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中的城乡书写
2023-03-28崔晓旭
[摘 要] 毕飞宇对乡村和城市都进行了深刻的描写,有学者将两种空间总结为“王家庄”与“南京城”。毕飞宇将“王家庄”描绘为前现代的“孤岛”,并借此对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进行思索,而其小说中的城市则与现代化短兵相接,人际关系和两性关系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此外,毕飞宇还对那些往来于城乡之间的人的个体生存经验、身份认知等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总之,毕飞宇始终密切关注社会的变化,并将其转化成富有深意的作品。
[关键词] 农村 城市 现代化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23-04
毕飞宇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位不可忽视的作家,他在创作的起始和探索阶段还延续着先锋小说的风格。20世纪90年代中期前后,毕飞宇开始调整自己的写作风格,向现实主义靠拢,这一时期,《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相爱的日子》《青衣》《玉米》等佳作出版并广受好评,他的作品也引起更广泛的关注。
一、毕飞宇小说中的前现代农村
毕飞宇注重以个人经验和日常生活写作,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现实成为其作品的主要创作背景,欲望叙事、身体书写也是其作品显著的标识之一。
毕飞宇觉得自己的家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他从小就没有爷爷和奶奶,父亲是一个身世迷离的“右派”,后来又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从“杨家庄”到“陆王村”再到“中堡镇”等地,“漂过来漂过去,有一样东西反而在我的血液里根深蒂固了:远方。我知道我来自远方,我也隐隐约约地知道,我的将来也在远方。我唯一不属于的仅仅是‘这里”[1]。到处漂泊的成长经历使毕飞宇在早期的不少作品中执着于寻找血缘关系,比如《叙事》中家族史一片空白的“我”从远方亲戚的“酒后真言”中得知奶奶还活着,而父亲和自己竟然是“东洋鬼子”的后代,是屈辱下的种族延续,只好以文化上的自我确证来获得解脱。
和现实中的漂泊不定相反,毕飞宇的多部作品中都出现了一个相对固定的空间:王家庄。这是以毕飞宇以前生活的地方为原型的一个位于江苏北部的村庄。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题目中“地球上的”的这一定语其实已经将王家庄人的世界观展现得十分透彻,“王家庄的人们一直认为,世界是一个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庄作为中心,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纵情延伸”[2]。无独有偶,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对马桥人来说,马桥之外的地方,不论远近,都可以看作是“夷边”,“弹棉的,收皮子的,下放崽和下放干部,都是‘夷边来的人。印度支那打仗,还有本义在专署养了两年马,都是‘夷边的事”[3]。他们甚至不用公元纪年,而用当地发生的大事进行指称,比如用张家坊竹子开花那年来表示1948年。马桥人仿佛“从来有一种位居中心的感觉,有一种深藏内心的自大和自信”[3]。只不过,韩少功借这个“夷”字透视马桥人的华夏血统和深入肌理的“中央之国”的观念,而毕飞宇意在以孤立闭塞的王家庄描绘由闭塞带来的局限。
《枸杞子》中,全村人聚在“我”家拉家常直到很晚还不走,就是为了看一眼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手电。手电是现代工业的产物,但在王家庄并不普遍,它将王家庄映照成一个前现代的空间,一个还没有被文明与科学之光照亮的“黑暗”之域。“沉入河底的手电筒的微弱光芒,如同文明的微茫。当它被解释为风水显灵的神话时,一切都归于沉寂,历史仿佛从未发生。”[4]无功而返的勘探队最终没能带来石油和科学,没能带来拔地而起的高楼,就如同《地球上的王家庄》里想要到世界边缘探索而把鸭子赶出乌金荡的“我”最终在大纵湖彻底迷失了方向。虽然王家庄中出现了以勘探队的机械为代表的现代化符号,但毕飞宇却没有让这里融入现代化大潮,因而王家庄似乎还是被区隔在世界之外。沈从文将边城作為供奉美好人性的小庙,并以优美抒情的笔调歌颂未经现代化和工业侵袭的湘西以对抗现代工业文明,但毕飞宇并没有排斥现代化的“入侵”,勘探队进村找石油时父亲全力配合,只是勘探队在探索无果后便悄然离去。毕飞宇没有展现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凋敝与破败不堪,他小说中的农村更像是一座外界无法进入的“孤岛”。
户晓辉在《现代性与民间文学》中写道:“在所有这些对‘民或民的产品(民间文学或民俗)的界定与认识中,都潜藏着现在与过去、我们和他们、集体与个体、口头与书面的对立关系。民被想像为现代性的反面,并且在它与现代性构成的否定关系中获得界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现代性为自己(绝非为了现实生活中所谓的‘民)想像和构造了‘民这个概念,并且在自己想像和构造的‘民身上看到了自己太希望和太想看到的东西。”[5]也就是说,恰恰是在现代性的视角下,毕飞宇才将王家庄描绘为一个前现代的空间,并因此看到了王家庄的闭塞与局限。
二、现代化进程中的城市
现代化“是一个指称人类社会形态和发展阶段的普泛性语汇,可以描述人类社会所有与‘现代相关的经济、社会、文明特征”[6]。
如果说毕飞宇笔下的农村是现代化进程之外的“孤岛”,那城市显然已经和现代化短兵相接。毕飞宇一方面表示了对中国加入全球化进程的认可和期待;另一方面,他又在很多作品中对现代化给民间带来的诸多问题表示了担忧。《哺乳期的女人》源于对“空村”“空镇”问题的关注,留守儿童旺旺因缺乏母亲的陪伴而被惠嫂的奶香深深吸引。《遥控》里各种遥控器几乎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抽烟、按遥控和长肉,作品表现出了现代人生活的孤寂无聊。《生活在天上》中,养了一辈子蚕的蚕婆婆被儿子接到城里后头晕恶心,这与其说是生理上的水土不服,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无所适从,她在城市中追忆那些在断桥镇养蚕的日子,蚕婆婆在二十九层楼的养蚕生活因为意外告终,隐喻了现代人如在蚕茧内部挣扎的桑蚕一样,“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2],以先天不足的身体面对着无法突破的包围。
现代化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带来了深不可测的影响。《家事》中的孩子在學校里开始了恢复人际关系的“新生活运动”,“既然未来的人生注定了清汤寡水,那么,现在就必须让它七荤八素。他们结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们得联盟,必须进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联”[7]。在这些孩子们的世界里,学校变成了一个大家族,同学之间的关系变也成了夫妻、姐妹、姑嫂等各种各样的家庭关系,彼此交叉重叠,甚至可以互相组成庞大的“家族”,他们在模拟一种逐渐远去的历史关系,并以角色扮演中的热闹抵御现实的孤寂。“《家事》是一个‘戏仿的故事,它是一代人对我们传统家庭模式的一次集体性的戏仿。——为什么要戏仿?因为‘家消失了,说得文气一点,只剩下一个背影。”[8]因此,孩子们以过家家的形式对传统的家庭模式进行模拟,试图恢复一种亲密、稳定并且深厚的关系,他们在游戏的真心与投入恰恰反证了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疏离。五四时期的大家庭是追求个性解放的青年人极力挣脱与逃离的“狭的笼”,《家》里那种盘根错节的宗族关系却在城市中愈来愈难觅踪影,当一种传统的家庭模式逐渐远去的时候,现代人也会产生孤单寂寥之感。
毕飞宇还经常塑造已经破裂的或者出现危机而在破裂边缘摇摇欲坠的两性关系。《火车里的天堂》中“我”在乘车去和前妻复婚的旅程中遇到了一对新婚夫妇和一个前去离婚的漂亮女人,在这短暂的旅程及有限的空间中却集合了三种婚姻状态:新婚、离婚与复婚,而新婚夫妇在短暂的甜蜜后也由恩爱走向争吵,新娘的一个“离”字仿佛是为小说中的这句“那时的人们普遍热衷于离婚,最时髦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离婚是现代人的现代性”[2]再添一个令人信服的注解。毕飞宇选取一段有终点的旅程作为故事的载体本身就耐人寻味,两性关系可能正如这行程一般短暂,也如火车一样或加速或减速或停止。婚姻变成了现代人的一种新的束缚,而选择结束“危机四伏”的婚姻或许是现代人的一种逃离策略。
《相爱的日子》写了一个“低温的”爱情故事。两个生活窘迫的大学毕业生在无所依傍的城市里相互取暖,结尾他帮她挑选候选对象,最后两人一致选择了收入更多、有房有车的离过婚的男人,然后和平分手。这不免让人联想到《伤逝》里的子君和涓生,他们同样是城市中的外人,虽然子君最后也没有找到“娜拉走后”堕落或者回来之外的第三条路,但“‘五四时期的知识青年有一个基本特征,那就是内心充满了‘创世纪的愿望,不管他们是颓废的还是绝望的,‘创世纪终究是他们内心的一个元素”[8]。涓生被局里辞退,但并未因此萎靡不振,反而为摆脱了束缚而庆幸,并且振作精神,准备在新天地里自由翱翔。那一封封寄给《自由之友》信件和译稿何尝不是他对自由的奔赴,困顿不堪的生活反而更映衬出他精神追求的可贵。而《相爱的日子》中的他和她已被城市的边缘生活抽空了精神,日渐在钱的问题上生出过分的自尊,即使是真心想要帮忙,一旦考虑到金钱便会大打折扣。
《相爱的日子》里的两人毕竟还有真情可言,而《睡觉》中小美无论是和所谓的先生还是和遛狗的小伙子之间都仿佛是一种交易,银行卡号在数字化时代是“一组普通的、却又是神秘的数字……生活就是先生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把一个数字打进这个数字,然后,小美在另一个时刻另一个地点把那个数字从这个数字里掏出来”[7]。小美只是邀请小伙子一起在大草地上躺了一会儿,他却对小美伸出了五个手指头,一段本应美妙的惬意时光猝不及防地变成了交易。
城市人生活的单调、呆滞与孤寂,农村人进入城市后的茫然无措,都显示了现代化过程中民间社会的生活百态,毕飞宇始终密切关注社会的变化,并将其转化成富有深意的作品。
三、城乡之间的生存体验与身份认同
毕飞宇曾经在采访中说道:“从出生到童年,我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我父亲是教师,我跟随父亲是城镇户口。我是个地道的乡下人,但乡亲们却不认我,他们认为我是‘城里人,我又长期生活在农村,对城市也没有什么感觉。所以,我一只脚踩在农村,一只脚踩在想象中的‘城市。”[9]这样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在农村和城市中游离,自然会在那些往来于城乡之间的人身上投射自己的体验,所以他对人在异乡的个体生存经验、身份认知等进行了细致幽微的描写。
《卖胡琴的乡下人》中,胡琴声在城市里像遗老遗少一样突兀,“卖琴人抬起头,想看一眼城里的天,天让高层楼群和霓虹灯赶跑了。城里的天空都不知道在哪儿了”[2]。城市里拥挤的人群行色匆匆,对一切惊变失去了兴趣,更不会为他的琴声驻足。他对城市里的一切都难以适应,同时城市也对他展示了冰冷的面孔,发出拒绝的信号。卖琴人被不停地驱赶,好不容易在馄饨摊前遇到了知音——一个卖馄饨的老头,只是如今作为生意人的二人对过去都羞于启齿,最后卖琴人只好用背影告别了乱哄哄的城市。
《卖胡琴的乡下人》只讲述了卖琴人的一次进城的经历,而在《平原》和《唱西皮二黄的一朵》中,城乡的碰撞因为主人公在异乡长时间的生活显得更为剧烈,并引发了她们的身份认同问题。《平原》中的吴蔓玲是从南京来到王家庄的知青,接替王连方成为支部书记,刚来到王家庄她就喊出了“两要两不要”的口号:“要做乡下人,不要做城里人;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10]她和生产队的男人一起挑大粪,月经来了也硬要坚持,是模糊了性别特征的铁姑娘。为了拉近和贫下中农的距离,她还学习王家庄的土话以及骂人的粗口,端着大海碗和乡亲们一起蹲在阴凉里吃饭,乡亲们都很喜欢她,“觉得这孩子生错了地方,她怎么能是南京人呢,不可能哪。她是我们王家庄的亲闺女哎”[10]。吴蔓玲积极融入当地的生活,甚至“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王家庄人。和吴蔓玲从城市到乡村的迁移相反的是《唱西皮二黄的一朵》中的一朵,她本是乡下孩子,后来因为成为李派唱腔的嫡系传人在电视上数次出镜而迅速蹿红,有一次她发现一个卖西瓜的乡下女人和自己容貌相似,并且从口音听出来两人是同乡。“卖西瓜的女人现在成了一朵附体的魂,一朵她驱之不散。……她现在不能照镜子,一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就开始卖西瓜。”[2]她想告诉所有人,她和那个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不惜找人去驱逐与伤害卖西瓜的女人,对于卖西瓜女人明晃晃的厌恶与敌意所显现的是一朵极力想划清自己与乡村界限的深层心理,完成自己与乡村的彻底切割。吴蔓玲对乡村的认同和“上山下乡”的历史背景以及响应国家政策紧密相关,而一朵对于乡村身份的摒弃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也密不可分。但无论何时,那些主动或被迫游走于城乡之间的人大概都难以逃离“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11]的惆怅,从而笼罩在一种无可附着的漂泊感中。
四、结语
农村与城市在毕飞宇的小说中屡见不鲜,成为其重要的描写对象与叙事的基础空间。事实上,二者并不是完全割裂的,反而是互相辉映的,不论在其描写农村还是城市的作品中,往往会有另一方作为远景遥相呼应,其中的个体生存体验、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都体现了毕飞宇的用心。
参考文献
[1] 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2] 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M].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
[3] 韩少功.马桥词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4] 方岩.毕飞宇的三个美学时刻——以中短篇小说为例[J].当代作家评论,2021(1).
[5] 户晓辉.现代性与民间文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6] 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7] 毕飞宇.相爱的日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8] 毕飞宇,张莉.小说生活:毕飞宇、张莉对话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9] 乌力斯,毕飞宇.站在城市的边缘[N].新民周刊,2011-08-29.
[10] 毕飞宇.平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11] 鲁迅.孤独者:鲁迅作品精选集[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崔晓旭,渤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