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困惑与自由:中国现代话剧的人物塑造
——以吴祖光《风雪夜归人》为例

2023-04-05梁少欢

戏剧之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吴祖光夜归人风雪

梁少欢

(广东省文化和旅游发展与保障中心 广东 广州 510080)

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红戏子魏莲生,从小就成了名角,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习惯于浮华并附庸权贵的生活。然而,魏莲生人前显贵,锦衣玉食,却是“为他人而活着”的权贵傀儡。直到他遇到同是穷苦孩子出身的高官姨太太玉春,玉春一再嘲讽他的“不自知”,让莲生觉醒如何为“人”。他们决定出走,离开这个依附于他人活着的地方,想去寻找一个自由自在拥有真正朋友的新世界,却被闻讯而来的权贵狗腿子拆散,私奔成空。两人离散后经历各异。二十年后的风雪交加之夜,莲生再次回到故园,在厄困中“安详”死去。而玉春辗转于他人之手,在风雪之夜离去。

一、标准五幕剧诠释主题:自由精神的“回归”

吴祖光在卷首语引用了安徒生的话:“高贵和光荣埋在尘埃里,但真理总有一天会显出。”对于读者来说,刻意寻找创作这部剧的时代背景,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这部剧谈的是全人类共同的主题——自由。正如吴祖光在序幕所言:“看戏的人常要知道演的是什么时代的故事,我这个戏是在什么时代呢?是永无止境的人生的一个段落。那时代,也许可以算是刚刚过去,也许还没有完全过去。然而那时发生的故事,也许不免在将来重演。因为时代纵易,江山纵改,人性却是常常不移的。”

富家子弟出身的剧作家吴祖光在创作中是清醒的,他并没有把故事刻意设定在某个时代背景,他只是借古往今来戏子佳人的俗套故事,来讲一个并不俗套的真理:人是需要精神自由的。

吴祖光的话剧创作在审美上深刻受到中国古典戏曲的影响。《风雪夜归人》的剧本创作就使用了中国古典戏曲点线串珠式的结构。他用点线串珠的线索把各个幕的故事情节串联起来,让事件在线索中按照“起承转合”有序进行。整个剧本用了倒叙的写作手法。序幕和尾声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序幕的地点在官僚苏弘基的后花园,尾声地点在后花园旁边的苏府佛堂,也就是二十年前玉春和魏莲生第一次私会的地方。这种经典的叙事结构,时空自由,描写充分。同时,吴祖光汲取古典戏曲的抒情性特征,运用古典戏曲写意手法塑造人物,字里行间洋溢着诗情,人物的对话兼顾抒情与哲理,在大段的背景交代中,写实与写意交织,洋溢着浪漫气息。序幕和尾声的描写非常精彩,作者主观感情的随意抒发恰到好处,渲染出浓烈的自由气氛。

第一幕在戏院的后台,各种人物纷纷登场,交代了魏莲生的情况。红得发紫的名伶,其实骨子里是苦孩子出身,他善良,真挚,对贫苦之人有着同情心,正如李蓉生对魏莲生的评价:“人老实,爱帮忙。”魏莲生帮贫苦的老邻居马大婶在高官面前说了好话,马大婶的儿子就得救了。帮助了平民百姓,他是多么愉快,多么满足。他本该马上到苏院长的冷红楼陪他宵夜,但现在他却有点依恋,“他安于这个屋子里的空气,如此宜人,合度,不忍心马上离开。”他一直游戏在权贵之间,过着呼之即来,戏不由己的生活。在苏家的堂会,魏莲生被迫唱自己不拿手的戏。“真是打鸭子上架,我不能唱昆腔,苏老太太愣要点这个,没法子。”

第二幕发生在苏弘基的家里,魏莲生与玉春相遇。魏莲生原来含糊其词,不敢承认自己的父亲是铁匠,玉春指出魏莲生充当权贵玩物而不自知,发出对于“自由”的灵魂拷问,“你笑,是从心里发出来的笑么?再说,你活着,你想到过你为什么活着吗?”面对玉春的追问,魏莲生逐渐觉醒。

第三幕发生在魏莲生的家,魏莲生准备和玉春出走,“好长的日子,好热闹的世界!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但被王新贵带狗腿子识破拦截,苦命鸳鸯从此天隔两端。

话剧的第一至第三幕,没有把重点放在刻画卿卿我我的戏子佳人“勾引热恋”的情节上,不以事实上的故事冲突为主,而是突出了具有精神气质的“出走”这个行为动作(例如:这时候莲生反而平静下来,安排后续事情,第一次挺起了胸膛等)。

该话剧的序幕和尾声更加具有艺术性。序幕和尾声一直回应着人的精神“回归”的主题。魏莲生在风雪中再次来到旧园,为何回来?“我要找我的脚印子,找我的影子”。风雪之夜,海棠树下,吴祖光以笔写心,点醒戏梦人生。他描写了魏莲生在死之将至的时刻,还是念念不忘当年追求“精神独立”的这个选择。

二、苍茫凄美的意境,鲜明的人物形象

吴祖光用了一年半时间思考,并且花了八个月时间写下了这部剧作。[1]剧名化用了唐诗《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中的一句。舞台上演绎的国家大剧院版《风雪夜归人》的故事开始后,灯熄了,幕布拉开了,观众看见了大雪后银装素裹的世界。在一个富人家的后花园里,那些昔日春光里葳蕤交接的花树之间,小小的后墙,朱红漆就的栏杆,营造了故事的主题底色,那就是风雪之中,苍茫凄美的意境。

在情节处理上,作家撇开一切爱恨情仇卿卿我我冲突的俗套,魏莲生和玉春的每一次对话交流,更像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式的哲学对话录,是玉春对莲生精神上的洗礼。人物对话具有抽象性、含蓄性、意蕴性。“世上的珍珠宝石虽说不少,可是常常让泥沙给埋住了,永远出不了头。其实,叫它返本归元,再发光放亮,可也不算难事。”他通过人物对话写出了人的精神独立的可贵之处。但这种对话气息不同于生硬的说教。虽然玉春是贫穷人家出身,被卖青楼,没有接受知识的熏陶,但她在剧中以“启发者”的角色出现。她遇到魏莲生,想和他一起去找幸福。她单刀直入地问:“顶可怜的不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可怜的人吗?”“人”的概念,由一个姨太太提出来。这里显得有点突兀。但对于莲生来说,他是迷迷糊糊的,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名词。

这不太符合人物的成长背景、经历和身份,最后结尾对她的处理(嫁给徐辅成,是否是屈服于命运的表现?)也有悖于观众日常见闻。甚至两人是否重逢,这一点作者也没有交代清楚。种种情节,作者一概忽略。

可能用常规的眼光看,这剧本的情节不够“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弱化情节合理性的处理,有利于我们理解书中的人物精神。全书洋溢着清朗、意气风发、追求精神解放的气息,渴求人格自由的真挚情感,掩盖甚至让人忽略了这些情节的不足。

作者用抒情的笔墨描写了魏莲生的出场以及和玉春的第一次见面,刻画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在红霞帔上绽放万道光芒,如丽日当午,明星在天,赢得多少钦羡与赞美。”这正是名角春风得意的时节。但吴祖光继续说,“然而那钦羡,那赞美,值得什么呢?如同一块美玉长埋在泥沙里,被泥沙封住,掩住了固有的光彩;但美玉究竟是美玉,只待一番冲洗,一番提炼,便能返璞归真,显出本来面目。”吴祖光描写魏莲生的出场,用隐喻的方式为他的觉醒埋下了伏笔。这一大段的抒情文字,弥漫着理想色彩。

这位有着底层身世和不堪经历的女性却对初次见面的魏莲生进行了一番醍醐灌顶式启蒙逼问,她算得上是一个横空出世的“闯入者”形象。著名作家茅盾曾经对革命文学中的“闯入者”进行形象描述:“结构一定是先有些被压迫的民众在贫苦愤怒中找不到出路,然后飞将军似的来了一位‘革命者’——一位全知全能的‘理想的’先锋,热辣辣地宣传起来,组织起来,于是‘羊群中间有了牧人’,于是‘行动’开始,那些民众无例外地全体革命化”。[2]玉春这个人物角色的设定,也可视为精神革命的“闯入者”。玉春的觉醒,让人不禁想到著名戏剧家易卜生的名作《玩偶之家》中娜拉的觉醒。两者颇有相似之处。在黑暗时代,中国女性的自由意识开始萌芽,开始重新审视自我价值,用行动捍卫人格尊严。

三、开放式悬念结尾,象征自由之物

《风雪夜归人》的结尾文字写得很美,有一种高贵奔放的精神气质。国家大剧院版《风雪夜归人》由余少群饰演魏莲生。在尾声部分,伴随着凄美的背景音乐,在清冷的舞台上,在茫茫大雪中,在天地间,在渺茫的角落里,余少群茫然四顾,他一袭红衣携扇子独自起舞。这正是回应吴祖光的剧本想要突出的人性主题——“精神的回归”。

二十年间,人事浮沉,世道变幻,玉春、莲生、苏弘基等人际遇如何?在故事结尾,作者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幅简约素朴的人生图画。耄耋之年的苏弘基将二十年前玉春住的“金屋”打造成了他“静修”的佛堂,每天念佛修行。然而,读者只要细心看看吴祖光的剧本描述,就能发现端倪。在如来佛像旁边的那张老翁四围姬侍环绕的“春宵行乐图”,苏弘基在不经意言谈中透露出的敲诈寡妇钱财的事实,还是透露出他本性中的荒淫虚伪、阴险狠毒。这个人物形象始终是不变的。读到这里,读者急于发问:玉春和莲生何在?

巧合的是,魏莲生与玉春又回到了原地。魏莲生在临死之前,用“火”取暖。“我来这里,找我的影子”象征他心里的火。“我好福气,我身边还有两个好孩子,还有火,火,好暖的火,火”。他死得真是好,真是舒服,安适,恬静,那永远的一丝微笑正是圣洁的光辉。在死之前他对天释放大喊:“好大的城,好多的人,好难过的年月,好热闹的世界,可是这一场大雪把什么都盖住了。雪下得不够,还得下,还得下。”他为什么说“雪下得不够”?笔者认为,这是吴祖光借魏莲生之口继续抒发追求自由精神的情感,而这种自由在当下不够淋漓痛快。

在尾声中,吴祖光描写的苏弘基的丫鬟堪称点睛之笔,“小兰坐在蒲团上,向着窗外的风雪出神。是什么力量在冲击着小兰?她站起来,迎着风雪,向窗外发怒的天空凝望。她不再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了吧?新一代的人物,不正该在风雪之中成长吗?”这一系列的描述,是对“雪”的回应。关于“火”的象征,吴祖光想表达的是精神自由的传承。

金镯子作为一个比喻物,贯穿剧中。金镯子是玉春心爱之物,在她和魏莲生准备出走的计划被打破后,玉春把金镯子送给魏莲生。这也许是一个隐喻,希望魏莲生“把自由之思想”一直带在身边,传递出去。

四、结语

鲁迅曾将悲剧形容为“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风雪夜归人》正是将“自由的爱情”毁灭于人前,将隐于其后的“人对独立的生命与自由的永恒追求”以深沉而不失诗意的方式呈现至读者和观众眼前。[3]可以说,吴祖光在《风雪夜归人》中将“悲剧”的艺术魅力展现得酣畅淋漓,笔者读完剧本,仿佛全身心沐浴在大雨之中。“自知”后的魏莲生和玉春都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莲生可以在二十年的时光中浪迹天涯,玉春能够继续留在权贵身边,忍辱担当。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他们彻悟后的另类修行。然而,禅宗式的“自知”境界固然有出尘之美,却无经世之用,在人生悲苦的“风雪之夜”,魏莲生倒下了,玉春再次出逃。[4]人是需要精神自由的,虽然这是一部老戏,但这种精神气质在现代社会更加值得提倡。笔者认为,吴祖光剧本《风雪夜归人》的主题“个体需要保持精神的独立”,是对现代青年最大的启发。

只是,尘世中人,不供人奴役把玩,想要“风骨”自持是很难的,这也是每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痛苦。我们可以把《风雪夜归人》看作是一个寓言故事。魏莲生觉醒后出走,二十年后在风雪中“带有圣者风度”死去。“风骨自持”与“谋生自保”,很难两全。该如何权衡?结果会怎样?吴祖光无法给出答案。这也是该剧尾声的震撼之处。

猜你喜欢

吴祖光夜归人风雪
风雪中的等待
风雪兼程
宋代风雪
新凤霞很会“撩汉”
新凤霞很会“撩汉”
霞光之恋
你是我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