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与稻田
2023-04-15朱碧云
□朱碧云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窗外的布谷鸟又像时钟一样叫唤起来。父亲弯腰,从厨房的柜子里取出生了锈的镰刀和磨石,在七石缸里舀了一碗水,走到汰衣裳板,嚯嚯磨起了镰刀。“磨刀不误砍柴工。”干农活之前,先把家什倒顺手了,这样才能干出有质量和速度的农活。
小满到,布谷叫,该割麦,忙插秧了。
东南河对岸的那块耕地,一年四季变着模样。已过立夏,麦田绿中泛着微黄,麦芒尖尖的,挺着腰杆。沉甸甸的穗子,互相磨擦着,发出嗦嗦的响声。南方多种水稻,父亲只种一季麦子,拿麦子去磨成粉,到了冬天,母亲就会做炒麦粉。在炒熟的麦粉里加入碾碎的白砂糖,搅拌,装入饼干箱。
我们喜欢干吃炒麦粉。但是这干吃法,是要有点技巧的,不然容易被粉呛。用调羹舀一勺炒麦粉,不能太多,慢慢放入,闭紧嘴;然后,慢慢用舌头搅拌,徐徐咽下。瞬间,满嘴都是糯糯的麦香呀!干吃时,可不能说话,也不能笑,不然一张口,呛了自己,还会弄个满嘴喷粉。有时放学回家,肚子饿了,我们就打开饼干箱,舀两勺,用热水调炒麦粉,搅拌至“上不冒泡,中不夹生,下不粘底”,就可以暂解一时之饥。
父亲把刚脱了麦粒的麦秆扎了捆,装了满满一手推车拉回家。他把麦秆堆在家门口的空地里,也顾不上喝口水,又去田头忙活了。
庄稼人靠田吃饭,田里的农活自然是不能耽误的。这块麦地已经清理干净。一年四季留守的喜鹊、麻雀、斑鸠在麦田上空飞翔。有的飞落在田里,寻觅遗落田间的麦粒,看见人靠近,也丝毫不怕。隔壁秧田里,绿茵茵的秧苗已有两寸见长,颜色鲜亮得好看。一个稻草人在旁默默守护,穿件开了缝的旧衬衫随着微风徐徐摆动。鸟雀们飞落下来,开始啄食秧苗根部的谷粒,任凭稻草人装腔作势地甩袖子,也完全不把它放在眼里。鸟雀嚣张,挑衅地立在它的那顶破草帽上,噗嗤一声,一坨鸟粪就拉在那件破衬衫上,又叽叽喳喳开了。
父亲起身,拿着铁锹,大喝:“吼——吼——”,鸟雀们这才扑棱着翅膀,一哄而散,又不舍地在上空盘旋,继而又落在那边的田里。
拖拉机是农民的好帮手。小满前后,是邻村拖拉机手阿庆最忙碌的时候。忙完了这家的活,又开着拖拉机去了那家的田里,一刻也不闲着。他的手粗糙又强壮,长满了厚厚的老茧,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和着 “突突突”的轰鸣声,脖子上挂着的毛巾,在风中轻快地跳跃。那张古铜色的脸因常年被烈日炙烤,闪着金光,像一位驰骋疆场的将军,威武,神气。
终于等到暮色紫苍,阿庆的拖拉机终于在我家的这块田里奏出阵阵轰鸣。父亲笑了,从兜里拿出一根香烟,点燃,静静地坐在田头。他接过我递上的搪瓷水杯,对我说:“你看,小满动三车,忙得不知他。我小的时候呀,到了小满,农家的丝车、油车、水车最为忙碌。现如今,阿庆的拖拉机最忙啦!等他的拖拉机翻好了土,我要马上引流放水。这块麦田就要变成稻田,我们就可以插秧种水稻了!”
对庄稼人来说,到了小满,田里定要蓄满水。“小满不满,干断田坎”“小满不满,芒种不管”,到了下一个节气——芒种,缺水会导致田坎干裂,无法耕种。我家的这块田紧挨着大路,水渠就在我家的田与大路之间。父亲一脚就能跨过,而我,个子小,就要踩着沟渠上架着的木板才能过去,否则就会跌入沟渠。沟渠里的水从南往北流。顺着沟渠一路往南,走进平板桥,就找到了源头。平板桥下的小河,水波荡漾,岸边的芦苇丛边,一台水泵机突突地欢唱着劳动之歌,从河道里抽上来的水欢腾着,冲上来,晶莹,透亮,顺着沟渠汩汩地流向北边。向远处望去,阡陌交错,沟渠纵横。谁家农田有需要,只要在靠近水渠的边上用铁锹挖开一道口子,水渠里的水就会乖乖听话,拐个弯,分流到自家的稻田里了。
这段时间,村里每家每户都忙着开沟引水。大水泵白天黑夜不知疲倦地工作着,还是不见田里的水满。这干裂的泥土需要喝足水,要养到漠漠水田,得放上好几天呀!父亲等得有些着急,不停地跑到田头去查看水位。如果水位够了,就得马上堵上那道口子,免得田里的水溢出,冲垮了田埂路。
初夏的风从田野吹来,带着些许炙热。漠漠水田白鹭飞,田里的水也带着些微热。蚯蚓按捺不住一晚上的浸泡,从土壤里钻出来,竭力扭动着身躯往田埂边上爬,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父亲说:“赶紧去拿水桶来,这蚯蚓,是鸭子最喜欢的美食。下的鸭蛋更好吃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拎着水桶,弯腰捡拾起蚯蚓,不消一刻就装满了。几条泥鳅和黄鳝,也在水田里跳动,父亲用簸箕舀起,装入桶内,带回家,将是饭桌上的下酒菜。
母亲已立在秧田边,头戴草帽,准备拔秧。她从簸箕里取出拔秧凳。这拔秧凳和普通的小凳不一样,是父亲自己用松木做的。没有四条腿,凳面下方安了一个尖锥的木条。人往凳面上一坐,拔秧凳底部的锥木就深深地插在水田里,稳稳当当。母亲俯身,两手并用,对准秧苗根部,用力一揪,白色的细根拔起,不带一点泥块。用几根稻草一扎,一束秧苗就拔好了。母亲拎着秧苗在水里摆动几下,水变得浑浊,秧苗的根更加白净了。母亲说,这样的秧束不带泥,等会儿父亲挑着的秧苗担子就会轻省一点。
父亲把放在水沟里的一束束秧苗放进簸箕,用扁担挑起两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田埂。沿着细细的田埂路,他一边走,一边拎起秧苗用力往水田中间抛去,秧苗就星罗棋布地摆布好了。
开始准备插秧。插秧可真是个累人的活,我也跟着父母插过秧。在布好尼龙绳的作业道里站定,分腿,躬身,左手拿秧,右手分出3-4根秧苗,掐住秧苗,再顺根朝下插入泥中。从左到右,按照两拳左右的间隔,共插六穴,插入水田下面的淤泥里,防止飘苗。种好一行往后退。有时在水田待太久,一抬脚还会发现田里的蚂蟥和牛虻死死地叮在小腿上吸血,吓得我们哇哇大叫。
傍晚时分,一家人都已成了泥人。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天地间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安静起来。我们整理好农具,赤脚回家,结束一天的劳动。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趁农忙的闲暇,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拿起剪刀开始剪麦秆。挑选最上面的那一截颜色白亮、粗细适中的麦秸秆,剪下,放在簸箕里。很快就装满了。那一个个麦秆捆子如刚剃了头似的,齐刷刷地变短了。母亲在剪剩的麦秆里剪了一小截麦秆,放入嘴里,对齐牙齿,一咬,圆圆的麦秆孔扁了,只剩下一道缝隙。她屏气一吹,就像变戏法,含在嘴里的那截麦秆竟然发出了“滴滴——”声响,麦秆成了口哨。我们几个小孩乐坏了,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滴滴滴的口哨声。那声音时而长,时而短,时而急促,时而悠远。
那截短短的麦秆就成了我们的玩具。剪十公分见长的一节麦秆,蘸上肥皂水,鼓着腮帮子用力一吹,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飘飘荡荡,飞过麦秆垛子,飞出了院子的围墙。
母亲看着在草垛里我们的身影,笑呵呵地站起身,把染料倒在装满热水的大锅里,放入一束束的麦秆,亮白的麦秆由淡渐渐变深,染上了好看的红、黄、蓝、绿色,她用铲子将各色麦秆摊开,晾晒在地上。我家的道地就成了彩色的。
“刚晾过的麦秆太干,容易折断。得先过一下水。”母亲说着,从地上抱了一捧麦秆放在清水浸泡,捞出后,有力一甩,水花从麦秆管子里洒到了水泥地上,洒到了墙上,还洒到了我们的小脸上。“现在麦秆变软了,有韧性,可以压辫子了。”说完,她取过一条旧毛巾包住麦秆,顺势夹在左腋下,手指灵巧地上下翻飞,麦秸秆不停缠绕,不一会儿就缠绕出一条长长的草辫。母亲把编好的草辫子一绕,挽在右手腕上。
等左腋下的那束麦秆抽完,那一圈圈草辫子也已经绕满了右手腕。母亲拿来针线,把麦秆辫子顺着同一个方向螺旋盘绕,一边盘,一边用棉线缝合,一个圆盘就成了。父亲把一根竹片劈开一道口子,把麦秆圆盘插进竹片,用细铁丝扎紧,固定,一把麦秆扇子就做成了。这把麦秆扇摇呀摇,摇走这苦夏的暑气。母亲还用这一根根麦秸秆编成的辫子编出了一顶顶麦秸帽,遮挡毒热的阳光。
原载于《浙东》2022年秋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