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散文的艺术形式新论
2023-04-19余梦成
余梦成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作为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作家,于坚自20 世纪70年代初开始写作以来,创作并出版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O 档案》《只有大海苍茫如幕》等诗集,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诗歌奖、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在当代诗坛上占有重要地位,因而于坚的诗歌自然被置于文学史的高度被众多的学者讨论和研究。但这样一来,其散文的丰富性和文化意识部分就会被其诗歌锋芒所掩盖。于坚自20 世纪90 年代开始进行散文创作,陆续出版了《棕皮手记》《相遇了几分钟》《昆明记》《建水记》《巴黎记》等散文集,表现出丰富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但纵观目前学界对于坚散文的研究,多是从宏观层面去探讨其散文中的自然意识、文体形式、诗性精神等,如王艳梅的《论于坚的自然主义创作观》、李发荣的《于坚散文体式研究》、黄玲的《于坚散文的诗性精神》。当然,也有对其单篇作品进行解读的,如石健的《理想家园的营造——于坚<建水记〉 解读》《在沉默与言说之间——于坚<开始之地——玉溪记〉 探析》。从这些研究可以看出于坚散文的丰富程度,但他们都较少关注其散文的艺术性,因此,笔者就于坚散文的艺术表现进行探析,分析其散文的形式特征。于坚作为一个以诗闻名,进而跨入散文领域的作家,其散文的艺术表现上必然带有诗人散文的诗性特征,除此之外,其散文还具备其他方面的个性特征,主要表现为传统的回归、细节的刻画,这些共同构成其散文独特的艺术形式。
一、“诗文一体”的传统回归
“传统”不是一个语言意义上的代词,而是身体力行的实践。在现代化过程不断发展、工具理性大于价值理性的今天,如于坚所言,“文化已经抛弃了传统的‘另眼’而取代以一切意识形态衡量”[1]215-216,因此,作家们已然开始注意到中国文学应该回归于传统、经典、伟大的写作时代,才能带来精神层面的复活与新生。其中不少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向传统回归的欲望,甚至将古代神话、《诗经》等改写,带入现代作品的文本空间,营造了向传统回归的精神气质。而于坚作为一个有着深厚文化传统的作家,他的诗人散文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出向传统的回归。如他所说,“现在的理论家说什么‘跨文体写作’,其实是不懂,那就是文。我的努力是重新回到文,回到文章。文就是明,写作就是以‘文’‘明’世界,这是写作的根本”[2]207。因此,就他而言,从诗到散文的转换并非简单的跨文体写作,那只是他想要重新回到“文”,回归于传统的写作形式中去。对于坚来说,他所要回归的传统,是一种精神的传统,即“文的传统”,因为“中国最古老的写作是散文,最基础的写作是散文。在诗歌之外,成就最高的也是散文”[3],所以通过这种散文化的写作回归到中国传统的审美范式中去。而他回归于传统的方式,在文本中首先是通过诗文结合表现出来的,即在散文中直接嵌入诗歌,如他所言,“散文是汉语写作的基础,既写散文又写诗在古典作家中是很自然的。古典写作没有今天那么清楚的分类,文,就是一切的写作。诗的意思就是文”[4],因为中国传统的写作是将诗文结合在一起的,即人们经常所言的“诗文一体”。这种直接在文本中嵌入诗歌的方式在其散文中随处可见,如《昆明记》《巴黎记》等,尤其是在《苏轼记》中,于坚大量嵌入古代诗歌,将诗与散文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诗文一体的写作格局,进而表现了对传统的回归。当然,这种写作形式或许也是他在散文领域的探索实践,但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超脱现有的写作阈限,在现代与传统的文学践行中形成自我独特的写作风格。
另外,这种写作形式也是极具诗人散文的艺术表现的,因为“在散文作品中嵌入诗歌的独特现象,正是‘诗人散文’的特点之一”[5]68。于坚散文中所嵌入的诗歌,都带有强烈的象征意味,或感情抒发、或文思潮涌、或哲学体悟、或生命律动。在《昆明,我的私人电影》一文中,于坚写到翠湖、圆通山时,嵌入了《夏天的翠园》这首诗,表现了对春天翠湖的某种形式的纪念与颂扬,并在其中表现了生命的律动与哲思。在《火炉上的湖泊》一文中,于坚在抚仙湖的消亡过程中看见了滇池的影子,于是直接将长诗《滇池月夜》放置其中,以“流过幽蓝的月光,乘一叶小小的木舟,一摇桨离开了水岸……”[6]12的自然体验,表现对滇池的美好记忆,抒发自己对滇池已死、自然湮灭、大地消亡的哀怨之情。这些诗都是以有意味的形式存在着,并带有强烈的现实体验与生命哲思。通过诗歌的直接镶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诗文之间的界限,模糊了文体之间的界域特征,进而更具诗人散文的文体特性。正如于坚所言,“我一直在试图模糊文体的界限。我的散文是随笔的、漫笔的、叙述的,必要时也是小说般精确的、细节的、戏剧化的、夹叙夹议的,我也经常在散文里插入诗歌,就像古代章回小说开头那样。总之,随流赋形,根据写作感受。”[7]
当然,除了这种形式上向传统的回归之外,就文本而言,还表现在他对隐喻方式的再度回归。如果说在文本中嵌入诗歌是其诗人散文的形式特征,那么这些诗歌的意义与存在价值就是其外在形式的内在意蕴。若从叙事学的角度仔细分析于坚在其散文中所嵌入的诗歌,不难发现,这些诗歌身上都有一个“隐喻”的功能,如《昆明记》开篇的第一首诗——故乡,从诗歌所蕴含的情绪而言,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包容了《昆明记》的情感表现,即对故乡昆明的怀念,对昆明已经被现代化物质都市所取代的哀悼,并且这种情感是以隐喻的方式呈现的,这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节制诗人的情感表现,符合“诗到语言为止”[8]的情绪追求,进而达到诗文交融的状态。通过隐喻的形式表现,进而回到那个“文的传统”时代,如于坚所言,“隐喻是一种对神灵的召唤。在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发展中,隐喻已经成为汉语的一种本性,汉语就是隐喻的,中国人都是通过隐喻的方式来说话”[9]2。通过隐喻真正回归到语言的现场、历史的现场、传统的现场,进而真正达到精神的传统回归。当然,隐喻在一定程度上还暗含着诗性的功能,表现出诗性的意蕴。用于坚的话来说,“隐喻从根本上说是诗性的。隐喻在中国已离开诗性,成为一种最日常的东西。在中国,有时候却恰恰是那些最明白清楚、直截了当的东西显得最具有诗性,使人重新感受到隐喻的古老光辉”[10]185。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在散文中以隐喻的方式表现并深化自我情绪,一方面既表现了诗人散文的诗性特征,从而进一步展示其散文作为诗人散文的艺术形式;另一方面也是在找寻传统的诗性,回归于传统的艺术内韵,从而实现自我精神的传统回归。
综上而论,作为一个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的作家,于坚的散文除了形式上的追求之外,更有着深层的精神追求、文化追求,它们共同形成了于坚诗人散文的一种独到的艺术形式——回归传统。而无论是形式上的嵌入诗歌,文本上的隐喻呈现,其最终都是想要通过这种艺术形式上的回归传统,进而展现自己精神上的传统回归,“真正的诗人,建立的应该是传统而不是历史”[10]197。
二、狂欢化的细节雕刻
诗人于坚在散文创作方面令人瞩目,其散文属于“新散文”的领域,而新散文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对细节的描述,“新散文是重视细节、重视过程、具有多重复杂结构的散文形式”[11]6。“狂欢化”一词来自巴赫金的狂欢理论,就文学层面而言,“狂欢化是指狂欢式在文学艺术中的表现,而狂欢式是指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礼仪、形式的总和,即指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仪式、形式在文学艺术中的转化与渗透。”[12]48-49将狂欢化与于坚散文的艺术形式联结起来,其实质是在讨论于坚散文的细节意识,通过细节的描述,向我们展示生活的某些侧面。如《昆明记》中,就有着大量的细节描写,“武成路、文庙和长春路,土杂店、馆子、茶馆、评书、花灯、棺材铺、小吃摊、庙会、朱门大院、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的小巷、明清风味、古老的祖母、自由散漫、节奏缓慢。威远街,古老的菜市场、旧衙门,终日人声鼎沸。翠湖一带,绿树成荫,幽静、典雅。”[13]122细节的描绘既展示了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也表现了自我内心的某种追求或向往。在细节的诗意雕刻中,可见的是作家对文学、对生活、对历史、对社会的种种现象有着自我独到的理解和体悟方式。
于坚对细节有着执着、狂热、不可复制的追寻,在他的每一篇散文中,都能看到大量而无所不在的细节刻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世界由各种细节组成,世界是细节的世界,丰富的世界是细节的丰富,本质也许一样,但细节绝不重复。”[3]在细节的指引下,读者看到的是世界的无序、是文学的本质、是生活的朴素、是作家的贴切以及种种。通过对生活细节的把握和语言的诗意流动,世界的变动在作家的意识里被语言瞬间抓住,进而以自我独特的感知方式召唤出灵性的写作欲望,为读者展现一个充满意识画面的精神维度。如《建水记》中,对建水小城的诗意呈现,以细节描述的方式缓缓展开,既表现了对这座城市的某种热爱与向往,同时也表现了自我精神的追求与意识的诗意建构。同时,于坚散文细节的表现,还“重视细节的隐喻性”[14],如《春节兮归故乡——春节记》中,他提到“春节是理性和各种规范的暗示、隐喻的过程,也是对不可知的超验世界的回归”[1]172。通过对春节的描述,将春节看作是灵魂归乡的过程和仪式,其实重在表现一种对大地、故乡、故土的热爱与眷念。通过对细节的描述,展示了事件背后的象征意义,表现了自我对世界的某种认知和体验。而且,这种隐喻也和上述传统的文本隐喻联系在一起,同样充满着诗性的韵味呈现。
除此以外,于坚散文狂欢化的细节叙述在一定程度上还消解了诗歌与散文之间的界限,将传统散文写作的语言规则打破,在新散文的实践中,带来了诗歌与散文的深度融合,并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并置在同一时空内,把遥远与现实的距离拉近,把虚无缥缈的未来变得清晰可感可见,把分离的东西聚合在一起,在消解垂直空间提供的“所指的模糊性”和横向空间所提供的“能指的确定性”的同时,创生出具有个人独立风格的诗人散文意识。在《建水记》中,他同时把建水记的历史、现实和未来放置于同一个文本空间之内,既表现了建水这座小城的坚守与保留,同时也表现了这座小城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同质化危机,在横向的历史和纵向的现实中,进一步表现了自己的精神诉求,呈现出鲜明的特点。而且,这种表现还能够使所要表达的情绪变得更为清晰可感,就像他所说的,“我试图在所指上不断前进的汉语返回到能指上去,在一个词不达意、崇尚朦胧的时代,我试图通过诗歌把我想说的说清楚”[10]205。他正是通过这一形式,将自己所要描述的事物以更为清晰的方式呈现。如《昆明记》的结尾部分放置《滇池》《滇池月夜》《哀滇池》这三首诗,从前到后,是一种情绪的深化,在表现“滇池已死”的同时,也由小见大反映了故乡老昆明的消逝。因此,这种狂欢化的细节形式表现,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文体之间的界域特征,使文本的表现更加清晰可懂。正如巴赫金所言,“在欧洲文学发展的过程中,‘狂欢化’消除了任何的封闭性,消除了相互间的轻蔑,把遥远的东西拉近,使分离的东西聚合。”[15]177
三、散文的诗性特征
作为从诗歌跨入散文领域的作家,于坚的散文属于诗人散文。诗人散文是一种在文学创作与时代交融背景下建立起来的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的文体形式,是一种“特殊的文类现象,一种特殊而独立的文体”[16],它以独特的诗意流动性和散文意识出现于文学创作领域,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诗歌和散文的界域,为新散文的发展提供了创生空间,于坚散文的语言意识与形式表现受其诗歌的影响,进而表现出诗化的特征。当然,于坚的散文既属于诗人散文,就必然带有诗性,而“‘诗性’主要指散文必须具备的一种美质和独立的品格。它是一种本原性存在,是散文的生存品质和历史品质的最为具体和生动的呈现,也是散文对于功利性和世俗化的超越,是审美和精神的超越。”[17]5。于坚散文的诗性,在其文本中主要表现为散文形式的诗化和语言的诗味,当然,这种诗性的表现亦是通过细节式语言描绘所建构起来的。
在于坚所构建的散文世界里,诗性主要表现为“文化诗性”和“形式诗性”两个方面。而所谓散文的“文化诗性,是指历史文化或精神文化层面上的诗性,即如何以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契机,借助独特的文化意象和自然山水,将诗歌的激情、历史的沉思和哲学的睿智熔铸于自我的散文天地,形成一种诗、史、思三者交融互汇的美学风格”[18]。如《昆明记》,将历史的人物和事件放置在文本之中,在历史和现实的时空界域里来回穿行,在借助于昆明曾经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景象与自然景观中,表现了自我对于历史消逝的某种哀悼与怀念。同时,他还将大量诗歌直接嵌入文本之中,以“隐喻”的方式表现自我情绪的节制,这种方式其实一定程度上更加深化了情感表达,也强化了自我构建的“诗文世界”。当然,在写历史时,并非单纯地作为一种描述,相反,其带有很强的哲思,通过历史的表现与现实的对照,形成一种形式上的呼应状态,在这一过程中去思考现代的城市变迁与人类发展,具有广博的人类关怀。他将历史表现、诗歌介入、哲学思考共同交织在一起,构成其散文的诗性表现,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
而散文的“形式诗性包括两个内容,一是诗性叙述;二是诗性修辞”[17]5。于坚散文的“形式诗性”主要表现在诗性叙述上。在于坚的散文中,诗歌也成为其写作语言的经典化来源,在某些散文中,他甚至将诗歌直接放置其中,力图打破文体之间界限的束缚,在诗、散文的话语中,构建属于自身写作范式的独特风格。因此,于坚的散文,行文自由,随性而为,类似于诗歌的形式特征,无所拘束。但在这看似随意的语言中,蕴含着作家对世界的精心观察、独特体验与深刻体认,这是其散文形式最明显的诗化表现。他的散文,更多流露的是生活的细节、现实的景象、生存的奥秘与自然的形态。其散文把对世界的观察、对历史的反思以自我言说的方式从文本中表现出来,进而表达自我对生存、生活、生命的渴望与体验。在《巴黎记》中,于坚这样说:“在最繁华的地带,忽然出现一道两百年前打造的大门……我以为求新是一个世界趋势,全世界都在忙着推倒重来。我茫然,发现巴黎岿然不动,沧桑大道,到处是历史、时间、细节、包浆、旧世界。一头顽固守旧的大象,趴在世界之夜中……。”[19]17于坚穿越了历史和现实的维度,在真实与虚构的空间内,看到了巴黎存在的本质,隐喻与想象共生于散文语言的构建中,使得散文的语言带有明显的诗歌体式的韵味,创造出超越表象而抵达诗文内蕴的诗人散文,具有诗性内蕴。
当然,散文语言的诗性特征在许多诗人散文的文学文本中亦能找到相似之处,如韩东、雷平阳等人的散文。但于坚的散文创造出一个真实的现实场域,在这一场域中,语言生动、通透、直抵人心。此外,在于坚散文的世界里,你感受不到诗歌语言的霸道跳跃,也感受不到小说语言的魔幻,更多的是来自生活中随处可感的超越自我感知力的现实细节,从中能体悟到人物在场的情景,并有画面与思维的自然交叠,成为带有作家语言灵能表征的独特体验。像《建水记》中对建水小城生活的叙述,通过细节的表现,映照的是来自现实生活的自然景象,人物与环境自然生长,在散文中能感受到人物的在场状态,画面感呈现于视域之下,通过这种视觉的打磨,表现了作家对细节的深刻体察与现实的体认,带有作家独特的生存体验。亦如于坚所言,“散文与诗歌的区别只在于叙述方式的不同,散文也许更多描述,顺着事物的表面缓慢移动,而诗歌是在事物的表面跳跃,它的语言比较霸道,拒绝雄辩,拒绝体贴入微。”[3]作家是在创造属于自我独有的话语系统,只有通过语言才能确立作家的独立存在。
四、结语
在面对现代性日趋复杂,文学文体自由发展的当下,诗人写作散文已然不是个别现象。在于坚的散文中,为读者提供了日常生活情景的深度还原、超现实景象的历史回溯、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自我精神的和谐融入和对传统文明、文化的反思与回归,对现代散文的发展和创生提供了某种发展路径与借鉴范式。在散文发展充满“惰性”的现代社会,于坚散文的包容性、发展性、自由性、空间性、时间性的多重营造,复杂的条理交融,使其散文的最终感知力与观察力完全不亚于诗歌创作。尽管在“布罗茨基强调伟大的散文是以其他方式延续的诗歌,诗人转向散文写作永远是一种衰退‘如同疾驰变成小跑’”[15]177的今天,于坚的散文,并没有因为“散”而衰退,反而如同其诗歌创作般,伟大而散发着独属于诗人话语系统的风格样式。于坚的散文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但是其诗歌的延续,而且已经超越了诗歌的语言性,提供了一幅幅充满诗意流动的画面。于坚的散文,在诗人散文的领域内,既具有其共性特征——诗性,同时也具有个性表现——细节和传统。于坚散文形式上的诗性、叙说上的细节、内蕴上的传统相互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散文的艺术风格,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