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都有好名字
2023-04-15周伟
周 伟
我这辈子头回自驾游,是同办公室那几位的主意。
他们为我退休饯行,毕竟一起工作多年,大家都放得开。说起退休后怎么打发时间,他们劝我买辆车,各地随便看看起码得用十年时间,想玩仔细点十年都不够!说来惭愧,我52岁拿的驾照,八年来居然连车都没摸过——老婆死活不让买车。
“你就开我的车去!”王学进叫起来,我还愣着,他又说,“带你老婆去西北转一圈,她玩开心了回来肯定叫你买车!你要是想省钱,就把我那辆旧车收了,价格你说了算!”
我这才转过弯来:王学进有两辆车,那辆旧宝来前年估价一万八,他没舍得卖,一直在小区里停着,几个月前他们小区开始整顿,他每月要多支出好几百块,我们听他抱怨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样的好事我当然愿意,可回家一说老婆却炸了锅。“除了学车你还有哪次开过?你现在就是完全不会开!你要死也没必要去大西北死!我跟你说我不去,你也别去!”
她总是用压倒一切的口气说话,这回我偏不听她的。我跟她呛了一天,隔天独自上路。
我是怎么从家开上沿江高速的,事后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好像熄过几次火,万幸没发生碰擦。上了高速好一会我才缓过气来,手上都是汗。沿途景色不错,我却只能斜瞄一眼。出了安徽地界我才意识到不能再走高速了,我得看景、拍照、喝茶呀。
下了高速果然轻松多了,路边小馆很实惠,农民自家种的水果个头不大味道却好。我感受到了自驾游的乐趣,进而考虑是不是该把这辆车买下?这车开起来还行,问题是朋友之间不好讲价,哪一方先开口都不合适。
后来我发现这车已开了十一万公里了。王学进家离单位比我近十来分钟路程,而且我和他都步行上班,这些里程从哪来的?我在一个小镇上住了一宿,第二天吃早饭前我又钻进车里把公里数查看一遍,到底买不买呢?我胡乱吃了点东西就上了路,边开边想,不留神上了一条岔道。
好一会我才觉出这是条通向山里的路,路上有点雾,并不算大,可开着开着雾就浓了,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调头的岔路口,倒车之后就分不清刚才是从哪条路上来的了。能见度陡然降到五六米,我不得不停下,环顾四周,竹叶透出阴森森的影子,再看手机,居然没信号!我立刻浑身汗透,不由自主喊出来:有人吗?有人吗?!我还一个劲按喇叭,但感觉声音都被雾吸走,而且不一会我嗓子也哑了。我瞪着大雾,眼睛里和脑海里都是白花花一片。大约个把小时后,黑乎乎的竹叶晃了几下,雾开始消退,山路清晰起来,水滴从竹叶落下,砸在地上噗噗有声。我下车,深吸一口气,随即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就在我身后斜上方,一个村庄坐在山坡上,显而易见它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一群狗在村口狂吠。我向来怕狗,摇上车窗开到第一家小院门口,一个中年妇女从院子里勾着头看我,我招手,她迟疑地走近,“你……?”
“大嫂,我迷路了,肚子很饿,水也喝完了。”
“那你进来,我给你弄点吃的。都走开!”她跺脚轰狗,“你别怕,它们都是瞎咋呼。”
那些狗退开几步,我闪身进了院子。
院子比外面看上去小。她让我先进屋坐,我却不敢造次。“有狗吗?”
她笑:“有狗还不早出来了?你进屋吧,没人。你在坡下开来开去好一会呢。”说完她进了厨房,我越想越纳闷,凑到厨房门口问:“大嫂,你说我在下面开来开去,是在转圈?”
“你没转圈,只是在原地折腾,附近的人哪有雾天出车的?多危险哦。”
我想问她怎么知道那就是我,犹豫一下又没问。厚厚的面糊挂在她手上,我这一路的确没见别的车。
“你们知道今天有大雾?”
“昨天下雨,今天放晴,肯定有雾嘛。”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烙好饼,又做了一碗葱花蛋汤,让我端去堂屋吃。
饼很香,汤略咸了些,不过我饿狠了,吃得狼吞虎咽。
临吃完,她在门口问:“够吗?要不我再做一个?”她笑得很真诚,如果不是稍微黑点,跟城里女人真没两样。“不、不了,”我紧赶说,“请问我该付多少钱?”
“这点东西不要钱,要不要泡杯茶带上,土茶?”
我塞给她二十块钱,灌了杯开水,千恩万谢告辞。
那些狗还在附近,见我出来又发出呼呼的威胁。我得赶紧上车,车门却打不开了。看到挂在方向盘旁的钥匙,我头皮一麻。
大嫂半天才弄明白了我的问题,对旁边的一个小孩说:“亮亮,去叫你爷爷来,快点!”
小孩跑着去了,不一会又跑回来,远远的跟来个一瘸一拐的汉子。我以为他是锁匠,忙不迭说明情况,他却只顾把每扇车门拉一下,再把窗缝摸一遍,斜眼看我说:“你没有第二把钥匙?”
原来他不是锁匠。我只好给王学进打电话。信号不好,我扯着嗓门喊半天。王学进说的确有一把备用钥匙,可多年不用,得回家找,让我把地址发给他。
我这才知道这地方叫卧龙坡,大嫂姓耿,瘸子姓郑。我问他们哪里有旅店,他们说得去乡里或县城,在两个方向,都是二十来里地。我愣住了。
“那你去我家住,”老郑说,“两百二一天,管三顿饭。按天算,过一宿算一天。”
价格还能接受,但这语气让我不舒服。我求助看向耿大嫂,老郑立刻咳一声:“孤男寡女的,不方便哦!”
我跟着老郑朝村子那头走,他不说话,一颠一颠走得很快。他家不如耿大嫂家大,乱糟糟的还有股味。他让我住东屋,可东屋床还没叠,老郑也不尴尬:“那是我睡的,马上给你换。”这时一个黄脸婆娘站在堂屋里探头张望,我跟她打招呼,她开口就问:“你咋认得耿女人的?”
我说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的,她狐疑地看着我,突然尖叫起来:“现在吃了糖,你还吃不吃中饭?”原来是那个叫亮亮的小孩从柜橱里抓了一把糖。老郑老婆正要去追,一个胖老头呵呵笑着进了屋。“让他吃嘛,吃得多才长得快。哟,来客了?”
老郑介绍这是老杨,外出打工的带头人。
老杨笑道:“几十年前的事还说它做啥?今晚你咋招待客人?”
老郑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卷起铺盖,床板上有一片深色的印记,很恶心。
“我那里还有半瓶好酒,以前没喝完的,”老杨说,“我一人喝没劲,要不拿来将就一下?”
老郑赶紧打断说:“哎呀他是来住店的,你弄那些做啥?”
“啥?你这屋还开店?”老杨叫起来,“多少钱一天哦?”
老郑脸红了,“我带他来看一下,看好了就住,看不好也不勉强。”
我赶紧插话:“我再看看吧,彼此满意才好。”
老郑一愣,把铺盖摔下。“你往哪去都不近哦,还得走山路!恐怕天黑了你也摸不到!”
老杨说:“老郑,你家条件确实撇了些,人家住店自然要住舒服的!”
老郑嘴巴张几下,我趁这机会道声谢就走。“嗳、嗳”老郑叫,但我没回头。等我再看到那辆宝来车时,我忽然觉得那天不该听王学进的建议。
老杨这时跟了上来,说:“那车不能开了?”
我叹口气,走到车跟前。离车钥匙不远,手机充电器插在中控板上,我又一惊,身上现金不多,手机再一断电,我哪儿也去不了呀。老杨问:“你打算去哪过夜?”
我一声不吭。耿大嫂在旁边看一会儿,说:“杨叔,你那儿能不能住?那么远的路,他咋个打来回嘛?”
老杨说:“我不会做饭,要不,他在你这儿搭火?”
“你愿不愿意?”耿大嫂问我,然后抬手一指,“那就是杨叔家。”
那是一幢凸起在村中的楼房。耿嫂又说:“走,我跟你们去看看。”
说实话我并不指望老杨家能令我满意,尤其在刚见识了老郑家的状况之后,但耿大嫂话已说出,我只能先去看看。到了跟前我才发现老杨家不是楼房,而是整个院子被垫高了一大截,上了台阶才看出这比耿大嫂、老郑两家加在一起还大。
“我干了二十几年包工头,现在只剩这屋咯。”老杨有点喘。
“杨叔这阵子一个人在家,”耿大嫂说,“杨婶在城里帮女儿看娃。”
老杨说:“我也经常去,每次都待不了几天,还是这儿自在。”
他带我去看卧室,也是东屋,很敞亮,靠窗的桌子上还有小孩玩具。房间里有床架,老杨说被子都是干净的,收在橱柜里,我要决定住下他就去拿。
“这里多少钱一天?”
“喝喝酒聊聊天,啥钱不钱的!你不好意思?那你到时候看着给嘛。”
我一笑,耿大嫂就张罗着把被拿出去晒,还问我晚上想吃啥。我说简单些就行,老杨赶紧插话:“小耿你多做些,我也沾个光嘛。”
耿大嫂回去了,老杨自己去厨房做饭,我靠窗口坐着,不一会竟迷糊了。
我梦见自己被锁在漫天大雾中,下车探路发现四周是悬崖,回头竟找不到车了!我惊醒,眼前白花花一片,好一会我才辨清那是院子里的阳光。老杨在那屋鼾声阵阵,我长舒了一口气。
后晌太阳仍很烈,完全不像早上有过大雾。老杨说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早上的雾大多中午前就散了,但说不定哪片云又带来一场雨,那第二天就还得有雾。正说着半空隐隐传来雷声,我刚把被收进屋,雨就下来了。
“明早还得有雾。”老杨说。
“连续有雾的情况多不多?”
“这个季节还是多哦。”
雨持续的时间不长,雨后老杨带我去小卖部,一路上除了几个小小孩之外都是老人。他们坐在自家堂屋门里,昏黄的眼珠一路跟着我。
老杨说年轻人都在城里买了房,有的在县城,有的在省城,还有一个在深圳。“深圳是一线城市哦!”
“他全家搬去深圳了?”
“他爸生肺癌走了,没享到福。他爸是最早跟我出去打工的。”
“多大年纪走的?”
“死的时候刚50,他烟抽得凶,发现时已是晚期了。”
“肺癌很容易发现呀,怎么会弄到晚期?”
“是噻,照个CT就拍出来了嘛!可农民工哪个舍得花几百块钱去照一下?还不说至少误工半天。”
“他家最后得了多少抚恤金?”
“屁哦!那些年我们都没签劳动合同,他老婆孩子要跟我打官司!”
“后来怎么解决的?”
“我不是甲方,也没克扣哪个的钱,做人要凭良心!”老杨甩着胳膊说,“再说肺癌是抽烟抽出来的,跟我屁相干!”
“那,官司没打起来?”
“打也没用。我还把话对其他人说了,农民工的处境不是我造成的,哪个要走现在就走,莫要出了事来找我,我出了事也不找你们。”
他说这话时目露凶光,当年想必是个狠角。
小卖部到了,老板是个侏儒,头大,眼珠凸得很高。我问:“有什么酒?”
“你就拿188块的古井贡。”老杨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矮子爬上板凳,从柜子上层取下一盒,老杨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矮子说:“还是上回那批的货,你看上面的灰嘛。”
“我带来的客人你可不能卖假货!”老杨又对我说,“这酒好喝,不上头。”
我又买了洗漱用品,出门走了一段才低声问老杨:“他卖假酒?”
“农村小店,哪有那么多真东西?我说一句防止他把假酒拿给我们。”老杨叹口气,“说起来矮子也可怜,他媳妇跑了,他爸死了,他妈现在成天躺着不能动了。”
“他老婆跟人跑了?”
“哪个晓得?娶她光是彩礼就花了八万!那时候家家有人出去打工,过年回来轮流做东,长桌宴天天摆,厨子请到村里个把月都走不了!可他家呢?健全人只有矮子婆娘一个。矮子怕她与外人接触,过年就把她锁在家里,过完年打工的人都走了,矮子放她出来,第二天就跑了。”
“第二天?她去了哪?”
“天晓得。矮子再去找媒人,媒人说我给你的是一个大活人,你自己没看紧,还找我弄啥子?想要老婆我再给你留心嘛。”
我半天没说话,矮子爬板凳取货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
天黑时分耿大嫂来了,她带来了菜,说老杨家宽敞,有人说话也热闹。老杨一看菜就露出了笑:“我还想去提醒你莫把我撇下,你来了就不用提醒了嘛!”
说笑间耿大嫂赶出了两个菜,香椿炒蛋、拌莴笋。老杨就等不及了:“那我们先去喝着等你,你抓紧些哦!”
老杨有多大酒量我不清楚,但他的喝法吓人,端杯就干,然后先把酒杯满上再吃菜,接下来又端杯:“来,干嘛。”我说我只能小口慢喝,他也不勉强,自己连喝四杯。到耿大嫂做完菜,他脸已红了。
最想不到的是耿大嫂也那样喝酒,我看着他俩来回碰杯,半天不敢做声。老杨问我退休了拿多少钱,我没说实话,只说六千出头。
“只有六千多?”老杨瞪了我好一会儿,“那么少?”
我的脸发烫,“我没当官。”
“没当官也不该只拿这点哦!”
耿大嫂说:“六千不少咯!我兰儿是县医院护士,经常上夜班,最多也才拿五千多!”
“县城跟大城市不是一回事,”老杨说,“他们有了房没?”
“房是女婿家买的!原先说结了婚就把兰兰的名字加到房本上,可到现在还没加!”耿大嫂向我摊开手。
这类矛盾前几年城里也不少,现在基本上听不到了。
“不把兰兰名字加上就莫给他生娃!”老杨对耿大嫂说。
耿大嫂带上了哭腔:“女娃儿哪熬得起哟!”我和老杨愣住了。
酒桌上静了好一会儿。我夸耿大嫂的厨艺好,老杨说:“她负责过一个工地的伙房。”
“莫说那些咯!”耿大嫂叹口气,“出门打工十几年,挣到的不如丢掉的多。”
显然这是一个不能触碰的话题。我拿起酒瓶,老杨把杯子推过来说:“都满上,喝就要喝好!”
但瓶子里倒不出三杯酒了,他俩看我再看瓶子,眼睛都有点红。“长久不喝了,没管住量。”耿大嫂像是自言自语。
我问:“有什么主食吗?”
耿大嫂说:“铁锅里炕着馍。”
出了堂屋,我舒了口气。这种喝法我怕了,幸亏老杨没提他那半瓶酒。
炕馍带着一层锅巴,很香,但开始喝酒时的兴致不知不觉就没了。饭后耿大嫂收拾桌子,问我明早吃面条好不好,然后飘飘地走进暗夜。
老杨过一会说:“你要不要洗洗?”
“耿大嫂是咋回事?她丈夫呢?”
“他们离婚快二十年了,他只回来过两次看老人和娃儿。”
“是耿大嫂一人把女儿拉扯大的?”
“她丈夫也给了钱的,可兰兰现在跟小耿不亲。”
“怎么会?”
“说来话长咯。她丈夫是跟我一起出门打工的,不到一年就跟工地做饭的湖南女人好上了。风声传回村里,小耿抱着娃儿来闹,工地上几天开不了饭。我把那个湖南女人撵走,让小耿接手伙房,可他们两口吵得更凶,还差点动了刀子!我没法了,让他俩走一个,她丈夫二话不说就走了。”
“回村种地了?”
“回来没几天又去了广东!”
“耿大嫂没拦他?”
“起初她不晓得,晓得了她冲回来把兰兰甩给了公婆。那时娃儿还小,白天黑夜闹,她公婆几次到工地要把娃儿交给她,她让他们去找儿子说。村里看她公婆没法,托人找到她丈夫,让他回来解决问题。他过几个月才回来,小耿也从工地请了假,两人一见面就吵,吵得全村鸡飞狗跳,三天下来就离了。”
“啊?”
“娃儿还是判给了小耿。”
躺在床上,这一天发生的事和听到的事搅在一道,我想把它们理清楚,眼皮却撑不开了。
我是被鸡叫吵醒的,炊烟和薄雾弥漫在村子里,手机发出低电警报。老杨又过了很久才起来,说喝过酒真好睡。我赶紧问他有没有充电器,可他的充电器接口不对。老杨让我去看看耿大嫂的充电器能不能用,他就在家吃昨晚的剩馍。
耿大嫂看上去不太高兴,大概是等得太久。她去煮面条,等端上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吃过了。我很尴尬,埋头吃面,直到我放下碗时,她才问中午想吃啥,我说只要方便就好。
离开耿大嫂家,我去村外走走。雾开始加重,但不如昨天的浓。几条狗在雾中聚集,对我仍戒备十足。我走着走着,一抬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百米开外的卧龙坡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我停下看了很久,没想到昨天不得已留下的村子竟如此美!
我继续向前,顺带看了看坡地上的农田。麦子、蔬菜都不茂密,竹林边的茶树也稀稀拉拉。一路上我没见一个干活的人,这该不会是雾天的原因吧?
我绕到村子那头,进村就是小卖部。矮子在屋里跟我打招呼:“我说谁来了哩,脚步声听不出来。”
“你能听脚步认人?”
“那不叫本事,你看村里统共还剩几个人嘛?还有些从来不来买东西。”
我问他有没有华为充电器,他说全世界的充电器他都有。我一愣,他就拿出一根有多个分叉头的数据线,“你看是不是?”
我笑了。他说他担心过路人没带现金,花七块钱买了这根线,但从来没有过路人来此买东西。我把手机充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矮子家从分田到户时就开了小卖部,是当年村委会特批的,据说在他爸手里生意还不错。后来村里人陆陆续续出去打工了,一年的生意都集中在过年,主要是卖烟酒。再后来有整家搬到城里去的,也有去城里过年的,还有再也不回来的,最气人的是那些回来的人还自带了烟酒,小卖部现在最大的生意是卖盐。
我说:“你可以把农产品弄到网上去卖呀。”
“我试过,统共卖出半斤茶叶还被退货了!说起来都是笑话,我们这个村拿不出任何农产品。”
我愕然。
充上电就来了消息,是王学进的,告诉我钥匙已寄出。消息是昨晚发送的。我顿时踏实了,现在物流很快,这点距离应该明天能到。
“来啦?要点啥?”矮子忽然对门外说。我回头,老郑直直地瞪着我。
他过一会才问:“你住老杨家了?”
我还没回答,他又问:“他收你多少钱一天?”
“他不收钱。”
“不收钱?”他冷笑一声,“矮子你信不信?”
“他说不收钱,”我抢在矮子前面说,“但我不会让他吃亏,这道理谁不懂?”
老郑嘴巴张几下,到底没说出什么来。他转头对矮子说:“细盐有哪种?”
“要不要加碘的?”
“都是什么价?”
“加碘的一块五角八,不加碘的一块五。”
“给我拿不加碘的。”
“你孙娃儿在家,吃加碘的对他身体好哦!”
“我信它?”老郑把一块五拍在柜台上,横着看我一眼,拎着盐走了。
矮子收起钱叹口气,欲言又止。
我说:“他是冲我来的,你别在意。”
“自从他在城里弄瘸了腿,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的!”
“他的腿是工伤弄瘸了的?”
“是的,回来有六、七年了。”
“他现在靠什么生活?”
“老杨帮了忙,他得了些抚恤金。他回来还引出好多事,在村里闹了好一阵。”
“跟谁闹?”
“他老婆跟他闹。”
老郑也是第一批跟老杨出去打工的,老杨揽下几个工地后,还让老郑当了小工头,耿大嫂就在他那个工地做饭。房地产热了这么些年,老杨、老郑都赚了些钱。老郑的儿子是卧龙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老郑立刻就在省城给儿子买了房,风光得很。后来就有些传闻,说老郑跟耿大嫂好上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矮子赶紧声明:“我不清楚,只是听说哦。”他避开我的目光。
我想起老杨说的耿大嫂的事。
农民工曾经满大街都是,我只知道他们干脏活累活,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在干活之外也有时间要打发,而村里流传的恰恰是干活之外的故事。
我不能再向矮子询问,于是问他能不能把数据线卖给我。他说:“你就拿去用一下嘛,我总得备一根噻。”
我犹豫是不是再买一瓶酒,又一想还是下午来还数据线时再买吧。
回到老杨家,老杨问我一早上转到了哪,看了些啥。我有口无心说雾里景色不错,心里却在琢磨矮子讲的事。
“竹林把雾聚在山坡上,远看像盘着一条龙,卧龙坡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老杨是在跟我说话,随口应一句:“你们会专门去看景吗?”
“你是说村子在雾里的样子?躲都躲不掉,哪个专门去看哦?”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此时雾已散尽,老杨的院子依旧是昨天的模样。“村子在雾里确实好看得多。”我自言自语说出了声。
耿大嫂来了,菜还是那几样,主食是米饭。她说这附近没有市场,地里长啥吃啥,农村的日子就这样,好在这个季节还有几样蔬菜。我想趁她不注意时把她看个仔细,却发现她在回避我的目光,好像知道我的想法似的。
吃饭的时候老杨几次挑起话头,但我和耿大嫂响应都不热烈。忽然觉得我在这里已待得太久,可一算才一天,这感觉真怪。
午饭后老杨去睡觉,他那屋不一会就传来高高低低的鼾声。我半天睡不着,耿大嫂怎么会和老郑好上呢?
睡午觉起来,手机已经充满了电,我正在收拾,老杨起来了:“充满了?我的手机啥时候没电的都不晓得。我们都是没人联系的人咯。”
可不是嘛,我出来几天,还没有人主动联系过我。
“你在家是不是也多余?”他朝我挤眼,噗嗤笑了。
“老郑出的工伤厉害吗?”我忽然问。
“伤的不轻哦。”老杨盯着我看,“你听说什么了?”
我避开他的眼睛:“听说了一些……”
老杨长叹一声说:“有些话恐怕听不得。农民工外出打工,一走几个月,哪个不想有人说说话、收了工有人一起喝杯酒?”
“老郑老婆为什么闹呢?”
“女人都一样,听风就是雨!老郑出工伤多少跟他老婆去工地有关。”
“怎么呢?”
“他老婆在村里听到些风声,就去了工地。她住下了,不吵也不闹,就是成天板着个脸。那个工程正等着收尾交付,老郑忙得脚不点地,一分神就出了工伤。”
“啊?”
“二老板想瞒报,因为出了事故要扣分。他就拖,我晓得他的意思,拖到工程结束公司解散,老郑就啥都得不到!我说首先给工伤赔偿,否则我们全体罢工。甲方着急要完工好收工程款,一个劲催二老板,这样老郑才拿到六万块钱。”
“六万?都是这个数目吗?”
“我经手的他是最多的,老郑还嫌少,又跟我吵。我承认我只有那么大的本事,想多拿钱你们自己去争取。”
“后来呢?”
“大家都等着早点回家,他已经拿到了六万,哪个再跟着他?老郑出院回家,那个工地也结束了。”
“你说的二老板是什么人?”
“二老板是乙方,是能拿到工程的人,没他我们接不到活,他赚我们的钱我们还对他点头哈腰。”
“幸亏老郑拿到了钱。”
“可他们一回来就吵开了。”
“老郑和他老婆?”
“后来还有小耿。”老杨摇头说,“老郑老婆一回村就憋不住了,骂老郑得了报应,还说沾了那个贱女人就倒霉。小耿忍不住跳出来对骂,要不是那会在家的人多,恐怕要出大事。”
“女人吵架,又是知根知底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大家没听明白小耿和老郑到底有没有事,兰兰却被伤着了。自从她爸妈离婚,娃儿性格就变了很多。那些年小耿把娃儿拖在身边,可她除了管娃儿吃饭啥都管不了。娃儿原本就跟小耿有隔阂,刚回村又遇到这个事,娃儿想不开,偷了些钱就跑了。”
“啊?”
“那时她只有十五六岁,全村出动了到处找,一个多星期找不见,小耿几乎疯了。后来还是工程交接,我去验收现场,在楼梯拐角发现了她,她那时都饿得说不出话了。”
想不到眼前死水一般的村庄竟发生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兰兰找回来了,她们母女关系更糟了,后来兰兰上了卫校,放假都不愿回来,好几次是小耿去学校找她的。自从她在县医院上了班,统共只回来过两回,第二次是要从这里出嫁。”
我想起耿大嫂昨天的话——“出门打工十几年,挣到的不如丢掉的多。”
飘来一阵太阳雨,我和老杨看着雨滴落下,半天没说话。后来天边挂上了彩虹,老杨问:“你多久没见到彩虹了?”
“真说不清多久,”我说,“反正平时想不起来世上还有这个东西。”
老杨笑了:“在我们山区,彩虹是三天两头有的东西,可是去城里打工那么些年,我都不晓得城里头到底有没有彩虹。有次回村遇上太阳雨,一条彩虹架在天边,把我看呆了,才发觉我有十几年没见过彩虹了。”
“有那么久吗?”
“有哦,就像你说的,忘了世上还有这个东西。”
“可能是被房子挡住了,或者你忙工作没注意。”
“是的,后来我在女儿家,每天闲得骨头疼,就看到彩虹了。”
我们都笑了。我问:“你女儿在省城做啥?”
“她和女婿开饭店,每天忙到半夜,老太婆舍不得孙娃子,就在那边住下了,我两头跑。”
“你的外孙怎么那么小?”
“我女儿有三个娃,大的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老二在读高中,老三生了没几年,刚上学。”
“现在三孩家庭很少见。”
“女儿怀上三胎那会,我们都劝她算了,四十出头的人也该歇歇了嘛。她开头答应了,后来又改了主意。他们现在条件好了,哪还听我们的?”
“只要他们过的好就行,听不听我们的无所谓。”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快递公司打来的,说我的快递到乡里了,今天来不及送货,我要是急可以去拿。我说我可以等到明天,那人说明早可能有雾,得等雾散了才能送。
我踏实了。此刻卧龙坡又是另一种美:西边的天空开始泛红,小鸟在枝丫间喧闹。我得去小卖部还数据线了,老杨盯着我看,说:“哦,你是该去小卖部了。”
我觉得他是在提醒我给他回报,没想到他竟做得如此明显。我的确准备再买酒的,可经他这么一说就不是味了。昨天一瓶今天一瓶,这比住两晚连锁酒店还贵,我还要付给耿大嫂两天的伙食钱呐。
我拎着数据线进了小卖部,矮子说:“电充满了吧?”
我谢了他,看他眼巴巴的样子,我说:“我……再拿瓶古井贡吧。”
他忙不迭爬上板凳,笑出了声:“你来了我就天天有生意,你多住些日子嘛,充电的问题包在我身上。”
我说:“谢谢,我明天就走。”
他一下子僵在板凳上,“明天?”
“对呀,怎么?”
“那你……”他瞪着我,“只买一瓶?”
“对呀。”
他颤巍巍拿下一盒,盒子上灰尘很厚,他四处找抹布。
我说:“我买一瓶不对吗?”
“今早你说老杨不收你钱……你明天就要走咯!”他没说下去,用一块干抹布在酒盒子上拍打,灰尘四起。
“你别拍。”我拦住他说,“我……”
他盯着我的嘴唇看。
我明白了,问题的实质是我离开时老杨和耿大嫂得到了什么。老杨其实已经够本,但今天这瓶喝完,明天我走的时候他会觉得两手空空,酒肉穿肠过,啥时候都是这个理。“那,你再拿一瓶吧。”
“对嘛,”矮子一下子又蹿上板凳,“留个想头噻。”
“你倒是挺向着老杨啊?”
“我才不……”他突然停住,站在板凳上朝外打量,然后压低声音,“我才不向着他,村里没哪个向着他。”
我也收了嗓门:“他不是致富带头人吗?”
“啥子带头人?他们跟出去打工为他赚钱,可他还收介绍费,骗他们说是给工地的。”
“什么?”
“他就是工地,还用介绍?他收了好些年,等大家都想明白了,他也不招工了。”
“唉,带领那么多人致富也不容易。”
“他只带他自己致富!他家光是垫院子的钱就够我们盖几处房子的。我这么困难,他非但没过问一次,每回来我店里还要说一句:‘莫把假货拿给我!’我做本村生意,他那么一说,人家都斜眼看我,好像我真的卖了假货似的!”
他喘了两口又说:“我命不好,生来残疾,可我从来不求人,靠自己劳动!卧龙坡你待了两天,你看到啥了?正常人活得也难,还不说我这样的。”
他声调变了:“我妈活不了多久了,我现在也在熬,等我妈走了,我还有啥活头?你恐怕听说我是结过婚的,后来老婆跑了。我为找她想尽了一切办法,那几年躺到床上就流泪,后来我想通了,我要老婆做啥?中国不缺侏儒,啥时候都不缺,我自己都是多余的……”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你……咋付款?”他短短的胳膊在脸上胡乱抹,我一时竟不能开口,手机支付后只朝他点了点头。
暮色加深,天边那一片亮色已收窄成一道光带。我绕到村外再看卧龙坡,高高低低的屋顶像错落的石阶,与龙没有半点关系了。
老杨看到我拎着的酒,立刻笑开了花。我说:“老杨,今晚喝一瓶,还有一瓶你留着慢慢喝。”
“呵呵城里人真会做事,考虑周到哦!”
耿大嫂已到了。她宰了只鸡,正在锅里炖着,香气扑鼻。我这才发觉这两天没吃肉,耿大嫂朝我一笑:“马上就好,饿了吧?”
“不饿,但馋了。”
“这是土鸡,你们在超市里买的可不是这种。”
“确实是香!”
“这还不是从前的鸡。以前炖只鸡,全村都飘香,现在最多左右邻居晓得,走出三家连味道都闻不到咯。”
“怎么呢?”
“品种不一样了嘛,以前哪有这么大的鸡?”
鸡的大小我没留意过,我只知道以前吃鸡是件大事,现在是实在没东西吃了才吃鸡。
不一会儿鸡出锅了,耿大嫂又弄了两个菜,晚餐就开始了。我只说了句感谢的话,老杨和耿大嫂立刻开始了头晚的喝酒模式。反正我也没酒量,碰过杯沾一下嘴唇,然后专心品尝土鸡的滋味。吃着聊着,话题转到了挣钱问题上。我问他们一年能挣多少,老杨说:“不怕你笑话,我是几年不做事咯!小耿一年能挣两万吧?”
“哪有那么多哦?只有前年沾到一万的边。今年开年到现在,除了卖了两头猪,还没见其他钱。”
我问:“养一头猪能赚多少钱?”
耿大嫂苦笑:“赚啥钱哦?为了省钱,我成天打猪草,可舍不得用饲料猪就不肯长膘,卖猪时一头轻十好几斤。那两头猪我满打满算赚了一千块钱,猪圈到现在还空着。生猪收购价又掉了,哪个还敢养嘛?”
我看着她没说话。人的生活都是越来越简单,但她的似乎简单得太早。
老杨对我说:“你给小耿介绍个工作嘛。”
我愣一下才说:“我哪有那个本事?我现在是退休的人哦。”
耿大嫂的眼睛暗了下去。
老杨家的土地一直由他邻村的亲戚种着,多少年来也没收到钱,那个亲戚也不想种了。老杨又在找人承包,问耿大嫂想不想一起承包出去。他们认真讨论具体事宜,我没听懂,但听出他们都是算账的好手。
我饱了,他俩喝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而且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我觉得无聊,但这是最后一夜,也不能说什么。晚饭终于结束,锅里还剩了点洋芋炖鸡的汤汁,老杨说留给他明早就炕馍吃。
耿大嫂走到门口,回身跟我确认了明早吃面条,然后摇晃着走入暗夜。我过一会儿才问老杨:“她没事吧?”
“没事。”老杨说,又加上一句,“她这个年龄是真想有事呀!”
没想到快递员上班这么早,我还没起床,他电话就打来了,问我货送到哪里。我胡乱洗漱一下就朝耿大嫂家去,他已留下东西走了。“怎么这么早?”
耿大嫂说:“他还有其他东西要送,雾一上来起码得耽误两个钟头。”
我打开车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把钥匙都揣进口袋里。耿大嫂笑了:“不急了噻?”
“我也怕再有雾。”
“我现在就煮面,吃了你好赶路。”
车里一切照旧,这感觉真好。我把小挎包拿上,跟耿大嫂结账只能用现金。
耿大嫂正在捞面条,两碗都放了青菜叶。“你端这碗去堂屋吃。”
我端着面条进了堂屋,葱花、蒜叶、剁椒、酱豆的小碗在桌子上摆放整齐,我竟有点感动。
“剁椒、葱花自己搁哦。”耿大嫂端着她那碗进来了。
“我搁了、我搁了,耿大嫂,这两天麻烦你,真过意不去,你看我该付你多少?”
她停下拌面的筷子,直视我说:“昨天杨叔说要你给介绍工作,他是玩笑,我晓得那不可能。我昨晚就想,你家也需要人手噻?做饭、打扫卫生,我啥都会做,这两天你也看到了。”
我措手不及。“这事……唔可是你怎么突然就要离开这里呢?”
“你恐怕也听到些风言风语,那些一把年纪的人,偏偏要扯那些没影子的事,我看到他们就烦。”
“幸亏你还有老杨能说话。”
“他?”耿大嫂顿了一下,“他是我亲戚,长我一辈,可他连老婆娃儿也不管不顾的,我怕跟他多走动……”
我看着她,无言以对。
“你一路上考虑一下,回来路过再来。”
“这两天的伙食,都算我的吧,多少?”
“我真不想收你的钱……”她的目光很清澈。
“一码归一码,钱该收还得收。”我掏出几张百元钞票。
“你硬要给,就给两百吧。”
我给了她两百,感觉不够意思,又拿两百给她,她却死活不收。“这点三个人吃饭都绰绰有余,你还请我们连喝了两天酒,我都不该收你伙食费。你面吃完了?那就走吧,一会儿可能要起雾。”
我请她向老杨打个招呼,随即上车。
我倒车出村,离开时向耿大嫂挥手。她站在路口,身后是又开始朦胧的卧龙坡。
开出去十来分钟,我看到路边立着个牌:白云凹、黑牛寨、卧龙坡、省级公路……路牌标明了距离与方向,我纳闷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
上了大路,我踏实了。回望山里,隐约有一片云,卧龙坡不见踪影。
“山村都有好名字。”我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