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猎记
2023-04-20肖辉跃
肖辉跃
人类捕猎和误捕,对全球鸟类和兽类种群有十分显著的影响,是全球生物多样性的重要危机。
一
“你想看鸟吗?”
“你想和国内外顶尖大学的鸟类学家一起,到中国海岸线,体验看鸻鹬类水鸟的乐趣吗?”
当中国沿海鸻鹬保护科学研究项目的志愿者和野外助理公开招募时,我马上报了名。这项科研工作由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与国内的中山大学合作展开。能与这些专家一起看鸟,不用自己花一分钱,还有适当的报酬,对我这样一个身处内陆,热爱观鸟的女鸟人来说,真是天上掉下一块馅饼。
先看条件:十八岁以上,环境学、生物学、生态学、社会学的背景。我满足其中一条:十八岁以上。而且,是在十八岁的基础上往前翻了一个半筋斗。除了这一条,我没有任何背景。另外还有几个备选项:会看鸟、会摄影、会开车。最终我以十八岁以上,捎上备选项的几个技能,再加上是湖南人这点,取得了啃这块馅饼的机会。我当时一直想不通为啥“湖南人”这个身份能为我加分,难道湖南人霸得蛮,好吃辣椒的品性名扬中外吗?直到见到这次活动的头,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后Dan。
“恰嘎饭吗?”Dan一见我竟然用地道的长沙话向我打招呼。
原来Dan和我是老乡。
我们一行人在渤海湾的河北南堡湿地,山东潍坊的沿海湿地搞了几次集中行动后,就分成小组,分散到各海岸线行动。Dan带上我,我们两个奔向下个目标:海南三亚乐东县的莺歌海湿地。
飞机从海口落地后,我们便租上一辆越野车,直赴莺歌海镇。我们住在镇上一家叫“莺海纳里”的民宿,一栋四层小楼。首先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九○后的姑娘,姓蔡,她是老板。小蔡一看见我们就咯咯笑。院门口挂着一串风铃,她的笑声和风铃一样脆。第二个迎接我们的,是她家的一条小白狗。从我们进院门起就一直汪汪汪叫,围在我们脚边,又是打滚又是摇尾巴,好像我们是它的亲人。风铃的旁边,院门上还挂着六个红灯笼,上面爬满橙色的凌霄花和紫色的喇叭花。院中央搭着一个百香果的架子,百香果花如同一个一个的大青花瓷碗嵌在花架间,花蕊拱得老高,就像碗中央摆上一堆剥了壳的葵花籽肉、几根小麻花,随时准备要招待客人似的。院子角落里停着一辆小摩托车,一辆糊满泥土的板车,一辆豪华的载重自行车。旁边是一株长到二楼窗户那么高的大芭蕉树,芭蕉果半青半黄,发散出一股带着鱼腥味的清香。芭蕉的清香像来自太平洋,而这里是南海。
实际上,鱼腥味笼罩着这个南海边的小渔镇,好像地面铺的不是沥青,而是鱼鳞。
二
安顿好后,我们便着手行动。
在我们本次行动之前一个星期,已经有另一组工作人员在这边调查了十天。他们已经基本摸清了猎人的活动规律: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收网。因为调查人员的行动,猎人已经把所有的网清除了。随着调查人员的撤退,猎人估计又出山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Dan和我决定先到猎场的外围——B区去侦察。整个猎场分A区、B区和C区三部分。A区是莺歌海湿地的核心区,是捕猎的重灾区,也是我们未来要重点关注的地方。
B区在A区的后面,中间隔着一条河,是个废弃的盐场。
盐场一眼望不到边,视线里全是干得翘起来的黄色泥块,远看像沙漠,近看像烤得金黄的锅巴。再一细看,黄色的泥块其实全是植物的尸体,水生植物死去后便呈现黄色。植物之外,还有东一处西一处白花花的盐渍,这是这片土地曾经作为盐场的历史印迹。另外还有一条呈长条形的白线,尽是细碎的白骨,如同打碎的瓷器,铺了足有一百米长。地上尚可看到一两团鸟网的零碎黑线,看样子这个鸟网已废弃多时。我不小心踩了一脚白骨,只听得一阵嘎嘣嘎嘣响,像谁在用力咬牙齿一样。
我想,咬牙齿的,一定是那些长有羽毛的冤魂。
遵照前面工作人员布局的样线,按1公里*1公里的网格,我和Dan分头行动。每人在这个黄色的沙漠里要步行十公里,每发现一个鸟网就在两步路上打一个点,拍照上传。我沿着样线慢慢走,试图发现一只活的物体,然而除了太阳一直在我头上跟着,我的视线里没有一个影子。寂静让我的呼吸变得粗重,就像背了个手风箱在走。我喝光了随身带的两瓶水,却没有出一滴汗。三十九度的高温下,汗还在毛孔里就被烤干了。最后,在样线快要结束时,我看到一条只剩半截的网,上面挂着一只金眶鸻,已变成一具标本。
Dan那边也没有什么发现,只有零星的一两个废弃的网。
在烈日下走十公里,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坐在车上,我一直想Dan能表扬我一两句。于是我开口,试图引起他的重视。
“Dan,今天十公里还挺轻松的,你觉得呢?”
“是啊,我走了二十公里。”
三
根据初步的调查结果,我们认为废弃的盐场被鸟类放弃,同时也被猎人放弃了。
接下来我们将目光对准A区——莺歌海湿地的核心区。
A1区,也就是湿地的入口,有两个大鱼塘,几只黑尾鸥在鱼塘上空飞来飞去。鱼塘旁边,有条小溪,小溪的水流向湿地,形成几个浅水塘。一个老头赤着上半身,穿条红白相间的短球裤,腰上别着个小鱼篓,在浅水塘撒网捕鱼。我们准备从老头身旁走过去,Dan想一想,又撤回來,回到大马路上。大马路与湿地紧密相连,中间只隔着一条三四米宽的水圳。我们沿着马路将车直接开到湿地的终点——A12区边上。然后从终点处,再步行往湿地中央走。
A12区有一条仙人掌路。什么是“鲜花怒放”,只有欣赏过仙人掌花的人,才能真正明白此词语的深刻含义。每朵花都向你敞开笑脸,而每朵花旁边都站着一个怀揣狼牙棒的护花使者:生满尖刺的叶片。任何试图靠近它,去欣赏它的行动都是危险的。我俯下脸,想闻一闻它的气味,一根刺就此扎在我的右脸上。到今天,这根刺已在我脸上演变成一颗“仙人掌痣”。我穿着高帮鞋从它们旁边经过,脚踝都像有一万根针在同时刺。只是,仙人掌就算这样浑身生刺,依然阻挡不住人类的步伐,花丛中竟然藏着各种各样的人类用品:一双人字拖、两个烟盒、三张巧克力纸、四个锈迹斑斑,已猜不出年份和种类的铁罐、六个核桃汁空瓶、八个八宝粥易拉罐,还有一只避孕套。
这些东西是如何穿透仙人掌的狼牙棒进来的呢?就在我们沉思时,两辆拖拉机摇摇晃晃开进湿地,各倒了一车垃圾就走。不久,就有两道黑烟从A10区和A12区同时升起,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塑料味、建筑垃圾味,以及烂鱼烂虾烂水果味。
黑煙后面,湿地深处传来噪鹃的声音。架上单筒扫过去,A8区有一个蓝色塑料帐篷,噪鹃的声音就来自帐篷里。很显然,这个帐篷是猎人的。噪鹃并不是大自然里的野鸟,而是猎人放出的鸟媒声。鸟媒就是用以引诱其他鸟而放出的声音。以往的鸟媒是将活鸟拴在绳上。现在时代进步了,鸟媒也跟着与时俱进:蓝牙、无线、红外线,升级版、豪华版、至尊版。铝合金材质、钛合金材质。MP3播放器,再外接小蜜蜂、小喇叭、大喇叭,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叫唤。别说南极北极的鸟,就是宇宙中的鸟,它一样都能诱过来。
确认帐篷以及帐篷周围无人后,我们马上跑过去。
帐篷敞开着,里面一张简易铁床,上面铺着一张篾席子,席子上摊着两张小床单,床单边上有三根香烟。床底下有一盘新开的蚊香,蚊香碟子里堆满香灰。
帐篷后面是一大片水面,围着水面布了八道鸟网。每道鸟网长度都在十米以上,三到四米高,其中还有两道鸟网横贯水面。我们粗略点了下数,水面上有近五千只水鸟在觅食。
我问Dan我们是否拆了这些鸟网?Dan说不能拆,这些鸟网看起来挺新,上面没有一只鸟,应该是今天才搭的。我们得先搞清楚,鸟网到底抓了什么鸟。
四
第二天下午,我们又从A12区步行到A8区,一眼就看到鸟网上吊着十多只黑卷尾。我又问Dan,我们是否救救这些可怜的家伙。Dan说除非是国家一二级保护鸟类。再说现在就算救下它们,也可能活不了,看情形已挂了大半天了。况且,等会上网的鸟会越来越多,你根本就救不过来的。还有,明天早上猎人来收鸟,鸟都被我们救了,他们就知道我们在行动了。
说话间,一只小白鹭一头撞到鸟网上。
它以飞翔的姿态挂在网上。两只白色的大翅膀弯成弓箭形,朝空中高举,网丝嵌进翅膀,右侧的翅膀尖已开始渗血。两条瘦长的脚杆像个倒写的八字,朝两边左右叉开,脚爪也缠上了网丝。刚挂上的鸟,还有很大的救活成功率,Dan默许我自由行动。我于是绕到它前面,发现它修长的脖子从网洞里穿出来,脖子上绕了八道网丝。它的喙没有被缠住,垂在脚爪的上方。它举起喙一下一下敲脚爪,试图解开网丝。我跳起来想去撕开缠在它脚爪上的网丝,跳了三次都摸不到边。而我每次起跳,它都会用力扭身子,每次扭动又会缠上更多网丝。最后它张开喙,“哦啊!”哑着喉咙朝空中长嚎一声,便不再动弹了。黄色的眼珠直直瞪着我,间或翻一下。
我不敢看它的眼睛。
小白鹭后面,陆续又有几只长趾滨鹬和十几只金眶鸻上网。与小白鹭不同,这两种小型鸻鹬类水鸟是贴着水面上网的,因为它们腿短,喜欢在浅水处觅食。有一只金眶鸻只有右侧的翅膀尖被缠上了,但显然它已从祖先,或者是同伴那里,知道未来的命运将如何。它放弃一切挣扎,就那样半吊在网上,褐色的小小身子在网上随风摆荡,就像一片即将掉落的秋叶。
与这只放弃的金眶鸻不同,一只长趾滨鹬一直在想办法自救。本来它那与众不同的长脚趾,可以让它在一众鸻鹬类水鸟中保持挺拔的身姿。然而,它的长处现在却给它惹来致命的麻烦:两只长脚趾全都被网绊上了。它卧在水里,水目前还只淹没它三分之一的身子。它一次又一次在水里发起冲锋,水底下的泥浆都被它搅上来了。最后它半闭上眼睛,水珠、泥浆,从它头上、脸上,一点一点往下滚。Dan说半夜里水会涨起来。如果猎人不来取下它,它也会淹死。
夕阳将莺歌海染上一片绯红,青蛙的歌声已在湿地里唱响。时间不早了,我们准备返回。再用单筒朝湿地扫了一圈,发现A6区也布着六条网。其中一条网上挂着一只红隼的雌鸟,正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网。
眼睁睁看了半天现场屠杀,终于能够施以援手了。
红隼是国家二级保护鸟类。
这只红隼可能是瞄准了困在网上的鸟,结果鸟没抓到,自己倒先被困了。Dan曾给鸟类做过环志,知道怎么解救。可惜没戴手套,也没剪子什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开始徒手解救。
他脱下一只袜子,先将红隼的眼睛蒙上。如果不蒙上眼睛,红隼的应激反应会相当激烈,可能招致更严重的二次伤害。蒙上眼睛后,红隼便不再乱扭。Dan用手再次抚摸了一下红隼的头,便开始解它脚上的网丝。我说怎么不先解翅膀呢,Dan说不行,如果先解翅膀,捏着翅膀再去解身上脚上的网丝时,极有可能导致翅膀折断。他的手指开始在黑色的网丝和红隼橙色的脚杆间绕来绕去,动作娴熟而轻柔,像弹钢琴,更像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在给病人动手术。解开脚上所有的网丝后,他又反复检查了一遍,还喊我也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无一根网丝后,便一手握着两只脚爪,另一只手开始解翅膀上的网丝。我在旁边协助他。
半个小时后,红隼身上的网丝才全部解开。
Dan把红隼捧起来,双手一摊,它便展翅飞了。我瞥见Dan的双掌有几条血红的印子。
我们往回走,湿地里开始传来大合唱。除了青蛙是发自肺腑的歌唱之外,那些噪鹃、白胸苦恶鸟、红脚苦恶鸟、黑水鸡的歌声,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地狱的呼唤:鸟媒。
五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
为最大限度不让猎人发现我们,我们把车停在C6区的一座公共厕所旁。从厕所走到A12区大约要二十分钟。走到A12区,刚好是凌晨四点。在仙人掌路旁,我们发现三辆125摩托车。一辆挂着琼D牌照,另两辆还是崭新的,尚未挂牌。地上还有一个鸟媒。
我们赶紧把手机灯都关了。
按道理,猎人都要早上六点才来收网的,没想到今天这么早就来了。
夜晚,在没有灯的情况下,走路是“走灰不走白”。白往往代表着水面。我父亲年轻时晚上去看电影,有几回走着走着就走到路边的池塘里了。人家问他大半夜到塘里干吗,他说是洗冷水澡(游泳)。
我们没吭一声,看到白色的路就绕着走。一路紧赶慢赶,离A8区大约还有五十米时,我们便停下来。除了鸟媒和青蛙叫,再没有其他声音了。也没有香烟的气味,没有手机、手电筒亮,我们的心放下了。这个时候,也许猎人还在帐篷里睡大觉咧。我们朝着白天打了点的鸟网走去,发现挂在网上的那只小白鹭不见了,那只淹在水里的长趾滨鹬已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已淹死了。金眶鸻的旁边又添了一串与它同样命运的同伴。黑卷尾不知还在不在,我们决定过去看看。
“扑通!”
我的脚踢着个什么大家伙了。
手机灯一开,见一个大篓子,里面装着十来只活鸟:一只池鹭,一只黄苇鳽,两只白胸苦恶鸟,六只黑水鸡(其中有五只黑水鸡还是亚成鸟,尚未成年),还有一只小白鹭。
谢天谢地,小白鹭还活着。
Dan提上大篓子,准备再察看一下这些鸟的情况。一转身,“扑通!”,他也踩着个大家伙了。
那大家伙就地一滚,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蓝格子衬衫的男子从我们脚边坐起来了,满眼的红血丝。
时间在我们之间停滞了。
我们沉默着对望了一分钟。
“这些鸟,都给你们,莫抓我们走,他们都还没成年,是孩子。”“蓝格子”揉了揉眼睛,佝偻着腰,搓了搓手。
“孩子?”
“你都知道这些黑水鸡还没成年,是孩子,你还抓它们?”
“哦,嗯,我是指……”男子扭过头去。他身后忽的一下又坐起三个小男孩,全都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们,他们都是我亲戚的孩子,国庆放假没事干,我就带他们来,来看……”蓝格子的腰弯得更低了,脸几乎可以贴地。三个孩子把脸趴在他后腰上,看不清表情。
“鸟,我们也不要,都放了吧。以后再不要带孩子来捕鸟了。”
“什么?你们不是那个……那个?”
“我们是那个大学,来搞科研的。”
一听说我们是大学里来搞科研的,蓝格子的腰一下就直了。他试着从裤袋里去摸烟,Dan不失时机地递给他一根。于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猎人不再是猎人,一下子变成了我们的情报员。Dan问他那个长趾滨鹬和金眶鸻为啥不取下来,他说那些鸟太小了,不值钱。他是搞大货的,没大货的时候才会去取。这让我一下想起B区为什么有一条白骨路了。我们提醒他,这些小鸟里面,极有可能有勺嘴鹬,就是嘴巴长成一把小勺子,比手掌还小的鸟。现在全世界都只有几百只,都快要灭绝了。蓝格子说多年前,这个小勺子鸟他确实抓到过几次,但近几年都没抓到过了。想不到这样稀罕。以后如果抓到了,绝对放生。说到这里,他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点什么。
“啪!”他给自己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暗黑的夜里,就像闪过一道炸雷。我怀疑他会把嘴里打出血来,或者打掉一粒牙齿什么的。打完耳光,他把手慢慢收回来,摊开手掌,借着手机亮,我看到上面几点鲜红的血印子,还有几只蚊子的尸体。
他不再吭声了。
Dan又递给他一根烟,表扬他有觉悟。我想到我们解救的红隼,问他猛禽多少钱一只。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
他摇了摇头。
“一千?”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接下来,他把所有的鸟都给我们报了一个价格表。猛禽,包括猫头鹰,一般都在一千元左右。如果碰到大的猛禽,像鸢、鹞子一类,只要外表无损伤,价格有时可以达上万元。人家买了就不是吃了,而是做标本。像黑水鸡那样大小的鸟,一个值二十元钱,因为肉多、鲜,嫩。像小白鹭、池鹭这种鸟,看上去个子大,肉却不多,肉还老,值十五元。其他小水鸟,通通五元钱一只。
当我们试图问出他这些鸟最终的流向时,他摆了摆手:
“我是本地人,我还要在这里混饭吃。行业的规矩不能破。你们真要找,可以到菜市场里去看看。”
Dan又递给他一根烟,嘱咐他不要把我们来调研的事透露出去,我们也不把他偷猎的事讲出去。他拍着胸膛答应,还当着我们的面把笼子里的鸟放了,并说这两天就把鸟网都拆了。
六
Dan到菜市场搞暗访去了,嘱咐我到A区的外围看看,千万不要走到里面去。
我换了一身相对来说比较女性化的服装,找小蔡借了一双高跟鞋,尽量将自己装扮成游客的模样。然后背着长焦相机,在鱼塘附近溜达。我一边看打鱼的老头忙,一边将镜头对准黑尾鸥,或者远处的莺歌海灯塔。没人注意的时候,我就赶紧从包里摸出望远镜对准A区。
正对着灯塔拍照,走過来一个帅哥。三十岁不到,瘦高个,白衬衫扎在蓝裤子里。头发梳成郭富城式,脚有点内八字。眼睛凹,相貌像海南人,但皮肤白净。
“嘿!你是干什么的?”“白衬衫”问我,阳光下一脸的笑,磁性的男中音,和他的笑容一样迷人。
“哦,我是游客。你们这里的风景真好。”
“可你怎么不拍湿地风光?游客到这里来都是拍湿地风光的。”
“那灯塔也是风光呀。”
“前段时间也来了一拨人,在我们这里乱拍,也有你这样的一架大炮。还出动一架飞机拍摄。有人举报你们是搞间谍活动的。”
“间谍?你看我像间谍吗?”
“像,你这不是用上了大炮吗?”
明白了。估计是上一波的小伙伴在这边用无人机飞了一回。至于大炮嘛,我让他过来看看我的长焦相机里到底拍的啥。他凑过来翻看了几张照片。
“你们小心点。我高度怀疑你们是来搞间谍活动的。我要向上面举报。”他一边朝我点着头,一边朝C区外围走去。外围是一个建满了别墅的大村庄。
中午和Dan汇合时,我把白衬衫的事和他讲了下。他说估计是昨晚的猎人把我们的行动泄露出去了。这白衬衫肯定是当地村民。不过不要怕,我们今晚上照常行动。
凌晨四点,我们又准时到达A12区。摸黑走到A8区一看,蓝格子和三个小孩都没来,鸟网全都还在。
三根香烟就想挽救一个猎人,看样子这一招行不通。
Dan的额头上装着一个小头灯,手里端着一个小卡片机,我打开手机灯,我们一张网一张网地拍过去。总共有一百来只鸟上网:那十多只黑卷尾依旧挂在网上,看来这个头大肉少的鸟不受食客欢迎。数量最多的是金眶鸻,其次是长趾滨鹬、青脚滨鹬、林鹬。还有一只黄苇鳽。我们解救了黄苇鳽。
放飞黄苇鳽后,我们随即赶往A6区。刚走到A7区,远远地看到A6区那里有灯在一闪一闪。
猎人已经来了。
我们马上把所有的灯都关了,站在原地不动。A6区的灯也马上黑了。
过了十分钟左右,A6区的灯又亮了,灯光朝我们的方向慢慢移过来。
灯光还在移动,我们蹲下来。
还在移动,我们坐到地上。
传来雨裤摩擦的声音,水鞋啪嗒的声音。水鞋的声音一个重,一个轻,看来是两个人。突然之间,雨裤和水鞋的声音都停了。
“我们已经看到你们了,起来吧。”黑暗中,一个磁性的男中音,在十米之外对着我们大喊。
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Dan:“白衬衫”。Dan点了点头。
“嘿,有什么收获吗,兄弟?”我们站起来,朝白衬衫和他的同伙走去。
“兄弟?”
“我是九〇年的,我估计你也和我年纪差不多。”
“我是八九年的,我比你大。”
“老兄,怎么想起要干这行呢?”“兄弟俩”站到一块,彼此打量了一眼,又都咧了咧嘴,然后面对面蹲下来,开始对话。其亲热程度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有聊不完的话题。白衬衫老兄说他就是C区的村民,本来不想干这行的,每天偷偷摸摸,起得比鸡早,也不见得能赚几个钱。Dan说你还这么年轻,上工厂打工也好啊。白衬衫说他在外干了十年了,工厂也换了三四个,还到富士康干过咧。如今都三十岁了,还没哪个女人愿意跟他。一谈到女人,兄弟俩又多了一个共同语言。Dan说我也还单着咧,这个不能急的。聊了一阵女人,又聊到村里的经济状况。Dan说你们村里都挺富裕的啊,建了那么多别墅。白衬衫说那都是以往出海打鱼赚的。如今近海的鱼越来越少,要驾上大船到远洋去打,他没钱买大船。现在发财的都是种哈密瓜的。
“我本来是想回来种哈密瓜的,不过那个还要学一下技术。捕鸟也是闲着没事干。我们从小就捕鱼捕鸟的,也没想到这个违法。以后不干了,哈哈。不好意思啊,兄弟。”白衬衫笑着拍了拍Dan的肩膀,站起身来准备走。
“兄弟,你有这捕鸟的工夫,我劝你还是把那个种哈密瓜的技术琢磨一下。说不定就有女人上门了。哈哈。”Dan也笑着拍了拍白衬衫的肩膀。
兄弟俩就此告别。
刚走了两步,白衬衫突然又走回来:
“兄弟,我是把你当兄弟才说的。我们本地都有抓鸟过年打牙祭的习俗。过年时节,打工的都会回来,到时候湿地上会遍布鸟网,可不像现在这样只有零星几条。在我们眼里,鸟是天上送来的过年礼物,过了年它们就都飞走了。不抓白不抓呀。”
七
我们的行动还是有点威慑作用的,今天再拿单筒扫湿地,便只看到两个渔民在撒网。网差不多都拆了,只留下A8区一张大网。除了黑卷尾的尸体依然挂在上面外,再无其他鸟。蓝塑料帐篷也还在,不过塌了半边。不知是风吹塌的还是猎人自己掀翻的。我们相信是后者。
相比前面几日,水面也在慢慢扩大,候鸟也越聚越多。水草一片金黄,几百只大白鹭、中白鹭、小白鹭站在那片金黄里缓缓移动,就像白色的云朵在飘移。而成千上万只鸻鹬类水鸟,已脱下那些红色、橙色、栗色间杂的漂亮夏装,换上了黑白灰的冬装。它们将喙插入浅蓝色的水面,像老鼠一样来来回回奔跑。没有鸟网那道黑纱,太阳的光辉与夜晚的星辰便是这里唯一的访客。青蛙与秧鸡的歌唱是为它们奏响的欢迎曲。而海浪的低吟,也是专属于它们的摇篮曲。
除了前面看到的几种鸻鹬类,这次又加入了一波新成员:林鹬及泽鹬各两百只、黑尾塍鹬五十只、十只弯嘴滨鹬、扇尾沙锥五只,以及三只流苏鹬。
八
根据前面的经验,只要我们不再到湿地上去,盗猎便不会再发生。Dan决定暂停两天,到黄流镇去看场电影。正值国庆七十周年,有好几部大片同时上演。我看《我和我的祖国》,Dan看《中国机长》。
两部电影都令人豪情万丈。这时Dan又接到线报,万宁那边也出现了盗猎情况,他得抽一天半时间到那边去看看。嘱咐我先好好休息,可以到镇上逛逛,顺便做一下社会调查。
算一算时间,到海岸线调研已经一个月了,先寻一家理发店剪下头发吧。剪了头发,在女老板的强烈推荐下,又泡了个姜汁木桶脚。泡了脚,女老板拿起我的脚,又说我全身湿气重,经絡堵得厉害,一看就是平时极少走路的人,不由分说,在我背上脚上就是一顿揉拉扯按兼拍打。花了九十元后,果然觉得头重脚轻。我的力气算大的了,感觉她力气比我还大。问她哪里人,她说本地人。以前和老公一起出海打鱼,现在鱼没有以前多了,钱也没那么容易赚了,便卖了船,盘了这个店铺,做起理发按摩的生意,维持一家的生计还是略有盈余。
出了理发店门,沿街笔直走,前面有一家织渔网的店铺。渔网从店铺里层层叠叠铺到街边,一网下去,估计整个镇都可以被它罩得严严实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带着一群七十多岁的老妇人正埋头织网,身子被渔网埋了大半截,只看到头在一动一动,就像一群浮在水面上吸氧的鱼。我掏出手机想给她们拍个照,那个为头的老妇人眼睛一瞪,又举起手里的梭子朝我一扬,我只好收起手机。
街道的尽头是一片椰树林,椰树林之外就是大海:南海。
夕阳挂在大海的尽头,深蓝色的海浪化作无数条变色龙,一波一波朝岸边的礁石滚动。每滚动一次,就要变一回颜色。或灰蓝,或粉红,或一片金光闪闪。一艘大渔船正突突突着从远处驶回渔港,一面五星红旗在船头迎风招展。每年从中秋到清明,是出海打鱼的季节。现在刚好是打鱼放开不久,渔港里塞满大大小小刚捕鱼回来的船只,船头一律都插着红旗。一群孩子在海里玩水,还有一群孩子在岸边挖沙。岸边,一条灰色的大蜥蜴抬起前肢爬向沙滩,拍夕阳的摄影师摆好了三脚架,大排档的厨火已点燃,献唱的歌手抱起吉他,走向粉红色的路面。
至此我才发觉,我最初的判断是错误的,这里的路面铺的其实不是鱼鳞。
是虾皮。
一大群鸭子正在粉红色的“虾皮路”上觅食。
接着,一声长长的“哞”在渔港里响起,玩水的小孩露出光屁股,挖沙的小孩站在沙堆上,大蜥蜴的全身埋到沙堆里,只剩一截枯树枝似的尾巴在沙堆外摇晃。摄影师转过镜头,大排档上食客的筷子举在半空,吉他手的音符停在“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吃虾皮的鸭子撒开脚丫子,沙滩上腾起一长串细沙的海浪。
一条大水牛喷着响鼻,拖着满满一车海鲜,就像一发炮弹从沙滩发射到堤岸上。它的后面,站着一个戴圆斗笠的青年妇女,一手牵着牛绳,一手高举着一面红旗。
九
在万宁越冬的鸻鹬类水鸟远没有莺歌海这么集中,也没有这么庞大的种群。因此相对来说,盗猎也就没有这边严重。请当地的志愿者协助关注后,第二天下午Dan便回了莺歌海。
先还是在A12区用单筒扫了一圈,A8区最后的那张网也已拆除,A2、A3区又新架了八张网,都是贴着水面搭建的矮网,不足一米高。
今晚下着小雨,我们照例把车停在厕所旁。凌晨四点依然准时到达A12区,然后一路小跑赶到A2区。A2区的水不深,一脚踩下去,泥浆却到了大腿根。我们在泥浆里扯着双腿往前挪,第一张网发现8只鸟,第二张15只,第三张5只,第四张网22只,准备挪到第五张网时,一辆摩托车的车灯突然从湿地深处扫了我们一下,我们马上缩起身子。车灯一过,我们便半蹲着身子慢慢往湿地边缘的小路上移。刚移到小路上,车灯又扫过来,我们便像螃蟹一样紧趴在小路上。
车灯第三次扫过来时,我们滚到了小路旁的灌丛里。
灌丛下面就是水圳,车灯第四次扫过来时,我们已走在水圳里。从水圳爬到大马路上,看了看方位,大概在C6区附近,厕所就在前方不远处。我们一路飞奔到厕所,跳上车。看了下时间,凌晨五点半。摩托车的轰鸣已从A12区绕过来,我们的车冲上了大马路。
今天上网的鸟绝大多数还是金眶鸻,在食客的野生鸟类菜单上,又新添了几个新冤魂:红颈滨鹬八只,黑腹滨鹬两只、金斑鸻一只,还有一只长嘴巴的扇尾沙锥。根据蓝格子的说法,这只扇尾沙锥值十元钱。我们让这“十元钱”打了水漂,把它解救了。
近几次晚间行动都碰上猎人,我们分析可能还是时间迟了。以往六点猎人收网,我们四点行动刚刚好。现在猎人提前到四点,我们就两点吧。
两点我们到了厕所旁。根据昨晚的经验,我们穿着这样齐肩的水裤是可以从水圳里过去的。而且A2、A3区离厕所不远,可以节省几十分钟路上的时间。
今晚的月光好大,把水圳照得清清亮亮。Dan先下水,每走一步都像拿根搅屎棍在搅粪池。昨晚逃得匆忙,也没有细细体会这种臭味。带着点厕所气味,又还加了一种发酵了的垃圾臭。仔细一瞧,路边的灌层里埋伏着好多生活垃圾。Dan于是嘱咐我往下游移开十几米远,避开垃圾堆。我一下水,刚走两步,身子就一个劲地往下沉,我赶紧拔腿。拔出一条腿,另一条腿还在往下沉。这时我感到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正爬过我的脖子。低头一看,一条虎斑颈槽大蛇正吐着长长的舌头,想与我来个热烈亲吻。
一阵噼里啪啦,我飞过泥浆,飞过灌木层,飞到了大马路上。
我坐在马路边喘粗气。Dan看我吓得不轻,便要我先行回去休息,五点半的时候再开车来接他回去。其实,我并没有被吓住,只是在思考,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二十几年前,或者更早,我是完全有潛质成为中国女飞人的。
Dan爬上了水圳对面的小路,回头又反复交代,一定要在五点半之前来接他。
开了车回到莺海纳里,把闹钟调到五点,我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看时间,已六点。手机上十几个Dan的未接来电。回电过去,对方无应答。
一脚油门加到底,快到A1区时,万道金光从湿地洒向大马路。夹在对面的摩托车流、自行车流、汽车流、三轮车流、牛车流中,一个全身糊满泥浆,只隐约看得清戴着一副眼镜的“变形金刚”,“扑哧,扑哧”,在马路边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们的行动,大白于天下了。
十
Dan在大马路上表演变形金刚后,所有的鸟网一夜之间拆得干干净净。
Dan决定继续留在这里,一边处理数据,一边再暗中观察一段时间。我便先行撤退。
回去的那天上午,院子里挤满了给我送行的。灯笼上站着一对黄腹花蜜鸟朝我点头,一排灰背椋鸟攀着芭蕉树叶向我挥手,一群白头鹎站在百香果架上朝我头上不停地撒花瓣。我这才发觉,海南的白头鹎头上竟然没有一根白发,全是黑的。小蔡一家十几号人都坐在百香果架下,他们剖了一个金色的大椰子,一只哈密瓜。椰子水足足一脸盆,十几号人一人喝了一大菜碗。哈密瓜真甜,我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瓜。我这随口一说,小蔡的弟弟便从三轮车上又搬下两个哈密瓜(原来他是种哈密瓜的),一定要塞给我。我的行李实在多,再也拿不下什么东西了,便一直推脱。结果全家人包括小白狗都站起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最后Dan出面,把两个哈密瓜扛上了车。
Dan把我送到黄流高铁站,我抱着这堆东西连踢带滚进了站。检票的时候,我把两个哈密瓜塞给一个保安大叔,然后几个保安都凑过去,一脸的莫名其妙。
“辛苦了,大家都尝一尝。”我笑了笑。
保安相互间望一眼,在他们那张一贯以来比高铁票还严肃的脸上,挂上了一丝笑容。我朝他们挥挥手,上车。
八个月之后。二〇二〇年六月。
又一则招募启事:
“你想看鸟吗?”
“你想和国内外顶尖大学的鸟类学家一起,到中国海岸线,体验看鸻鹬类水鸟的乐趣吗?”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