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文学中女性世界的纯真与哀伤:《边城》与《雪国》比较研究
2023-03-28李明慧张贵生
李明慧 张贵生
[摘 要] 传统东方文学中的女性大多是纯真、善良的,虽然外在形象美好,却总是难掩内心的哀伤与凄凉,仿佛这样才能让她们的纯真永存。《边城》中的翠翠单纯稚嫩,对待感情含蓄迟钝,尚未言说的爱情却在一次意外中永远失去,余生只在等待中度过;《雪国》中的驹子与叶子一个美艳如骄阳,一个圣洁如冰雪,然而结局却是一个走向疯癫,一个面向死亡。本文通过比较川端康成的作品《雪国》和沈从文的作品《边城》,探讨两者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的一致性,认为“纯真”与“哀伤”是东方文学女性形象的两大特征,小说作者将“等待”“死亡”“发疯”等非理性色彩附着在女性形象身上,试图深化女性圣洁美好形象的塑造,是东方文学男性作家深层意识中理性女性形象的表征,体现了一定的男性主义中心思想。
[关键词] 《边城》 《雪国》 女性形象 比较研究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31-04
一、引言
在传统的东方话语体系中,女性是温婉、优美、柔弱的代名词。东方文学塑造了大量美好纯真的女性形象,《边城》中的船家少女翠翠皮肤黝黑、眼神清澈,宛如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宝玉,她天真活泼,对于感情懵懂无知。《雪国》中的葉子美丽纯粹、清秀动人,对于爱情忠贞不渝。驹子虽身为艺伎,却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并为此而努力追求。许多作者为了让这种美好延续下去,着力营造余情余味,将“等待”“死亡”“发疯”等非理性特质附着在女性形象身上。《边城》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一句话缓缓落下故事帷幕,让翠翠的等待既弥漫着忧伤的氛围,又满怀着殷切的希望,给读者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而《雪国》同样运用了留白的表现手法,以叶子之死和驹子之疯戛然而止,伴随着叶子的生命在一片火光中陨落,驹子的精神状态彻底达到了崩溃边缘。前者笔下湘西少女灵动美丽,宛如山间精灵;后者笔下的雪国少女美艳绝伦,拥有无比纯洁的精神世界,她们却殊途同归走向陨落。这两部东方文学作品的女性形象共显纯真与哀伤两大特质,体现了东方文学世界里对女性形象的男性凝视。
很多学者对《雪国》与《边城》进行了比较研究。史永霞最早将这两部作品进行对比,在《边城与雪国——千古不磨的珠玉》一文中,史永霞提出两部作品都具有抒情诗的格调,并从自然观、生死观和审美观的角度分析指出《边城》是投入自然、生死自然、哀而不伤,而《雪国》则是吸收自然、生死轮回、以哀为美。此后关于这两部作品的比较研究呈现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龚丽娟在2008年《东方文化生态视野中沈从文与川端康成审美理想之比较》一文中,从和谐、诗意、虚无三个角度细致比较分析了这两部作品,可以说是之前研究的集大成。此后,以苏琴琴和刘洪祥为代表,在《律动之“水”与消殒之“雪”》一文中,将“水”和“雪”作为独特的意象并进一步深入探讨,二者的比较研究多集中于这两大意象以及对自然、故乡等的美学探讨。第三阶段,由于两篇作品中独特的女性视角,女性主义批评视域下的《雪国》与《边城》的女性形象比较研究成为重点。
本文参考了先行研究中对于“水”和“雪”意象的分析,将“水”与“雪”意象与小说中的女性性格和命运结合,提出了两篇小说背后的东方文学逻辑,认为“纯真”与“哀伤”是东方文学女性形象的两大特征。小说作者将“等待”“死亡”“发疯”等非理性色彩附着在女性形象中,有利于女性圣洁美好形象的塑造,在彰显女性美好的同时,也是东方文学男性作家自我理想外化的表征。最后,论述了中华传统文学中托物言志的理念与日本“物哀”的美学理念带给这两部作品中女性的性格、表达方式以及爱情观的差别。
二、“水”世界与“雪”世界
在湘西一个叫茶峒的小镇,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座小白塔,这便是《边城》女主角翠翠生活的地方。翠翠的命运转折与“水”息息相关。因母亲吞冷水而死成为孤儿,大老赌气出走淹水而死,爷爷在暴风雨夜与世长辞……“水”与翠翠的命运紧密相连:那条小溪不仅是她的立身之本、成长之源,教会她淳朴与善良,更成为她开启爱情的钥匙,走向悲伤命运的源头。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雪国》开篇寥寥数语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同样,雪国之“雪”似乎也成了暗示女主人公性格命运的某种隐性力量。初见叶子,岛村透过虚幻之镜看到雪色扑朔迷离地流淌在她的脸颊上,人物透明的幻象与夜霭中雪景的朦胧交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尘脱俗的象征世界,凸显出叶子性格命运的漂浮与虚幻。而小说中对同样镜中与雪交相辉映的驹子的脸的描写则更具鲜明的色彩感,“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这也暗示了驹子与叶子的不同,她更具生命力也更易燃烧自己的生命。
“水”和“雪”暗示了她们性格:翠翠性情温柔、驹子和叶子性格纯真,“水”和“雪”也暗示了她们的命运:或等或死或疯。无论是边城中描绘的“水”世界,还是雪国中渲染的“雪”世界,本质上都是东方传统文学对于女性形象的审视。
1.静谧的“水”与圣洁的“雪”
湘西的山风、旭日给了翠翠健壮的身体;碧溪瞭的竹篁、白塔,赋予她纯真朴实的特质。生长在小山村的翠翠对男女之事愚钝迟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女逐渐有了微妙心事,说她会“被大鱼咬”的那个人似乎成了她的心结和牵挂。她无法用语言诉说,也无法用文字记述,甚至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穿,只能任由思念的种子在内心生根发芽。遇到别人无意中提到他时,她会脸红,内心深处的感情自然流露。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叶子的眼神非常吸引人,温柔、散发着迷人的光晕,让岛村仅仅是从暮霭的火车窗玻璃上看到,就沉迷在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之中。“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叶子的一生都在奉献自己,照顾行男,照顾弟弟,照顾客栈里的孩子。她出淤泥而不染,从不掺和宴会的事情。作家向读者展示了一位美好、圣洁、完美得以至于仿佛随时要消失的女性。而驹子则是一个矛盾复杂的综合体。在岛村初到雪国之际,驹子未经人事的单纯与纯洁吸引着他又使他疏离。“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至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开来了。”驹子始终保留着写日记的习惯,弹得一手好琴,向往美好的生活。在岛村第二次来到雪国,她因给师傅的儿子看病筹钱而当了艺妓,但她并没有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沉迷,生活的不幸和困境也没有将她击垮,她始终在执着地追求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她风情万种,但地位低下;她恭敬体贴,温声细语侍奉客人,也经历着艰苦的训练承受着生存的压力,有着坚毅的内心。她明知自己所做的一切,写日记、照顾将死的行男、和岛村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但她依然坚持着。正如岛村评价她:“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2.别离的“水”与消融的“雪”
翠翠在面临心上人的哥哥因自己而意外落水身亡、心上人难以接受后离家远渡、老船夫撒手人寰这一系列悲剧后,她没有变得离经叛道,而是选择守着渡口,任时光静静流逝,静静等“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即便“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面对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她没有放弃。而正是这一份纯情令翠翠仿佛不再是一个农家少女,而是一位超凡脱俗的独立女性。
叶子最初的任务是照顾行男,但是在行男死后,她也开始参与到温泉酒店的营生中来。她辅助驹子,在一旁端茶倒水,却在内心唾弃这种陪酒陪笑的行径。她本是一个纯洁的人,如今却渐渐迷失方向,正在一步步走上驹子曾经走的路,甚至张口让岛村将她带到东京。所以死是叶子的必然归宿,叶子在她最灿烂的时候死去,没有成为艺妓,也没有屈身逢迎。“僵直了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的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说岛村脑中也闪过什么不安的念头,那就是他曾担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躯,头部会不会朝下,腰身或膝头会不会折曲。看上去好像有那种动作,但是她终究还是直挺挺地掉落下来了。”驹子所追求的生活、理想全都落空了:她不惜再次坠入风尘,为的是挣钱给行男看病,然而行男却死了;她将自己最纯真的爱情全部倾注在岛村身上,岛村却无情地离开了。“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她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她所坚守那些被岛村称之为“徒劳”的东西,最终也只不過是徒劳。当驹子看破了岛村终将离开的现实,面对叶子的尸体,她疯了,而疯癫恐怕是她最好的归宿,那是一个失去意识的没有痛苦的精神世界。
“水”是别离,隔开了原本郎有情妾有意的翠翠和傩送;“雪”本性悲凉,将叶子和驹子的美好逐渐消融殆尽。两个故事看似毫无关系,却道出了她们相似的命运:悲剧铸就的永恒的美好。
三、“水”“雪”同源性与差异性
《边城》与《雪国》同属东方文学体系下的作品,当日本的川端康成在扶桑以心灵的叠影为我们勾画朦胧的雪国时,中国的沈从文正在神州怀着乡恋的情愫给我们皴染那宁静的边城。他们用自己深刻的生命体验、深厚的美学积淀,勾画着心中理想的女性画卷。两位作者在对女性纯真与哀伤特质的描写上不谋而合,背后蕴含着东方文学相似的历史背景。
沈从文和川端康成笔下的女性形象似乎来源于社会集体想象,身上带着时代的烙印。在湘西淳朴乡村出生的翠翠感情含蓄,纯真得仿佛一张白纸。在与傩送、天保的爱情纠缠中,她竟单纯得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内心萌生了爱意,或者说她意识到了却从未想着将这份爱说出口。因为她的缄默,天保溺水身亡,而她与傩送之间的朦胧的爱也随着傩送的出走而消逝。翠翠本可以去和傩送解释,也可以另寻夫家。但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去寻找新的幸福,而是选择了永无止境地等待,故事的结尾那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将翠翠美好的形象升华了。《雪国》中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川端康成的笔下体现得尤为突出。已有家室的男主人公岛村留恋雪国,辗转于驹子和叶子两个女人之间。当驹子开始主动接近岛村时,岛村却开始疏离驹子;当叶子说自己可以和岛村一起去东京时,岛村又开始想念驹子。叶子走投无路可能步入驹子的后尘,当驹子无法坚守自己内心的时候,作者就此停笔,试图让两位女性在读者心里永远蒙上美好的面纱。川端康成试图渲染朦胧和优美的意境为岛村辩解,然而这种辩解是苍白无力的。诚然,在当时的中国和日本,女性地位低下,文学作品中,她们的形象也是谦卑、顺从的。不论是《边城》还是《雪国》,背后都深藏着东方传统文化中男性主义中心的思想继承。
《边城》与《雪国》中的女性形象都具有纯真和哀伤两大特质,但两部作品在表达方式、性格特点、爱情观上却存在较大差异。翠翠含蓄内敛、天真无邪、对待感情专一;而驹子热情洋溢,叶子冷淡如冰,二者对待感情更加复杂。
翠翠自小生活在湘西的茶峒小镇,乡村环境孕育了她纯真、朴素的性格。她不懂得拒绝天保的爱,也不懂得自己对傩送的奇怪心理居然是对他的倾慕,更不会将自己的感情宣之于口。而在遭受一系列打击后,她也没有就此沉沦,而是守着自己内心的爱情,守着老船夫留下的渡口度过余生。驹子是从烟花柳巷走出的女人,她懂得直面自己的情感,多次向岛村暗示自己的爱,也期待岛村将自己带走。然而她又有着少女的娇羞与自尊,不肯请求岛村的垂爱,也不愿强留远去的岛村。在得知岛村对叶子的心思后,她起初也耍起了小性子,但在行男死后,她开始深忧叶子的归宿,给了叶子和岛村接触的机会。驹子明白岛村的爱终究是虚无缥缈的,始终克制内心与岛村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而叶子就像早期的驹子,身世飘零却又循规蹈矩。川端康成对叶子没有太多的描写,只是描写她那优美的声音与过分认真的神情,还有那双美丽的眸子。
两部作品蕴含着中日不同的美学理念,让两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略显不同。中华美学讲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是为了烘托一个主题,所有形象的塑造都是为了展现一个真理。《边城》创作于抗日战争期间,沈从文通过描写翠翠的纯真形象,呼唤久已失去的善良人性,企图重塑民族形象,重造民族品德,点燃青年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因此,作者并没有花费大量笔墨去描述翠翠的悲惨,描写翠翠的哀伤只是为了深化她的纯真,而描写她的纯真是为了让国人反思当时复杂的现实。《雪国》则是日本美学思想“物哀”的极致体现。“物哀”最初是江户时代国学者本居宣长评论《源氏物语》时提出的一个词语,后来成为贯穿日本文学作品的重要概念。它是一种面向短暂且不断变化的自然界,深感总有一天人类生命会消亡的情感。它指向的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美,通过“物”的死灭去体现“心”的深邃。《雪国》淋漓尽致地讲述叶子生命从衰微到灭亡的整个过程,并以奇丽的银河和熊熊火海作为背景,把一场死亡表现得奇异壮观。驹子的身份使她孤独地生活在雪国之间,她对待爱情的态度十分复杂,对爱情和幸福既渴望又无奈。可以说,不同于《边城》,《雪国》是为悲而悲,两位女性悲剧的始作俑者皆是“物哀”。如果说《边城》是一首希望之歌,那么《雪国》则是一首挽歌。
四、结语
《边城》在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中排名第二位,《雪国》是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之一,两部作品的文学价值不言而喻。前者通过第三人称视角,后者借助主人公岛村的视角,分别呈现出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在她们身上我们可以窥见同属于东方文学中女性形象的两大特质:纯真与哀伤。小说作者将“等待”“死亡”“发疯”等非理性色彩附着在女性形象身上,试图深化女性圣洁美好形象的塑造,是东方文学男性作家深层意识中理性女性形象的表征,体现了一定的男性主义中心思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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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李明慧,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
张贵生,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