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韵南戏 东瓯魁名
——评瓯剧《张协状元》
2023-04-05许文艳
许文艳
(温州市文化艺术研究院 浙江 温州 325000)
2021 年10 月,温州首届“戏曲寻根——南戏文化季”活动期间,温州市瓯剧艺术研究院《张协状元》首次公演。该剧剧本移植自国家一级编剧张烈创作的永嘉昆剧《张协状元》,由浙江昆剧团国家一级导演孙晓燕担任导演,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瓯剧名家方汝将饰演张协。瓯剧《张协状元》遵循南戏一人多角、以人作物的形式,为贴合剧种特色和表演风格而进行编排上的改动,从而达到了更为饱满的舞台效果。
一、复古舞台:直观宋韵南戏
温州市瓯剧艺术研究院早在编排《杀狗记》时,已尝试呈现“瓯剧在此做场”、副末开场、检场人等形式,获得了观众的高度认可,此次排演《张协状元》更是力求重现南戏的风貌。导演孙晓燕表示:“南戏昔日的样式谁也没见过,唯有古本中留有它当初的印记,我们追随它字里行间的气息,寻找心中的南戏。”[1]
为营造南戏古朴韵味,舞台上搭建了一座简易粗犷的“戏棚”,由竹竿麻绳捆扎而成,背景横额上书“温州瓯剧在此做场”,与明代仇英《清明上河图》中的市郊草台颇为相似,布景的灵感可能来源于此。戏棚作为最简单的既灵便又经济的戏台,直到现在还能在乡野间、广场上看到,只是变成了铁架钢骨。古今中外两种戏台的重合,直接给观众带来视觉上的震撼,观众随即感受到瓯剧院对于传承发扬温州南戏是执着而自豪的,更带着考据研究的认真和创新精神。
“在此做场”是古代戏班广告招子的常用语,最著名的文物依据是戏曲壁画《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与《清明上河图》相同,两幅画作均描绘了后台演员从幕布探头露面的生动细节,主创团队让这处亮点在舞台上恰如其分地呈现:开演之前乐队成员首先出来打招呼,在台上忙活着拉动麻绳升起幕布,然后坐到微微透明的背景帷幕后面,当张协的负心行为传遍大街小巷时,乐队成员走到上下场门边,做出议论纷纷的模样;乐队成员落座后,演员抬着戏箱登场——他们直接展现作为演员的自己,抑或是扮演当年南戏的角儿,在戏台上穿戴好行头,开始今晚的工作——扮演戏文中《张协状元》的人物。
此外,舞台上除了庙判塑像的底座,连桌椅也没有,布景极简;提示演员表和场次由演员手举卷轴完成,暂别字幕机,一切回归演员本身。著名戏剧理论家格洛托夫斯基(1933—1999)在20 世纪60 年代提出了“贫困戏剧”即“质朴戏剧”理论[2],认为演员的表演是戏剧艺术的核心,从而削减布景、道具、灯光,甚至服装等戏剧非必要的附加物,让人与人直接面对——这恰恰与《张协状元》营造的返璞归真的舞台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让舞台“扮演”戏台,让演员同时“扮演”南戏艺人和戏中人,在戏台上展现出多重空间与多重身份,既丰富了演出的层次,又充实了观众的观感,获得与宋韵对话、与演员交流的穿越式、沉浸式体验。同时,从南戏文本延续而来的一人多角、以人作物的形式也建构着演员的多重身份,加深了观众的审美体验。
《张协状元》令人惊喜的创新编排给文化艺术的发展带来一定的启示,温州文化资源丰富,戏曲底蕴深厚,能够以南戏为抓手,深入实施宋韵文化工程,“复原”宋元时期兴盛的市民文艺场所,建造“勾栏瓦舍”式的城市综合体,开展沉浸式文娱活动,打造文旅新地标。
二、表演方式:突出剧种特色
温州戏曲院团长久以来致力于传承南戏文脉,取南戏精华与剧种相融,形成了温州独有的戏曲生态。如温州市越剧院成功排演了越剧版“荆、刘、拜、杀”四大南戏,又如温州市瓯剧艺术研究院排出了瓯剧与南戏表演特色并存的《杀狗记》《张协状元》,瓯剧从南戏中汲取养分,南戏以瓯剧的形式传承,南戏韵味也逐渐成为瓯剧的特色之一。
《张协状元》一剧最为人所称道的是一人多角、以人作物的演出形式,这种在南戏时期已形成的独特表演手法成为中国传统戏曲的一大特色。南戏原作中7 个角色扮演了40 个不同人物,当年永嘉昆剧作此编排却有着更现实的原因:演员不够。结果别开生面,演出效果极好,一举成名。瓯剧此番复刻形式,并且加入更多诙谐幽默的喜剧因素,凭借导、演精准配合,达到了极高的完成度。
当一名演员饰演多个角色时,精彩的碰撞就出现了。《张协状元》原作第三十三出写道:“(旦)乍别公公将息!奴家拜辞婆婆已毕。(净)不须去,我便是亚婆。(末)休说破。”[3]净此时正扮演庙神,却以大婆身份道白,末的制止实则是强调。戏曲理论家洛地提出“说破”是中国传统戏剧艺术表现三维之一。[4]“说破”在此次编排中得到了更多的展现,比如赫王对着大婆喊“妈妈”,瞬间进入小二身份,又如切光时演员对灯光师喊话“灯关关”。演员在自我和人物之间,人物在戏文和现实之间跳进跳出,每次“说破”都引得观众发笑,娱乐效果显著。“说破”手法充分考虑观众的知情度、拉近与观众的距离,体现中国戏曲以观众为主的原则。
南戏原作有大量的插科打诨内容,体现早期戏文市井娱乐的功能。编剧张烈也很注重戏曲的娱乐功能,所以《张协状元》整体轻松诙谐。此次瓯剧舞台呈现的嬉闹元素则更为丰富,这是以剧团的规模实力、导演的调度能力、演员的扎实功底为坚实基础的。此次导演加入了更多插科打诨以增强喜剧色彩。原作中有大公大婆,永昆版是大公登场,而瓯剧版选择了大婆出场,由青年演员周飞以彩旦艺术表现人物,充满滑稽效果。并且年长女性对于贫女来说更加亲和、贴心,由她提出说媒一事和小二的母子互动也更加真实,改动较为合理。同时周飞还扮知了、乌鸦、蚊子等轮番上阵活跃气氛。又如把侯门淑女王胜花设定为“羞”与“泼”两面共存,时静时动,性格反差极大,虽然看起来有些无厘头,也做到了向古本中不可忽视的科诨部分致意。
原作长达五十三出,不符合当代舞台演出需要,因此张烈改编时力求减头绪、剔枝蔓。但可以肯定地说,插科打诨亦是原作的看点和价值所在。古代戏班中丑的地位很高,科诨在当时是叫好又叫座的。《张协状元》中的丑不仅能扮演数量多且类型丰富的角色,而且角色塑造手段多种多样。[5]另一方面,插科打诨还能反映出宋元市井的生活热点、社会时事等信息,其内涵也值得仔细研究。
其次是瓯剧本身的表演特色。瓯剧唱做并重,文武兼备,以做工见长,武戏吸收民间拳术和武技,所用语言为温州官话。方言的加入特别容易引起观众的共鸣,演员每用温州话嬉笑怒骂,总是引发观众的笑声。主演方汝将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小生,唱念清朗醇厚,韵味十足,做打矫健利落,炉火纯青,成功将张协塑造为一个有血有肉、诙谐取巧、可恨又可爱的普通人。瓯剧张协的表演集穷生、官生于一身,遭遇强盗时,一连串的翻、扑、跌、跪步等表现出形势的危急和角色的惊恐狼狈;在刺贫女一场,激烈的搓步、踮步、快步等将张协的怨恨、痛心、矛盾的心理外化。这一系列程式紧凑而惊险,把人物所面临的境况和复杂的情绪波动表现得淋漓尽致,成功塑造了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夸张的肢体表演中和了空灵的布景,虚实结合,呈现了饱满有张力的舞台效果。
三、团圆与否:似喜实悲更有深意
戏文《张协状元》讲的是书生张协赴考遇盗,得贫女相救收留庙中,结为夫妇。张协中状元后,拒绝枢密使王德用的招赘,又不认寻夫至京的贫女,于赴任路上剑劈贫女。后贫女被王德用收为义女,二人最后破镜重圆。由于原作中直到最后张协和贫女都没有明确表态同意复合,在众人的撮合下重新成婚,处理得比较粗糙潦草,因此改编要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理顺张协的心理与行为逻辑。
瓯剧版加重张协的挣扎过程,在剧情的推动下,他开展自省,大谈恋爱观、婚姻观、人生观,最后,张协知错悔改,贫女解开心结,欢喜团聚。二度创作为使团圆更合理,在张协的心理与行为上做步步铺垫,如改刺妻为误伤,改“本意无心娶”为心中放不下贫女[6]等,为剧情符合新时代新文艺审美做出了值得肯定的努力。
但是张协“反思”其负心,声称是遭盗、做媒等外界原因误导了三观,不免有推脱之感;而贫女对张协拔刀相向,更像是把两人的关系推向冰点。最后团圆看似和美,实则不如永昆版结尾来有深意、有力度。张烈永昆版结尾选录如下:
贫女(垂泪):(唱)叹薄命。原为求真情,还得伴假人,此一后静夜难眠,泪洒衾枕。(欲走)……
庙判/庙鬼:(同唱)好姻缘,恶姻缘,姻缘进了面糊盆……莫再做媒人![7]
从“假人”“泪洒”“面糊盆”“莫再做媒人”等可以看出,永昆版处理为:尽管重新结婚了,但众人都认为这并不幸福。郭汉城先生指出了永昆版结局的内蕴:“最后两人重新结合时,贫女斜着身子离开张协,脸上浮现尴尬而痛苦的表情,这告诉我们在封建社会里妇女们的意志与命运是背离的,反映出不合理社会的畸形状态。”[8]
团圆反映了观众“善人善事能有美好结果”的普遍心理,其从中得到欣慰与满足。中国人素来喜欢团圆结局,却不乏存在瞒和骗的“团圆主义”。鲁迅先生曾指出部分作品通过弥补缺陷、掩盖矛盾、粉饰现实达到一个“大团圆”结局,在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故事里看不到封建婚姻制度的残酷性。[9]京剧《金玉奴》在1959 年改编之前就是团圆结尾,荀慧生先生说每演至此,总感觉心情压抑,甚为金玉奴不平。[10]明传奇《焚香记》改编自南戏《王魁》,“修正”负心是误会所致,最后以团圆收场,但最受欢迎的折子仍是《打神》《告庙》,可见悲苦、控诉的情节也是人们所需要的,下层观众的苦闷与压抑心理由戏曲人物唱出,能够得到很好的排解与宣泄。
关于结局是否团圆早已有无数争论,写作永昆版时,张烈先生在团圆与不圆之中另辟蹊径,别具一格,揭示了贫女张协形式上团圆,心理上难圆的境地,其蕴含的悲剧性是由封建礼教对妇女的迫害所致。到了瓯剧中,人物心理逻辑被处理为张协醒悟认错,获得贫女的谅解,说服力较弱且没有批判性。贫女别无它法,心有余悸却只能囿于命运。张协的选择带有功利性,为生存与贫女成婚、为名节拒婚刺妻,最后为仕途讨好王德用与贫女团圆。瓯剧也很好地抓住了张协身不由己的一面,让这个狠绝的人物更加立体。张协与贫女即便复婚,芥蒂依然存在,心理上很难契合,只有无奈妥协,似喜实悲,这才是对两人处境的合理解读。南戏起源于民间,出自下层文人之手,字里行间折射出底层百姓的辛酸与妥协,尽管可能因此有了不少荒诞、牵强的部分,却有着贴近百姓生活和揭露社会现状的现实意义。
四、结语
瓯剧《张协状元》以寻根南戏为出发点,守正创新,追求古朴的审美意境,有着鲜明的表演特色和很强的舞台生命力,在2022年第十五届浙江省戏剧节中获“优秀参评剧目”,方汝将获“优秀表演奖”。“前回曾演,汝辈搬成”,永昆《张协状元》取得较大成就之后,温州院团再演《张协状元》,其意义在于让优秀剧目与剧团相辅相成,彰显南戏文化、宋韵文化的魅力并扩大影响力,让温州“戏曲故里”的名片更加深入人心。
从《张协状元》戏文中“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可以推测这部戏曾在温州(东瓯)上演。数百年后,和南戏诞生在同一片土地的温州人仍要寻找当时的“盛事来因”,将传承展演南戏作为义不容辞的使命。以《张协状元》为代表的“温州市南戏新编系列工程”已经成为挖掘重塑南戏剧本的成功范式之一,南戏旧篇仍值得继续进行不同剧种、不同角度的改编尝试。南戏的价值不仅在于静止文本中的信息,也在于文本所承载的不断丰富的舞台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