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都市的畸变:穆时英的都市“新感觉”
2023-04-05唐昱欣
唐昱欣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浙江 慈溪 315300)
穆时英被誉为“新感觉派的圣手”,从十七岁在文坛崭露头角,到二十八岁遇刺,他在短暂的人生中创作了不少具有鲜明特征的人物,他将对现代生活的独特领悟,微观投射到个体中,采用内聚焦的方式,对都市生活以及社会人情世态进行剖析,披露现代化进程中落魄无力者的放纵与迷茫,不仅展现时代中的个人苦闷,更表明都市发展进程中人的异化。
一、繁华欲望的都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赶上“现代化”的潮流,形成了以现代商业为支柱的新兴消费文化城市,现代生活的气息充满上海的街道,与之并行的是诱惑与陷阱。社会上蔓延着虚无和绝望的思想以及西方贪图瞬间快乐的风气,使身处上海的许多作家心有感触,“从整体上感觉到它的色彩光影、节奏、力度以及这种新型文化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男女之间的新型关系”[1],从而刻画了上海在这一时期的形形色色的图景,并形成了一种文学流派,称之为新感觉派。其中,穆时英的创作尤为突出,他在上海生活颇久,对上海人潮汹涌、声色犬马的场景十分熟悉。如其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的描写:“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去。脚踏车挤在电车的旁边瞧着也可怜。坐在黄包车上的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拉车的屁股踹了一脚便哈哈地笑了。红的交通灯,绿的交通灯,交通灯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灯一闪,便涌着人的潮。车的潮。这许多人,全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似的!”[2]穆时英曾执导《夜明珠》,他对电影的拍摄也颇有心得,所以他利用电影全景镜头的表现方式,展现上海的繁华与忙碌。街头充斥着的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琳琅满目的广告和宿醉的水兵,无不表明这是一个仓促放纵而又颓靡疯狂的社会,汹涌的人潮与车潮“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似的”,这些“没目的”的人们,诚然在人群中行走,但前无信仰的召唤,后无传统的依靠,他们在社会中迷茫无措,与无头苍蝇别无二致。
视觉化的描述往往会给予读者强烈的形象感,除了细节的都市场景描写,穆时英采用颜色增强读者的画面感。鲜明的色彩能产生强有力的冲击,并能传递人物的心理以及情感,《夜总会的五个人》中“白的台布旁边坐着的穿晚礼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头发,白脸,黑眼珠子,白领子,黑领结,白的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子……黑的和白的……”[3]夜总会出现黑白两色并不稀奇,而这些“正常的事物”在穆时英的笔触下却显得新奇,两种色彩交替出现,形成强调之感,读者很容易由两种色彩的所指而产生孤寂之感,孤寂与夜总会之间所形成的反差感,则是穆时英通过文本所要传达的言外之意。此外,城市中不可避免出现鲜艳亮丽的色彩,尤其在夜总会这样一个集城市繁华之象征的场所,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霓虹灯的高跟儿鞋尖正冲着他的嘴。报童的牙齿和舌尖映着折射的蓝光,霓虹灯暗示着光怪陆离、醉生梦死的城市生活,而后描绘街上的红、绿、紫,这些浓重的色彩拼凑出迷离糜烂的城市色彩,夜总会外是灯红酒绿,里面却有不少黑白交错,如此的变形,则意味着城市心态的畸变,若以灯红酒绿比之物质生活,黑白交错的内部比之精神,则小说主旨清晰可见。
对上海轻描淡写的描述,使得其带有举重若轻的“海派文学”的气质,除了上述所提到的新感觉派代表作,其他类型的小说也表现了上海繁华糜烂的场景,如《黑牡丹》《PIERROT》《第二恋》……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地点,上海一直都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气息,高楼林立,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但纸醉金迷的都是傲然的上层人士。他写的是大都市,但表现的是小人物。
膨胀的欲望吞噬现代人的心灵,林立的高楼压迫现代人的肉体。现代工业文明大大提高了市民的生活水平,娱乐占据人们生活的比例逐渐上升,男男女女在工作之余,倾向于在舞厅、酒吧等公共场所交际消遣,男女在公共场合的往来变得稀松平常,爱与性模糊了边界,甚至性交易与情爱也产生了交联。物欲与情欲之间,市民选择先满足物质需要,精神的感受被有意无意地抛弃,情爱与性爱成了精神放逐后的慰藉品,在此基础上,旧的伦理秩序受到挑战,西方社会的思想与秩序又不能适应都市发展的需要,相伴繁华而生的消极颓废的伤感情绪隐藏在街头巷尾。海派作家的都市上海从表象看无疑是纸醉金迷的名利场,透过都市的剪影却又能看到城市与人在文明进程中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关系,都市提供可供人们挥洒个性与创造力的平台,新的职业与制度释放了市民的叛逆精神,这无疑是新时代中的文明闪光点,而受外来思想影响,新感觉派的作家更易发现叛逆精神中的变态。都市人的叛逆是时代的叛逆,是新文明对抗旧乡村的叛逆,都市人顺着时代潮流而形成的“自我叛逆”实际上是时代的附属品,市民不满足于时代的附庸,甚至无法成为自我的主宰,于是通过对抗旧家长制来实现反叛,男女之间流动的情欲冲破意识,在醉生梦死中索求爱情。都市的精神欲望被肉体的欲望所牵制,性与爱成为密不可分的整体,受社会传统道德压抑的市民,却患上了“性苦闷”,一方面他们拥有勃发的性欲,另一方面新的性爱观并不能为都市人全盘接受,都市文化大大改变了旧制度对性爱的干预程度,人们对性爱的羞耻度淡化,但在两种思想观念的磨合期,性爱观念处在一种混沌迷茫的状态,例如《白金的女体塑像》中,医生对欲望的渴求和时代赋予的思想矛盾,使其认为女患者有强烈的性欲,这表明在都市中,不仅男性在性欲中有亢进表现,女性也脱离桎梏,在袒露性欲上有了突破。穆时英的都市刻画中,主要描述趋向是井喷式的物质欲望,对性欲的描述是随着对都市人内心深入挖掘后的产物,两性描写并非媚俗而有意添加,而是作为主体“人”在都市中发生突变的有机部分,他的描述不带一丝亵渎,对肉体的描述有欣赏的意味。毫无疑问,都市小说中的性爱描写,与文学的商品化相关联,但是性爱作为人灵与肉结合的一种方式,不仅能表现具体的人的行动与思维,同时还能展现时代的开放姿态和人的文化需求。穆时英的两性描写,不以纯粹的肉体发泄为目的,他既认同性欲存在的合理性,也承认性爱与裸体存在的美感,性爱之美与性爱之羞耻的碰撞,通常使主角徘徊在本能与理性之间,并用此暗示都市发展中人性的张扬和新文明秩序的建设。
二、病欲交织的都市
人物是小说的记忆点,穆时英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因而在创作中对人物的意识、语言、行为着墨颇多,并有意无意地消解了情节。小说旁白的描述,将个体的主观感受,混合在具体的客观事物,为加深主观感受,穆时英大量使用颜色词汇,“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的都市啊!”穆时英将灯红酒绿的都市分解成不同的颜色,多彩的街道使得固定场景极易改变,人们被瞬时的强烈色彩刺激,在注视“色调化装着的都市”的同时,都市也毫无意外地装点被灯光肆虐的人,人在灯光下成为都市。满足膨胀欲望的刺激后,人失去了感受微小刺激的能力,喧嚣后的魂灵不知该依附何处,于是他们转而渴望通过疯狂的都市生活,再次激起对生活的热情。灯光总会熄灭,与黑暗一同而来的巨大孤寂感足以压倒人,于是敏感而脆弱的现代人,在不同空间下表现贫与富、哀与乐、高贵与卑贱、生存与死亡的都市人生。“欲望的狂欢制造了社会的无序与混乱,混乱无序又折射出人性变形后表现出来的迷失、疯狂与丑恶。”[4]所以穆时英作品中集合了一群恣意放浪而又迷茫无助的落魄者,他们找不到除职业外自己的合理定位,无枝可依的精神汲求一个栖息地,在时代的航船上,他们既是水手,也是摇摇欲坠的溺水者。
快捷是都市节奏的一个重要特点。在穆时英的文本中,这种“快”不仅表现在小说中的时代氛围,更在小说的叙事时间上有所展现。穆时英利用充满电影感的跳跃性叙述,来表现多人物不同的经历,例如《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就以“一九X 年——星期六下午。”作为转换的切点,变换视角,用以展现都市社会的多变性和不稳定。叙述过程中,具体时间及其流速被模糊,都市中的时间被快速消费,故而胡钧益在顷刻间财产蒸发,黛西焦虑于衰老的容貌,郑萍苦等却失恋,五年如一日却被辞退的缪宗旦和在时间中寂寞思考的季洁,他们被置于纵向时间中,也被放于横向的都市中,使不同的他们相遇的是共同的迷茫。
都市的迷茫有异于“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有别于“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是属于内心的不知所措,时代好似熔炉,一边是物质世界的享受,一边是遗失的精神,新的生产关系代替了旧秩序,都市中人们被迫分割成孤岛,精神漫无边际地流浪,却在街头巷尾疲于奔命。紧密的街道不仅在暗中加快人们的生活节奏,也在压迫市民的思想空间,敞开的城市并不包容个体的沉闷和孤独,在街道偶尔的停留,都会使人产生被遗弃的感受。由于堆积的人群可以缓解他们精神孤岛的焦虑,夜总会、舞厅等光怪陆离的公共场所,成为人们宣泄精神的物质载体,交替闪动的颜色和密集流动的人群,成为都市精神的隐秘象征。
在《公墓·自序》中,穆时英提到“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被生活压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挤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说,并不必然地要显出反抗,悲愤,仇恨之类的脸来;他们可以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的。”穆时英的目光所向是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大都市,他以冷静的态度审察社会冰山下都市人精神的萎缩,于是孤寂、失意的落魄者忧心忡忡,他们没有理想中都市人应有的信心与朝气,无论是沉溺声色享乐,还是纵情后的静寂,潜藏在深处的不安从未消退。
值得一提的是《白金的女体塑像》,在穆时英小说中以感觉拼凑世界,使对象感觉化,感觉对象化,世界在主体的体验生活中显示出被克制掩埋的强烈情感。在忙碌的都市社会中,人被附上情欲的枷锁,而谢医生死板规律的生活被一具阳光照射下白金色的胴体所迷惑,医生的生活需要一个打破的契机。即便那具身体看起来毫无感情,医生也为之挣扎,他的内心极度压抑扭曲,仍保有一丝克制,都市人不但时刻压抑自己,也承受着社会带来的压抑,快捷且忙碌的社会带给人的孤独感,加之充满道德要求的社会对人们过度束缚,扭曲了都市人的心态。个体的内心存在是穆时英的聚焦点,与郁达夫展现知识分子的苦闷不同,穆时英挖掘的是普罗大众自己无法意识到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内心疲惫与恐慌,无法抑制的精神欲望在感官刺激中寻求释放,而被压抑则是都市人“患病”的由来,精神文明远远落后于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畸形的社会在不知不觉中异化都市人,无所适从的都市人走向物质享受的极端,放纵灵魂沉溺于肉体的欲望,在短暂的神经性满足中获得一丝解放,这些人的精神状态逐渐从原本轻微的失落,走向孤独寂寞,在社会的压抑中被异化,最终成为分裂的人。
失落的人、孤寂的人、分裂的人、异化的人是穆时英笔下都市人在现代社会中表现的生存焦虑以及精神迷茫的核心主体。作为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都市人,他们一出场就以颓废的姿态,展现个体生命力的萎缩,本该作为文明栖息地的社会,成为精神文明的扼杀者,穆时英在小说中表现出对历史进化“合理性”的怀疑,繁华的世界要求每个人都为他服务,故而约翰生的妻子去世时说:“我要哭的时候人家叫我笑。”畸形的社会要求人们压抑自然的情感,被要求与自然对立的结果是走向自我的分裂,两种矛盾的情绪交织萦绕在个体的精神世界,压抑的天性与表演的理智引起“自我”的精神冲突。
三、结语
许多作家描绘某一种人群、某一系列现象,却忽略了一群中的“一”。作为个体的人被虚化为时代的背景,而探求个人的意义,破除虚无的存在,是穆时英想要建立的意义价值。其利用独特的语言技巧和叙事结构,构建一个“陌生化的都市”,用以展现都市的深刻变化,和身处其中的都市人的双重矛盾。穆时英的创作荡开社会进步的柔和面纱,揭露其花团锦簇下纷繁复杂的社会状态,对压抑的都市发出强烈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