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现实与理想的交融
2023-03-28黄城玮
[摘 要] 《碧奴》是2005年“重述神话”系列的第一部中国作品,是苏童对孟姜女哭长城故事的重述之作。文本中的世界意象瑰丽,充满民间神话色彩,展现出作者苏童还原前文本之神话性的意图与尝试,隐含着作者的个人生活体验。同时,借由主人公碧奴这一哭神形象与周围世界的碰撞,苏童传递出对人的生存困境和性别问题的沉思以及理想情感的寄托。
[关键词] 《碧奴》 苏童 神话 现实 理想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85-04
苏童的《碧奴》保留了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的主线,以想象填补“哭”的空间,借神话超越现实。本文将从《碧奴》中神话世界的建构出发,分析文本内的世界如何映照着文本外作者的日常生活体验,由此探究苏童寄寓其中超越日常世界之上的理想,从而梳理苏童在重述神话时的书写策略。
一、神话世界的重构
中国许多神话故事在发展过程中受到去神话化和历史化的对待。对此,我国神话学家袁珂提出了广义的神话观,他将神话、传说、神话化的历史与历史化的神话等都统称为神话[1]。孟姜女的故事作为神话化的历史的典型代表,直到新文学运动以来不断被重写。相较于前人之作,《碧奴》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苏童对孟姜女故事神话性的复原意图。
袁珂指出,神话的产生与原始思维相关,“物我混同”是原始思维最基本的特征,在物我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东西作自己和群体的连锁[2]。文本中,碧奴与葫芦的联系正体现了这种思维。葫芦,又称瓠、匏、壶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极丰富的含义。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葫芦就常常作为重要意象,与祖先崇拜、敬老等情感相联系。从实用层面上说,葫芦可剖开作瓢盛水,稍做加工可作乐器“笙”,其果肉柔嫩可食;从外观上看,葫芦属爬藤植物,小巧美观,细颈鼓腹且多籽;从文化层面上来说,葫芦在中国多个民族的神话里,与女性身体有着紧密关系,具有创世、救世、图腾以及生殖崇拜等意义,有时還成为巫觋占卜作法的巫具[3]。
在苏童的笔下,碧奴与葫芦的联结被空前加强,碧奴集身为底层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依附性、未被扼杀哭之本能的自然性和哭具神力的神性于一身。北山的人民从天空和大地里寻找儿女的源头,男人女人分别与天空和大地有关,而碧奴和岂梁却分别是葫芦和桑树的化身。“葫芦正好挂在桑树上!所以碧奴嫁给了岂梁,听来是这是葫芦的命运,也是桑树的命运。”[4]这句话巧妙点出这一关系的与众不同:葫芦和桑树都扎根大地,葫芦藤绕在桑树上得以生长,它们有着直接的接触和共同的源头。由此,葫芦和桑树的自然关联使得夫妇二人的命运联系不再像前文本那样与伦理道德相关,甚至不依世俗情感成立,而是与神秘原始的自然相通,成为与生俱来的宿命。
人与自然万物的联结还体现在苏童对神话母题的选择上。“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主要是‘原型,原型概念指出了精神中各种确定形式的存在,这些形式在神话研究中被称为‘母题。”[5]在中国神话和民间故事里,起死复生是重要的母题之一。复生,即从生到死再到生的过程,它使现实世界万物从出生到死亡的单向性有了被逆转的可能。自然万物冬殁春生,人的衰弱死亡清晰可感,周而复始的自然规律对在农耕社会中生活的人们来说更加直观,于是原始人类对永生充满了期望,这种期望以灵魂不灭的理念为支撑,在初民的意识中,生死是生命形式发生改变,灵魂只是暂时位移而非消亡[6]。
碧奴坚信自己死后会变成葫芦,并强调来生的重要性。通过对碧奴埋葬葫芦一事进行铺排描写,苏童试图还原以碧奴为代表的在未启蒙状态中生存的底层人民如何在自然的运转中安排自己的命运。
《碧奴》中,起死复生往往还带有民间色彩。美国民俗学家斯蒂·汤普森在探讨民间故事的简单程式时提道:“民间传说总是从物质的角度想象这种因素(指灵魂,笔者注),因此,死亡肉体的灵魂不仅是存在的而且可以看到。有时这些灵魂被认为以动物形象出现。”[7]为找寻儿子而消失在河流中的盲眼母亲变成的盲眼青蛙;长城下汇成浩浩荡荡寻子的青蛙队伍;北山的祖先之魂变成的白蝴蝶、金线蝴蝶、金龟虫……在如此丰富精巧意象和想象力纵横的情节设置中,苏童构建出一个万物共存、生死混杂而神秘瑰丽的民间神话世界。
然而,相较于原始初民的无意识创作,重构于当代的神话毕竟是作家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建构着属于自己的艺术情境。由此,《碧奴》这一被重构的神话具有隐喻的作用,其中飞腾的想象其实指向并回应着现实。
二、日常世界的体验
“碧奴”这一全新名字的诞生,是孟姜女故事插上想象的翅膀,成为苏童风格作品的肇始。另外,与孟姜女故事的前文本不同的是,《碧奴》的具体故事背景变得混沌,时间流逝只通过自然界变化展现,但文本依然同历史现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刺客少器与荆轲、骤然驾崩后被送回都城的国王与秦始皇、招揽门客的衡明君与战国四公子等。正是在这样似真似幻的氛围中,我们得以窥见作家对现实感受的影子。如苏童所说:“神话也好,现实也好,很多时候是互为补充,互为映照的。”[8]
首先,文本熔铸着作者强烈的孤独情绪。孤独是苏童小说中常见的主题,这与他的童年经历密不可分。9岁时,因患上严重的肾炎和并发性败血症,苏童不得不卧床一年[9]。身体的病痛让他难以享受同龄人在户外肆意奔跑的快乐,而年幼使得他难以理解却又不得不直面死亡的恐怖威胁,加上苏州的梅雨季让自然环境在特定时段内处于阴暗潮湿的状态,恐惧、孤独的感性体验便深深扎根在苏童的心底,并萦绕在他的创作过程中。
抽象的孤独感被凝练为最后一章才现身的意象——长城。作为古代军事防御工程,长城代表战争、徭役。苏童的创作一方面延续了前文本对暴政和强权的挣脱意识,一方面又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这一章的开头作者两次写道:“长城其实就是一堵墙。”[4]绵延的长城将人们牢牢圈在王权的专制统治之中,而这些被圈养起来的人们彼此之间也存在着透明的高墙。
孤独是《碧奴》中人物的普遍状态,它的外在主要表现为独自做某事,在心理上则表现为对外界强烈的陌生感、多疑和由此产生的隔阂感。碧奴是文本中最主要的孤独者。一路上,无论是熟悉的同村人还是丈夫同在大燕岭的妇人,都无人愿意与她同路。尽管有盲眼青蛙相伴,但由于盲眼妇人从人到蛙的失语切断了语言这一沟通的桥梁,所以在一系列的情节中,青蛙始终若即若离。另一个追寻者刺客少器也是文本着力刻画的孤独者之一。少器高大英俊,人见之皆爱,但作为“信桃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滴骨血”,他悲剧的命运为“为刺杀国王而生,并随时为刺杀国王而死”[4]所揭示。血统和任务的特殊性注定他不可能与他人建立起稳固的情感联系,血缘背后的沉重使命让他彻底脱离社会关系网,成为孤独的个体。而其他人依然没有脱离孤独的窘境,如果说因政治权力斗争隐居北山的信桃君、国王和官兵与平民间的隔阂是由阶级身份所决定,那平民之间持续不断的猜忌和伤害则揭示了隔阂的普遍存在。
《碧奴》中,世界是变化无常的现实的艺术想象,在这里,外在事物混乱无序、不可把控。对于被统治的平民来说,近有自然灾害,远有政治斗争,环境不断发生着任何个人都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止的变化。面对這末日般的生存环境,他们主要呈现出三种状态:一是通过主动扭曲自我来适应生存的重压,如为得统治阶级欢心将自己异化的鹿人、马人,为避役残忍砍掉自己双手的车夫无掌;二是无为等待,如等待洪水退去的桃村人,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们;三是坚持有目标的追寻,即为寻找儿子不肯离开河流的盲妇人,以刺杀国王为使命的刺客少器,和碧奴一样要到长城去的江庄妇人以及为丈夫千里送寒衣的碧奴。相较于前两种,最后一种生存态度可以说是一种从古至今不断被人赞颂的反抗者姿态。然而长城最后的轰然倾塌消解了所有的意义,包括作为统治阶级的国王、简羊将军所代表的权威。
综上所述,《碧奴》建构的世界及这个世界里人们的生死存亡,以其强烈的寓言性揭示了现代人某种作茧自缚的荒诞境遇,映照出苏童面对这种生存境遇时体会到的徒劳和无力感。
三、情感世界的寄托
与许多作家一样,苏童将对现实生活荒诞性的理解融于创作中,不过他并未选择将原有英雄人物置于世俗环境中进行颠覆、解构,而是意在补足孟姜女哭长城故事中前文本所缺少的一部分,即孟姜女作为凡间的普通女子如何具有神的力量。正是基于这一出发点,尽管《碧奴》混沌的世界是现代生活的投影,但苏童并不旨在渲染某种无望悲观的情绪或发泄纯粹的嘲讽,而是试图通过碧奴这位哭泣之神的塑造,“寻求自己日常生活之外的世界”[8]。
“所有的时间都是对历史碎片的重复和堆砌。”[10]《碧奴》的世界背景虽然模糊,但仍能看见过去和当下的影子。在百春台,孩子为了享受衣食无忧争先恐后地变成鹿人、马人;在人市,男人女人如同货物一般堆积在路边,等待有钱人的眷顾;在五谷城,凄苦悲惨的寡妇、老人、孩子反复渲染强调自己的伤心事,只为拿眼泪换刀币。对金钱社会的描绘在《泪汤》一章更是达到顶峰,当詹刺史需要泪汤时,哭泣不仅被允许而且成为光荣的事;当詹刺史不需要泪汤时,“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4]。唯利至上的世界里,人可以被物化,甚至连抽象的情感、能力也能够被完全物化。金钱在这个世界里仿佛拥有改变一切规则和秩序的力量,也成了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尺。
而正是在这样的世界中,碧奴之善得以凸显。在她的泪水中,已经散发出腥膻气息的鹿人想起了遥远的家,围观的看客忏悔了自己的错,甚至身居统治阶级的简羊将军也放弃权力策马归乡。苏童的创作增加了泪水在孟姜女故事前文本中的内涵:即泪水不仅表达反抗和破坏,瓦解统治的禁锢和强力,同时也在召回人性中纯粹的善意,唤醒人们对爱和自由的渴求。
苏童曾说:“我首先关注的是人的问题,人性的问题、人的生存处境,性别特征是裹在里面涌现出来的。”[9]在对世界所呈现的人性贪婪和碧奴身上的至善背后,有关性别的文化思考同样融入其中。从宣扬礼教到表达底层悲愤,传统故事版本里的孟姜女恪守妇道、忠贞痴情的特点被反复渲染,在传播和接受过程中,这一形象隐含着强烈的“父权视角”和政治意识,孟姜女被视为男人心中的理想妻子、女人应当模仿的道德标兵,在一些版本中,孟姜女最后更以投海自尽诠释“贞洁烈妇”的传统思想。但在《碧奴》里,苏童将目光聚焦在女性力量的迸发上。
文本中,哭的禁令在男女身上的差异十分显著。女孩们爱哭“是命中注定的”,但由于不能哭泣,所以女人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五花八门的排泪方式。女人尚能有排泪的可能,男人则被认为天生就不哭。“好男儿泪往心里流,是天经地义的约束”,因为“来自天空的男孩本来就是辽阔而刚强的”[4]。
然而现实却与此背道而驰,不能示弱的男人们在无泪的世界里呈现出惊人的怪异:车夫无掌为避役自去双手,为荣华富贵以脚掌车,还对自戕自虐式的生存方式引以为豪;驼背、羊倌见碧奴美貌便立即心生淫欲……由于情感被压抑后缺失,男人们只抓住眼前的蝇头小利获得欢愉感,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更无法对他人产生善意,于是欺压弱者、谄媚强者成为生存的法则。这些民间苟活的男人们,往往身体羸弱不堪,心理阴暗扭曲,对生存、性等生理和物质的欲望完全占据其大脑;而长城上的工匠们,被繁重的徭役摧毁了身体,又被哭的禁令堵塞了情绪宣泄的出口,面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最终出现以笑代哭的瘆人行为。
游离于这些男性群体之外的刺客少器更加强了苏童对于传统男权社会种种弊病的反思。刺客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具有英雄色彩,他们担当复仇之责,为君主为国家毅然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其忠义精神为世人所钦佩、赞颂。然而在《碧奴》中,刺客的伟大消失殆尽。传说里英勇的少器两次刺杀分别失败源于一泡憋不住的尿和自己英俊的面容,第三次行动更是因为疏忽打盹导致装满暗器的鞋子被乳臭未干的小孩偷走而暴露。国王暴毙使得他的刺杀行为失去对象,刺客的一生也变得荒诞而滑稽,传统英雄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被消解,苏童对于父权社会中的英雄文化和英雄崇拜的怀疑也不言而喻。
无泪的世界里,男人病态、残缺,与死亡息息相关。苏童借无泪的国度和碧奴洪水般的泪水,传达了对过度强调阳刚勇猛的男性文化的质疑。情感宣泄被压抑的男性漠视生死,甘愿做欲望的傀儡,男权社会给男性戴上诸如“男儿有泪不轻弹”等看似赞美的皇冠,其实却是致命的枷锁。而碧奴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性,以泪水为唯一的对抗方式,却展露出男性不具备的强大力量。
水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是出现频率极高的意象。一方面,水与时间线性流逝相关,洪水被视为具有能够吞噬万物的巨大力量。从这个角度来说,水是具有破坏性的某种强力;另一方面,水往往又与女性、性爱有着紧密关联,中国上古神话里的性狂欢常见于春季的水边[11]。水作为生命之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与阴柔、母性密不可分,碧奴眼泪的神力正是苏童对水的刚柔并济传统的继承。
在《碧奴》自序中,苏童写道:“我对孟姜女的认识其实也是对一个性别的认识,对一颗淳朴的心的认识,对一种久违的情感的认识。”[4]在去往长城的途中,从哭的部位增多,再到哭能唤醒人的记忆,能变成泪箭、腐蚀牢笼,最终能崩毁长城,泪水作为情绪宣泄的产物,从一种情感慰藉转而成为充满神力的武器,寄托了作者对纯真情感的渴望,隐喻着作者对性别和文化的思考。通过对碧奴泪水的铺排描写,以及对泪水神力的展现,作者实质上对过分崇尚勇武阳刚的父权社会提出了质疑,同时也流露出作者对温情的女性文化的眷恋以及对善与爱的强烈呼唤。
四、结语
当现实世界难以通过正常的叙述方式表达时,作家采用变形的方式表达不可言说的内心现实。“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是飞翔的现实,沉重的现实飞翔起来,也许仍然沉重。当人们借此短暂地脱离现实,却是一次愉快地解脱,我们都需要这种解脱。”[8]“这是一个眼泪的仪式,疯狂地哭泣的仪式……我的小说就是在写这个漫长的仪式,孟姜女就是这个仪式的执行人。”[10]看似模糊的时代背景,缺少逻辑的执拗情感,魔幻荒诞的环境氛围,苏童通过《碧奴》力圖复原一片未启蒙的土地,作者在想象的神话世界中融入日常世界的体验,在批判和反思中寄寓理想的情感。
参考文献
[1] 袁珂. 古神话选释[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 袁珂. 原始思维与活物论神话[J]. 云南社会科学,1989(2).
[3] 刘锡诚. 葫芦与原始艺术[C]//中国民俗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中国北京,1996.
[4] 苏童. 碧奴: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M]. 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5] 荣格. 心理学与文学[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6] 张艳.“复生”母题的文化探析[J]. 江西社会科学,2014(3).
[7] 斯蒂·汤普森. 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 郑海,译.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8] 苏童,姚涵. 神话是飞翔的现实[J]. 上海文学,2006(11).
[9] 苏童,王宏图. 苏童王宏图对话录[M]. 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10] 木叶. 先锋之刃:一份新世纪文学备忘[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11] 刘毓庆. 中国文学中水之神话意象的考察[J]. 文艺研究,1996(1).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黄城玮,西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