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眠

韩浩月

一

凌晨两点前后，丑时，古时又把这一时辰称鸡鸣、荒鸡，属于鸡叫第一遍的时刻，也是牛吃完草准备休息的当口。人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睡着，也就很难入眠了，起码要等到天快亮时，才能昏然睡去。如果一个人发愁，一天当中丑时也应是愁意正浓时分，这属于一种乡村生活体验，我童年时经历过，只是幼时不知愁滋味，恐惧更多地占据了深夜惊醒后的时间。

住进城里后，极少丑时失眠，因为耳边没了鸡鸣与牛的叹息，也便没了催眠的白噪音，再加上经常听到来自各个渠道的规训——二十四点之前必须睡着，否则怎样怎样，于是每天便早早地上床躺着，一般还没到半夜的时候，就酣睡了，他们称这是一种幸福，原来获得幸福这般简单。一年难得一两次因为工作的原因，加班到两三点钟，结束后来不及胡思乱想，头一挨到枕头，人就到大槐安国去了。

此时正是春天，乍暖还寒时候，很奇怪这夜没有睡意，插座上的显示灯，散发出的光芒比米粒还小，但就算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也用物件遮住了，手机不但开了静音，还将屏幕向下扣上，这意味着我与整个世界失联了，内心坦坦荡荡，没任何惦念的人和事……但即便如此，翻来覆去调整了数个睡姿，依然睡不着。咖啡是早晨喝的，茶是中午喝的，晚上喝了酒，酒有助于睡眠，可能是喝得有点少的缘故吧，没起到催眠的作用，但也懒得起来再去倒一杯酒了，虽然酒瓶就在床头柜上。

大约就是牛吃完最后一口草的时分，楼顶突然一声巨响，把我从刚刚蓄满的睡意中惊醒，那是一把椅子砸在地板或墙上的声音，楼板薄，隔音不强，再加上楼层高，夜里静，手机掉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一把椅子被猛力掼到地上，不异于晴天霹雳，在这一声响之后，紧接着其他声音连贯入耳，盘子和碗、杯子与遥控器、书本和钥匙串等等，纷纷落在地上。夫妻俩在吵架。

听不懂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口音，语速也快，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女人的话语淹没在哭泣声里。男人、女人为什么要吵架？在菲茨杰拉德所著的《美丽与毁灭》中可以找到答案：住在单身公寓的安东尼，等待着继承一大笔遗产，他有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可供挥霍，葛罗丽亚美丽、开朗、魅力无穷，他们本无交集，但在葛罗丽亚受邀第一次走进安东尼公寓的时候，他们的命运改变了，先是爱情，后是婚姻，然后就是毁灭，他们一次次地爆发激烈争吵，吵架的起因很鸡毛蒜皮：要不要多喝一杯酒再离开酒吧？要不要挽留酒鬼朋友在家彻夜狂欢？是步行回家还是搭出租车回家？

同样在莱昂纳多和凯特主演的《革命之路》中可以找到答案：一个是满怀野心却一直失败的男职员，一个是一心想要成名的女演员，这对夫妻有着各自不同的秘密欲望，因为道路和方向不一致，他们经常在家里发生天雷勾地火般的争吵，看这部电影时，可以多留意莱昂纳多从内心喷涌而出的怒氣是如何撑粗他面部血管的，是如何流窜在他面部细胞中的，你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一个男人崩溃的整个过程，那个时刻，莱昂纳多饰演角色的内心风暴，可以和卡特里娜飓风相媲美。

楼上的吵架在持续一个多小时后结束了，夜色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慢慢地他们熟睡了，我听到有细微的鼾声隐约传来，他们该是吵累了，但我却陷入了失眠之中。他人的烦恼如同一颗丢过来的石子，坠入湖底消失于淤泥，但湖面上的涟漪却不停扩散，平静而有规律，不断地在放大着一些什么，我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如同躺在开阔的湖面当中，一些忧愁氤氲如月光下的水汽，可以呼之即来，但却挥之不去。

二

睡不着时，你会做什么？有一年冬天，大雪，我在故乡，傍晚时与人喝酒，酒局结束后躺在旧居的床上，那是间平房，窗户镶嵌的玻璃旧了，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到院内的雪——路灯光起到了放大的作用，或是酒醉的缘故，一见“雪花大如席”，整个人激动起来，夜不能寐，终于在二十三点左右的时候，起床穿衣，晃晃荡荡朝城里走，准备去找初中老同学继续喝酒。

王子猷也做过这样的事情。王子猷是王羲之的儿子，在人世间活了四十九年，生前做的最后一个官职是黄门侍郎，但做着做着烦了，辞了官到山阴（今浙江绍兴）隐居。某年冬天，王子猷一觉睡醒之后，推门看见大雪纷飞，忍不住就想喝点，喝着喝着想起了左思的诗《招隐》，随口就朗诵了几句，喝酒读诗，最容易醉，不然王子猷接下来也不会做出如此荒唐又如此浪漫的事情来——他趁着酒劲推门而去，要去找他的好朋友戴逵。

戴逵住在剡县（今浙江嵊州），我用高德地图查了下，两地在今天的距离，不走高速的话约一百六十里地。王子猷不是骑驴去的，也不是乘马车去的，而是乘船去的，大雪夜里，不知道他乘的船，是船夫经营的商用运营工具，还是自己动手划自家或租来的船，我感觉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点，毕竟那个时刻，船家大概率会拒绝出行，唯有一个精神焕发的酒鬼，拗不过自己的执念，无论怎样都得出行。如果是他自己划船，那就辛苦了，不但雪大迷眼，还是逆水行舟，以我在公园小湖划船的经验来看，这一百六十里地够我划三天两夜的。但不管怎样，《世说新语》里写的是“经宿方至”，我们也只能权且相信王子猷划出了奥运项目赛艇或皮划艇的速度，反正他夜里睡不着，又有酒劲助力。

王子猷到达戴逵家门口的时候，万万不可能是清晨，估计再晚一会儿，能赶上午饭点了。他之所以没有敲门进去，对外界的解释，说是“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真相有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本来就是一出酒后兴奋睡不着觉的冲动行为，以这样的方式结尾挺好的，要是王子猷进了门，好友必然又要拿酒来，不醉不归。虽然王子猷再喝个五迷三道地回去，也可以成为逸事，但总觉得不如现在这样，可以更好地流传千古。“雪夜访戴”，这样的傻事，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一次。

王子猷一个人孤独地在船上，会想些什么？以我的经验看，开始时大抵是兴奋的，如果那时候有朋友圈，王子猷上船之前必先找好角度，拍一张照片发出来，亲朋好友纷纷点赞，王子猷抽空查看回复一下，起码前一个时辰时间是好熬的。等到丑时，众人纷纷听着雪声沉沉睡去，空荡荡的河面上只有船桨击水的声音，王子猷恐怕会心生后悔，但是牛皮已经吹完了，这段旅程必须得坚持到最后一刻。乘船也好，划船也好，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子猷兄想必也是会打盹的，后世之人往往只记得“雪夜访戴”的旷世之景，其中的辛苦，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吧。

那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决定推门出去找老同学喝酒，这件事每每浮现于脑海，就后悔到心痛，既讨厌自己的莽撞，又责怪自己的愚蠢，非得去打扰人家。当时由于接近半夜，不能开车、骑车，也打不到车，只能步行，鞋子踩进厚厚的雪堆里，雪沫钻进鞋洞里化成了凉水，先冷后热，居然有脚心冒汗的感觉，后来才知道那是冻伤的前兆。老同学的家临街，我在街边他家窗户下喊他的名字，喊他下来，没人应答，于是就团起雪球往窗户那里扔，扔了几次之后，窗户亮了，一个人探头出来……一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在一家尚且营业的羊肉馆里，再往后的事情我就记不住了，据老同学说，我喝完两杯酒后，躺在人家羊肉馆的椅子上酣睡不醒，最后是他又喊来两名同学，才把我送回家。

若是我到了同学家的窗下，没有大喊大叫，拿雪球砸人家玻璃，只是小站片刻然后老老实实地回家躺倒，该有多好，如此，便有了古人之风，而不是落下“发酒疯”的名声。老同学知道我的性格脾气，没有怪我，但我这么多年总是怪自己。后来便想，要怪就怪我们相距太近，没有给我留好充足的醒酒时间吧。

人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最好是安静地待着，别想谁，别乱动，别打电话，只要动了心思，管不住腿，一切就都乱了。你想找一个人消耗掉你的精力，治好你的失眠，可那个人，恰好也得处于未眠之时呀，也想见你呀，只有这样，或许才有对话的可能，否则，大概率是打扰，再好的朋友也不行。

三

古代文人都睡不着，有一个算一个。不眠之时他们喜欢喝酒、踏雪、赏月、访友、写诗，反正是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脑子闲下来，导致的结果是思绪万千，更睡不着了。人在夜里，大脑的设置本身，是拒绝高频率运转的，可要真是失眠了，非但大脑不停转，反而会转得越来越快，于是，文人们为了给大脑降速，便想通过写诗这一需要专注的事情，来安抚大脑。屈原写下“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李白写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陆游写下“徘徊欲睡复起行，三更犹凭阑干立”，白居易写下“将何还睡兴，临卧举残杯”，阮籍写下“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历史如果是幅活地图，那么想象一下，万古长夜里，睡不着的文人们人头攒动，金句频出，这是多壮观的情景啊。

文人不眠会产生诗，皇帝要是睡不着，可是会掉人头的。曹操长期睡不好，按现代人的说法，属于失眠焦虑症，他那著名的偏头痛，据说就与失眠有关。所以他警告身边人：“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失眠之人睡着之后最怕风吹草动，一点响声都能够被惊醒，曹操错杀吕伯奢，梦中怒斩侍卫，单单这两件事，就足以证实曹操的一生确实是睡不好的一生。不过也有“歪理邪说”，认为正是失眠成就了曹操，帮助他成为一代枭雄。

历史上最著名的因为睡不好觉而瞎折腾的皇帝，当属赵匡胤，宋太祖黄袍加身后，非但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反而经常半夜犯嘀咕，想七想八，自以为很聪明的侍卫，劝他放一把剑在枕边，以获得一些安全感，赵匡胤不干，意思是说这不等于公开承认我有病吗？睡不着的赵匡胤不读书不写诗，最大的爱好是夜半私访大臣，想去谁家去谁家，任性程度与其“香孩儿”的小名很是匹配，大臣们都知道他有这习惯，许多人睡觉仍穿正装，不敢换上便服，就怕“香孩儿”敲门。

比“雪夜访戴”知名度稍弱的“雪夜访普”，便是赵匡胤一手导演的。朝中大臣赵普知道皇帝喜欢半夜乱窜，自然也时刻准备着，但这天皇城大雪，一直下到了夜里，赵普觉得皇帝不可能会上门了，于是换上了家居服，准备睡个舒服觉，但怕啥来啥，风雪天阻挡不了赵匡胤深夜私访的想法，他还是敲响了赵普家的门。明代画家刘俊据此创作了一幅《雪夜访普图》，画面上，坐在上坐的赵匡胤身材高大，或是赵普穿便服的缘故，显得矮小许多，画虽精致，但气场不对，赵匡胤的压迫感太强了，根本没有把酒言欢的和谐气氛。《宋史》中写，那晚赵匡胤还约了晋王赵光义，请“嫂嫂”（赵匡胤每进赵普家门，见到赵普夫人必开口便叫“嫂嫂”）准备了炭火烤肉，三个人吃着烤肉喝着酒，就把伐蜀大计定下了。

同为著名失眠者的海明威说：“我同情所有不想上床睡觉的人，同情所有夜里要有亮光的人。”这句话送给文人或者普通人可以，但送给皇帝们不合适，文人们不睡觉，会产出传世诗文，普通人睡不着，是琢磨生计，“夜里千条路，早起卖豆腐”，皇帝们睡不好要么搞事情，有大臣人头要落地，要么发起战争，生灵涂炭。要是历史上的皇帝，多数都能拥有一个好的睡眠，不知道人类命运会不会改写。

无眠的人，大体有两种，一种是为相思所困，一种是为前途命运担忧，世间睡不着的原因总有千千万，都可以归于这两大类。但相思这个事情，是有年龄限制的：张生夜会崔莺莺那会儿，崔莺莺十七岁；贾宝玉和林黛玉共读《西厢记》时，贾十三岁，林十二岁；罗密欧爬阳台向朱丽叶倾诉衷肠时，罗密欧十六岁，朱丽叶十四岁；《泰坦尼克号》杰克给露丝画裸体画时，露丝十七岁，杰克年龄未知，不过最多也就二十岁……相思是年轻人的事情，但凡一进中年，就不会因为相思而睡不着了，考虑的多是怎么把遇到的坎跨过去，未来的日子怎么过。

趁年轻要多体会相思苦，到了三十岁之后五十岁之前，要更多面对生活的苦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古语说的其实还不是年轻人，说的是中年人。年轻人贫苦些，总还是有希望和盼头；中年人的夜，像一个巨大的瓮，四周都是黑暗，唯有瓮口处有些光亮，但伸手去够时，却总够不着。多少中年人的深夜，双眼盯着那处渺茫的光亮，喉咙却發出一阵阵深沉的叹息，那叹息，让夜色分外浓稠。

四

我人生最甜美的好眠时光，属于年轻时在工厂当工人的那两年时间。工厂是一家钢筋制造厂，有硕大无朋的生产车间，走在其中可以看见耀眼的钢花在火炉口四溅，工歇的时间我要么躺在冷床的台框上睡觉，要么躲在车间的某个无人发现的角落睡个天昏地暗，中午阳光好温度舒适的时候，还会躺在车间门口旁边，旁若无人地酣然大睡。

年轻时睡得好，在于拥有一份浑不吝似的无知，源于内心未觉醒，就像冬眠的竹笋一样，处于黑暗的地下，对外界并不知晓，一直等到土壤解冻后的那声惊雷之后，才破土而出，拼命疯长。我特别感谢拥有那段无休无止、似乎永远睡不醒的时光，想起来丝毫没有觉得生命被浪费的感觉，睡眠在那个时候像一层保护伞，良好地将似是而非的痛苦，将暴雨将至前的绝望，将钻进死胡同时的茫然，全部遮挡在了外面——在睡眠时，一切是不存在的，美梦和噩梦都没有，每一次醒来，都似重返人间，都有十几秒钟的新鲜感，就像老电脑重启后的前几分钟，运转速度总是会敏捷一些。

临近三十岁时开始失眠，这一失眠就持续了近十年。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十年的失眠时光都做了些什么。面对真正的失眠，人是无力的，喝酒、看电视、打游戏、聊天等等，都无法填补失眠留下的那片空白，失眠是一片大海，人像这片海上的孤舟，无论怎样都是没法挣脱靠岸的。

失眠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当你觉察到要失眠时，想要收回这个念头已经晚了，失眠就像一个轻而易举撬开你家大门的盗贼，戴着口罩和墨镜，兴致勃勃地闯进你的世界，肆无忌惮地打量你的一切，它了解你内心的缺口，总是能够一击即中，它掠夺你内心丰富的一切，直到把你变得两眼枯涩，头脑发昏，但精神却屹立不倒，大有耗到你油尽灯枯的架势。

台湾歌手郑智化在退出歌坛前有一首歌叫《夜未眠》，这首没能火起来的歌，唱的就是中年人的心事，歌是这样结尾的：

我回忆着回忆却不能再甜蜜

让往事如流星坠入沉重的黑夜

我等待著黎明却不能再清醒

让漫漫的长夜把我静静地撕碎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吟唱，和古代文人的诗歌不同，那个时候流行歌手所代表的流行文化，已经超越了性别，可以大量使用柔性的词汇，也能够更为直白地表达孤独、失落的情绪。可是，现代人的情绪变化太大也太快了，不再那么容易被创作者捕捉到，所以，那些歌写出来后，听的人也难有很强的共鸣了。而现在，中年人的生存状态与情绪状态，干脆不被注意或重视，罕见有诗或者歌，能够精准描摹那种最难刻画的心境了。

疫情三年，失眠成为常态，睡不着的时候，人会做什么呢？从午夜刷到的朋友圈看，有人在道完“晚安”后，依然在转发着一些消息，有人在表达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火气四溢，有人在转发歌曲，借着音乐来表达此刻所想，还有许多一言不发的人，他们呼吸紧促，在暗夜里咬紧牙关。

楼上发生家庭“战争”的第二天，我和那家的男主人在电梯里相遇，每个人手里拎着一袋要扔掉的黑色垃圾袋。我们都戴着口罩，看不清对方的全貌，但凭借以前的碰面，我知道是他，看见我，他往角落里退了一步，背过身去。在电梯里保持足够的距离，是有礼貌的表现。

我问了他一句：“怎么样，还好吗？”

他没回头，愣了一两秒钟，轻声回答了我一句：“还好，打扰您了。”

我说：“好就好啊，相信将来还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