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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乐府学文献述要
——兼论宋代乐府学的特征

2023-04-19吴大顺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歌行乐府诗乐府

吴大顺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宋代乐府学的内容十分丰富,成果形式也多样。《宋史·艺文志》著录乐类一百一十一部,一千零七卷,涉及琴谱、琴论、乐律、曲谱、图谱、乐录、题解、歌录、乐书、乐议、乐仪、乐府诗集、杂记等,内容广泛,且大多为宋人著述。如宋仁宗《明堂新曲谱》一卷、《景祐乐髓新经》一卷、《审乐要记》二卷;宋徽宗《黄钟徵角调》二卷;沈括《乐论》一卷、《乐器图》一卷、《三乐谱》一卷、《乐律》一卷;冯元、宋祁《景祐广乐记》八十一卷、宋祁《太乐图》一卷;聂冠卿《景祐太乐图》二十卷;刘次庄《乐府集》十卷、《乐府集序解》一卷;房庶《补亡乐书总要》三卷;蔡攸《燕乐》三十四册;范镇《新定乐法》一卷;胡瑗《景祐乐府奏议》一卷、《皇祐乐府奏议》一卷;陈旸《乐书》二百卷;僧灵操《乐府诗》一卷;吴良辅《琴谱》一卷、《乐书》五卷、《乐记》三十六卷;杨杰《元丰新修太乐记》五卷;刘昺《大晟乐书》二十卷、《乐论》八卷、《运谱四议》二十卷、《政和颁降乐曲乐章节次》一卷、《政和大晟乐府雅乐图》一卷;郑樵《系声乐谱》二十四卷;李南玉《古今大乐指掌》三卷;郭茂倩《乐府诗集》一百卷;沈建《乐府广题》二卷;吴仁杰《乐舞新书》二卷;蔡元定《律吕新书》二卷;李如篪《乐书》一卷;赵德先《乐说》三卷、《乐书》三十卷;等等。①脱脱:《宋书》卷二○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054—5057页。从上列这份书名表可知宋代乐府学的兴盛局面。另有史志、类书、文人诗文书信序跋及诗话等著述也著录了大量乐府学文献。史志如郑樵《通志》,类书如《文苑英华》,诗话如周紫芝《竹坡诗话》、范晞文《对床夜语》、张戒《岁寒堂诗话》等均有乐府文献载录以及乐府诗学的论述。下面将分史志、乐书、类书、诗文集、乐府诗集、诗文评等类择其要而述之。

一、史志类乐府文献著述

欧阳修等《新唐书》“礼乐志”共十二卷,后二卷为“乐志”。第一卷记载唐代雅乐建构的历史:先述三代汉魏之乐、隋十二律八十四调及唐代雅乐建制沿革,接着叙述唐代“乐悬之制”“《大唐雅乐》十二和”“文武舞”及唐自制乐“七德”“九功”“上元”三舞、隋唐燕乐九部伎、十部伎。第二卷记载唐代俗乐发展演进的历史:俗乐二十八调、周隋管弦杂曲、鼓舞曲、立部伎、坐部伎、梨园法部、四夷诸乐以及俗乐杂曲在唐代宫廷的表演情况。《新唐书·礼乐志》未著录乐府歌辞。

郑樵《通志》之《乐略》《艺文略》载录了丰富的乐府学文献。郑樵积数十年之功,完成《通志》二百卷,汇通百家之言,多有创见。《通志》卷四十九为《乐略》一、卷五十为《乐略》二。《乐略》一包括《乐府总序》和乐府正声、乐府遗声、祀飨正声、祀飨别声、文武舞曲等五部分的序论、曲名及曲名题解。《乐略》二包括“十二律”“五声八音名义”“五声八音旋相为宫”“五声十二律相生法”,主要介绍乐律学相关理论;“历代制造”“权量”,主要介绍历代乐钟律吕的制造过程及制造钟律的权量方法;“八音”主要介绍“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乐器的创制及规制。《乐略》内容丰富、体系完整。《通志·艺文略》著录“乐书”五十四部五百七十五卷、“歌辞”二十部一百二十三卷、“解题”六部一十七卷、“曲簿”十五部四十五卷、“声调”七部一十五卷、“钟磬”五部十一卷、“管弦”十一部三十四卷、“舞”四部六卷、“鼓吹”四部七卷、“琴”五十四部一百六十八卷、“谶纬”一部三卷,凡乐十一种一百八十一部一千零四卷。

《宋会要》载录有宋代雅乐建制文献。“会要”之体虽多为后人所撰,但其文献主要来自“起居注”“实录”“史志”等当朝史实。有宋一代秘书省设有“会要所”,记本朝之事,与国史、实录院、日历所互为唇齿。据学者考证,《宋会要》前后共有十种,凡二千二百余卷。①柴德庚:《史籍举要》,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页。现存《宋会要》乃《宋会要辑稿》,是徐松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的各部《宋会要》残本文献。国立北平图书馆《影印宋会要辑稿缘起》举《永乐大典》卷一万九百四十二引《宋会要》云“乾道六年十一月六日秘书省言,本省编修国朝会要,已降指挥。自建炎元年接续修至乾道五年,续准指挥,许逐旋关用建炎以后日历编修。缘其间多经去取,未为详备。欲望特降指挥,在内令六部行下所属,在外令诸路监司行下所管州军,将建炎元年以后至乾道五年终,应被受诏书及圣旨指挥,内百司限一月,外路州军限一季,并录全文,赴省送纳,照用编修,所贵大典不致疏忽,从之”,并据此按断“纂修会要时,其主要原料当是实录与日历”②徐松辑,缪荃孙重订:《宋会要辑稿》不分卷,1936年国立北平图书馆影印本,第2页。。《宋会要辑稿》“乐八卷”,主要载录宋代雅乐建制情况,如详定律吕、改作乐器、编撰乐书、创制乐歌等内容,又载录郊祀乐、诗乐、教坊乐、郊社群祀乐歌、庙祀乐歌、典礼乐歌、鼓吹导引乐歌等内容。如《乐》五载“太宗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凡制大曲十八,正宫《平戎破阵乐》、南吕宫《平晋普天乐》、中吕宫《大宋朝欢乐》、黄钟宫《宇宙荷皇恩》、道调宫《垂衣定八方》、仙吕宫《甘露降龙庭》、小石调《金枝玉叶春》、林钟商《大惠帝恩宽》、歇指调《大定众中乐》、双调《惠化乐尧风》……小曲二百七十,正宫十一曲、南吕宫十一曲、中吕宫十三曲”③徐松:《宋会要辑稿》第八册,中华书局1957年影印,第347—349页。,并载录曲调名凡四百多曲。

二、乐书类乐府文献著述

据《宋史·艺文志》,宋代乐书著述有陈旸《乐书》二百卷、房庶《补亡乐书总要》三卷、吴良辅《乐书》五卷、刘昺《大晟乐书》二十卷、李如篪《乐书》一卷、赵德先《乐书》三十卷。

这些乐书中,陈旸《乐书》规模最大,记录音乐文献也最详备。《四库全书总目》曰:“自第一卷至九十五卷,引《三礼》《诗》《书》《春秋》《周易》《孝经》《论语》《孟子》之言,各为之训义。其第九十六卷至二百卷,则专论律吕本义、乐器、乐章及五礼之用乐者,为乐图论。引据浩博,辨论亦极精审……遗文绪论,条理可征。”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21页。第一卷至第九十五卷的训义部分,是对《礼记》《周礼》《仪礼》《诗经》《尚书》《春秋》《周易》《孝经》《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中有关音乐文献的训解和阐释。其阐释观点未必可取,但其对这些儒家论乐经典文献的汇集,为研究历代儒家乐论提供了便利,具有集成之功。第九十六卷至二百卷“乐图论”,以配图的方式对诸如原律、备数、审度、和声、嘉量、权衡、累黍、定尺、十二律、旋宫、律吕相生、五声、八音、乐悬、诗、歌、乐章、乐舞、散乐等乐理、乐律、曲调、五礼用乐等音乐相关问题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如论述歌唱,就分“工歌”“卒歌”“正歌”“间歌”“笙歌”“遂歌”“歌钟”“歌琴”“歌瑟”“歌缶”“凯歌”“讴”“谣”等十三种类别进行叙述。在“歌”类“曲调上”载录宋代乐府正宫、南吕、中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商宫、道调宫、越调、流双调、小石调、林钟商、歇指调、高大石调、大石调、小石角、双角、高角、大石角、歇指角、越角、林钟角、仙吕调、南吕宫调、中吕调、高般涉调、般涉调、黄钟羽、平调等二十八类二百七十个乐曲的曲名。但对乐府歌辞的记载却很少见,是一部典型的音乐学专门著述。①陈旸:《乐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三、类书类乐府文献著述

宋代类书编撰很兴盛,宋初的四大类书中,《太平御览》就著录了大量的乐府学文献。

李昉《太平御览》一千卷共分五十五部,卷五六三至五八四为“乐”部,共二十二卷。分为“雅乐”“律吕”“历代乐”“鼓吹乐”“四夷乐”“宴乐”“女乐”“优倡”“淫乐”“歌”“舞”“钟”“磬”“琴”“筝”“筑”“准”“笛”“篪”“管”“龠”“箫”“笳”“笙”“竽”“簧”“埙”“鼓”“柷”“敔”“笋虡”“琵琶”“羯鼓”“觱篥”“五弦”“六弦”“七弦”“太一”“方响”“缶”“铎”“铙”“镯”“角”“铜钵”“壤”“抚相”“舂牍”“拍板”等四十九子目,相关文献大致按照先后排列于子目之下。《太平御览·乐部》汇集了先秦至唐代有关雅乐制度、乐府活动、歌曲本事源流、乐府歌辞及歌舞演唱等内容,文献收集广泛,条目清晰,每则文献信息细致完整,是乐府学研究的重要文献。

四、诗文总集类乐府文献著述

李昉等编撰的《文苑英华》,虽是一部文学类书,但更像一部诗文总集。全书一千卷,选录了萧梁至晚唐五代二千余名文人的作品两万余篇,按照赋、诗、歌行、杂文、中书制诰、翰林制诰等文体分为三十九类。十分之一为南北朝作品,十分之九为唐人作品。卷一九二至卷二一一为乐府诗二十卷,共收录乐府诗一千零八十首,其中唐代乐府诗的比例超过一半;卷三三一至三五○为歌行二十卷,共收录歌行三百六十四首,唐代歌行超过百分之八十。可值注意的是,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有《七德舞》《新丰折臂翁》《华原磬》《五弦弹》《胡旋女》《涧底松》《牡丹芳》《隋堤柳》《两朱阁》《司天台》《官牛》《秦吉了》《百炼境》《鸦九剑》《西凉伎》等十五首被选入“歌行”,元稹《连昌宫词》《望云骓马歌》二首被选入“歌行”。《文苑英华》“歌行”中的诗题多为“歌”“行”“篇”“辞”“引”“谣”“曲”“怨”“吟”“叹”等歌辞性诗题,元稹《乐府古题序》说,这些歌词性诗题作品“尽编为《乐录》”②元稹著,翼勤点校:《元稹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91页。,即都被认定为“乐府”,说明宋初李昉等人的乐府观是将新乐府和歌行作为一类看待的,即“乐府歌行”。而“乐府”类作品则五言古体居多,其“乐府”主要指古题乐府和古体乐府。从《文苑英华》对乐府诗和歌行的选录和编排看,李昉等人对古乐府和新乐府是并重的,而对中唐以来的新乐府多从其歌行的体式上进行认定。对元白新乐府作品选录较少,说明李昉等宋初文人,在新乐府主题和内容上,并不以是否有“讽喻”作为标准。

《唐文粹》是北宋姚铉编辑的一部唐代诗文选本,共一百卷。其中卷十“古调甲”收录《古今乐章》一百三十六首,古乐章有元结《补乐歌十篇》、皮日休《补九夏歌系文九篇》,今乐章有魏徵《冬至日祀昊天圆丘乐章八首》、张说《开元乐章十九首》等,还有韩愈《琴操》十首;卷十二收录“乐府辞”八十六首,卷十三收录“乐府辞”六十六首,凡二百八十八首。姚铉《唐文粹》四库馆臣《序》曰:“铉是编文赋惟取古体而四六文不录,诗歌亦惟取古体而五七言近体不录。”①姚铉:《唐文粹》序,见《钦定四库全书荟要》本。因此所收全为唐代的乐府古诗,不收近体乐府。

五、乐府总集类文献著述

《宋史·艺文志》著录的乐府集,有刘次庄《乐府集》十卷、僧灵操《乐府诗》一卷、郭茂倩《乐府诗集》一百卷。宋王尧臣等《崇文总目》著录:“《乐府集》十卷,李寿昌编。”②钱东垣:《崇文总目辑释》卷五,清《粤雅堂丛书》本。据秦鉴按“《宋志》李作朱”,则“李寿昌”当为“朱寿昌”。朱寿昌《宋史·孝义》有传。

刘次庄《乐府集》十卷,宋赵希弁《读书附志》著录曰:“《乐府集》十卷、《乐府序解》一卷、《乐府杂录》一卷、《羯鼓录》一卷。右刘次庄所序也。‘古乐府之所起’二十二、‘横吹曲’二十四、‘日月云霞’十九、‘时序’十一、‘山水’二十三、‘佛道’十二、‘古人’十七、‘童谣’三、‘古妇人’二十三、‘美女’十六、‘酒’六、‘音乐’十一、‘游乐’十三、‘离怨’二十八、‘杂歌行’五十七、‘都邑’四十六、‘宫殿楼台’十六、‘征戍弋猎’十七、‘夷狄’六、‘虫鱼鸟兽’三十三、‘草木花果’二十五。次庄,元祐间人也。《乐府杂录》一卷,朝议大夫守国子司业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段安节撰,《羯鼓录》一卷,婺州刺史南卓撰,乃唐人也。《读书志》载《古乐府》于别集类,而载段、卓录于乐类,希弁所藏本乃刊三书为一集云。”③赵希弁续辑:《郡斋读书志》卷五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见,刘次庄《乐府集》十卷共收录乐府诗二十一类凡四百二十八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载:“《乐府集》十卷、《题解》一卷。题刘次庄。《中兴书目》直云次庄撰。取前代乐府,分类为十九门,而各释其命题之意。按:《唐志》乐类有《乐府歌诗》十卷者二,有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一卷。今此集所载,止于陈、隋人,则当是唐集之旧。而序文及其中颇及杜甫、韩愈、元、白诸人,意者次庄因旧而增广之欤。然《馆阁书目》又自有吴兢《题解》及别出《古乐府》十卷、《题解》一卷,未可考也。”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5—446页。

综合赵希弁《读书附志》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可知,刘次庄《乐府集》十卷,主要收录“陈隋人”作品共二十一类,凡四百二十八首,当以唐《乐府歌诗》旧集为主。其“序文及其中”又涉及杜甫、韩愈、元白诸唐人作品,当是“次庄因旧而增广之”所致。看来,刘次庄《乐府集》十卷,以唐旧集古乐府作品为主,次庄主要对这些乐府诗做了解题,也许增加了少量唐代杜甫、韩愈、元白的作品。宋代阮阅《诗话总龟》、吴曾《能改斋漫录》、何溪汶《竹庄诗话》等诗话,对刘次庄《乐府集》的“题解”文献均有引录。如《诗话总龟》卷七“评论”引录了《乐府集》解题《将进酒》《君马黄》《日出东南隅行》《玄云》《陇头吟》《关山月》《济黄河》《援神契》《渡易水曲》《董逃行》《桃叶歌》《团扇歌》《大垂手》《胡姬年十五》《豫章行》《走马引》《乌夜啼》《雀乳空城中》十八条;卷三十“故事门”引录了《鸡鸣高树颠》《东飞伯劳歌》《沧海雀》《兰若生春阳》《枣下何纂纂》等五条;卷四十四“怨嗟门”引录了《玉阶怨》《长相思》《生离别》《怨歌行》《独不见》《白头吟》《蒿砧》《七哀诗》《巴东三峡歌》《别鹤操》等十条。⑤阮阅:《诗话总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8—82、303、419—421页。通过这些引录的解题文献能见刘次庄《乐府集》解题的大致特点,但对其作品选录情况已难考知。⑥王辉斌《中国乐府诗批评史》详细考证了刘次庄《乐府集》的版本源流及解题的文献遗存,并对其解题特点做了具体分析,具有参考价值。但王著认为“刘次庄的《乐府集》,实际上就是一部对乐府诗进行解题类批评的著作”,似显片面。因原书亡佚,刘次庄《乐府集》是否有刘的选诗工作,已不得而知。陈振孙“次庄因旧而增广之”的判定当更接近历史原貌。见王辉斌《中国乐府诗批评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2—227页。

宋代乐府总集影响最大的是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乐府诗集》一百卷。太原郭茂倩集。凡古今号称乐府者皆在焉。其为门十有二。首尾皆无序文,《中兴书目》亦不言其人。今按:茂倩,侍读学士劝仲褒之孙,昭陵名臣也,本郓州须城人,有子曰源中、源明。茂倩,源中之子也。但未详其官位所至。”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6页。《乐府诗集》收录的乐府诗作品数量是历代歌辞、歌录类著述中最多的,其对每类乐府的音乐学考察及各曲题源流的考述是最系统、翔实的,征引的乐府学文献也是最丰富的。《乐府诗集》是一部重要的乐府学集大成的著作,把乐府学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

六、诗文序跋及诗话类乐府学著述

宋代诗文序跋及诗话类乐府之论,多关注乐府的诗学意义,而对乐府的曲调、音乐功能的论述较少,是比较典型的乐府诗学著述。

(一)诗文序跋中的乐府诗学

宋代文人乐府诗远不及唐代兴盛,但还是有人坚持乐府诗创作。如北宋的田锡、文同、张载、郭祥正、张舜民、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南宋的周紫芝、曹勋、范成大、薛季宣等人均有一些乐府诗作品。宋人的文集中标明拟乐府者大约有三十余人。②参孙尚勇《宋代文人古乐府要论》,《宋代文化研究》第二十五辑,2019年。在宋代文人乐府诗创作活动中,出现了一些书信、序跋等批评乐府诗的著述。如田锡《贻陈季和书》曰:

迩来文士,颂美咸阙,铭功赞图,皆文之常态也。若豪气抑扬,逸词飞动,声律不能拘于步骤,鬼神不能秘其幽深,放为狂歌,目为古风,此所谓文之变也。李太白天付俊才,豪侠吾道,观其乐府,得非专变于文欤!乐天有长恨词、霓裳曲、五十讽谏,出人意表,大儒端士谁敢非之!何以明其然也?世称韩退之、柳子厚萌一意,措一词,苟非美颂时政,则必激扬教义。故识者观文于韩、柳,则警心于邪僻。抑末扶本,跻人于大道可知也。然李贺作歌,二公嗟赏,岂非艳歌不害于正理,而专变于斯文哉!季和,蜀之茂士也,嗜于博古,而工于作歌。以余东适秦关,祖道以别,示我长歌数百字,以为赠行之言,有以见天资杼轴,得于长吉,文理变动,侔于飞卿也。③田锡:《咸平集》卷二,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32—33页。

该书信对唐代李白、李贺、白居易、温庭筠等人的乐府诗给予了高度赞扬,并称赞陈季和的长篇歌行乐府可以比肩温庭筠。

宋元之际金履祥《濂洛风雅》卷二载录张载《古乐府》七篇并序曰:

载近观汉魏而下,有名正而意调卒卑者,尝革落旧辞而追正题意,作乐府九篇,末篇《鞠歌行》,今附以见怀,寄二程。

其所录作品有《短歌行》《日重光》《度关山》《鸡鸣》《燕歌行》《东门行》《鞠歌行》。《鞠歌行》附有王鲁齐释语曰:“此古乐府之名,张子叹道之不行,思欲著书以觉来世,因述己志而作也。分为三章:第一章乃圣贤忧世之诚,第二章欲托空言以启来世,第三章叹作兴之难,但尽其在我而已。”④金履祥:《濂洛风雅》,《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清雍正刻本,齐鲁书社1997 年版,集部第289 册,第238—239页。可知作者托古题以寄寓现世的忧世之叹。上录张载乐府诗歌辞均有“追正题意”之旨,从中可见其乐府观念。

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序》曰:

世之言乐府者,知其起于汉魏,盛于晋宋,成于唐,而不知其源实肇于虞舜之时。舜命夔典乐,教胄子,而曰:“诗言志,声依永,律和声。”及《益稷篇》叙舜与皋陶赓歌之词,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则歌诗之作,自是而兴。至孔子删诗定书,取三百六篇。当时燕飨祭祀、下管登歌,一皆用之,乐府盖起于此。而议者以为自汉高祖作《大风歌》,使沛中小儿和而歌之,乃有乐府,是不然。《雉朝飞》者,齐宣王时牧犊子之所作也,《薤露歌》者,田横死而门人作此歌以葬横也。《秋胡行》者,秋胡之妻死,后人哀而作歌焉。秋胡子,鲁人也。《杞梁妻》者,杞植妻妹朝日之所作也。杞植战死而其妻哭之哀。植亦齐人也。凡此之类不一,皆见于春秋战国之时,则其来远矣。①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序》,《太仓稊米集》卷五一,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周紫芝将乐府诗的源头上溯至虞舜、孔子时代,从舜命夔典乐及先王“燕飨祭祀”“下管登歌”的礼乐仪式中发掘乐府诗的功能属性。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前二卷为“乐府”,共收录作品五十三题六十首,其乐府诗有古题乐府、变题乐府和自创新题乐府三种类型。

周必大《书谭该乐府后》曰:

世谓乐府起于汉魏,盖由惠帝有乐府令,武帝立乐府采诗夜诵也。唐元稹则以仲尼《文王操》、伯牙《水仙》、齐犊沐《雉朝飞》、卫女《思归引》为乐府之始。以予考之,“乃赓载歌”“熏兮”“解愠”,在虞舜时,此体固已萌芽,岂止三代遗韵而已。新喻谭该居之举业,余暇作《上之回》等十四篇,因旧题而衍其辞,用意深远,至于拟古、咏史、咏怀、感遇诸诗多有佳句,进而不止前辈可以企及。为题卷末而勉之。②周必大:《书谭该乐府后》,《文忠集》卷四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周必大的观点与周紫芝是基本一致的,都认同元稹《乐府古题序》中的观点,将乐府的起源追溯至虞舜时代。

(二)宋代诗话中的乐府诗学

诗话这种论诗方式产生于宋代,最早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此后宋代产生了很多诗话,其中不乏论述乐府诗的。如尤袤《全唐诗话》、刘攽《中山诗话》、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周紫芝《竹坡诗话》、许凯《彦周诗话》、强幼安《唐子西文录》、吴聿《观林诗话》、黄彻《䂬溪诗话》、范晞文《对床夜语》、张戒《岁寒堂诗话》、《王直方诗话》、《潘子真诗话》、《蔡宽夫诗话》等都有乐府的论述。

魏泰《临汉隐居诗话》曰:

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至于魏晋南北朝乐府,虽未极淳,而亦能隐约意思,有足吟味之者。唐人亦多为乐府,若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以此得名。其述情叙怨,委曲周详,言尽意尽,更无余味。及其末也,或是诙谐,便使人发笑,此曾不足以宣讽。愬之情况,欲使闻者感动而自戒乎?甚者或谲怪,或俚俗,所谓恶诗也,亦何足道哉!③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22页。

张戒《岁寒堂诗话》曰:

张司业诗于元白一律,转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但白才多而意切,张思深而语精,元体轻而词躁尔。

又曰:

杜牧之序贺诗云:“骚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牧之论之太过。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瑰奇谲怪则似之,秀逸天拔则不及也。贺有太白之语,而无太白之韵。元白张籍以意为主,而失于少文,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④张戒:《岁寒堂诗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62页。

周紫芝《竹坡诗话》曰:

本朝乐府,当以张文潜为第一。文潜乐府刻意文昌,往往过之。顷在南都,见《仓前村民输麦行》,尝见其亲稿,其后提云:“此篇效张文昌,而语差繁。”乃知其喜文昌如此。《输麦行》云:“余过宋,见仓前村民输麦,止车槐阴下,其乐洋洋也。晚复过之,则扶车半醉,相招归矣。感之,因作《输麦行》,以补乐府之遗。‘场头雨干场地白,老稚相呼大新麦。半归仓廪半输官,免教县吏相催迫。羊头车子毛布囊,浅泥易涉登前冈。仓头买劵槐阴凉,清严官吏两平量。出仓掉臂呼同伴,旗亭酒美单衣换。半醉扶车归路凉,月出到家妻具饭。一年从此皆闲日,风雨闭门公事毕。射狐罝兔岁蹉跎,百壶社酒相经过。’”①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54—355页。

总体而言,文人的诗文序跋是从宋代现世的乐府诗创作实践角度谈论乐府问题,而诗话则更多地从历史的角度审视乐府诗,重点论述汉魏六朝及唐代的乐府诗,本朝诗人仅有周紫芝等少数人论及。但宋人诗文序跋和诗话体现出的乐府观却是大体一致的,反映了宋人对待乐府的普遍观念,即:一方面强化“补乐府之阙”的历史使命意识,一方面又提倡怨而不怒、婉转含蓄的批判精神。其实质是对唐代乐府诗创作的一种理论反思。

七、结语:兼论宋代乐府学的特征

宋代乐府学是中国乐府学史上的重要阶段,其发展有两个重要背景:一是宋代崇文政策驱使下的文、史、哲等学术文化的全面繁荣,二是宋代乐府诗创作的相对衰退。在宋代学术文化和文学创作背景中发展起来的宋代乐府学,形成了鲜明的特点。

一是成果数量可观、形式丰富多样。《宋史·艺文志》著录乐类一百一十一部,共一千零七卷,涉及琴谱、琴论、乐律、曲谱、图谱、乐录、歌录、乐书、乐议、乐仪、乐府集、乐府题解、乐府杂记等内容,十分广泛,而且多数都是宋人的著述。如陈旸《乐书》二百卷,“自第一卷至九十五卷,引《三礼》《诗》《书》《春秋》《周易》《孝经》《论语》《孟子》之言,各为之训义。其第九十六卷至二百卷,则专论律吕本义、乐器、乐章及五礼之用乐者,为乐图论。引据浩博,辨论亦极精审”②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21页。。刘次庄《乐府集》十卷,共收录乐府诗二十一类凡四百二十八首。郭茂倩《乐府诗集》共一百卷,选录乐府诗共五千余首。此外,史志如欧阳修《新唐书·乐志》、郑樵《通志》“乐略”“艺文略”,《宋会要辑稿》“乐八卷”等;类书如《太平御览·乐部》。诗文总集如《文苑英华》有“乐府”二十卷,收录乐府诗一千余首,“歌行”类还收录了许多歌行乐府;《唐文粹》收录乐府凡二百八十八首。还有一些文人在诗文序跋中论及乐府诗,如田锡《贻陈季和书》、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序》、周必大《书谭该乐府后》等。特别要指出的是,宋代出现了“诗话”这种乐府诗学著述的新形式,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周紫芝《竹坡诗话》、黄彻《䂬溪诗话》、范晞文《对床夜语》、张戒《岁寒堂诗话》、《蔡宽夫诗话》等均有乐府文献载录及乐府诗学论述。无论乐府学成果的数量、形式类型,还是总体规模,宋代乐府学都要超过此前任何时代。

二是成果内容论及汉唐者多而宋世少。与唐代乐府学多关注乐府创作实践相比,宋代乐府学在研究对象上鲜明地体现为对汉唐乐府的关注而对宋代当世乐府创作现象则少有反映。这一特点,可以从载录乐府诗作品和评论乐府诗创作的宋代乐府学著述中见出。如李昉《太平御览·乐部》汇集的是汉唐时期的雅乐制度、乐府活动、歌曲本事源流、乐府歌辞及歌舞演唱等内容;《文苑英华》选录的是萧梁至晚唐五代的乐府诗作品;姚铉《唐文粹》则全部选录唐代古体乐府诗。刘次庄《乐府集》十卷,其乐府诗“止于陈、隋人”,“而序文及其中颇及杜甫、韩愈、元、白诸人”,可能收录了少量唐人作品;郭茂倩《乐府诗集》一百卷、五千余首乐府诗,也是“起于陶唐迄于李唐”,少量作品止于五代。这是乐府诗文献著录类乐府学著述的情况。宋代“诗话”中的乐府诗评论也集中讨论汉唐的乐府诗,而对宋代当世乐府诗较少论及。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范晞文《对床夜语》、张戒《岁寒堂诗话》、《蔡宽夫诗话》等宋代诗话中,多有论及乐府者,然不见宋代乐府的论述。仅周紫芝《竹坡诗话》提到“本朝乐府”“文潜乐府刻意文昌”之论。宋代直接针对乐府诗创作的诗文序跋不多,如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序》、周必大《书谭该乐府后》两篇,其着力点在追溯乐府之源流历史,对具体作品则一笔带过。可见,宋代乐府学一方面重在对汉唐乐府诗的甄别选录,一方面重在对汉唐乐府诗创作现象,特别是中唐新乐府创作现象的理论反思,具有鲜明的总结性特征。

三是集成性特征明显。宋代学术文化的全面繁荣、刊印技术高度发达和宋代文人普遍存在的学术情结,为宋代乐府学的集大成提供了有利条件。他们不限于对乐府学某一具体问题的探讨,不停留于对某一作品得失的评价,而是把更多精力倾注于乐府文献的收集整理、乐府谱系的梳理和建构。虽然,宋代史志、乐书、类书、诗文集、乐府诗集、诗文评等各类乐府学著述的撰述目的各有不同,其成果形式也多样纷呈、各有差异,但其呈现出的共同特点是规模之浩大、品类之众多、结构之完整,体现出“会通”古今、融合各体的特点。无论是哪一种成果形式都是对该类以往所有成果的综合吸收和集成。其集成性尤以郭茂倩《乐府诗集》和郑樵《通志·乐略》最具代表性。可以说,宋代乐府学的最大价值就是其集成性意义。因其对汉唐以来乐府学的集大成,从而使宋代乐府学跃升到一个新高度,对明清乐府学乃至近代乐府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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