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的批判
2023-03-28刘冰
[摘 要] 清朝末年,面对西方列强的入侵,为了拯救处于危亡的中华民族,有识之士开始了由学“器物”到学“制度”的一系列探索,然而这些举措都杯水车薪,无法挽救日益衰落的帝国。随着西学传入,中西文化产生碰撞,无数志士认识到改造思想的重要性,国民性改造成为他们关注的重点。老舍的小说大多描写北京的市民,管中窥豹,从他们的身上可以反映当时的国民性问题。
[关键词] 老舍 国民性 思想启蒙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80-05
纵观近现代中国历史,在对国民文化进行批判方面,鲁迅开启了深刻的国民性研究。老舍上承鲁迅余绪,在新文学运动的感召下进行创作,逐渐摆脱了文学启蒙者在中西文化摇摆之间非此即彼的思想,早年英国留学的经历使他在了解西方文化之后,可以站在一定的高度,细细品味中西方文化差异,并进行考量。这使得老舍的作品没有力图冲破一切的个性解放之状,而是由群体的自觉呈现出国家观念和自觉自信的民族意识。老舍在批判上采取笑骂的态度,并不赶尽杀绝,而是含有一丝丝温情,“一半恨一半笑去看世界”。老舍的视角更多集中于民间,写市井小民的悲欢离合、嬉笑怒骂,营造了北平独特的文化氛围。
一、老舍国民性批判的内容
1.近代以来的国民性批判
“国民性”一词最早是由日本引入的西方外来词语,通过“音译”或“意译”的方式,传入中国。晚清国民性启蒙思潮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严复和梁启超。严复提出了“三民说”,在此基础上,梁启超提出了“新民说”。晚清的国民性思考大都不超出“新民”的范围,但是在严复、梁启超的观点中,“新民”还是从“用民”的角度出发,将民作为群而治,没有意识到个人的价值与作用。到了“五四”时期,则强调“个人本位”。“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共同目标是解放人性。鲁迅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塑造的“狂人”,“被吃”的同时也“吃”别人,这部作品揭示了封建社会对人性的摧残,同时也反映了中国的国民性问题。鲁迅擅长描写乡土中国,刻画了许多农民形象,描述他们的精神受到压迫。承鲁迅余绪的是20年代的乡土作家,如台静农、彭家煌、许钦文等,这些作家在揭露国民性弊端时,擅长揭示造成这种性格的外在环境,如《鼻涕阿二》中的“松村文化”,《水葬》中的“桐村文明”等,尽管乡土作家尽力描绘了中国农民的弱点,但是他们描绘的深度远不及鲁迅。
“冷静地谛视人生,客观地、写实地、描写着灰色的卑琐人生的,是叶绍钧。”[1]不同于乡土作家的书写,叶圣陶更多关注市民阶层的人生,为国民性改造的母题提供了更加丰富的视角。他的作品《潘先生在难中》描绘了逃亡中的知识分子潘先生,为避难唯恐晚一步就进不了租界,又恐上司指责,于是又抛弃妻儿赶紧跑回来,在敌占区想尽办法保命。接下来进行国民性主题书写的是老舍,他温情地讽刺与批判了普通市民性格中的麻木与卑琐。
张天翼受到鲁迅的影响,以辛辣的讽刺批判国民性,与老舍批判市民阶层的苟安不同,张天翼更多地描写他们身上的奴性。《华威先生》中的主人公华威先生,是个具有“多样特点”的人物,在无权无势的难民救济会,他冷若冰霜,然而在文艺界抗敌总会常务理事会,他却谦卑有加。他总是很忙,忙着开会,仿佛大事小情都要与他商量,实际上他不过是忙于应酬罢了。在《包氏父子》中,老包为了“往上爬”,不惜借钱送儿子去学校,尽管小包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老包看在他以后可能做大官的份上不计较,对于小包的攀比行为也是想办法满足,然而小包逞英雄打架被学校开除使得老包的一切愿望都破灭了。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许多作品都具有国民性改造的特点。无论是巴金的《寒夜》还是《激流三部曲》,叙述的都是被扭曲、被压迫的灵魂;萧红在描写关东风情的同时,也在叙述着关东土地上麻木、扭曲的国民灵魂;沈从文在美丽的湘西世界与都市文明的消长对照中,寻觅“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建”,在审美领域进行国民性主题的重构;以路翎为代表的七月派作家直面民族的“精神奴役”;還有钱钟书的《围城》,辛辣的讽刺将知识分子阶层刻画得栩栩如生,都是国民性改造这一主题生动的阐释。
2.老舍小说中的国民性改造
老舍在鲁迅等新文学先驱的影响下走上文坛,20世纪30年代可以说是老舍创作的鼎盛时期,在这一时期相继诞生了《月牙儿》《猫城记》《离婚》等作品,老舍的创作趋于成熟。20世纪30年代老舍回到中国,主张以文学改造国民性,试图发挥文学改造社会的作用。
《离婚》中的张大哥是所有人的咨询对象,无论是给人出主意还是为人处世,他都秉承着儒家传统的“中庸”思想。“中庸”使人永远不会犯错,但是却循规蹈矩,缺乏创新,形成了懦弱、不思变通的性格。《离婚》体现了老舍用冷静的目光看待民族文化,并通过对民族文化进行反思,寻求理想的民族精神。《四世同堂》是老舍的一部力作,此时国家饱经战火的洗礼,作家的民族危亡感油然而生。老舍以文化的角度切入,抽丝剥茧,展示抗日战争时期北平的景象。故事发生在小羊圈胡同,以四世同堂的祁家为主要描写对象,面对日本的侵略,祁老太爷念念不忘自己的寿诞。在祁老太爷看来,国家被侵占与自己无关,直到他的孙子因支援抗战不能归家,大儿子因被日本人欺辱而自杀,重孙女被饿死等一系列的事情,使他意识到了国耻更是每个人之耻。小羊圈胡同仿佛当时社会的缩影,各种各样的人物齐聚一堂,有妄图谋求富贵的走狗大赤包、冠晓荷,有想要投身抗战却被家庭拴住手脚的祁瑞宣,还有坚决抗战的钱默吟老人等。北平城的人性,仿佛在外敌入侵的背景下显现得更加突出。
二、老舍作品中的文化内涵
老舍的国民性改造主要通过塑造各种市民形象得以实现。老舍塑造了许多丰富多彩的市民形象,这些市民形象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老派市民,他们深受封建思想影响,不认同甚至不愿进行变革;第二类是新派市民形象,他们之中也可大致再分为三类,一类是仅仅模仿新生活的表面,变得利欲熏心的人物,一类是充满矛盾纠葛的人物,他们既想要有所改变,又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实现改变,最后一类代表着老舍所希望的市民形象;第三类是底层市民形象,他们出身贫寒,有着美好的品质,却因时代所累,被欺辱被戕害。这些生动的市民形象也体现了一定的文化内涵,这些文化大体可以分为两种:北平文化和满族文化。
1.北平文化
老舍生長在北平,对于北平生活十分熟悉,他的作品大都以北平为背景。他对北平的地理、风景、习俗如数家珍,这些不仅融入了他的作品,也塑造了他的性格。从老舍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对于北平的情感,因而在描写这座城市中市民的缺点时,他是温和的。
老舍创作的《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离婚》中的张大哥等,他们是北平文化的代表,同时他们也是老派市民的代表。北平的古都身份,为这座城市浸润了雍容华贵的皇家气质,在这种气质的影响下,皇城根儿的百姓讲礼数、重宗族,人情活泛。这也就不难理解祁老太爷在日军围城之际,认为只要屯够几缸咸菜就可以平安度过大灾大难,为自己家中四世同堂沾沾自喜,并始终都不允许分家。在小羊圈胡同宛若葫芦一般的奇特构造中,祁老太爷觉得异常安心,就是这样封闭的格局使得北平人逐渐生成了封闭自大的心理。《离婚》中的张大哥一生认定除了北平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乡下。张大哥的“北平中心论”,恰恰是受到了传统文化天下观的影响。
在外界的影响下,北平这座城市也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发生了一些裂变,一些新派市民奉行“钱本位”,将传统美德抛诸脑后,如《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在老张看来捞钱才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除了受到“钱本位”的影响,“官本位”也深深扎根在人们心中,使得一些人追名逐利,与老派市民相比,这些人的宗法观念、礼教观念松动。在国家危亡之际,这种逐利的行为甚至使他们甘愿当侵略者的“走狗”,上演着一幕幕荒诞的戏码,如《四世同堂》中的冠晓荷、大赤包,在他们看来无论是谁统治,自己都要吃饭,都要当官。为了取得侵略者的信任,他们不惜诬陷多年的邻居——钱默吟老人。
在中庸思想的影响下,形成了一类想要有所作为,却总是纠结,困在自己生存环境中的市民形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日本入侵,国家受辱,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想投身于抗战之中,但是祁家长房长孙的身份以及传统孝道观念的绑架使他无法脱身。当三弟瑞全到战场杀敌时,他全力支持。他害怕自己的学生认为自己接受了“亡国奴”的身份,不愿给学生上课。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来到英国领事馆工作,但又遭到了日本特务的恐吓,在沦陷区苟安的生活让他心中烦闷。在祁瑞宣身上,作者意图展示循规蹈矩的生活对于新派市民的束缚与压抑。
老舍对于北平文化的叙述,主要是从风俗的角度进行描写。《四世同堂》中不乏壮烈的片段,但是作者并没有沿着革命小说的套路进行书写,而是以小羊圈胡同为背景,通过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来表现抗战的深刻主题。老舍的作品从北平文化中汲取养料,同时也传播着北平文化。
2.满族文化
老舍出生在一个满族家庭,满人的生活以及满人的气质特质,他都十分熟悉。《正红旗下》描写的大姐,是典型的满族媳妇代表。全家大事小事均由她操持,赶上用餐时,她要时时在长辈身边候着,还要留心哪个茶杯没了水,要立马添上。她的丈夫和公公是典型的八旗子弟代表,不管每月俸禄多少,家里的收入是否能维持生活,凡是有看上的鸟,无论多贵都要买回来。满人讲究门当户对,所以在大姐的婆婆看来,大姐配不上他们家,大姐的婆婆以自己是满洲勋贵为荣,自然是瞧不上“我”家这种清苦的旗人士兵家庭。
除了“纯正的”满人,老舍还创造了一些由汉人组成的满人家庭,如《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祁老太爷不管小羊圈胡同以外的北平城是何种境地,八十岁大寿一定要庆贺,还要穿上最喜欢的新衣服,要亲友齐齐来贺寿。祁老太爷还要严守“规矩”,给来贺寿的人包红包,对小辈嘘寒问暖,将自己不太爱吃的瓜果分给孩子们。满族人极为重视节日,在这些节日中都有着一套对体面的关注,对细节的追求。无论外界环境怎么样,都要过好自己的那份体面。老舍刻画了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身上的特点是国民性的缩影。
小说《正红旗下》中有老舍十分欣赏的旗人形象——福海。不同于其他满洲贵族身上的慵懒气息,福海带着精气神,无论是请安、坐着还是走道儿,他都精神抖擞。他没有丢掉满族传统的文化,同时他也兼收并蓄,学习其他民族文化。福海凭借着自己的手艺过活,不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满洲贵族的“铁杆庄稼”上。老舍在描写这一人物时带着喜爱,这样的人物形象寄托着老舍对于满族人的热爱和期望。
三、老舍国民性批判的独特性
现代国民性批判的主题大都受到鲁迅的影响,但是不同的作家对这一主题进行言说时总是带着不同的生活经历、不同的思考而创作,因而也就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1.底层人民悲惨人生的尽情书写
国民性改造的问题总是和人民的觉醒与启蒙主义息息相关。老舍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国民性的启蒙,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老舍出生于下层市民阶层,所以他更能够体察到下层市民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同时也让他深深地认识到市民生活的质量与国家息息相关,所以不同于20世纪30年代出现的大批“知识男女自由恋爱离家出走”的创作主题,老舍的创作主题一直心系国家、心系市民生活。老舍在小说中塑造了许多的底层市民,如《骆驼祥子》中的祥子、小福子、二强子。他们的悲剧更多的是时代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他们在黑暗的社会受压迫、歧视与戕害。
《月牙儿》中的“我”本来是一个好姑娘,母亲十分疼爱“我”,然而“我”却排斥母亲做暗娼的行为。但是生活所迫,就像母亲说的“人活着都为了一张嘴奔走”,为了“我”这张嘴,“我”抛弃了曾经所躬行的,力行自己曾经所讨厌的,也做起了暗娼。老舍在塑造人物时,亦是对社会发出控诉,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人为了活下去,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小说《骆驼祥子》从老舍熟悉的北平社会角度入手,选择了在社会底层的洋车夫阶层。祥子来北平之前是在农村生活的,农村生活的经历使得祥子肯吃苦也很勤劳。随着生活中的“三起三落”,祥子逐渐在生活中沉沦,身上的美好品质消耗殆尽。老舍对于祥子的塑造,自始至终存在着温情,这也是老舍通过文学进行国民性改造的又一特点。
老舍通过作品中典型人物的塑造,讽刺黑暗的社会,讽刺国民性格中的缺点,他的讽刺中有同情,寄予了他对理想国民、理想社会的追求。老舍对于底层市民是同情的,他清醒认识到他们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这些底层的被压迫者,他们作为“老大中国”国民中最底层的部分,尽管他们身上有着许多的弱点与积弊,但是老舍还是以同情的目光去看待他们,注重展现他们身上美好善良的品质,同时描绘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动荡的年代,腐朽的国家,老舍深切地感知到他们的无奈,所以在描写时常怀着温情。这也是老舍作品中极为独特的一面。
2.思想启蒙的思考
现代文学史上不乏知识分子的文学启蒙,他们启蒙的对象大多是麻木、昏庸的国民,但是在知识分子的启蒙中,始终与被启蒙者有一定的“隔阂”,这种“隔阂”使得知识分子的启蒙话语抽离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形成一种“尴尬”。而老舍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一点是有所反思甚至是有所突破的。
首先,现代文学上少有讽刺幽默风格的作家。老舍作为少有的以幽默见长的作家,北平这座城市积淀的鲜明语言风格在老舍的作品中得到展现,使得老舍的小说妙趣横生。老舍在讽刺时并不赶尽杀绝,他是带着笑去骂,在讽刺的同时还有同情。如老舍对老马等人的描写,是在揶揄的同时展现他们身上的缺点,并进行疗救。善意的揶揄,同情的幽默,表现了他笔下人物无法摆脱宿命的悲剧。其次,在启蒙这个问题上,老舍有着更加深入的思考。他在作品《黑白李》中,描写了黑李和白李这样一对兄弟。黑李具有传统的北京市民的特质善良朴素,为弟弟白李着想。弟弟白李是个革命者,力图用暴力打破旧的国家机器建立新的社会秩序。黑李是中国式家长的典型代表,他并不理解弟弟从事的事业,只是想保护弟弟,最终却替弟弟牺牲。五四时期一直所批判的软弱的国民性却肩负起了道义,这在老舍的多部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觉醒的知识分子为了拯救国家、开启民智,逐渐承担起了启蒙的责任。但是国民性改造仅凭着一部分知识分子的觉醒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社会各个阶层的呼应。底层人民的自发觉醒对于国民性的改造起到了關键作用。如何让底层市民可以真正的觉醒,获得尊严与独立,老舍对这个问题也进行了深入思考。在《黑白李》中,哥哥黑李是凝聚了北平市民诸多特点的一个人物,他虽然同情车夫,想让他“歇息”,但是这种“歇息”是短暂的,而白李让车夫拉着自己“到处跑”,却是为了以车夫为代表的底层群众获得长久的利益。
仅对中国人性格中的缺点和弊端加以挞伐,极容易引起相互攻讦、互相嘲笑。老舍作为现代文坛的大家,他将国民性改造置于中西方文化对比的角度,但是他并不全盘只讲西方的优点。在国民性描写上,他把视角对准了下层市民,描写中带着温情,这些都是老舍作品与众不同的地方。老舍小说的国民性改造无论是艺术手法还是表现角度,都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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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刘冰,上海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都市文化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