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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角落·怪相

2023-04-20周荣池

湖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剃头哑巴西瓜

周荣池

很多面相没有用心去记得,却不会轻易被忘记。

它们像是草木,郁积着很多奇怪的面色和隐秘的情绪。一副副怪相的人们不可能成为庄稼,但因为这些杂乱无章的存在,村庄得以成为一个完整的聚落。

我的母亲在村庄被认定是疯子。这一点我从未承认过。她是个受过惊吓的人,后来一种恐惧被幻化为更为抽象的情绪淤积在她的心里,一辈子都没有能清散。她一辈子纠缠在自我的恐惧之中,但并没有做过危害村庄的事情。比之于我见过的那些伤害人的疯子,就不愿意将母亲归类于这个古怪的词语。况且某些疯癫并非是自然的病态,而是一种恶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个高个子的怪人常常来庄台上要饭。他并不像一般的乞丐那样狡猾或者无赖。那些年岁里“勒棍子要饭”的人并不少见。对于贫困的人家而言,也多只是冷漠地说一句“多走一家”后紧闭大门。其实村庄有些人家的生活自身也家徒四壁,只是放不下颜面去向人伸手。那些乞丐有些自己的办法。他们并不是总在村里停留。他们站在村头远远地望着,哪家的烟囱冒了烟后又停止了,他们才拿着棍子带着碗或口袋登场。他们好多是枞阳人。我们这里也曾有很多人去安庆讨饭。可能彼此陌生的环境就省得再去顾着颜面。毕竟肚子饿又不是小事——如果不是这样,我想这个高个子男人也不会在自家村子周边要饭。

他的家据说是大横桥的。这个地方我后来才知道并不远。但其时对于村庄来说就像另外一座城池。那时候人们内心非常封闭,只在南角墩画地为牢般生活。偶尔去乡里的集市就好像进城一样热闹。至于真正的进城,或是去看病,或是送葬,都是去一个固定情景和地点。其他时候似乎是没有什么必要进城。城里有点亲戚,日子也未必不艰难,而村里人认定自家门前的水比城里的清澈。他从另外一个村庄来要饭,骑着一辆同样人高马大的自行车,这也让人觉得非常怪异。人们在背后议论他多带着惋惜的语气:当年他要是上了大学,断不会是今天的“死色”。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很怪异的绰号,是写不出来的怪字。隔壁独居的老正祺读过几本古书,曾经作过仔细的解释:假字半边“叚”,下面是“心”字,读书读得痴了魔怔了就成了这种人。这个字在南角墩读作“蛤”音。我觉得他正像一只负气的蛤蟆,并不是傻或者痴,是满肚子的怨气。

当然,人们也不愿意去记得这个字的正确写法,也没有过分地埋怨这个人。不知是真是假——据说他当年考学的成绩很优秀的,无奈被什么人顶替名字去上大学,他就成了名落孙山的落魄者。很多年后看到关于冒名顶替的新闻,我才有点相信这样的事情曾是我们附近村庄的旧事。只可惜他已经过了半辈子,成为了一个怪人。他远远地走来,慢条斯理地放下车子,又把系在脖子上的围巾整理一下。那条围巾满是油污,在寒酸的脖子上显得不合时宜。他夏天来的时候也系着这条围巾,它的作用并不是为了御寒或者体面,只是他不愿在意自己形容的一个标识而已。所以夏天他也不会觉得热,热的是不懂得他的外人,如我。他先轻声细语地与隔壁从上海回来的老太婆讨要米食。作为一个本地人,他已经熟悉这里的贫富情况,凡事基本是“有把握”的。这个老太婆也是前村大横桥人,后来嫁到南角墩来又去上海做清洁工,退休了回村安居。大个子站在她家门口,心里也是有点底气的,同一个村的在外边见了似乎也可算是老乡的。

今天他打错了算盘。老太婆一早就起来烧香,还将一把香扔在了院子外。这在村子里属于很恶意的“关目”。她坐在门口背诵“老三篇”。正背到“张思德”一节时,被大个子打断了。老太婆佯装镇静的脸上顿时起了怒色,用土话不客气地骂了起来。大个子可不像要饭的人那般畏缩,慢条斯理地说:“我说话的时候像小绵羊,你回答的时候像大灰狼……”这是我在村庄里听过的最诙谐的话,且不是一个农人能说出来的话。他真是读书读疯了心。

他是真会打算盘的。父亲有一次拦着他,央求他教我打算盘。那时的小学,珠算是一个重要的学习内容。父亲一定想着就算我日后上学没有名堂,会打算盘算账总是有用的。他在大运河挑“大型工”时领了补贴,专门骑了几十里路的车,给我买了一把塑料算盘送回来。

大个子当然知道我家的窘境,也没有吃桌上的饭,只把算盘拿起来,就像是表演一样,连说带比画打了一套“九九归一”。那流利的程度令人感到吃惊。我其时就明白他是无心教我的。后来几次经过门口,我坐在树下写作业,他自行车上挂着空空的袋子,猛踩一脚过去了。

我知道他大概是不想吃我们家饭的。

我们家的碗也并不是没有人端。父亲是一个“只恨手上没有”的大朋友。他的性格就像他手里的酒碗,只管眼前的快活。他总是很早就吃饭,坐在桌子上和粮食白酒周旋。

前面村子里有个哑巴,也是个大高个子,面色怪异,总让人觉得狰狞。他有着满肚子的焦躁。村子里人不知道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别人说什么。他“呜呜哇哇”的叫声总是在村子里无助地回荡。他也总在吃饭的光景来村子里,身后常背着一个竹编的鱼篓,手上握着一杆瘦弱的鱼叉。据说哑巴是能听到一些怪异声音的,所以他们能做到一些常人所不能做的怪事。但取鱼摸虾对南角墩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本事。他擅长掏黄鳝,算是一种特长。南角墩人捕黄鳝用一种特制的笼子“张”,或者用自行车轮辐条做的钩“钓”。掏是一种勇敢得有些鲁莽的事情,而且常常充满着险情。因为蛇经常出没在那些诡秘的洞口里。虽然水里的据说多是没有太大毒性的,但诡异的出没终究令人不安。村里人也多不食黄鳝。农人们称之为长鱼,认为它是“撞人”的。撞人就是大补,这对于粗茶淡饭的日子是不适宜的。又有人说亲眼见过长鱼和蛇交尾的,这就更让它显得诡谲。

他看准了有些浮沫的洞口,撸起袖子就伸手去掏。冲出洞口的泥水喷在他黝黑的脸上。黏滑的长鱼被他野蛮的手捏紧了抽出来。水洞里又瞬间就灌满了浑浊的泥浆。听说他也曾掏出來那种暗红的“水闷子”蛇,被他果断地摔死在路上。几天后无人问津的尸身爬满了虫子。路过的孩子们都掩鼻绕路,他们闻到的只是恐惧与不安而已。遇见这个大高个子,孩子们也一样躲得远远的。他的村庄叫作朱家厍,那里人家大多是朱姓。也不知他是不是也姓朱——反正村里老小都叫他哑巴,好在他也听不见这种直白的称呼。

一次午饭时分他站在我家门口。父亲敲了敲酒杯又在嘴边示意一下。他把身后的篓子转到面前来,拍了拍示意里面“有东西”。我突然就想到里面长鱼在扭动的情形,下意识地端着碗站了起来。他大概是看出了我不安的意思,连忙伸手去里面掏,竟然变戏法一样掏出个翠绿的大西瓜来。那时村里只有一户人家下西瓜。我们一下子明白了它的来处。他把西瓜用脚踢到门边不起眼的角落。我瞄到了他的篓子里空无一物。他坐下来看看了碗里的菜色。父亲给他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他自己从桌上盆里盛了一碗饭风卷残云地扒完,留下西瓜和一阵“呜呜哇哇”的声音,背着那空篓子走了。

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懂他的意思:他怨恨这个种西瓜的人家,所以摘了他的西瓜也不算坏事。

种西瓜的人是村里的兽医。村里人说哑巴要报复这位兽医先生。村里人称教师或者赤脚医生都作先生,叫一位兽医“先生”真是太过客气。不过这位劁猪先生真是比其他的先生更有些派头。他文质彬彬的脸上架着眼镜,又常穿着雪白的衬衫。那些血腥的刀具都放在一个公文包里。这些行头像个颇有些身份的干部。他来家里劁猪,父亲请他吃饭喝酒前,还要给他一块专门买的香皂来洗手。他做完手术满手血迹,就用香皂一遍一遍地洗手,真像是做了大手术的大夫。

哑巴恨他原因非常怪异。他看不惯兽医先生和剃头匠老婆的事情。剃头匠年纪大一些,老婆倒是年轻有风韵。他是挑着担子出来剪头的,担子的一头是热水。正所谓:剃头挑子一头热。他的技术真是有些蹩脚。孩子们都怕他的剃刀。他更令人害怕的是,嘴角边挂着一个鸡蛋大的肉瘤,红艳艳的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他实在不像一个给人以体面的人,却经常说自己做的事是“头等大事,领袖文章”。因为乡里剃头价格贵,且据说那里理发的女人风气都不好,光顾了就要被人议论,所以大家都请他剃头。他大概也记得村里哪些人什么时候头发要理了,就挑着担子上门来。后来他不挑担子了,人们还叫他“一头热”。

“一头热”有个怪异的癖好,就是喜欢吃劁猪所出的秽物。这只有找兽医先生才能得到。每次给猪做了手术,都见兽医先生用树叶将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装起来放进包里。主家也心知肚明——这是要带给剃头师傅去的。大家心里更清楚的是兽医先生和剃头师傅婆娘睡觉的事情。这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据说他们接头的暗号是一捆芦苇。这捆放在门口的芦苇要是站着放,远远地就能看见,说明剃头师傅出去苦钱了。要是芦苇倒在地上远远地看不见,就说明她男人是在家的。兽医先生送那些劁猪的东西去,顺便也见了剃头师傅的婆娘。不过这些只是传说,被人们在夜里乘凉的时候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并说这劁猪先生有本事,是“两头热”。

后来,劁猪的先生突然就死了。据说是外面欠了一大笔的债,自己屋梁上撂根麻绳自尽了。他死之前,把包放在家里的大柜上,里面的东西顺得整整齐齐。他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都是扣得好好的。

兽医先生死了,他们生产队的西瓜也不长了。哑巴虽也常常拿着鱼叉到村里来晃荡,但再也没有带西瓜来我们家。他偷西瓜的时候一定是慌不择路的。偷来的西瓜虽然很大,但是并不熟。瓜瓤还有许多白的,吃的时候感觉难以下咽。母亲望望我说:“吃吧,吃吧,总要比冬瓜多些甜味。”

哑巴后来好像突然失踪了一样,很久见不到他。我有时候会想,他会不会是被蛇咬了丢了性命?

三十年后,我已经是回乡工作的中年人了。那天早上我因为一个工作上的检查,在镇上的超市面前劝导人们维持好秩序。因为乡间素来的习惯,人们一时难以适应所谓文明的要求,大家对我们的苦口婆心也无动于衷。就在现场对峙的时候,突然蹿出来一条大汉,一脚踹倒一辆自行车。当他“呜呜哇哇”叫起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当年的哑巴。他指手画脚地指挥人们停好车子。不曾想他的参与非常有效,人们都无可奈何地按照他的比画去做。回头再看排队的人群,他见一个小孩子在队伍中窜,一下子把他拎起来,朝着家长指了指,惹得人群哄堂大笑。人们都说这哑巴多管闲事,但也都苦笑摇头无从计较。

他这天穿的一件短袖,但臂膀上不再有泥水的痕迹。他一定不再去掏长鱼了。他老瘦了许多,也不认识我了。

在见过哑巴一面之后,我颇有些感触。这些人还若隐若现地在生活里,令人喜忧参半。我知道他们大多活得并不如意,有些人会突然地离开。有人告诉我哑巴的村庄拆迁时,村里为了照顾无儿无女的他,给他安排了一套住房。可到了城镇之后,他就没有了原来勉强度日的生计。村庄是回不去的了,因为拆迁之后土地的面貌大为改变。原始的河流几乎退出了土地,大地上少了很多的生计与生机。哑巴进镇子之后捡点破烂卖钱,村里也时不时救济一点,所以他平素很会站出来比画几句“公道话”。

这让人觉得辛酸——他开始讨好生活。更让人不安的是,他这种难以为继的生活不知何以维持。也许有一天就会听到他突然离开的消息,因为这样的消息常常传来。更为悲伤的可能是他们离开的消息都无从得知。人也像是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来,一拨一拨地走。

父亲告诉我“老正朝”走了,我就很意外——在此前几日我还见到过他。南角墩里有几个生产队多是冯姓聚居的,所以大多只叫名字,人们心里都知道姓什么。老正朝个子奇矮,矮到人们说他只有“十八拳”高。他不识字,但口才极好,有出口成章的本事。他端着碗饭各家走走,顺便夹块菜拌在饭里。每回人们都让他说个顺口溜再走。他说的顺口溜都不一样。大概他自己也不去记,只是随口就来但还都押韵,兴奋的时候还手舞足蹈地唱起来。

我去上学的路上,会隔着河岸看到他的家。他蹲在屋后的茅缸上,没有一点遮拦的草丛边,他像一只蛤蟆。他手上抓着一把构树叶,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我从此知道,他满嘴的段子是打过腹稿的。这对我今后写作文很有些启发。当然,老正朝这么做只是在消磨一段无助的光阴。他并不需要什么刻苦的练习,人们对他顺口溜的重视也只是为了热闹。但当我离乡几十年,看过多少精美或者浮夸的表演,突然觉得他有点滑稽的说唱可能非常重要。我请了自己的小学音乐老师一起去村里访他。我知道老正朝会唱一些“小唱”。南角墩的人们把他们嘴里的民歌叫作“小唱”,这有些鄙夷的意思。劳动是村庄里唯一的正事,辛苦才是农民应该有的样子。至于嘴里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者竟然还唱起来,就会被斥之为“哼咍舞唱”没有正形——那是三斤重的鸭子二斤半的嘴。我们找到他,他也有些意外甚至紧张,抽着烟说:“人老了,唱不出来了。”稍后他缓解了一点茫然的情绪,从一个角落找出一个装酒的纸盒子,铺平了放在腿上敲鼓一样拍着哼唱起来:

“哎,太阳下上得多高,喜鹊站在柳树梢。喜鹊问好喳喳叫,红娘问我把手招。好姐姐,吃过晚饭我就来了。”

那次别了他之后,我很多次回南角墩都没有见过他。他苍老的房子还在对岸的那个角落,在村莊里已经显得非常矮小。后来我就听说他老了。人老在南角墩以及很多村庄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时候就像一棵草木的离开一样,没有太多人留意。人们不说草木死去,人亡也只说老了。

我在城市里走过的时候经常想到这些怪人。也许我还指望在街头偶遇他们。他们可能会是一个不错的流浪歌手。我在嘈杂的抖音里刷到一个段子。那人消瘦的脸上满是俗气,追着用手机拍他的人,不停地催促他“来一段”。这就像是一个游客扔了一根香蕉,一定要接受了恩赐的猴子给他们表演一段。我看得出那个高个子脸上的难堪和不安,但他到底还是开口说了一段非常俗气的顺口溜。土话仄声入韵在口语里非常有味道,那些词语和网络上的俗段子又是不一样的。我猛然想起来,他就是当年那个骑着车子在村庄来去讨饭的高个子。他竟然还活在这个对他并不十分友好的世界里。他的自行车好像也没有换过。他蹬上去离开的时候,依旧是高高地抬起腿来跨过车子。他的心里还残存着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大学生的梦想。

我不敢想象,他什么时候也会像那些离开的怪人一样,离开这个因为他们而多少有些光怪陆离的人间。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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