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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梦亦真:《黑暗之心》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印象派艺术手法之比较

2023-03-28王家婧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0期
关键词:康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王家婧

[摘  要] 印象主义是起源于19世纪末期法国的一个绘画流派,后来印象派绘画理论被引进文学写作当中,强调了作者的主观感官印象。康拉德与菲茨杰拉德皆受到了印象主义的影响,《黑暗之心》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主人公都在亦梦亦真的“感性现实”中寻找他们的梦想。本文将从光与色的象征、人物的模糊化以及情节的并置这三个层面出发,比较两部作品的印象主义手法有何异同,并分析作者如何运用印象派艺术手法进行人物塑造、情节推动和主题深化。

[关键词] 《黑暗之心》  康拉德  《了不起的盖茨比》  菲茨杰拉德  文学印象主义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60-05

约瑟夫·康拉德于1857年在波兰出生,1886年加入英国籍,是著名的现代主义小说家,以印象主义和海洋冒险小说著称。康拉德的代表作《黑暗之心》于1899年发表,在文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康拉德曾在海上航行二十多年,对航海生活十分熟悉,《黑暗之心》这部作品正与他的航海生活密不可分。马洛作为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在这部小说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向船上的朋友们讲述了他在非洲内陆为一家象牙贸易公司担任船长的故事。这种框架叙事方式打破了以往小说常用的线性叙事模式,在当时具有重要的创新意义。除此之外,书中还大量运用了印象主义的艺术手法,康拉德也因此被称为“文学印象主义的开拓者”[1]。菲茨杰拉德所创作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是现代文学的一大经典,它与《黑暗之心》在主题、叙事技巧上皆有相似之处。菲茨杰拉德以精美的语言描绘了一个破灭的追梦之旅,体现了美国梦是如何在挥金如土的爵士时代陨落幻灭的,其艺术手法也具备了许多印象派的特点。

《黑暗之心》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之所以有如此多相似的地方,是因为菲茨杰拉德十分敬仰康拉德,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康拉德式写作的影响。1922年8月,菲茨杰拉德在写给埃德蒙·威尔逊的信中感叹道:“我希望在小说中以一些崭新的方式重现康拉德式活力。”[2]国外学者在研究《了不起的盖茨比》和《黑暗之心》这两部小说的异同点时,大多是从小说的叙事技巧[2][3][4][5]、叙事者[6]与故事主题[7]等角度出发,基本上都关注了菲茨杰拉德如何对康拉德式写作进行模仿。与国外研究相比,国内对于两部小说的比较研究相对较少,主要集中在包著红[8]和王威[9]两位学者的学位论文上,但国内学者对比的主要还是小说的叙事主题和叙述技巧,较少比较两部作品的印象派艺术手法。康拉德所使用的印象派叙事手法不仅展现了他高超的叙事和艺术表现技巧,还向我们传达了他对西方文明、宇宙本质和人类存在意义的独到观点[10]。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同样也运用了许多印象主义艺术手法。因此,本文将从光与色的象征、人物的模糊化以及情节的并置这三个层面出发,比较《黑暗之心》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体现的印象主义手法,分析两位现代主义文学大师是如何以此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深化小说主题。

一、变幻晕染:光与色之象征

“光线和色彩是印象派绘画的灵魂,同时也是印象派文学的灵魂。它们是该流派的风格元素。”[1]印象派作家不仅像印象派画家那样重视光线与色彩的运用,而且他们还特别关注如何把这些光线色彩作用到人们的精神层面和情感层面,给予读者一种心灵上的震撼。正如同康拉德所说:“一切艺术都是以风景为基础的,它的目标就是要用文字表现出来。艺术的目标,若要用语言表述,就一定要用风景来表达情感,若要表达情感,则要有情感的源泉。”[11]印象主义作家把颜色作为表达思想的媒介,赋予风景以感情,用绚烂的颜色赋予人以自由的精神[12]。

然而,在此过程中,印象派作家并不是随意在“画布”上进行色彩晕染以及光线变幻的,他们有意识地将色彩和光线进行排列布阵,以发挥它们所对应的作用。亨利·詹姆斯曾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要想在生活中创造出幻象,作家就要与他们的“兄弟画家”竞争,努力呈现出事物的外观表征,通过这种外在的表征来传达深层的意义,把握住色彩、浮雕、神情、表层、人类奇观背后所隐藏的实质。对詹姆斯来说,视觉印象只有在有序的情况下才有价值。人生就好像一张挂毯,原料是五顏六色的线,必须织在一起才能形成一幅画[13]。因此,在许多印象主义作品当中,光线和色彩都有着特别的象征意义,被作者赋予了特殊的使命,使人们从绚烂的光色中体会人生真谛,给人以一种既梦幻又真实的感觉。

在《黑暗之心》这部作品中,整个故事都笼罩在了暗淡的光线之下,在故事的开篇我们可以看见一段景色描写:“泰晤士河的入海口铺展在我们眼前,犹如一条无尽绵延的航道的起点。在远处,海天无缝,铆接在一起;在河上发亮的地方,停泊着随潮涌来的驳船,她们褐色的船帆簇拥着,帆顶如山尖般耸立着,耀眼的第一斜桅闪着光。一层薄雾歇憩在低缓的河岸上,河岸平缓地延伸进海里。格雷夫森德上空的云气是黑色的,再往远处看,这黑色被压缩成了忧伤的昏暗,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地球上最大、最辉煌的城市上空,徘徊不去。”[14]在这段描写中,“薄雾”笼罩下的河岸能见度非常低,光线不充足,因此这也象征着当时的一切还是个谜,人们并不知晓前方会发生什么、故事会如何发展。除了能见度低以外,当下的光线也十分昏暗,因为这里正在被乌云笼罩着,作者用了“忧伤的昏暗”一词来形容天空中黑色的云。昏暗的光线也象征着马洛接下来要讲述的旅途将通往未知的黑暗。《黑暗之心》整个故事的色调都是黑白的,黑色和白色在表面上是对立的,但实质上它们却是统一的。黑与白的对立主要表现在非洲黑人和欧洲白人的对立上,这时的黑色代表了原始和野性,白色代表了文明。然而,这并不是康拉德最终想要表达的。从表面上来看,黑与白是对立的,但其实黑色的背后是白,白色的背后是黑,它们是无法割裂的统一整体。非洲大陆上的黑人和黑色的丛林都象征着一种未遭到破坏的自然,这就是黑色背后的白;而白人来到非洲大陆后贪婪盲目的掠夺行径象征了人性的黑暗和西方文明的腐败堕落,这是白色背后的黑。康拉德打破了黑与白的二元对立,为这部小说中的光线与色彩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我们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也能寻找到黑白色调的场景,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灰烬之谷”——“在这里灰烬像麦子一样生长,长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状的园子。在这里灰烬堆成房屋、烟囱和炊烟的形式,最后,经过超绝的努力,堆成一个个灰蒙蒙的人,隐隐约约地在走动,而且已经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化为灰烬了……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永远笼罩在它上空的一阵陣暗淡的尘土的上面……”[15]灰谷与小说中的其他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生活在灰谷的人们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漫无目的地游荡,肉体和精神都是贫瘠、堕落的。灰谷的代表人物是汤姆的情妇——茉特尔,她想要跻身上流社会,脱离这个灰暗的地方,然而汤姆一直把她藏在黑暗之中,茉特尔直到死也没有逃离阴暗处。那么在光亮处的人们就是正直的、问心无愧的吗?小说中有多处描写了盖茨比豪宅的灯光,盖茨比宅邸的灯光总是亮得像白天一样,吸引着“飞蛾”般的人们。明亮的灯光是盖茨比财富和身份的象征,人们如飞蛾扑火般追逐着名利,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竟藏着不可告人的“灰色交易”。菲茨杰拉德在这里采用的艺术手法就像康拉德打破黑白对立那样,虽然下层阶级与上流社会表面上看起来是对立的,但背后的实质却又是统一的,盖茨比想要努力跨越阶级差异实现“美国梦”,然而光亮的背后是阴暗,美好的幻想终究敌不过灰暗的赤裸的现实。

当然,从总体的光线和色调上看,《了不起的盖茨比》与《黑暗之心》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地方。除了黑白色调以外,菲茨杰拉德还运用了许多不同颜色的描写。绿色代表希望,粉色代表爱情,金色代表金钱,白色代表空虚……黛西在盖茨比家中参观时,看到天空中的乌云散去,剩下粉色和金色的浮云。这里的粉色和金色就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盖茨比和黛西天真地以为他们即将踏上爱情金钱双丰收的道路。除了这些丰富多彩的颜色之外,书中还有着各式各样的光线描写。盖茨比和黛西在重聚畅聊之后,雨过天晴,阳光穿破云层,这里的阳光就象征着重新被点燃的爱情火花。再比如黛西在第一次听到盖茨比的名字之后掐灭了饭桌上的蜡烛,但后来黛西因为情妇而跟汤姆产生争执时,饭桌上的蜡烛又莫名其妙地被点亮了。这里的烛光就好比照亮人心的工具:黛西在听到盖茨比的名字后,回想起了和盖茨比在一起的美好但伤感的往事,她本已将他藏在内心最深处,但当回忆再次袭来时,她感到慌张无措,不禁精神紧绷起来,因此她紧张地掐灭了桌上的蜡烛,不让蜡烛再继续照亮内心的角落。后来黛西发现情妇不断地打电话给汤姆,乔丹和尼克在偷偷地讨论这件事,饭桌上的蜡烛又莫名其妙地亮了起来,意味着黛西和汤姆的家庭丑事被外人发现。

如果说《黑暗之心》是黑白色调的“梦”,那么《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梦”就是时而绚烂,时而灰暗。总体而言,二者在光与色的描写上有着共同之处,二者都打破了黑白、明暗之间的二元对立,但菲茨杰拉德在光线和色彩的描写上要更加丰富,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

二、朦胧印象:人物之模糊化

亨利·詹姆斯曾说:“小说是一种印象。”对于印象主义作家而言,如何给读者传达一种朦胧的印象是非常重要的,康拉德认为人的心灵可以“通过感官传达的印象”巧妙地与世界连接起来[16]。印象派记录的是未延伸的感觉和转瞬即逝的画面,他们传达了强烈的瞬间感知,将感性提升到足以将世界简化为一股青烟,由此获得了可以被世人看见的力量[16]。无论是印象派画家还是印象主义作家,都擅长将感官所接收到的信息简化,只留下最重要的模糊印象,让人们穿过朦胧的画去探寻真相,以达到一种亦梦亦真的感性现实效果。在《黑暗之心》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最突出的体现就是人物形象的模糊化,两位印象主义作家并不像写实派那样细致地刻画小说中的人物,或直截了当地突出人物性格,而是通过一种模糊化的艺术手法来描写小说人物。

在马洛见到库尔茨之前,他都是从他人的话语中去了解库尔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由此来建构库尔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有一天,他头也没抬地评论说:‘在内陆,你一定会遇到库尔茨先生。我问库尔茨是谁,他说是位一流的代理……‘他非同凡响。”“他向我保证说库尔茨是他最好的代理,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对公司来说至为重要。”“库尔茨先生是个‘全才……”[14]听了以上这些对库尔茨的评价,虽然马洛未见其人,但心中已对库尔茨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大致印象,心生敬意,把他当作崇拜的对象。这就与后来亲眼见到的库尔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真实的库尔茨腐朽、堕落,毫无生气,打破了马洛心中那朦胧的美好印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然而,在康拉德的笔下,即使是对真实的库尔茨进行描写,文字也是极为模糊的。库尔茨说的话总是晦涩难懂:“救我!——你是说要救象牙吧!别跟我说,救我!为什么?因为是我要救你们……”[14]最后库尔茨临终前说出的两个单词也令人产生遐想。虽然一直以来库尔茨给人的印象是模糊的,他真实的想法我们无从得知,但听众和读者也能从马洛探寻真实的库尔茨这一过程中感受到无声侵蚀人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与《黑暗之心》相似,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最初的人物形象几乎是靠旁人的叙述来构建的。在尼克叙述的故事中,“盖茨比”这个名字的第一次出现是乔丹在汤姆家的聊天中,她也只是模糊地知道盖茨比住在西卵。来盖茨比家参加派对的人有很多,但是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寥寥无几,但人们总能说出关于盖茨比的一些模糊印象——“有人告诉我,人家认为他杀过一个人。”“……在大战时他当过德国间谍。”[15]这些“印象”当然不一定是真的,但却能为盖茨比的真实形象蒙上一层神秘面纱。与康拉德的手法类似,菲茨杰拉德在这里也是想要以模糊化的艺术手法来埋下伏笔,塑造了一个朦胧的人物形象,与真实的盖茨比形成一种意想不到的反差,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给予读者强烈的震撼。

三、即时笔触:情节之并置

印象主义作家在表达情感的时候,尽量以“真实”的方式来呈现。和印象派绘画一样,他们不是按照一定的顺序从一块画布的一头画到另一头,而是在他们觉得适当的位置随便画些什么,漫不经心地在各种不同的感觉之间徘徊,有时回忆起以前观察到的某些要点,便反复加以强化。这种印象主义的场景讲述手法,将不同的场景片段进行穿插讲述。其中稍纵即逝的印象、斑斓的颜色和碎片,就像是画布上的即时笔触,一层又一层地重复堆叠,以此深化他们想要表达的主题情感[12]。印象派笔下的“印象”是最主要的感觉,表现为瞬间的笔触。文学印象主义并不是只注重表象和碎片而不注重本质和整体,而是透过表象看见本质,通过碎片来体现整体,并且印象派致力于消除它们之间的区别[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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