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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法论与民族学研究的方向

2023-04-06杨圣敏

思想战线 2023年1期
关键词:民族学学界方法论

杨圣敏

一、问题的提出

方法论(Methodology)和方法(Method)是有密切联系的两个概念,是民族学、人类学课堂上经常讲到的话题。对于研究方法,比较容易界定和解释。各学科都有不同的研究方法,如历史学的文献法、物理学的各种实验方法、民族学的实地调查法(访谈、观察、问卷、统计)等。各学科也有通用的方法,如比较法、归纳法、演绎法等。简而言之,方法就是各学科的技术性研究方法。

方法论是什么就不那么容易说清楚。多年来,笔者一直感觉这个中文词并不准确,因为方法论涉及的内容太多,用这样一个词很难表达其丰富复杂的内涵。如果简单一点说,可以称方法论为指导性思维,即对各种研究方法、研究方案的路径、方向、目标进行指导的思维。这种指导包括哲学或立场的定位、理论框架的预设或思维模式等原则。方法论又称为认识论,是人在观察、认识客观世界时,其主观世界、主观思维的站位和出发点。简而言之,方法论与方法属于两个层次,一个属于理论层面,一个属于技术层面。方法论是一种对研究方法有指导意义的理论、思维方式和原则。不同的方法论展现不同的理论构架。民族学有多个学派,如进化学派、历史学派、传播学派、功能学派、结构主义学派、象征人类学派等,现在又出现了后现代的一些新学派,如以格尔茨为代表的解释人类学派等。各学派都主张自己一套对人类社会应该如何去认识和分析的理论、角度或原则,这些学派的主张,就是不同的方法论。不同的方法论指导下的研究方法、路径和目标也是不同的。如结构主义,主张研究人类社会时,应当从文化现象背后的社会结构、社会关系、网络系统入手;解释人类学则主张“深描”才能了解到社会的真相。

综上所述,我们在讲方法论时,是指我们的研究所主要遵循的一种指导性理论。即一种世界观、一种目标和方向、一种立场、一种思维逻辑和分析方式。方法论是指导技术性方法的原则性思维。纵向来看,这个指导性思维可以是宏观的、也可以是中观的、还可以是微观的。如,进化学派是纵向地对人类社会数千年发展规律的总结,因此是宏观的。功能学派则是就事论事地对具体事务功能的分析,大多并无宏大叙事,因此可称为微观或中观的。横向来看,方法论可以是哲学角度的、政治学角度的、逻辑学角度的、生态环境角度的、文化角度的等。

在不同的方法论秉持下,学者们在面对同一类对象时往往会有不同的研究结论。可见方法论之重要。当代一位著名的教育家、哈佛大学校长陆登庭的一句话受到教育界很多人的赞同,他说:“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不在于他的知识和经验,而在于他的思维方式。”(1)[美]陆登庭:《一流大学的特征及成功的领导与管理要素:哈佛的经验》,阎凤桥译,《国家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

他说的思维方式,就是认识论或方法论。方法论对我们能否揭示出客观世界的真相,对我们研究的成败,对研究价值的大小有决定性作用。社会的管理、建设、发展或改革也如此,受不同思维方式指导,遂有成功与失败之别。纵观历史,世界上多少千年文明古国却败在那些新兴民族手下,他们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他们对世界停步不前的思维方式却导致其技术性方法、固有的知识和经验的逐渐落伍,最终导致整体的失败甚至灭亡。可见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即方法论之重要性。

多年来,学界对民族学研究的得失与成败较少从方法论角度进行分析与评判。我们在评判一些研究成果时,可以从很明确的研究法角度去判断该项研究的过程是否合乎学术规范,是否有学术价值等,却缺乏明确的方法论标准去评判该项研究在方向、立场和目标上是否走对了路,因此,对该成果在社会意义上的价值大小和正确与否等,也缺乏明确的分析准则。特别是对学科史做整体性回顾时更是如此,这导致很多认识上的分歧。于是就造成我们至今对一百多年来中国的民族学之路到底需要重点总结和汲取什么经验和教训,学科兴衰的主要原因是什么,缺乏共识性的思考。本文试图在这方面进行初步的讨论,供学界参考和批评。

有人说,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具有不同的方法论。自然科学在揭示客观世界的真相时,主要是去探讨物质的客观事物内在的固定不变的本质,这种本质与研究者无关或很少关联,因此不受或较少受人类影响。多数人认为,自然科学的研究是人对客观世界的一种单向的理解或称为解读的过程,其方法论是实证主义,比较容易达成一致的结论。(2)涂红亮:《新康德主义的价值哲学》,《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而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则不同,不是研究者单向地对人类社会各种真相的揭示,其研究过程实际上是通过个人的理解开展对这些现象之意义的分析和解释,这与自然科学研究的解读不同。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是人,人的社会,这个研究对象是有精神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共通性,即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在精神上能够沟通的特点,是这种解读得以进行的基础。同时也使研究者在研究过程中不可能超然世外,立场完全中立。这种解读,必然受研究者个人所具有的世界观、社会和文化背景,即不同有色眼镜的影响,因此不同研究者对同一事物的解读往往是不同的。在这种研究的过程中,更多涉及研究者主体与人类社会各种现象这个客体之间的互动,实际上是主客之间一种精神上的互动过程,因此其方法论被称为比较复杂的“解释学”或称为“精神科学”。后现代主义思潮出现以后,更多强调解释者主观上难以克服的局限对客观现象描述时的曲解。因此,学者们在研究中所持的方法论是否正确就至关重要。

二、不同方法论对民族学的影响

(一)两种世界观与方法论

民族学、人类学自创建以来,在方法论上虽然派别繁多,但最重要的分歧存在于马克思主义民族学和西方主流民族学之间。

对人类社会的研究可以分为宏观、中观和微观不同层次的站位。例如,从宏观角度来看,马克思主义对世界的解释就是指其立场、观点和方法,即无产阶级立场,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和分析问题时的辩证法。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研究中十分重视同时代西方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成果。马克思在阅读这些著作时曾写下三万多页的“民族学笔记”,并从中汲取大量可靠的资料来论证和支撑自己的理论。同时,马克思、恩格斯在世时对人类社会和历史发展规律进行研究,发表了多部民族学著作,对以往研究进行了完全不同的阐释,从而开创了一个有别于西方传统民族学的马克思主义民族学。(3)如《德意志意识形态》《卡尔·马克思的民族学笔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等著作。

近两个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与西方主流民族学既有紧密联系,又发生着明显冲突。双方在研究方法上,大多是一致的。在对人类社会中观和微观层面上的观察和研究方法、资料的利用等方面有较多的相通与互相借鉴之处。但由于政治立场、世界观的不同,两者在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宏观解释上,即在方法论上有着明显对立。

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西方当代社会科学界在认识论或称方法论上虽然派系庞杂,但主要可分为经验论和唯理论(理性主义)两类。

经验论认为,经验造成了感觉印象,感觉印象给人带来知识,而对于经验的来源,经验是如何获得的?比较多强调人的意识先于客观实体的存在,强调认识的主观性,至于人为什么有感觉,感觉印象的本质是什么,又走向了唯心主义的人性论。

唯理论与经验论是相对的。它只承认理性认识的可靠性,贬低感性认识的重要意义,否认理性认识依赖于感性经验。(4)参见郝立忠《哲学形态的层次及其划分标准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武汉大学,2012年。否认知识来源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经验,认为从感性经验中获得的知识是不可靠的,唯有理性的逻辑推理才能提供可靠的知识,理性是真理的最高评判者。它实际上割裂了理性对感性的依赖关系,最终导致把理性推向了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

从宏观的历史角度来说,马克思主义与西方主流民族学对社会的解释实际上是两种倾向:前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是客观的、变化的、前进的。后者是唯心主义,认为历史是人脑中的,人的意志创造出来的,私有制度是不会变的,因此较少从长时段的历史角度去看事务,较多从中观和微观角度从事研究。至今这仍是西方民族学、人类学界的特点。

(二)不同的研究角度与分析工具

具体来说,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人类学看重政治经济、历史、环境(生态)的角度,认为这是导致社会面貌巨大差别、变化的主要原因。马克思主义认为,政治和经济是一个互相依赖的体系,是不能割裂的,所以着重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去解释世界。据此就提出一整套新的分析工具:阶级冲突分析法、社会历史分析法、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分析法、自然环境与物质环境分析法等唯物主义的方法。

西方主流的民族学、人类学认为,导致社会面貌差别的主要原因是文化的不同,文化传统的不同。所以主要从文化传统角度解释各种社会现象。并且据此提出了一套讨论问题的概念、话语、逻辑和理论。这一套话语和概念已经成为国际人类学界长期流行的语言。 在立场上,西方民族学产生于宗主国对殖民地扩张和统治的需要,曾长期以异域的“原始民族”“初民社会”为研究对象。在研究视角上,主要是从微观、中观的角度对这些小型社会和民族进行社会文化的民族志调查与特点分析。其目的,一是如何更好地统治殖民地;二是为自己的殖民主义辩护。早期欧洲的殖民官员往往将大学的人类学、民族学课视为赴任前的必修课。从这样的立场和目的出发,导致那些民族志的调查与研究偏向于比较孤立地、静止地看待这些民族的社会文化现象。在分析殖民地的社会性质时,他们用达尔文解释生物世界的进化理论,即社会达尔文主义来解释这些殖民地的民族,称他们是人类发展的原始阶段,是野蛮的、不文明的,以此证明应该由来自文明社会的西方人统治。甚至从人种上也把他们归类为低级的,从而实行野蛮的种族歧视政策。

二战后,殖民地大部分脱离了西方宗主国的统治,西方主流的人类学、民族学研究范围遂扩大到了第三世界一些文明古国,也开始研究西方本土的社会与文化。在对西方世界的研究上,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和政治制度虽然有所批评和改良的要求,但总体上持基本肯定的态度,并且认为所有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都应向西方的社会制度看齐。同时,他们又抛弃了宏观角度上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西方的社会制度是不可逾越的。(5)陶富源:《福山“历史终结论”的历史观剖析》,《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年第9期西方民族学界对东西方社会研究时在理论上的自相矛盾,来源于他们一贯的西方中心主义和不变的阶级立场。

于是,二战后功能学派理论就占据了统治地位。这是微观角度的理论,忽视社会的历史发展,特别是忽视生产力发展史和阶级斗争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影响。其观点认为,民族学的研究对象——文化,是由社会上各个个体的生理(通过心理)所决定的社会制度和风俗习惯之功能的总和。他们认为,各民族的社会和文化是某种平衡的体系,这种体系是不应破坏的。在解释工具上,往往将人的本性,人的思想意识和各种传统观念视为最终的原因,将国家法律、社会制度视为人的本性和思想意识的产物,认为这是固有的、不可变的。总之,其理论重点围绕社会文化、人的思想意识进行分析,轻视阶级分析,轻视经济基础作用的分析。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民族解放运动进一步高涨与社会主义阵营强大的形势下,美国人类学界一批学者曾一度转向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来解释社会现象,也就是开始用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理论揭示社会矛盾,从历史学、生态学等角度来解释社会,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曾一时兴旺。当时,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格尔兹(Clifford Geertz)都曾主张唯物论。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濒临解体,美西方的人类学界又整体性地走向保守、右倾,转向用文化解释社会和社会问题。其特点是结构论(头脑里的结构)、后现代主义,这些理论成了美西方人类学界的主流,文化成了意义之王。这一时期,萨林斯、格尔兹也倒向了唯心论。可见,国际政治形势对学界在方法论上的巨大影响。

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社会主义国家解体后,西方学者宣称当代的资本主义制度是“人类政府的最后形式”,认为苏联的解体宣布了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胜利,并标志着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终结。(6)[美]弗兰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于是西方主流的民族学仍然以研究文化为主,并称之为文化人类学。在西方话语主导国际民族学人类学的情况下,中国也有一些学者受其影响,长期以与西方理论对话的“文化研究”为主旨。他们的研究,不重视中国社会中的焦点和重点问题,以西方人类学界的某些时髦理论为关注点进行“纯粹人类学理论”的研究。他们的论述中使用的是来自西方学界的概念、话语和理论逻辑。从方法论角度来看,他们的研究确实如其所愿已经融入西方人类学界的主流之中。

三、从方法论角度对学科史的回顾

(一)对旧中国民族学的反思

披览前踪,鉴往开来,是回顾学科史的目标。新时期以后的40余年来,中国民族学界对学科史的回顾与反思多有论著发表,但方法论角度的反思却少见。笔者认为,1949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民族学、社会学界的一次反思会议,是从世界观、阶级立场等方法论角度的一次深刻反思,却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

1949年6月10日,当时中国民族学社会学界的一些重要代表人物费孝通、吴景超、陈达、李友义、吴泽霖、赵承信、林耀华、严景耀、雷洁琼、陈永龄、沈家驹等人,在燕京大学民族学系主任林耀华宅召开了一个民族学社会学座谈会,对旧中国学科发展的状况做了全面总结。座谈会的总结如下:

民族学与社会学“数十年来未能担当发挥其应有之职能,对于中国社会之实际的贡献极少”。究其原因,会议总结道:“客观上受反动政权的压迫,主观上受学者本身阶级出身的影响,学者们不敢反抗旧统治者,都是以小资产阶级立场研究中国社会。”“研究结果既不为劳动大众服务,亦未为统治者所重视,虽有求‘客观'之名,但尽‘逃避现实'之实。”“在立场上未能站在新兴阶级立场研究,是过去数十年来贡献极少的基本原因。”

会议上还提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要“学习采取马列主义观点立场方法,适应社会需要,针对中国实际问题之解决,谋求学科之发展”。(7)关于这次会议的详细情况,参见杨圣敏《中国民族学社会学界69年前的反思及其当代意义》,《民族研究》2018年第1期,以上引文均来自此文。

笔者认为,他们的总结与评价是中肯和准确的。在旧中国,民族学界在研究目的、立场等问题上既缺乏共识,也缺乏正确的方向。

(二)修身养性还是经世致用

对于民族学研究的目的,在部分学者中曾经有过激烈争论。如,1936年,有两位著名学者曾撰文谈自己从事这门学问的目的,一个说是“为研究而研究”,另一个说是“为兴趣所驱去研究”。这显然显示了弥漫于这些人中的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立场。

对于治学目的,旧文人中自古有不同的两种传统或称方法论,其中一种是“穷理、修身、养性”。可见,封建社会中将读书做学问视为既超脱于社会大众,也超脱于社会政治的消极思想,它在一部分士人的观念中是根深蒂固的。这种观念在民国时期对知识分子、民族学界也有不小影响。西方学界的所谓“价值中立”说,则成为他们逃避现实的又一借口。

文人中另一种治学目的是“格物致知”“经世致用,齐家治国平天下”。

1937年初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在《益世报·社会研究》上展开了一场关于研究目的的讨论。费孝通对“为研究而研究”“为兴趣而研究”的说法进行了严厉批判。他说:“我们研究文化的人,天天说文化现象有它的功能,但是却常自以为我们研究的工作本身不是文化现象,所以没有功能。只是所谓‘兴味’而已,不问其他。”(8)费孝通:《再论社会变迁》,《费孝通全集》第2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页。费孝通认为:“社会科学的研究是一种工具,是一种‘控制社会变迁的实用的工具,不是用于修身养性的’”。他说:“我觉得中国的社会,无论你如何想法,它总是要变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但是走到哪里去,如何走法?我们是人,有控制的可能……‘为研究而研究’是一辈‘寄生性’学者的护身符。我所知道的是‘真正的学术’,是‘有用的知识’。”(9)费孝通:《再论社会变迁》,《费孝通全集》第2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页。

从上述的争论中可见,当时学术研究的目的,还停留在传统的修身养性与经世致用两种分歧上。费孝通主张经世致用,自然比前者进步,值得称赞。但他的经世致用目标,缺乏对中国社会正确的分析,不能从政治立场的角度去分析旧中国的社会问题。因此,他的研究是用西方功能学派理论,从微观角度对中国社会进行的分析,并不能触及旧中国社会中最根本和尖锐的阶级矛盾问题。

(三)改良还是革命

1949年以前,中国主流的民族学界受西方体系影响较大。从19世纪末至1920年前后,民族学作为一门学科被初步介绍到中国。

这个时期,从西方传来了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一种是马克思主义的,另一种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当时,在中国的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中,是全盘照搬了西方传统的民族学人类学的学科体系和理论,也即非马克思主义的学科体系。经过多年本土化的实践,到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民族学界初步形成了重视应用、重视历史文献、重视边疆和少数民族研究的特点,这些特点在中国民族学界传承至今。(10)杨圣敏:《新中国民族学之路——从研究部起始的60年》,《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尽管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特点,但这些特点并没有以解决当时中国社会的主要问题为目标。当时,能够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理论已经被共产党人坚持了多年,却被民族学界所忽视。他们的研究所提出的那些思想和微观理论,对中国社会的解释力和指导力都是很弱很小的。

从世界观和立场上看,民族学界多数学者未接受历史唯物主义。同时,在研究中持“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立场,对社会研究的态度是避重就轻,主张改良而非革命。因此,从方法论上看,这些研究仍基本属于西方传统的民族学体系。1934年,民族学界代表性学者费孝通写道:“社会进化并不是一种自然运行原则,更不是做人时需常备的一种信仰……从斯宾塞一直到马克思和他的信徒,非但把它认为天经地义,探取宇宙的钥匙,而且根据这信仰来决定个人的行为……有人说社会由坏的进化到好的,这种价值观因为缺少客观的标准,所以在科学中很难说,我们最好留给社会哲学家去讨论吧。”(11)费孝通:《从社会进化到社会平衡》,《费孝通文集》第1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5页。

由此可见,当时所秉持的理念还是西方学界的所谓“价值中立”和就事论事的微观研究。如果与西方主流的民族学研究相比,旧中国民族学已有一定进步。如,重视本土化和历史文献的利用等,但在世界观和立场上,仍然以西方主流的民族学理论为指导,主张改良而不主张革命。对于当时中国社会中的重大矛盾冲突(如国共之间的冲突)和焦点,即涉及阶级立场的社会制度问题,则采取回避的态度,不从宏观角度对中国社会进行分析和研究。在使用历史文献做解释时,也是习惯使然地局限于文化传统角度的解释,没有阶级和经济基础的分析,没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角度的解释。这种对中国现实回避的后果,导致在旧中国的半个世纪中,民族学研究影响很小,一直不为社会所重视。

四、苏维埃学派的得失

(一)理论导向和问题导向的失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前30年,中国民族学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洗礼,分别是“学科改造”和全面参与全国的“民族识别和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大调查”。

“学科改造”包括两个方面内容:一是全面批判西方资产阶级民族学,摈弃了所有来自西方的学科理论,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阶段论、阶级斗争理论取而代之;二是全盘接受民族学的苏联模式,即苏维埃学派。于是,中国的民族学学科被改造成了苏维埃学派,与此同时,与西方学界的联系被完全割断。

苏维埃学派民族学理论的特点,是以阐释和证明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为目标,主要研究各民族历史。包括民族起源、民族的形成与发展过程、民族文化产生的自然环境原因等。这种民族学调查与研究是理论导向的,目标集中于证明一种既有的理论,即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阶段性理论和阶级斗争理论的正确性,证明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与暂时性。苏维埃学派利用在民族地区的社会历史研究,确实达成了这个目标,却没有执行民族学学科另一个重要的任务,即研究现实社会的任务。

民族学自创建之日起,其研究的核心领域就是当代社会,活的社会。对当代社会中存在的现实问题的研究,即问题导向的研究,历来是学科发展的重点,是创新理论的基础。对民族学研究来说,历史研究是辅助性的,历史研究仅是为阐释当代社会现象而展示的背景原因。或许我们可以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明这个道理。马克思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2)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6页。改变世界就是要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是问题导向的,就是以发现现实中的重大问题为根本指向,以解决重大问题为根本着力点。

社会主义国家建立以后,自然就出现了很多新的社会、民族问题需要民族学界去研究,在这种研究中总结新规律,创建新理论,并据此为社会和政府提供解决问题的建议和思路。但中苏的苏维埃学派都以研究历史为主,脱离当下社会中的问题,即社会主义社会中的问题,不做问题导向的研究,所以不被当下社会所重视。当民族学利用历史的调查与研究实现了从宏观角度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阶段论的阐释和证明后,也就失去了继续发展的动力,失去了理论和方法论创新的动力。这种理论导向及脱离问题导向的研究,导致前苏联的民族学在其整个学科体系中是一个弱势学科,虽没被撤销,但发展缓慢。在国际学界,苏联民族学界在理论上建树较少,在国内外的学科地位都不高。到1991年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民族学界开始向西方主流的人类学靠拢,融入了西方学界主导的民族学潮流。

跟随苏维埃学派的中国民族学,其研究重点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即原始社会史研究、民族起源研究与民族发展史研究(到1949年为止)、经济文化类型研究、民族定义与识别研究。

20世纪50年代以后,民族学界参与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主持的民族大调查,在民族识别和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中发挥了中坚作用。调查搜集了大量的民族志资料,而且创造了学科史上的一段辉煌,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政策的制定和此后的民族研究工作打下了厚实的基础,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以往的学科史对这段历史大加肯定是有道理的,却缺少对其不足之处的反思和总结。由于脱离了问题研究,这些调查缺乏关注现实社会问题的导向,就失去了理论和方法论创新的动力,对调查资料的理论分析始终仅停留于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和社会发展阶段论的宏观视角。

回顾这段历史的前车之鉴,我们不禁对当今一些年轻学者忽视中国社会实际问题的研究,动辄以西方理论的介绍和阐释为要务,并止步于此而担忧其后车之覆。

(二)混淆方法论与研究法的失误

民族大调查所获资料虽然丰富,但缺乏学科在中观和微观层面对社会问题细节的理论分析,在调查和研究方法上也缺乏严格的、专业的学科规范。可以说,当时的民族大调查工作,即使民族学界不参加,也可以完成。

更加遗憾的是,1957年,全国性的反右派运动开始,多位著名的民族学家被称为“资产阶级民族学者”而遭批判,学科理论和方法的研究与教学基本停顿。1958年,中苏关系开始恶化,原来被视为学习榜样的苏维埃学派也被批判为“修正主义民族学”。到了20世纪60年代初,民族问题研究完全取代了民族学。国际民族学界的各派方法论和技术性研究方法都被否定了。民族学作为一个学科实际上停止了活动。“文化大革命”时期,民族学被正式宣判为“资产阶级学科”,这个学科被正式撤销了。

今天回顾这段历史,有必要对民族学学科的道路进行反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将西方的理论都统称为资产阶级理论全盘批判无疑是错误的。以马克思主义阶级观点来看,西方主流的民族学属于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性质,这是马克思主义民族学与西方主流的民族学最主要的差别。也就是说,在阶级立场和对人类社会的宏观解释上,马克思主义与西方主流民族学是对立的。但西方主流民族学并非都是糟粕,它创建的众多中观、微观的理论,大多是精辟合理的,是人类宝贵思想财富的一部分,其传统而技术性的研究方法也是比较科学的,因此都是应该借鉴和加以继承应用的。当时全面批判西方民族学,也就丢掉了大部分能够对具体的各种社会现象加以分析的理论工具,丢掉了规范的研究方法,学科的研究就难以深入,在学者们开展研究时,失去了学科的特点和优势。

五、学科重建以来的民族学研究

自20世纪80年代中国民族学重建40余年来的发展,可以划分为以下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学科重建的10年。这一阶段,中国民族学界努力与国际学界“接轨”,将再次引进西方的民族学、人类学理论作为重点工作,大量翻译相关的学术著作,课堂上也以介绍西方的民族学人类学传统和前沿理论为重点。费孝通先生当年也号召学者们重读西方经典,称之为“补课”。但在“补课”时有人未意识到这样的事实,哲学社会科学是一个世界性的体系,这个体系的中心一直在西方。从方法论角度看,西方的这个体系是分为马克思主义与西方主流两种的。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社会科学一直处于西方体系的边缘。所以,第一个10年我们“补课”时主要拜读的是西方主流的民族学。

第二阶段:20世纪90年代以后至今。此阶段中国的边疆民族问题和新的社会问题迅速增加,给民族学、社会学等学科提出了一个任务,如何阐释和研究解决这些问题。由此,中国民族学界的研究,从上一阶段的着重于西方理论学习转向对中国实际的民族和社会问题的研究。此阶段的民族学研究,总体可以分为理论导向和问题导向两类。对学科的发展来说,两种研究都是需要的,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但针对当前中国学科发展的情况和中国的国情,多数学者认识到开展问题导向的研究更重要,也就是从理论导向向问题导向转化。

在此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学者投入到中国当代社会实地调查与研究的大潮之中。学者们的研究实践和目标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继续以西方民族学、人类学理论为验证目标的研究。这些学者虽然也较以前更多地深入中国现实社会开展调查,但他们的目标是用这些案例来论证西方的理论或者与西方学者对话。可以称之为西方理论导向的研究类型。这些学者多自称人类学家而不是民族学家,其作品中较多学院式的语言,即西方学界的概念和语言。二是利用西方民族学人类学界的理论工具,以解释和解决中国社会中的问题,特别是民族问题为目标。这些学者的研究可称为问题导向的研究。三是以解释和解决中国现实社会中的问题,特别是民族问题为目标,在借鉴西方理论的同时,更努力地探讨解释和解决中国问题的理论、方法。他们也是问题导向的研究,但他们不仅希望解释并推动解决中国当代的社会问题,也提出了创建中国学派的目标。在此我们特别要说,从中国的实践中总结出的民族学理论,也必然是国际民族学理论体系的一部分。中国的现代化实践已让中国走进世界舞台的中心,以这场伟大实践为基础的中国民族学研究也理应从边缘更快地走进国际学术舞台的中心。

六、中西哲学的差别对方法论的影响

民族学、人类学学科是一个全球性的知识体系,尽管内含多种不同派别、观点,但其最高目标是一致的。这就是对全人类的社会开展剖析和研究,从而给予合理的解释和规律、理论的归纳,以此启迪人类的思维,以利人类获得更清楚地认知自我的智慧。但我们看到,以西方主流民族学为中心的理论体系,在这条道路上蹒跚不前,有一些学者甚至在认识论上堕入虚无主义,热衷于空谈,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在当今纷乱的世界中,中国人提出自己的世界治理、世界秩序主张的时代已经到来。

当今中国的成功,不仅因为有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还受益于中国社会中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扬。其中,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思想精华,对哲学社会科学的成长进步与独树一帜提供着丰富的营养,并为中国社会治理理论提供了不同于西方哲学的智慧。在民族学研究中,这些思想是值得我们继承发扬的思想智慧和法宝。

西方国家社会治理中的乱象,与西方哲学思想上一些先天的缺陷是有关联的。中国与西方的哲学属于世界性的两大系统。自古以来,中西哲学在认识世界的方法论上有明显不同,其影响所及,涉及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各个方面。西方哲学起源于古希腊,中国较早的哲学思想比较完整地体现在周代的《易经》中。

在主观与客观之间,西方哲学强调世界的二元性。而中国哲学则为一体论,强调整体观。中国人认为,世界的诸多二元都是互相依存的,人与客观世界是“天人合一”的。中国古人将世界、宇宙的规律称为“道”“太极”。中国的“道”“太极”就是主客一体的一个整体。

而西方的二元论则是互相对立的,是天人互相分离的。西方哲学的“天人二分”说认为,人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是对立的,是“心物二元论”,这种哲学将人类单向地对客观世界的探讨和顺应称为理性主义,并相信有绝对的客观真理存在于世界。也就是人只有单向地去了解客观世界才是理性的,才可能认识真理和世界的规律。这种强调客观规律的唯理性思维,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中起了明显的积极作用,曾经并且目前仍然对科学技术的发展起着巨大的推动作用,特别是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以后这种唯理性思维对自然科学的推动就是如此。

到了20世纪初,在这种方法论的推动下,在自然科学追求客观性的理想大获全胜的鼓舞下,西方学界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广泛应用于社会科学领域,追求方法论层面的“客观性”“科学性”。虽然这种思维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也取得了不少成就,针对各种社会现象总结出了不少如自然科学一样的“规律”和“定理”。但二战后,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科学主义”“主客分离”方法论的缺陷甚至虚假性,被逐渐揭露出来。单纯套用自然科学“理性主义”的“客观”方法对人类社会所做的研究,其结果很多被证明是不够科学、不够真实和不够客观的。因为社会科学研究与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不同的,主要是对人的研究。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人不仅同时具有自然和社会属性,而且在这两种属性中,人本身都是主体”。(13)[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1页。也就是说,社会科学研究中涉及的存在物(社会制度、规范等),都是建构的,都不是物理的,脱离了人类社会,脱离了人的感官就毫无意义。它产生于人类互相交往之中,通过交往及交往时主体意识的领会完成建构。因此,人在社会中不是一个完全的客体,他也是主体,他与这些建构的客观事物不是对立的,两分的。

同时,人们也逐渐发现,随着人类对现代化的无限追求和对科学技术的无限崇拜,用自然科学“客观世界第一”“物质第一”的思维去建设和改造的人类社会,却出现了很多灾难性的后果。即对人本身,对人性疏远到异化的程度。在异化中的人,恰恰忘了自身,以至为物所役,走到庄子所说“物役”“物累”,甚至“殉物”的悲惨境地。这又加重了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传统民族学研究方法更多地否定,还导致了虚无主义的出现。在这场危机中,一些被称为后现代主义民族学(反思人类学)的学者主张,民族学的研究只能对各种微观的社会文化现象进行细致的描述、翻译和具体的注释,不可能进行普世意义的归纳。也就是,只能认识单独的个别现象,无法总结普世的意义和规律。实际上这种说法一方面矮化了民族学的社会功能,另一方面仍然没有走出西方哲学主客二元对立,主客分离的方法论。

那么如何破解这种方法论上的危机呢?笔者曾提出,中国传统哲学一体论、整体观的思想指导下的方法论,就在主观性与客观性相通相融这个问题上显出了生命力。中国哲学主张天人合一,主客一体。西方之上帝,理论上是不可知的,而中国之太极,“内在于人性”,且能最终达到天人合一之境地。中国人说的“道”(世界宇宙的规律),可以统一人性与自然。也就是说,人本身,人的身体、感觉,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客观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人本身的运行也是循自然规律的。因此人能够体会客观,了解客观,通过人与客观的主客互动,渐悟自然真理。这个渐悟,要有实践、思考、体味,不是主客对立的,是主客互动的。自然与人性“道通为一”。所以中国哲学主张整体论,方法论上是用整体论去看世界,从人本主义角度去看世界,研究世界。主张建立一个既适合人性,又合乎自然的世界。这种思维方式能够克服那种“理性至上”的对人的异化,使理性能健康合理地发展。从这种方法论出发,认为人有能力认识客观世界。在民族学的研究方法上,在分析客观现象时,更多考虑人的主观体验与认知、人本身对结论的影响,从人与外在客观世界、内外关系的角度去分析我们所见到的“真相”。更多从人本主义出发去探讨和建设世界。(14)杨圣敏:《在方法论上超越西方民族学》,《人民日报》2018年4月2日。具体体现为如下的一些特点:

首先,在研究视角上主张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整体论视角,而且这个整体是动态的整体观。具体来说,重视国际、族际、阶级与阶层之间关系的研究;重视站在全人类的角度去研究各种社会现象和问题,重视历史角度的研究。其次,主张对研究的对象开展多学科多角度的综合研究,并且不同于多数西方民族学者那种“孤独闯荡者”“寂寞地探索”的状况,比较多地采取集体调查合作研究的方式,以减少片面性。再次,从人既是社会存在物又是自然存在物,既是社会之主体又是自然之主体的认识出发,重视开展人性的研究,重视和谐社会建设等角度的研究。因此,既重视客观世界、重视自然,更重视人、以人为本,而不是以科技为本,能够认识到科技的正反两方面的作用,重视研究和解决科技与社会协调发展的问题。在评判各种社会制度和社会事务时,以其是否符合人性,特别是世界上多数人的利益为标准。最后,特别重要的一点,是将中国数千年来传统文献中丰富的古典民族学、古典社会学的现代价值发掘出来,这些文献中有中国人数千年来对人类社会各种经验和智慧的记录和总结,可以丰富民族学社会学的理论,因为这些古代文献多是在主客一体的哲学思想指导下对世界的解读,更适合我们建设“大同世界”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为此,我们还要在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中建构符合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国社会实践的概念和话语体系。总之,超越西方哲学主客对立思维方式主导的方法论,超越以西方民族学理论为基础的研究范式,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主客相依与和谐社会建设的哲学思想,走出一条中国学派的道路,带动国际民族学界的研究走进一个新的更高的境界是可以预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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