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有岛武郎《亲子》中的父子关系深剖

2023-03-28魏文敏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0期
关键词:父子关系亲子伦理

[摘  要] 有岛武郎(1878-1923年) 是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小说家,白桦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有岛清楚地认识到小说创作与自身的关系,他致力于以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为基础创作小说,执拗地追求艺术理想。在自己与他人、他人与社会的关系中,有岛最关心的是人本身,尊重人的个性与自由。无论是《一个女人》的主人公叶子,还是《该隐的后裔》的主人公广冈,抑或是《亲子》的主人公“他”,他们苦苦追求、坚守的都是独特的自我。在这篇具有自传性质的短篇小说《亲子》中,陷入伦理困境的“他”,在与父亲的交流过程中,经历了从反抗到理解的过程,在理性意志下做出了伦理选择,重新找回了内心的自我。作者本人也通过《亲子》解决了与父亲之间的纠葛。

[关键词] 有岛武郎  《亲子》  父子关系  伦理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44-04

《亲子》是有岛武郎自杀前两个月创作的小说,与志贺直哉的《和解》一样,《亲子》也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有岛从创作之初就关注伦理问题,以家庭这个最小的伦理组织为窗口,通过家族内部的矛盾讨论日本社会整体的伦理问题。而对于一切伦理关系中的父子关系的关注,贯穿了有岛的创作始终。儿子们虽以各种的方式逃离了父亲,但这种逃避始终是一种自我欺骗。因为儿子对父亲的感情深度早就超出了自己能控制的范围。

《亲子》主要讲儿子陪父亲去农场办事时发生的事。人物、故事都很简单,但有岛真正着重描写的是儿子的心理活动。通过儿子或“他”到达农场后的一系列心理活动,读者可以捕捉到儿子对父亲看法的改变,也可以捕捉到儿子从服从转向反抗,然后与父亲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的心理轨迹。小说中的这位父亲与有岛武郎的父亲、儿子与有岛武郎之间在性格上有重合之处,有岛武郎通过《亲子》解决了与父亲的父子问题,继而探索独立的自我。

一、父子冲突与伦理关系

伦理环境也称为伦理语言环境,是指文学作品所处的历史空间[1]。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来解释文学作品,找出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解释它是如何成立的,分析作品中影响社会事件和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从伦理角度解释事件、人物等问题,从历史的角度进行道德评价。因此,文学伦理学批评具有历史相对主义的特征。回到有岛武郎生活的时代,理解《亲子》中描写的父子冲突将变得不那么困难。

小说中“他”自出生以来,就经常目睹父亲在生意场上讨价还价的场面。父亲曾长期当官,后踏入实业界,主要担任银行和公司的审计员,工作能力被众人称赞。“他”对这位工作能力很强的父亲既害怕又尊敬。在经历了这种混杂着敬畏和尊敬的复杂冲击很久之后,儿子所有的心理活动,归结成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对父亲的反抗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然而,与其说儿子想要反抗父亲这个人,不如说“他”想要反抗父亲所象征的社会秩序。站在儿子的立场上,父亲因为生下了“他”,所以对“他”有养育之恩和管控权。儿子对父亲要报恩,要言听计从。父亲将儿子置于一种无法反抗的禁锢之中。结果,儿子失去了自主选择权,只能一步步变得无能。“但是,儿子的无能也存在于父亲身上。”父亲的能干突出了儿子的无能,但如果儿子仍旧一味服从父亲,儿子就会变得更加无能[2]。

小说中的“他”想要反抗的是父亲代表的资产阶级。在看到即使辛苦劳作却依然一贫如洗的农民时,作为农场主的父亲认为:“如果他们变成有钱人的话,那么就不会再有人顶著烈日继续在地里干活吧。”在有岛看来,资本主义垄断了衣食住行等一切资源,留给无产阶级的只有劳动自由权,同样的,小说中的父亲也垄断了农场的一切资源,只留给农民劳动自由权。

“他”虽出生在资产阶级家庭中,却对父亲这种言论深恶痛绝,作为本该继承家中产业的长子,“他”选择以“五年都不与家里亲近”来反抗父亲。“他”不希望被资本主义思想浸染,对资产阶级压迫农民这件事更感愤怒,“他”渴望没有谎言、没有压迫、充满人性主义光辉的社会。然而在陪同父亲处理农场事务期间,时隔五年,“他”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农民对于资产阶级压迫的无奈。在面对父亲的强势询问时,诚实正直的农场管理人早田一五一十地将农场情况上报,但父亲却始终以一种“防备的、攻击的”姿态来审问他;对毕恭毕敬,甚至要下跪的早田母亲,父亲既冷淡又严格。父亲似乎没有怜悯之心。在这样的场景下,与父亲同行的“他”感到自己像是“占领了敌地,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巡视这块土地的敌军将士”,而农民也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些在父亲面前不敢说的话,如“连年歉收,真是没办法啊”“是啊,夏收不好就算了,秋收也是这副模样”等,这使“他”对父亲的厌恶感进一步增加。最终,父子二人所代表的两种思想发生了激烈碰撞。

在现实生活中,有岛武郎的父亲不仅是银行董事,还兼任日本邮船、日本铁路的董事。身为长子的有岛自幼接受剑法、骑马、弓箭等最为严格的教育[3],除此之外,父亲还让他学习欧美文化和儒家思想。长大后,有岛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学业、婚姻和工作。在父亲面前,有岛没有发言权,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是个对父亲充满敬畏的儿子。另一方面,有了父亲的经济支持,有岛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所以有岛不得不感激父亲。

二、儿子面临的道德困境

日本历史上,以天皇世袭制、将军世袭制没有改变,世袭制在统治权力、财产等方面长期存在,因此这种阶层成为贯穿社会各个领域的重要伦理规范[2]。此外,血亲之间也有尊卑关系。受儒家思想的影响,父子关系类似君主与臣下的关系;另一方面,君臣一般的父子关系中也有温情的存在,家族内部的尊卑关系因此更为稳固。这样一来,父亲自然会左右儿子的言行,主宰儿子的生活。也就是说,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父亲的指挥。因此,《亲子》的主人公“他”作为父亲的继承人被动地和父亲来到农场,在父亲处理农场事务时只能袖手旁观。“他”的袖手旁观说明了“他”服从于父亲。因为“他”既没有权力干预父亲的工作,也没有权力左右父亲的决定。也就是说,“他”陷入了道德困境。

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困境是文学作品中伦理混乱所带来的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冲突[1]。“他”面对的是自古以来在日本就确定了的尊卑有别的父子关系,即使在快速的近代化进程中,这种关系也没有本质上的改变。《亲子》中,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一位曾经身处官场,现在需要管理好农场的农场主父亲,儿子作为叙述者,起到推动情节、控制故事节奏的作用,整部小说从儿子的视角展开故事,以儿子的心理活动为主要内容。但是,“他”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所害怕的、所担心的都是父亲,儿子的身体和心理、情绪的起伏、愤怒、无能、胆怯、孤独等都与父亲相关。在与农场承包者矢部进行最后谈判的时候,“他”为了缓和一下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提出“早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要不晚饭后再商议吧”,却遭到了父亲严厉批评。父亲认为“他”的无能给农场工作的胜利交接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对“他”的人格进行了“极度侮辱”[4]。在谈判胜利后,矢部不甘地离开,此时农场里只剩下父子二人,而父亲似乎忘了在矢部面前“好像在批评十一二岁的小孩”一样将“他”狠狠数落的事,于是在一阵不愉快的沉默后,“他”感到“心里好像被什么堵着一般,今天要是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肯定是睡不着的”。“用农民的贫瘠生活换来的农场富饶,这样的农场经营哪里算得上成功?这样对农民太过分了!不这样农场就没有利益可图的话,那农场经营这份工作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给农民撒的一个谎!”“他”一股脑儿地把一直以来积压的不满和愤怒都发泄了出来:

“你对这样的情况看不惯吗?”

“看不惯!”“我看得惯。”

“他”愤怒到了极点。“我可看不出来。”

父亲此时也暴怒:“你就是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吗?……你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自己生活过吗?知道这世上的规则吗?你有能拿得出手的成绩吗?”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一直以来强调要反抗资本主义的“他”,却是在父亲的支持下,才能一直不用考虑生计问题。

“你想要考虑农民的感受吧。其实,我小时候也是生活在贫苦农民家中,跟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农民生活是什么样我最是清楚的。我付出了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才有了今天。至于为什么让你继承农场,是因为有了农场至少你和弟弟妹妹们不用挨饿。”父亲的语气变得柔和:“我这个年纪再处理这些事,别人半天就够了,可我得一整天。”

“他”不知道说什么,想着今晚就要跟父亲分个黑白的那股子劲儿也被深深压了下去。

父母必须为了孩子尽心工作,才能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环境。如果父母将孩子的养育工作交给社会,那么父母对孩子的爱会更为单纯。小说中的“他”面临的也正是这种困境。“他”想要反抗父亲,反抗父亲身后的资本主义,自己却已身处其中,因为父亲一直以来的资金支持,自己才有精力关心农民的生活,而父亲也是这制度下的受害者。

三、从伦理选择中寻求自我

陷入伦理困境的儿子为了追求自我,不得不做出伦理选择。伦理选择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概念,面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择,选择不同,结果也就不同,每个选项都具有伦理价值[1]。在父亲与监工谈判成功后,他完成了在农场的工作,又恢复了从东京来后就未曾展露过的笑脸,并喝起酒来。然而,“他”对父亲满腹的反感使“他”不愿意看父亲一眼,因为父亲在剥削佃农们。

那天晚上,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他”像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似的,大胆吐露对父亲的不满。在文学伦理学批评中,“斯芬克斯因子”由“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构成,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前者受后者控制,于是人就有了伦理意识。“斯芬克斯因子”是理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的重要概念,其中,“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分别是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的意志体现。自由意志主要来源于人类的动物本能,主要表现形式是人类的不同的欲望,如性欲、食欲等人类基本的生理需求和心理动态。在与父亲的互动中,儿子不是唯一一个在与父亲的矛盾中受到伤害的人,父亲也同样受到了伤害,“他”看到了父亲的愤怒、辛劳和疲惫,“他”理解了父亲的孤独,自己也陷入了更深的孤独之中。理性意志控制了自由意志,儿子做出了伦理选择: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改变自己的看法。在父亲管理农场的过程中,儿子反复证明了自己的无能,同时“他”最初的愤怒和沮丧也消失了,意识到了父亲也是同样的受害者。就像儿子一样,抛开父尊子卑的等级观念,父亲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与儿子相处,更不知道如何表达对儿子的关心和爱护,实际上父亲得不到儿子的支持。儿子逐渐明白了这一点,在敬畏父亲的同时,也对父亲产生了怜悯和同情。“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身处此制度下的无奈与悲哀,与父亲产生了共鸣。看到父亲的背影,“他”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寂寞。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写道,“不可思议的感激——那似乎只有血缘关系才会产生的浓烈的、寂寞的感激却使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渴望回到单纯血缘意义上的亲子关系。

日本文学评论家本多秋五在解读《亲子》中父子关系时说道:“明治以来描写父子关系的文章中,《亲子》是绝对不可忽视的存在。”[5]在有岛武郎为数不多的私小说中,《亲子》可以说是代表性的作品[3],与同为以父子关系为主线的志贺直哉的中篇小说《大津顺吉》及《一个男人和她姐姐的死》相比,《亲子》中站父亲的立场进行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描写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这也是有着小说之神之称的志贺直哉在他的小说中有所忽视的部分。

再从他本人的作品来看,虽说从写给失去母亲的三个孩子的书信《给幼小者》中已经展现出他内心的矛盾,但作为绝笔的《亲子》却更能反映出他自身核心的矛盾所在。他以往的作品中,主人公真诚、热情,敢于大胆追求想要的东西[6],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而他本人却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在这样矛盾的思想中度过了短暂一生。《亲子》是他在选择结束生命之前,最真切地直面这种矛盾心理的一部作品。

四、结语

《亲子》是有岛武郎以农场经营为题所作的唯一一部作品,也是他自杀之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包含了作者最深刻的思想矛盾。小说中,“他”在意识到血缘的尊卑秩序后,从反抗父亲到理解父亲,这说明无论“他”对自由的理解有多少偏见和误解,也依然无法摆脱对自由的尊敬和向往,“他”便把被放逐的自由放回心中,但也只找回基本的自我[7]。

参考文献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 李俄宪.日本文学的伦理学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3] 谭杉杉.亲子观视域中的有岛武郎小说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0.

[4] 外尾登志美.『親子』- 有島武郎の挽歌[J].日本近代文学,1980(27).

[5] 有岛武郎.有岛武郎集[M].东京:新潮社,1962.

[6] 姚继中,林茜茜.日本文学理念(17)新理想主义文學——「白樺派」[J].日语知识,2011(5).

[7] 刘立善.有岛武郎文艺思想中的自我[J].日语学习与研究,1997(1).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魏文敏,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文学。

猜你喜欢

父子关系亲子伦理
《心之死》的趣味与伦理焦虑
护生眼中的伦理修养
《推销员之死》中的父子关系
管虎:一个在商业与文艺之间寻找平衡的第六代导演
医改莫忘构建伦理新机制
《李娃传》中的两点质疑探析
婚姻家庭法的伦理性及其立法延展
亲子脸
亲子脸
亲子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