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先艾小说文学空间的流变
2023-03-28邓媛
[摘 要] 蹇先艾的小说具有鲜明的地域性,1937年之前他寓居北平时,分别以贵州和北平两地作为主要的地域环境,创作出多篇乡土小说和都市小说,构建起封闭的“边地贵州”和繁华的“北平都市”两个独特的文学空间,而1937年北平沦陷后,蹇先艾携家眷回到久别的故乡贵州。此后,他仍然继续着有关两地的小说创作,但不同的是他在小说中构建的两个文学空间都出现了流变。古老落后的边地贵州迎上城市化的脚步,正慢慢打开她紧闭的大门,并在战时成了一个安全又时髦的“避难所”。北平则化身为一个作者理想中的神圣空间,寄寓着中国人民渴望尽快光复国土的伟大事业。两个文学空间的流变也反映出作者在战争年代流徙两地时复杂的心理变化。
[关键词] 蹇先艾 乡土小说 都市小说 文学空间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15-04
20世纪90年代,蹇先艾的学生田井卉撰写了一篇回忆文章《蹇先艾在遵义》,其中写道:“听父亲说,作者在遵义连中学都没有读完便去了北平,那里蹇家的人很多,他一直生活在那里。”[1]而1934年,蹇先艾在《山东七哥》一文中写道:“寄寓在北平的家族。”由此可见,蹇氏家族的人基本都生活在北平,而贵州反而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住在北平的那段时间是蹇先艾小说创作的爆发期,这些小说由两个部分构成,一是让他蜚声文坛的贵州乡土小说,如《水葬》《到镇溪去》《酒家》《盐巴客》等;二是他创作的北平都市小说,如《回顾》《公园里的名剧》《诗人朗弗洛》《父与女》等。贵州乡土小说和北平都市小说分别形成了封闭和开放的两个文学空间,共同构成了蹇先艾小说的空间世界。
一
蹇先艾笔下的“边地贵州”是一个远离都市的空间,可以说在他的乡土小说中,“贵州农村”就是“贵州”的全部,这里有崎岖山道,遍布悬崖绝壁;这里常年瘴雾缭绕,阴雨密布;这里远离市井,处处都有恐怖的深山老林,这些共同构成了特定历史时期蹇先艾乡土小说中闭塞、苦难、压抑的自然空间。
“边地贵州”是一个封闭的文学空间,首先表现在它的地理环境上。作者在《在贵州道上》中这样描述贵州独特的地理环境:“尤其是踏入贵州的境界,触目都是奇异的高峰:往往三个高峰并峙,仿佛笔架;三峰之间有两条深沟,只能听见水在沟内活活地流,却望不见半点水的影子。中间是一条一两尺宽的小路,恰好容得一乘轿子通过。有的山路曲折过于繁复了,远远听见大队驮马的过山铃在深谷中响动,始终不知道它们究竟来自何处。从这山到那山,看着宛然在目;但中间相距着几百丈宽的深壑,要经过很長的时间才能到达对面。甚至于最长的路线,从这边山头出发是清晨,到对山已经是黄昏时分了。”[2]
贵州省位于云贵高原,地表崎岖。大山、深林、瘴雾这些天然的屏障将其中生活的生灵牢牢包围起来,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贵州偏远的地理位置也是它封闭自然空间的一个构成条件,就全国来说,贵州偏于西南一角,与我国经济政治发达地区都相隔甚远,路途的遥远加上大山的阻隔,让里面的人难以走出去,外面的人难以走进来,逐渐成为一个被人遗忘的边地。
当地闭塞的自然条件和上层地主乡绅阶级对人民经济生活的垄断封锁,使蹇先艾在书写贵州故事时,着重描写了贵州的盐烟经济对人民经济生活的影响。《盐灾》中,主人公臧岚初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控诉道:“我们这个省是不出产盐的,而且你也知道我们这边正是你们贵省盐巴的唯一销场。你们的魔鬼,成年地把我们穷人汗血挣来的钱成千成万的吸收了去。”[3]由于贵州不产盐,百姓对盐的需求便拉动了盐的经营买卖,但上层地主阶级马上联起手来对这条经济链条实行封锁,他们将自由贩卖改成岸商制度,任意操纵盐价,恣意囤积食盐,过高的价格让百姓无盐可食。《盐灾》中,臧岚初本想劝自己的叔叔臧洪发开仓放盐,救济红沙沟和樱桃堡的灾民,被断然拒绝后,臧岚初还被臧洪发勾结当地军阀暗害,红沙沟和樱桃堡的百姓依然闹盐荒。
蹇先艾所塑造的贵州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上层地主乡绅阶级,一类是下层贫苦人民,虽然这两类人的物质生活大相径庭,但他们的精神生活却一样的封建闭塞。 《水葬》中骆毛所生活的桐村是一个以惯习为“法律”的宗法制村庄,“文明的桐村向来就没有什么村长……等等名目,犯罪的人用不着裁判,私下都可以处置。而这种对于小偷处以‘水葬的死刑,在村中差不多是‘古已有之的了。”[4]村民遵守着这个“古已有之”的宗法制衍生出来的封建礼俗,麻木地断送掉一个鲜活的生命,甚至连骆毛本人也从未怀疑过“水葬”的合理性。
《初秋之夜》中,众多乡绅学士聚集一处,与新任县长讨论女校的办学事宜,女子中学的校长抱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办学宗旨,用《女四书》当作学生的课本,认为学生不会写文言就是“误了天下苍生”,甚至连北京来的学生也失去了从前的激进,向旧势力屈服,默默颔首表示赞许。在其他城市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五四新文学革命,进步的知识分子和学生们正高喊着科学民主之际,原始封建的宗法制思想仍旧牢牢封锁着他笔下“边地贵州”中人们的头脑,不让新鲜的风气吹进来。
二
北平自古以来都是我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这里是一个与偏远的贵州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时代漩涡中,北平始终站在潮流的浪头,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北平慢慢完成蜕变。蹇先艾在北平读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1931年,从北平大学法学院毕业后,他作为松坡图书馆编纂部主任兼宏达学院的教员,继续在北平工作学习。他一生中最好的青春时光都是在北平度过的,在北平他接受了五四启蒙思想,还曾经和同学李健吾组织设立了一个新文学社团“曦社”,并一步一步走上文学的道路。
在1937年离开北平之前,他创作了《回顾》《狂喜之后》《师翁》《一位英雄》《公园里的名剧》等26篇都市小说,塑造了洋车夫、大学教授、青年学生、诗人、小妾、妓女、人贩子、高利贷者等形形色色的都市人物形象,通过这些人物和人物身上的故事,他建构出一个新旧混合、光怪陆离的北平都市空间。
北平沦陷前,蹇先艾在小说《晨》中这样描述北平的早晨:“我觉得A城至少早晨是可爱的,街头往来的只有学生、报差、送牛奶的、大粪夫、菜贩子、洋车夫、男女仆役、大师傅和小家庭的主妇……这些人莫不精神奕奕,负有正当的任务。这时听不见烦嚣的汽车的影子。巡警们都很闲在,在街心跨着八字步,还没有到替时髦贵妇人的汽车开路和洋车夫施展威风的时候。”[5]
北平沦陷之后他在《古城儿女》中回忆着北平的喧嚣繁华:“从西长安街西口一直到甘石桥,白天车马不断不断往来,十分繁忙,常常有许多商店大扎牌楼在门外摆着‘大放盘‘大贱卖‘买一送一的牌子,在柜台上放送留声机,或者在屋檐下用扩音器广播着嘹亮的歌声,吸引了不少的闲人在那里停留。咖啡馆、水果店门口的玻璃窗内,堆着各式各样的五彩糖食、饼干、瓜果,本来就已经很美观,再加上人工的妆饰,排列,更觉得炫耀夺目。电车、汽车、洋车、自行车……在宽阔的马路上做长距离的赛跑,当当,呜呜的声音混合在一起。”[6]
报差、洋车夫、巡警、商店、留声机、咖啡馆、电车、汽车等现代都市特有的产物共同构成了一副北平都市画卷,展现了与“边地贵州”完全相反的新潮繁华。
蹇先艾在他的北平都市小说中着力刻画了三种人物形象,分别是大学教授、男大学生和都市中的女子。如《回顾》中嫁给前清遗老的少女琼与侄儿薇短暂又隐秘的爱恋;《严先生和严太太》中严氏夫妻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逃》中因为片刻的感情冲动背着丈夫同别人约会,又因为自我道德的压力匆匆逃离的女人;《小别》中离开丈夫就不能独自生活的荔丝太太;《公园里的名剧》中道貌岸然的、以亲近女学生为荣的教授仁明;《狂喜之后》中的男大学生K君沉迷在与娴的自由恋爱中;《一位英雄》中的大学生“英雄”整天打牌无所事事,还逼着朋友给他介绍一位“miss”,仿佛色情狂一般;《诗人朗弗罗》中松乔君和他爱侣的亲昵与缠绵;《国难期间》中,在国家危难之际还是整天只知跳舞、打麻将、去酒馆看女招待的大学生晏肇祺等,虽然作者在描绘这些角色的故事时不乏讽刺,但也从侧面反映出这些生活在北平的都市男女受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西方自由思想的影响。他们大胆地追求自由的爱情,坦然地谈论性爱,他们的生活虽有畸形之处,但也充满了自由、浪漫和激情。
1937年北平沦陷后,不想成为变节文人的蹇先艾携妻子儿女从北平匆匆逃回贵州。回到贵州之后,一路流亡的经历使蹇先艾身心受挫,而这也使他笔下书写的偏远封闭的贵州世界和风气开放的北平都市空间都发生了变化。
三
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为了躲避战火,普通百姓四处逃离,许多人乘火车南下,涌向战时安定的西南大后方。此时,贵州这个偏远宁静的边地终于进入世人的视野,一大批人带着新的生产工具、新思想进入了贵州。《幸福》中,读者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边地贵州空间的新变:“城里面新进又增添了一些弹子房、咖啡馆、电影院、京戏院之类,更不愁一天没有消遣的余地,只恨每天的时间过得太快。如果他能像蜗牛一般地爬那就真是‘妙不可言。伊教授认为这是半年来山城最大的进步,住在南京和上海,物质上的享受也不过如此。”[7]随着物质生活的快速变化,贵州人的旧意识空间也一步步被新的思想所占领。
小说《变》中,罗家寨中的人一直过着悠闲安静的生活,即使本省内有过几次军阀内战,也没有影响到这个村子,但抗日战争爆发后,人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主人公王母头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儿子给她立一个节孝牌坊。她为了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免于“抽兵”,竟然将自己的二儿子强送到官学读书,谎称自家只有一个儿子。随着村子里奔赴抗日战场的人越来越多,村中还出了几个民族战士,学生们常下寨来慰问战士家属,罗家寨一时气象大新,而王母头卑鄙的小心思也遭到大家的指责,小儿子也偷偷投军去了,在大家的影响下王母头幡然醒悟,将家中的大儿子也送上战场抗日。《乡村——妇人》中,王老奶被学生演的救亡话剧感动,在心中感叹自己的儿子去打東洋真是“千该万该”的事,当一个女教师提出想带她唯一的女儿王幺妹一起去后方医院服务时,王老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边地贵州陈旧原始的空间模式被一点点改变。《孤独者》中,流亡者侯先生无奈地叹息道:“的确,太清净了,简直是世外桃源,没有警报连一丝火药气都闻不到。在这些地方住家,哪里晓得前方在打仗呢!”[8]侯先生的叹息也让作者感慨:“在贵州住了两年半,虽然没有被霉烂,至少是在潮湿的气氛中过着生活的。”[8]回到贵州之后,蹇先艾继续构建着他的乡土空间,他写了这个空间的很多新变,相比于战前那个他所构建出的到处充满了封建、闭塞、苦难偏远的“边地贵州”,“战时的故乡”变成了一个庇佑饱受战争摧残的人的世外桃源,变成了一个舒适、安全、宁静、新潮的避难所。
蹇先艾依恋故乡的平静,但同时又憎恨着这种平静,在战火中这样的避难所虽然安全悠闲,但又是潮湿难耐的,且他担心这里也会随时“霉烂”,他在北平时书写的贵州世界也透露出这种矛盾的情感,那时他同样在怀念故乡的同时憎恨着故乡的封闭压抑。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提出了“神圣空间”的概念,认为宗教徒会赋予某些特殊空间一种“神圣”的特性,从而区别于世俗的空间,比如教堂对于教徒来说不是一栋普通的房子,而是一个神圣不可亵渎的圣地。他进一步提出:“在世俗空间中有时也能体验到能够唤起空间的宗教体验所特有的非均质的神圣价值。例如一些特殊的地方,它们与所有其他的地方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如一个人的出生地、初恋的地方、年轻时造访过的第一个外国城市的某处等。甚至对于那些自我坦陈不是宗教徒的人而言,所有这些地方仍然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无与伦比的意义。这些地方是他们个人宇宙中的‘圣地,是他们生活的意义得以产生的‘神圣空间。”[9]
短篇小说《两个老朋友》和中篇小说《古城儿女》是蹇先艾回贵州后创作的仅有的两个北平故事。《两个老朋友》中,他塑造了两个北平沦陷之后仍滞留北平的两个老教授,他们不愿为日本人服务,一个躲进德国医院消极抵抗,一个偷偷联系在游击队抗日的儿子,计划着去后方帮助抗日,但最后却被日本人抓去。《古城儿女》中,蒙森和岑昌两个大学生有光复古城的共同目标,岑昌用车夫偶然捡到的手榴弹炸日本兵营,最后光荣牺牲,蒙森在岑森牺牲之后加入共产党的游击队,成为一个战士。在这两篇小说中,作者笔下的教授和大学生一改之前作品中纸醉金迷、道貌岸然的反面形象,变得正义勇敢,成为光复北平的希望。
蹇先艾来到贵州之后,北平这个城市在地理位置上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地点,他牵挂着北平,却只能从回忆中“看见”北平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在想象中感受这座城市正经受的苦难。他在北平度过了整个青春年华,在北平期间,他用锋利的笔调讽刺虚伪的人、嘲笑无聊的爱情、唾弃浮华无聊的人生,还描写了无数小人物苟活的困境。在北平时,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随时用挑剔的眼光观察着这个城市。但是,当他真正离开北平之后,北平这一地理空间在他的小说中慢慢没有了缺陷,被赋予了特殊的“神圣”性。
四
蹇先艾的乡土作家光环很容易让读者忽视他的都市小说创作。本文从文学空间的角度分析蹇先艾小说的空间构建,发现随着其所处地理空间位置的变化,作家在小说中所构建的空间也发生了变化。蹇先艾笔下的“边地贵州”从“封闭”走向“开放”并不是一个主动的过程,而是一个在抗日战争环境下被迫发生的转变,在战时依旧安静悠闲的贵州,他痛苦不安的心绪无处发泄,最后只能无奈地在小说中将“北平都市空间”幻化为一个自己所期待的神圣空间。
参考文献
[1] 田井卉.蹇先艾在遵义[J].新文学史料,1996(3).
[2] 蹇先艾.贵州道上[M]//蹇先艾文集(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3] 蹇先艾.盐灾[M]//蹇先艾文集(二).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4] 蹇先艾.水葬[M]//蹇先艾文集(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5] 蹇先艾.晨[M]//蹇先艾文集(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6] 蹇先艾.古城儿女[M]//蹇先艾文集(二).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7] 蹇先艾.幸福[M]//蹇先艾文集(二).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8] 蹇先艾.孤独者[M]//蹇先艾文集(二).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
[9]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邓媛,陕西理工大学,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