侪看不下去,黄小弟上前请他们两个走开,那阿哥牵牢阿妹手,一对肥爪子攥一起,拧歪头颈,盘来盘去,就是不肯走。大家一白相游戏,兄妹两个又笑得狠,像买过票的,笃定看滑稽戏。

小笙想想,講普通话:“喂,你们到底是谁?要和我们一起游戏,终归得讲点规矩。”

不过,他一样失望了,那个男小囡笑嘻嘻咬大拇指,像小笙不是问他。他阿妹更把拳头塞进自己嘴,咕哝“司令,嘻嘻,嘻嘻,司令”,就像小笙是个小丑。

一时间小笙有点头昏。还好新任副司令章俊排众而出。章俊走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囡面前,伸手撩了男的一记头塌:“喂,装白痴?三分钟里头滚蛋!”

戆大不戆,男小囡大概看出点苗头,立刻拉牢阿妹手,一溜烟跑楼梯下去了。

吃过晚饭,阿爸到露台浇花,姆妈去水台上汰衣裳。小笙趴了床上,枕头垫胸口,喜滋滋看阿爸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说唐》。

正得趣,门口有奇怪声音,他一抬头,吓一大跳。

只见两只滚在地上的人头,朝天翻白眼,红舌头伸嘴巴外面。啥鬼?他跳起来,陡生程咬金之勇,捞过一只放番茄的海碗,要朝鬼怪敲下去。却见寿小刚家那对宝货从地上跳起,嘻嘻笑,手拉手跑过走道,跑回寿小刚屋里去了。

小笙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恼。他只晓得好人坏人。好人之外是坏人,坏人之外是好人。可寿小刚屋里这两个小囡奇哉怪也,呒没办法用好人坏人归类。

正苦恼分类学,门口又出怪声。一男一女白相出味道,又来了。

兄妹两家头伏在门外地上,匍匐朝门里探头,像对小狗,兽性地望小笙,喉咙里发出“司令”两个音节,笑得喘不过气。小笙抄起身边橘子朝男小囡头上掼过去,虽打中额头,没想到他捡起橘子,立刻剥了橘子皮,跟阿妹分而食之,连连咂嘴巴。

啊,实在没见过这种!

小笙一下子解决了分类问题:这两位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板定是野地里狐貉变了人形。

小笙倒吸一口冷气,白相好人坏人要破一回例了。好人坏人必须先联合起来,将人形兽类解决掉!

不过,打狗要看主人面的。寿小刚人高马大脾气暴,惹了寿小刚,蛮可能吃不了兜了走。小笙趴自己东窗上,一歇歇朝马路望望,一歇歇转过来看看寿小刚家排窗。突然他盯牢瓦檐上一排麻雀“哦”一声:对了呀!那两个囡不是狐貉变的,是麻雀精呀!

你看,无论体形眼神行为举止,不就是两只雌雄麻雀精吗?哦哟,要当心!

小笙吩咐黄小弟去约章俊露台上见面。黄小弟嗤一声:“做啥照顾章俊面子?他那个副司令,不过是块吊牌,就像夜壶印品牌,搞笑而已。”

小笙笑了,他蛮满意手边有黄小弟,黄小弟白相好人坏人是骑中间,可以当好人,更会演坏人,收放自如。小笙讲:“小弟,阿拉请章副司令吃一只实心糯米宁波大汤圆,阿好?”

章俊让小笙和黄小弟在露台上等,迟迟不来。黄小弟不谈寿小刚屋里亲眷小囡,他只熬卵章俊一个。黄小弟的意思,白相大部队游戏寻章俊来,平时小白相么,还是老人马贴心。小笙比黄小弟有气派,小笙讲阿拉要给章副司令一点辰光,给他多点机会。

章俊摇肩上露台,手里托一堆冷饮,仔细看:一根可可雪糕,一根赤豆棒冰,另一根是断了柄的赤豆棒冰。

他一点也不殷勤,手朝前一摊,明摆请客,不过,他不分配,请两位自己选吧。

小笙想雪糕八分一根,棒冰四分一根,断了柄的棒冰只值三分钱。

自己该挑哪个?

看不出他动脑筋,该当他先选。他拿起没断的赤豆棒冰:“我欢喜吃赤豆!谢谢!”

黄小弟气呼呼伸手要拿断棒冰,断棒冰必须捧牢包装纸头吃,吃起来一副戆逼样,他没得选。

可章俊出手挡了他。章俊捏牢黄小弟的手,放小弟的手到可可雪糕上,他自己拿了断棒冰。

三个人立了红色跟紫色的凤仙花边上,稀里梭罗吃冷饮,适意!

吃好冷饮就谈谈寿小刚屋里一对宝货,小笙讲:“主要他们不懂阿拉的规矩,好像又听不进。”

“这有啥犯难呢?”小白脸章俊抬头,斜四十五度角看云,“白相好人坏人,请他们两个当一趟坏人,不就好了么!”

“副司令狠!”黄小弟笑得很坏,对章俊翘大拇指。

白相好人坏人,上海滩所有小囡侪白相过,是风靡全部石库门房子跟老式及新式里弄的游戏。假使仔细推敲,跟几部电影多少有点关联,譬如跟《闪闪的红星》就蛮有关系:好人自然是潘冬子,坏人必须是胡汉三。

所有小囡侪被各自学校或幼儿园组织到平安电影院或西海电影院看过《闪闪的红星》了,人人会哼唱“红星闪闪放光彩……”

条件好的人家自有九寸黑白电视机,打开电视机,几乎每礼拜反复放这个电影,赛过电影就是生活本身,可以一礼拜一礼拜重复并延续下去,又好比关掉的教堂里从前牧师反复讲圣经。小囡们看这个电影,每次看出有新变化,寻到新重点。

小笙阿爸并不反对小笙白相好人坏人,他看过小笙白相这游戏,就像看小笙白相老鹰捉小鸡,没啥区别。小囡轧道,无非散散心嘛。

不过章俊爷娘就没这般好讲话,章俊为入伙当了一趟坏人,被他阿妹告诉爷娘,据说章俊姆妈请章俊吃一记大头耳光:“坏人就是胡汉三之类土豪劣绅,是你章俊去当的么!你的爷娘是复员军人,是复员的解放军,放进电影里去就相当于红军。全部是好人!”

小笙想起章俊姆妈眼睛又大又亮,平常挺起胸脯不苟言笑,不由得扑哧笑了。

黄小弟的阿爸就是章俊姆妈指明的坏人,且是四类分子里最令人不屑的“坏分子”。

大概永远该黄小弟演坏人。

黄小弟反感演坏人,有一个原因是为他姆妈。黄小弟姆妈当过小学老师的,看见他演坏人,板要冒眼泪的,拿鞋底刮他。

小笙当然记得那一个阳光刺眼的下半天。

盛夏已过,侯家姆妈种的枸杞不再开满小紫花,结出了一藤藤绿里泛红的枸杞果。蜻蜓落枸杞藤翻出女儿墙的垂枝上,栖息。

几乎全楼白相好人坏人的男女小囡侪到齐,女小囡围一圈看章俊阿妹刻的花样,是电影《奇袭》的镜头,志愿军战士们扑雪地里摆开各种姿势。章俊阿妹讲阿拉阿爸去过朝鲜打过仗。

章俊有意在铁梯口走来走去,手里挥舞从侯家姆妈枸杞上折下的一枝,亮晶晶不成熟的枸杞果还没意识到自己夭折的命运,在辉煌阳光里各自散射宝石般光泽。

不晓得为啥,小笙双臂一撑,身体朝上一耸,半空里转身,坐到了露台跟屋瓦间的水门汀矮墙高头,低头看露台上男女小囡。

寿小刚屋里一对宝货早听见了动静,现在坐不牢了,腾腾腾攀上铁梯来。男小囡在前,女小囡紧跟他屁股后头。不懂到底为啥,他两个总白相那一套:同时在铁梯口探头,只露两只脑瓜,黑眼珠滴溜溜乱转,怪笑,看整个露台的人。

章俊将枸杞枝条轻搁到男小囡头顶,扬起来,像要打下去,却又再次轻搁他头顶:“喂,上来一道白相吧。你们两个反正看过阿拉白相了。”

两只矮冬瓜滚翻上露台,笑容满面。终于,大家听见了一种奇特口音,男小囡老吃老做地讲:“我们来玩,我们两个是好人。”

“倒会占便宜。”小笙忍俊不禁,在矮墙上坐着就笑了。他一起身,沿矮墙走到东边女儿墙,墙外是法桐的树冠,树下江宁路。

他伸手折断一枝法桐,直直茎干上密密绿掌大叶子,沉甸甸,拿手里像一种武器。不过,小笙认为到了自己手里,此刻树枝充当权杖。

章俊、小笙的眼神会了会,章俊不动声色点点头:“好啊,好啊,你两个当好人,那么,该谁演坏人呢?”

“他!”男小囡朝黄小弟直直指过去,黄小弟吓一跳:“咦,只赤佬,瞄牢你老子?”

“他!”那个配套的胖女小囡竟伸手朝小笙一指,神情憎恶,翻个大白眼。

还没等这表情定型,章俊手里枸杞条子已轻轻“啪”一声抽在女小囡白胖面颊上:“喂,你指谁呀?司令也是你可以乱指的么?”

女小囡硬气,没哭也没叫,她右手捂面孔,呆呆看阿哥。兄妹俩各伸手,又拉一起,不作声了。

章俊讲,好吧,还是请黄小弟演一趟坏人吧,有经验的人演得好,让不懂的人懂多点。黄小弟哇哇抗议,大家笑。

小笙坐矮墙上讲:“小弟教教人家哪能白相好人坏人。大家也不好老是打相打,總归来点样板戏看看。”

黄小弟笑了,拍拍自己并没穿的大褂袖子,朝女小囡们喊:“交租了,交租了,你们这些懒胚子!春天赊去五斗米,秋天不记得还利息!”

章俊阿妹嘴尖舌利:“你个黑心老地主,把我们穷人不当人哪!”

大家哈哈笑,一拥齐上,伸扫荡腿,轻车熟路将黄小弟掀翻水门汀地上。有人勾勾他下巴,有人拉拉他招风耳朵,有人按住他挠他痒痒……通常楼里小囡就这样子对待坏人了,坏人也不至于哭哭啼啼寻人家家长告状,不用治跌打损伤。

小笙笑嘻嘻看黄小弟演主角,手里法桐枝条挥起,“啪”地打下去,就地矮墙沿上打晕一只大麻皮灰苍蝇。

说时迟,那时快,情形不对。

只见寿小刚家一对宝货突然冲上去,推开旁人,对牢还仰在水门汀地上的黄小弟狠狠踢屁股。不但男小囡下脚狠,女小囡更疯,她突然对牢黄小弟的腰狠踢一脚,黄小弟惨叫一声!

小笙从矮墙高头跳下来,跑过去。那两只麻雀精逢到报复人类的机会,一毫不肯放过,还在对黄小弟拳打脚踢。

小笙一把揪牢男小囡头发,将他拉得头仰起,拖到旁边。黄小弟已立起,打了女小囡一记不重的耳光,嘴巴骂骂咧咧。女小囡逃开,拉牢她兄弟的手。

小笙讲阿拉白相好人坏人许多辰光,从来还没人下过重手!

哪能讲?黄小弟拉起衣裳请大家看,腰眼里红红的一块。

章俊跑前来,推开黄小弟,也轻推一把小笙。

他手指寿小刚家一对宝货:“你们闯祸了,现在你们打伤了人,要去坐牢了。家里肯定回不去啦,如果叫你们大表哥寿小刚来出头,连他一道去坐牢。”

好个章俊,转身对他阿妹讲:“去,军装帮我拿来。”

寿小刚屋里一对宝货眼睛水溜溜,特别会看风势,乘大家不注意,扭头就走,要下铁梯。

章俊出手敏捷,追过去捉牢两只麻雀精的衣领,不让走。黄小弟的相好兄弟们涌上,硬筋拖一男一女回到露台中央。

章俊像召开军事法庭,穿上已改小的他阿爸的旧军装,还戴起一顶无星军帽,厉声喊:“把打人的人带上来。”

他自作主张将寿小刚家这两个打人的家伙判为“永久性坏人”,凡今后参与白相好人坏人,永远只许演坏人,因为这两个是真坏啊。

现在,继续白相好人坏人!

大家侪当好人了,仅兄妹这两个算坏人。

小笙又坐回矮墙上,他忍不住关照一句:“做游戏,不许真打人!”

“慢,”章俊看看被判为坏人的这两个,只见女的握着男的手,肩并肩立了一道,简直像连体的一对,“免得你两个回去寿家说我欺负人,这样,小姑娘你当好人!”

小笙张开嘴巴合不拢,他看见章副司令当起了导演。

黄小弟跟小兄弟们将男小囡揿到地上。章俊对踢了黄小弟的女小囡讲:“你踢呀,踢呀。踢了坏人,我们就放开他。”

女小囡急得像只落在猪笼草花盘外的蜂子,原地兜圈。她一来不肯踢自己兄弟,二来也没办法让黄小弟放她兄弟起来。黄小弟憋闷气,一路拖她的兄弟到一摊鸡屎边,揿他面孔去屎边,嘴唇皮离鸡屎只一只鸡蛋的距离。

章俊笑,拍拍绿衣裳袖管:“你踢,踢到黄小弟讲‘够了够了,我就放你兄弟起来。别忘了是你两个先踢人打人的。就算告诉寿小刚,他也没道理说。”

小笙听着章俊说话,手起树枝落,一连打死三只麻皮苍蝇。

苍蝇最大的错是相信自己的反应速度,看不上小笙手里的树叶鞭。

女小囡不轻不重往她兄弟屁股高头踢了一脚。

黄小弟号起来:“你呀,这哪是踢屁股啊,这是打招呼!”

他揪牢男小囡头发,用力将他嘴唇往鸡屎上揿,男小囡拼命挣扎,虽几个小囡合力摁他,差点还让他跑脱。他呜呜哇哇叫喊,话是土话,小笙和章俊侪听不懂。

女小囡终于抬头尖叫起来,她捂牢自己耳朵,张开胖嘴,肥舌头耷拉到外边:“啊,啊,啊……”

不像个样子了。小笙从没如此指导过楼里小囡白相好人坏人。他的好人坏人更像表演戏剧,好人说好人的,坏人演坏人的,台词很多,基本从电影里借来。大家看了笑一笑,模仿打打杀杀动作,便结束。

今朝白相好人坏人,像有了真好人真坏人,混杂一道,情势复杂,局面令人不知所措,也叫人欲罢不能。

搞到现在,寿小刚家一对宝货还是没懂本地本楼里规矩嘛!

小笙坐定矮墙上,竟有点中意墙上的座位。

他摸摸矮墙墙头,是水门汀里混小石子的质感表面,不晓得为啥,麻皮苍蝇特别欢喜飞来矮墙墙头松宽松宽。苍蝇们伸出细细前肢互相摩擦,学人搓手,转动红色复眼,望望四周。小笙一旦坐定此地,就容不得苍蝇落身边——不仅不符合卫生条例,且叫他觉得同四害为伍。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噼啪,苍蝇终归殒命。

小笙看看忙个不停的章俊,赤佬今朝为啥特别起劲?赛过小笙坐了矮墙。便是到亲戚屋里住,这搭统归他指挥。

寿家女小囡尖叫过后,发疯一样,忘了躺地上的是她兄弟,跟牢章俊拍手的节奏,往她兄弟大腿屁股上踢,一脚狠过一脚。

章俊的旧军服显出一种威严格调,他喉咙里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变成了嘹亮军号。

黄小弟终于放开了差点舔到鸡屎的男小囡。被放开的人瘫在水门汀地上,像被打岔了气。小弟潇洒拍拍手:“喂,是你亲阿妹踢的,不关我事体。”

女小囡扑到兄弟身上,她的没腰身的衣裳像帘子一样垂下,跟她兄弟的没腰身衣裳混合。男小囡慢慢坐起身,戆头戆脑叹口气,面孔上终于没了冒犯人家的笑容。

小笙想宣布今朝白相好人坏人到此结束。他放下打苍蝇的树枝(已经灭蝇十一只),刚想开口,听见章俊拍身上旧军装。

章俊讲:“继续白相好人坏人,现在,我指定一个坏人!”

他倏然出指,指准了蹲地上拍她兄弟背的女小囡。

“你這回当好人吧。”他吩咐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男小囡。

“副司令英明!”黄小弟跟他那班相好弟兄们拍手欢呼。

“不过,”小笙脱口而出,但还是端坐矮墙高头,“不过,阿拉白相好人坏人蛮多趟了,从没要女生演过坏人。”

章俊头也没回,他整整头上旧军帽:“白相好人坏人,重要的不是人,重要的是会白相!”

他手一挥:“黄小弟,是哪一个杀千刀的踢过你腰眼,你还等啥?”

黄小弟眼乌珠骨碌碌转。他平时脑子动得少,靠眼乌珠乱转帮大脑加速。

几个人犹犹豫豫抓牢肥肥的女小囡。

章俊一把将寿家男小囡的衣裳领头拎起:“刚刚她踢你呢,现在你踢她!”

“不!”男小囡愤愤然,掼开章俊手。他朝周围看,看着看着,慢慢畏缩了。

他不对章俊说,对自家阿妹讲起家乡话来,神色蛮恳求。

他轻轻打阿妹手臂一记,又一记,用力更少。

“哈哈哈,”章俊先笑,黄小弟们也笑,“拍灰呀?”

“用力打。”一个女小囡的声音,是章俊阿妹。

“打黄小弟打得凶,打自己人就开软档?”看戏的女小囡们也看不下去。黄小弟再次撩起自己衣裳,展示淡红伤痕。

“她是女的吗?”章俊问,“下手这么狠。你当哥的不教训,我们就替你教训啦。”

只听寿家男小囡一口家乡话叽叽呱呱大讲特讲起来,他不跟不认得的人讲,他跟他阿妹讲。女的哭哭啼啼,两只手一道揩眼睛。

也不懂他两个讲些啥,男的就不动手,女的还不服帖,一次次挣扎,挣得黄小弟心烦。

黄小弟狂喊一声,一巴掌煞辣辣打下去,结结实实打女小囡手臂上。女的大喊一声。

她兄弟也狂叫起来,扑上去抱牢黄小弟滚到地上。小笙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了。

章俊解开旧军装,又脱掉军帽,走过来交小笙看管。他笃定地笑一笑,小白脸放光,转身回去加入战团。

小笙目瞪口呆坐矮墙上看,他从没设想过白相好人坏人会催生真暴力。

黄小弟配合章俊,两个对付一个,揿牢了男小囡,朝他浑身打拳;黄小弟的小弟兄们揿牢那女娃,章俊阿妹骑到那肥身子上,没腰身的衣服裹了女娃大部分身体,章俊阿妹就照着有衣裳遮的地方敲打……

闹大了,出事体了,白相好人坏人失控了。

小笙透心凉,猜想万事皆休!

楼里大人侪要上露台来寻罪魁祸首的。他看看章俊,不过,啥人是总司令?!

阳光更璀璨,群花都在耀眼白昼的顶点绽开,小笙浑身软,呒没任何可努力,他只有等眼前混乱按混乱自己的周期演变,直到告终。

后果不是此时此刻考虑的。

小笙在耀眼阳光下不再看周围男女小囡,他别过头去,见两只麻皮苍蝇同时落到身边矮墙墙头。

麻皮苍蝇这种小昆虫,飞进房间落菜盘是顶讨厌的,但伏在金色阳光里则不然。你们看,它们身上条纹的色彩,跟连环画里资本家穿的礼服套装蛮像。小笙仿佛看见两个红头发的少爷,文文雅雅揩着自己的头面,四处看看,优雅地跷起后腿,用光亮的鞋面理理自己西裤的褶痕。生活在优雅旋律中进行,直到……

直到小笙阴森森举起法桐树枝,死命抽下去。

已经耷拉下来的绿叶,在加速度的风声中哧哧叫,击打墙头。挪开树枝,两个灰纹礼服的少爷被抽得屁滚尿流,条纹身子侪扁平了。

不但寿小刚屋里全体暴怒,寿小刚五短三粗的阿爹扎根走廊狂叫怒骂三刻钟(据说两个活宝是他的侄子和侄女),连各家人家的爷娘侪急急跑出来澄清:“阿拉囡囡没动手,只在露台上立立。”

啥人动过手?没小囡肯讲。一开始,楼里大人侪不确知,只靠猜。

黄小弟的姆妈第一个哭诉:“黄小弟是被打的,大家看他腰上的伤!”

不过,没人出来跟她讲啥同情话,她不是四类分子的婆娘吗?再讲,黄小弟没还手?他这种家庭背景,最好覅还手。

真不懂事体呀,添老爹麻烦!

阿爸问了小笙,小笙对阿爸讲:“我不会动手的。这桩事体复杂唻,讲不清爽。”

反倒是寿家男女宝货开口替小笙撇清,讲司令没动手,司令还劝架了,反正司令算好人。

他们两个人言下之意:坏人另有其人。

最后,哪可能问不清大致情形!每家每户侪晓得了楼里出新秀:章俊。

女小囡们讲:“章俊穿上军装,神气哟!他简直比小笙还老卵。他请小赤佬吃生活,还先脱掉军装军帽。”

事体确实有点大,章俊朗目俊眉的姆妈跑来寻姜老师夫妻,好声好气问情况,她欢喜讲普通话:“请小笙出来讲清事实咯。我们两家,人民教师和退伍军人,不必要胆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对的,章俊姆妈。”有点垂头丧气的小笙抬起头,“寿小刚一男一女两个亲眷,一点规矩不懂,是飞来的麻雀精呀!”

没人发觉“麻雀精”这个说法好笑,也没人承认小笙富有少年的洞见。

还没提过黄小弟有个阿哥,绰号叫作胖头鱼。

之所以没提他,是因为他年纪比黄小弟大了十几岁,是个应该进工矿上班的大人了,不过他不愿意进工矿,更不愿意去参军。他听说附近弄堂有人暗暗到广东做服装生意,他也想去赚钞票,只恨手里没本钱,只好在屋里混,吃他坏分子阿爸跟他没工作姆妈的闲饭。这种饭不好吃的,早上泡饭连咸蛋也呒没,夜里干饭只有咸萝卜,胖头鱼就常常大声叹气。这楼里的小囡侪听见过的。

章俊对小笙讲:“胖头鱼长相又黑又粗,力气倒蛮大,看见他举过水缸。”

小笙笑:“你没看过胖头鱼斗田鸡(纸折的田鸡),低头吹田鸡,不但吹翻对手田鸡,还喷人家一面孔馋唾水。”

胖头鱼原本没想跟小囡混,他不会来白相好人坏人,他已经长大了。据说人长大,就分不清好人坏人,也没必要分好人坏人了。

露台是这栋老楼的精华,小笙觉得所有生气勃勃事体侪发生在露台上。花与风也在露台上,花朵生芬芳,风带蜜蜂蝴蝶来。

各家各户的女人侪盼望大太阳,只要看见夜空晴朗星光闪闪,第二天就起大早,排队到楼下水台汰衣裳,乘朝霞红,到露台晾出来。

小笙每逢大太阳天气就有点烦,他不欢喜钻人家晾晒的裤子的裤裆,也不喜欢蜻蜓在床单间穿梭,令他无法扑打。

但这种辰光白相好人坏人别有风味,大家可以看不见彼此,蹿床单,蹿各种晾晒衣裳,打遭遇战。这创造出一种紧张气氛,你料不到何时何地会探出一把木枪,指牢你额角头。

现在小笙有点欣赏章俊了:有了章俊,可将楼里小囡分成敌对的两部分,一队好人,一队坏人,终于势均力敌。

黄小弟的大阿哥胖头鱼笑眯眯出现在露台上,他呼吸急促,像在啥地方激动过刚刚跑来喘气。这黑胖子对牢小笙翘大拇指,又对章俊翘大拇指。

黄小弟讲:“阿哥,这搭不带你白相,你下去啦。”

胖头鱼讲:“我小辰光没机会白相好人坏人,现在让我补补课。”

小笙倒有点可怜胖头鱼,不为别的,只为他宁愿在屋里吃閑饭也不肯去上班。小笙不欢喜顶替老子到厂里上班的人,这些人太没想象力,也看不起自己。

小笙讲:“胖头鱼阿哥,想白相就来白相吧。不过你样子不好,只能当坏人。”

胖头鱼哈哈笑:“册那,我样子就是坏人,坏人就坏人好了。我有一把木头驳壳枪,拿来你好人用吧。”

胖头鱼加入白相好人坏人,给大家创造了意想不到的快乐。他人高马大,简直比寿小刚还高大。他会突然举起他家黄小弟,让小弟从人家晾晒的被单高头飞过,从天而降,骑到章俊肩胛上;他也常常装鬼,去吓女小囡:从被单后面悄悄转过来,两只手指拉下眼皮,一只手指顶起鼻头尖,发一声厉叫。必有女小囡尖叫,一屁股坐地上,大家笑破肚皮……

不过,蛮多辰光胖头鱼心不在焉,钻人家晾晒的衣裳堆里,就不动了,闭着眼睛装打盹。小笙见他那副模样,就骂“十三点”。

章俊有一天又自说自话穿上了他阿爸改小了送他的旧军装,还戴起没帽徽的旧军帽。他扣紧风纪扣跑露台上,找正喂自家小母鸡的小笙。

“阿拉还是让胖头鱼靠边吧。”章俊有点严肃。

“为啥啦?”小笙问。

“我不晓得胖头鱼做啥,反正样子不像好人。”章俊吞吞吐吐。

小笙笑了:“他本来就不像好人。白相好人坏人,他答应永远当坏人。”

章俊没再讲啥,紧蹙眉头。

不制造噪音的人家在楼里永远安安静静过日子,可闹出声音来的总也有,总要“哇啦”一声喊,尾巴又被人家踏到。

新近喊起来的又是寿小刚家。两个麻雀精亲眷囡早回去了外地,像要跟这搭楼里小囡们讲和,还托人送来过一大罐子自产的黄泥螺,要寿小刚姆妈出面,分拨各家各户。

不过,这趟不是矮冬瓜寿小刚阿爸跳脚,这趟是靠门框上嗑瓜子的寿小刚姆妈。

寿小刚姆妈甩动波浪长发,向走廊里发散好闻的发香。她骂了:“册那,啥地方出臭流氓!死你家屋里八代流氓祖宗!”

她骂人没逻辑,人家八代祖宗大部分已死翘翘,还要她咒?大家问她为啥骂人,她又不肯讲,一面孔吃了亏讲不出的暗红。

寿小刚这只大狗熊这辰光就拱出门,他也懂擒贼先擒王,一把到露台角落拉牢正捉金龟子的小笙:“喂,你是司令对伐?我问你,阿拉屋里不见了女人衣裳,是啥人偷的?”

小笙莫名其妙,不过,他晓得寿小刚这种人脾气,就软绵绵好言好语:“阿哥,少了啥衣裳?裙子还是衬衫,我帮你去问。”

哪晓得寿小刚大狗熊打噎,支支吾吾,讲是小衣裳。

啥小衣裳?短裤还是背心?

寿小刚喉结上下乱动,瞟一眼四周,只有他跟小笙在露台。他放开小笙:“畜生偷我姆妈的胸罩跟咸带鱼!”

“咸带鱼?”小笙碍了,忽然两只耳朵一抖,記起听过这句话。不是胖头鱼钻人家衣裳架子下,笑得发昏,喊过“咸带鱼老多,来看看”嘛。啥是咸带鱼?并没晒啥腥气的鱼,小笙那一天没问胖头鱼。

“啥是咸带鱼,小刚阿哥?”他认真问。

寿小刚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囡不懂算了。看见啥人偷过,告诉我。我晓得你是好囡。”他转身走脱。

终究啥下文也没,没人应声,也没人看见别人偷么事。水台上女人们交头接耳,还有人捂嘴巴偷笑。寿小刚姆妈不落门口嗑瓜子了,她穿好出客衣裳,板面孔走出了老楼。不晓得去啥地方。

秋天终于送凉爽,露台上红蜀葵侪枯,现在侯家姆妈种的菊花露出了黄黄红红的花苞。

大家正舒爽,突然乒乒乓乓来几个民警,民警板面孔,到处问小囡,小笙也被问了一趟,晓得还是寿小刚屋里落脱小衣裳的事体。民警又问几问,竟将章俊带走。章俊姆妈急吼拉吼追出去,章俊阿爸不在屋里。

胖头鱼面孔蒙一层灰,像死鱼肚皮。他一闪闪露台上,低声问小笙:“你告诉民警了?”

告诉啥?

小笙全明白了。

黄小弟一钻,钻到小笙屋里:“司令,快点帮帮忙,千万覅讲出我阿哥来。他做的事我姆妈不晓得。要让我姆妈晓得,她要跳楼的。求你可怜可怜。”

黄小弟说着说着,一跪跪到地板上。小笙捞他臂膀:“快起来,我啥也没看到,我乱讲啥?”

可惜,只听走廊里喧嚷,黄小弟跟小笙跑楼梯口看,民警早冲进了黄家,翻乱五斗橱,翻出了寿小刚姆妈落脱的小衣裳!

胖头鱼杀猪猡一样喊“我没偷,我不晓得”。

喊有啥用?

章俊的小白脸更白了,白得像瓷器。小笙问:“是你揭发的?”

章俊鹤起头,望铁梯口露出的一小方天空:“民警讲,晓得是楼里白相好人坏人的团伙偷的,如果不寻到具体人,将团伙的人侪捉起来!”

“啊?”小笙吓得打抖,“团伙?”

章俊望天,慢吞吞讲:“侪亏我姆妈。我爸我妈去朝鲜打过仗,民警一口一个老大姐。我晓得是胖头鱼偷的,他自己告诉过我。”

“那黄小弟家惨了!”小笙叹息一声。

章俊不接嘴,背挺得笔直。

事情也不像大家料想的,世上事,总归是出人意料的更多。

胖头鱼不多天就被放出来了,毫发无损,甚至没被揪耳朵拉卡车上去游街示众。

救他的是他亲阿爸,四类分子里最糟糕的一类坏分子。黄家阿爸寻民警自首,讲寿小刚屋里的那点东西是他偷的,跟他两个儿子无关。

过一阵子,胖头鱼终于如愿以偿去了广州,据讲他姆妈卖了自己首饰,替他凑点资本,同意他跟人去赶时髦跑单帮。黄家阿爸被送去神秘地方关了两个月,回来了,比从前更瘦。他不看任何人,走路看自己脚尖。小笙叫声“黄家阿爸”,只听见一声嘶哑的叹息。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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