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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没遮拦的人》中的身份错位与双重叙事进程

2023-03-28孙宝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9期
关键词:贝娄索尔

[摘  要] 《口没遮拦的人》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创作的短篇小说,主人公肖穆特的身份呈现出明显的错位问题,这可以结合双重叙事进程具体分析。小说的显性叙事进程强调了肖穆特被社会污名化的犹太身份,隐性叙事进程则体现出肖穆特反污名的美国化知识分子的身份重塑。通过身份错位可以看出,肖穆特形象由消极被动转变为积极主动,从单一犹太身份变为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美国知识分子身份。一方面,贝娄通过反讽说明犹太身份在美国化进程中所受龃龉的同时表达了“荒诞中的希望”这一人道主义意蕴。另一方面,贝娄已经超越了特定族裔的研究范围,并将其扩展至地域性研究,以期通过关注美国化进程中知识分子的身份来重构犹太移民的后现代身份认同。

[关键词] 索尔·贝娄  《口没遮拦的人》  身份错位  双重叙事进程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79-06

索尔·贝娄(Saul Bellow)是美国著名的犹太裔作家,197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目前国内对贝娄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赫索格》《洪堡的礼物》等长篇小说,仅有一篇文章述评了《口没遮拦的人》(Him with His Foot in His Mouth,1982年)这篇短篇小说,可见贝娄短篇小说研究空间广阔。《口没遮拦的人》是主人公肖穆特以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给罗斯小姐写下的一封道歉信,他在信中以自我吐露的方式细数自己因为“口没遮拦”犯下的过错。肖穆特本人的自我评价与外界评价并不一致,这一身份错位的问题与申丹所提的双重叙事进程理论契合。显性叙事进程中,肖穆特是一个有着犹太性幽默的“口没遮拦”的荒诞式人物,在社會生活中处处碰壁,是一个被社会权力建构的被污名化的角色;而隐性叙事进程则强调了肖穆特美国化的知识分子身份,面对美国实用主义社会现实,他能够坚守自我价值,这一身份错位涉及社会权力、意识形态、污名、后现代身份认同等诸多问题。本文将结合身份错位与双重叙事进程理论,分析《口没遮拦的人》,以期打破对这部作品只有“一种主要冲突”和“一种人物形象”的批评束缚,在理解人物身份错位形成特征、原因及引发的双重冲突、多重主题的同时,进一步理解贝娄本人的创作观。

一、“口没遮拦的犹太人”:显性进程中的他者身份建构

《口没遮拦的人》作为书信体小说,借主人公犹太移民后裔肖穆特之口絮絮叨叨说明了其“口没遮拦”这一身份特征的形成,这一情节的发展走向即小说的显性叙事进程。肖穆特给罗斯小姐写道歉信是因为他受到他自认为最好的朋友瓦利施的指控,瓦利施指控肖穆特:利用人、诽谤人,任由“口没遮拦”的错误延续。而罗斯小姐是其中最无辜的一个,她原本只是向肖穆特善意地打个招呼,却被肖穆特称作“刚挖出来的老古董”[1],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肖穆特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向罗斯小姐写信道歉。有趣的是,瓦利施的指控不是即时性的,而是在肖穆特步入老年,身体变差、妻子去世、被哥哥欺骗,生活四面楚歌的境况下写给他的。瓦利施写指控信也不仅是为了挖苦肖穆特的性格缺陷及惹人生厌的“口没遮拦”,从时间差可以看出,他有意要一下子打垮肖穆特,瓦利施多次断言,肖穆特所获得的成就“是卖弄学问,想摆脱自己低微的出身,讨好上流社会,使自己成为T.S.艾略特梦中的基督教社会所能接受的那种犹太人”[1]。他所采取的方式正是借助“口没遮拦”这一特征对肖穆特身份进行攻击,将肖穆特所获得的成就全部推翻。由此,通过瓦利施对肖穆特的指控可以看出,小说紧紧围绕肖穆特犹太身份在介入美国现实时的合法性问题,肖穆特的犹太身份是一种特别的身份表征,使其在美国社会中格格不入,“口没遮拦”也成了他被歧视的原因。

肖穆特“口没遮拦”的话语鲜明呈现出他的犹太身份特征,正如肖穆特所说“我的口没遮拦是犹太人的幽默”[1],这种以意第绪语标榜自己的方式尤其会引起其他社会成员的注意,进而对其产生歧视与厌恶,在话语对比中形塑出肖穆特身份的荒诞。其一,就话语本身而言,犹太话语和美国正统话语之间存在鲜明区隔,犹太人的官方用语是意第绪语,这种语言“从不拐弯抹角”且“生硬”,意第绪语的幽默极为冒犯人,但正是这样的语言却“是我最好的用武之地”[1]。可见,肖穆特借助语言确定他的犹太身份,但对自身身份强调的初衷并没有得到社会认同,因为“大家想要的是聪明的美国语言”[1]。在外界看来,意第绪语加剧了他“口没遮拦”的现实影响,这一特征被凸显、变形,成了荒诞且不可理喻的符号,在这种夸大化的叙事张力之中,意第绪语也成了肖穆特被社会调侃的手段,隐含其无奈与心酸。其二,就语言所表达的内容而言,肖穆特所传达的话语内容有着对其自身犹太性的强调。当一位教授从理性角度讲从来就没有什么罪恶肆虐于世时,肖穆特立刻反问他:“是吗?照你这么说,纳粹分子的毒气室里洋溢的是阵阵玫瑰花的清香喽。”[1]可见,肖穆特虽然从未经历过纳粹屠杀,但“替代性创伤”难免会影响到他的思想及行为,这种直接的话语表达展现出犹太人价值信念与美国社会所标榜的理性标准的矛盾,在这种极具荒诞感的对比中,肖穆特的名声一落千丈。

话语与社会权力息息相关,在社会话语权力的运作之中,个人身份逐渐形成。布迪厄提出了象征性权力(symbolic power)这一概念,他认为这种象征权力是指惯常存在于社会生活中的权力形式,这种权力是隐形的,它是一种通过言语构成既定现状的权力,一种使人承认并相信的权力[2]。可见,话语可以被视为文化资本,成为社会象征性权力的一种类型。在美国社会权力运作体系中,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正统美国人,作为局外人的肖穆特融入美国社会极为困难,阶级区隔与排外观念不是以强硬的手段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隐性的权力将肖穆特排斥为社会的“他者”。这种隐性的权力类似福柯提及的“知识型权力”,当肖穆特请求妻子弟弟汉斯办事的时候,汉斯表现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我姐姐不仅给了你爱情,还教给你高贵的气质和风度。”[1]而当肖穆特在公开场合“口没遮拦”时,美国社会成员亦采取的是高高在上的冷漠态度,肖穆特在音乐会上以“您准备用打字机还是点钞机写你的回忆录”[1]这样的话语嘲讽对金钱格外在意的老太太,被侮辱的老太太“大将风度,不慌不忙”[1],这种不屑还口、不予理睬的态度更说明了美国社会对犹太人的冷酷。作为犹太人的肖穆特是“美国客人”,即使肖穆特获得了一定地位,也没有从真正意义上获得过社会权力,当时的美国社会对犹太身份存有偏见。

社会权力对抗涉及意识形态冲突问题,即“犹太性”和“美国化”的问题。肖穆特不仅与正统美国公民格格不入,而且身边亲近的犹太人也趋向选择美国化的意识形态,尤其是完全美国化的哥哥菲利普,他已经不在乎犹太家庭观念、不记得家庭成员、不谈论过去的生活,拥抱了现实中的美国小家。和菲利普不同的是,肖穆特还固守犹太家庭观念,他愿意将自己的稿费交给哥哥打理,但却没想到这成为哥哥欺诈他的手段,并最终造成肖穆特的悲剧结局。肖穆特的朋友瓦里施总认为肖穆特别有所图,瓦里施认为犹太移民肖穆特虽跻身于中产阶级阶层,但其身心受到了伤害,想要报复但不得不虚伪做人,来达到自己作为犹太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目的[1]。可见,犹太人内部共同体是破碎的且无法弥合,恪守犹太语言、身份、价值观念的肖穆特被美国社会隔离在外,“口没遮拦”展现了犹太人没办法美国化的悲剧,而这根本原因在于两者的意识形态无法统一,美国社会多元化的成员无法维护同一种社会规范,肖穆特的社会身份总会与美国化意识形态建构的真实社会身份(actual social identity)产生龃龉。

由此可见,显性进程展现了肖穆特“口没遮拦”这一身份特征的形成,在社会权力及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肖穆特被塑造一位讲话不合时宜且“口没遮拦”的人。美国社会对他表现出敌意和偏见,肖穆特不能完全融入美国社会,并被赋予了荒诞且虚伪的身份特征,久而久之,社会对他形成了刻板印象。贝娄把肖穆特荒诞可笑又悲观失望的形象特征展现得淋漓尽致,即欧文·戈夫曼所说的污名化(stigma)[3]。肖穆特的犹太文化与信仰传统在美国权力体系中被污名化,社会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尊重与关怀,进而作为犹太主体的独立自主可能性被削减,没法在社会环境中获得身份认同。荒诞的他游离于社会之外,意第绪语与美国社会用语格格不入,他的体弱多病更使其成为社会结构变化中的异类,贝婁也借助肖穆特这一位人物道出了犹太性身份承继的现世困境。

二、“美国化的知识分子”:隐性进程中的自我身份重塑

申丹提出隐性进程(covert progression)的概念,指在情节发展背后存在的“一股叙事暗流”:“这股暗流既不是情节的一个分支,也不是情节深处的一个暗层,而是自成一体,构成另外一种叙事进程,自始至终与情节发展并列前行。这两种叙事运动呈现出不同甚或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人物塑造和审美价值上形成对照补充或对立颠覆的关系。”[4]与显性叙事进程中肖穆特被污名化的身份不同的是,隐性叙事进程中强调了他作为美国化知识分子的人格力量,呈现出与显性进程中相反的走向。

书信体表现了肖穆特“口没遮拦”式的自我辩护,增加了其自我陈辩的意味,写信是倾诉与自救的方式。在这一过程中,肖穆特所遭受的屈辱被尊严取代,并在表意轨道上发挥着反讽作用。肖穆特给罗斯小姐写的这封信表面上是忏悔自己“口没遮拦”,但信中出现了很多抱怨朋友、亲人、社会的话,而肖穆特“没有出卖朋友的愧疚感”[1]。他明确表示只对罗斯小姐一个人心怀愧疚,因为她并没有惹肖穆特却被挖苦了,而肖穆特对除了罗斯小姐以外的社会成员并没有悔罪的姿态,反而将他们称作“寻衅者”,因此这封信是肖穆特的道歉信也是控诉信。肖穆特是社会的受害者,“我的存在就是对他们的侮辱”[1],同时又觉得“我从不有意使人觉得受到侮辱”[1]。肖穆特的“口没遮拦”是坦诚、不遮掩且直接的,也正是如此,读者格外能够在信件中看出他对自身主体性与自我信念的强调,写信是他抵御污名化待遇的方式。正如肖穆特本人提到的,“作为一个男人,有勇气开玩笑,况且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那就应该泰然处之”[1]。可见,“口无遮拦”成了肖穆特嘲弄且对抗社会采取的方式,亦是维护自身尊严的手段,由此显性进程中被建构的消极角色转变为自我重塑的积极角色,自尊取代了屈辱。并且就隐性进程中的反讽来讲,“口没遮拦”的话语内容是对社会的讽刺,而当直白、坦诚的语言不能得到社会信服时,外在的谴责和自我申诉之间形成张力,使文本充满了反讽的魅力。肖穆特倔强地用“口没遮拦”这种不合常规的方式反思现实、重塑身份,体现了他理想世界的丰满:“我,一个芝加哥人,在印第安纳的布卢明顿大学获得博士学位,难道会这么落后吗?”[1]可见,“口没遮拦”是肖穆特处世准则与价值体系的建构,他有意通过“口没遮拦”反对真实世界中的歧视、偏见与繁文缛节,拒绝以沉默姿态逃避现实。但正是肖穆特这种反权力主义姿态却被视为社会中的异类,在反差中,荒诞被强化为具体可感的呈现,贝娄也正是借助这种反讽魅力完成对美国社会的反思与控诉。

从自我辩护与言语反讽可以看出,《口没遮拦的人》主题走向上也发生了变化。肖穆特不再囿于社会赋予他的犹太身份,他逐渐审视社会并重新认定自我与社会的关系,这是犹太身份和知识分子身份之间的转换过程。在这种身份转化之中,肖穆特完成了从民族性身份到地域性身份的转换,强调了美国社会中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并构成创作中的隐性叙事动力。正如萨义德所说,“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并为公众代言的人,其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正统和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5]。肖穆特在“口没遮拦”这种细琐叙事(little narratives)的描绘中确定了自己的地域性责任,这是他自我个性与价值观念的张扬。

肖穆特地域性身份即美国化的知识分子身份得以重塑的原因在于他能够审视并客观评价所处地域的局限性,并借助个人意识的成熟与富足抵御社会权力高压。菲德勒认为,美国社会有一种诱惑,它会诱使人同化到资产阶级极为庸俗的价值观里[6]。然而在实用主义泛滥、个体精神式微、追求物质享受的美国社会中,肖穆特有意识地抵制实用主义价值观对自身精神的渗透,这种抵制本身显示出他对自我无功利精神的界定。肖穆特明知音乐会上大家都围绕金钱展开谈话,“如果谈了一千零一个话题,也许只有一个会与钱无关”[1],但肖穆特依旧大谈音乐,试图改变物欲横流的美国上层社会金钱观念。因生病,健忘的母亲已经对肖穆特这个儿子没有印象了,但却记得对美国崇尚物欲的价值观报以虔诚姿态的大儿子菲利普,“我的儿子菲利普是个很有钱的商人,他是个百万富翁,还是个孝子,总是给我寄钱”[1]。但事实上,菲利普从没看过生病的母亲一次,可见,此处不仅强调了肖穆特对犹太家庭的重视,还凸显了美国社会给社会成员带来的裹挟与束缚。与这些人不同的是,肖穆特坚守自我立场,拒绝向社会现实屈服,甚至可以将全部稿费交给哥哥管理,虽然在钱财管理方面“失败且含糊”,但这正是肖穆特“英雄本色”的体现,他始终坚守自己的立场,不为外界改变。

在抵制实用主义渗透的同时,作为知识分子的肖穆特在精神领域不断丰富强化自己的思想以抵御社会的高压。和作品中金斯堡这类思想家不一致的是,肖穆特并不认可通过自暴自弃、随大流的方式融入社会,反对思想层面的同质化。从肖穆特对“平等主义泛滥到了动物世界,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1]这一观点的评论中便可以看出,他认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冷漠,精神情感的复归变得极为重要。作为一个被美国社会边缘化的知识分子,肖穆特试图从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中挖掘生命的真谛与意义,“这就是我们人所处的世界,没有上帝。但是,就在这苍白的美丽中,人依然生存着,只有人才能把失去的光彩重新找回来”[1]。可见,肖穆特自始至终都坚持从个体意识角度定义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坚持以自我思想的完整性、正确性与独特性面对美国实用主义社会,以“向内转”的方式摆脱社会权力主宰,维护了自己认定的社会价值。

总的来看,在隐性叙事进程中借助书信体、言语反讽等方式进行自我辩护的“口没遮拦”的话语是肖穆特作为知识分子在美国化进程中坚守自我意识的体现,也是肖穆特反污名的方式。通过身份错位可以看出,肖穆特形象由消极被动转变为积极主动、从认同单一犹太身份变成认同美国化知识分子身份。作品最后,肖穆特因躲避追债被迫到加拿大生活,摆脱了美国地域环境,但仍会以“我们”这个词指代美国,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对美国的怀念及改良美国社会的期盼与信心,希望每个独立的个体都能在美国社会中得到直抒己见的权利。

三、“双重边缘人”:身份错位的形成原因与创作隐喻

肖穆特身份错位所表现出的不仅是“以社会为中心的社会身份认同”和“以主体为中心的启蒙身份认同”,“后现代去中心身份认同”这一观念在其中也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肖穆特身份形成的核心原因。美国社会成员赋予肖穆特的消极犹太形象转变为自我认定的积极角色,这一转变既囊括了他对犹太身份的认可,更重要的是一个平凡的积极分子形象面对社会困境时对自己美国化身份的承认。然而在“犹太性”和“美国化”的交互作用中,时代赋予肖穆特的身份并不是他想要在时代中确立的身份,人物的身份变化一直处在矛盾冲突之中,这就体现了作品中的两重冲突,即犹太身份和美国化冲突、知识分子个体与美国化的冲突。第一重冲突体现了“以社会为中心的社会身份认同”,即强调社会对人存在、思想及身份等各方面的决定性作用。在社会身份认同的导向下,作为犹太移民的肖穆特始终与美国正统社会身份存在差距,犹太身份和美国化冲突不可避免,混合的社会影响构拟出肖穆特逃避不开的族裔困境,肖穆特无能为力改变冲突下的尴尬局面,越是回归犹太身份就越是荒诞可笑,是戏剧化的悲剧人物,可见社会身份认同所隐匿的身份差距损害了肖穆特身份的形成。从第二重冲突,即知识分子与美国化的冲突中可以看出,肖穆特的身份与思想上升至形而上学的层面,即笛卡尔的“以主体为中心的启蒙身份认同”。肖穆特的身份错位在文本中不仅形成了一种控诉,还指明了社会改进的方向,他对社会有着自己的见解,其“口没遮拦”的话语是维持其反抗者身份的标志,由此,他的形象变得崇高了起来。进一步来说,双重冲突中展现的正是霍尔所说的“后现代去中心身份认同”理论,“主体在不同时间获得不同身份,再也不以统一自我为中心了。我们包含互相矛盾的身份认同,力量指向四面八方,因此我们的身份认同总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7]。在这种流动的、不设限的混合社会情境中,身份错位的原因是社会话语权力的争夺,肖穆特被社会话语权力无情裹挟,仍努力争取话语权力,这也是显性叙事进程与隐性叙事进程交互传达、互为补充的动因。

理解了身份错位的成因之后便可以明晰在去中心身份认同下肖穆特身份跃迁没有实现的原因,即社会高强度压迫和自我斗争不彻底。“蒙受污名者有时游移在畏缩和虚张声势之间,从一端摇摆到另一端”[3],肖穆特所固守的犹太性与家庭伦理观念同美国化的矛盾并没有解决,而当犹太身份在社会中受排斥时,肖穆特坚守了知识分子身份,但知识分子价值观又与美国实用主义价值观产生了冲突,他对美国社会的探索是体验式的、哲学式的,在孤独与凄凉中对人生、人的内心及本质进行探索,想要改变社会但是总是碰壁。小说最后肖穆特既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没有胜利指的是“口没遮拦”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本身就预设了悲剧意蕴,这是肖穆特反抗现实不得不采取的不切实际的方式,美国社会旧秩序仍旧存在,他屡屡面对自身难保的处境;没有失败指的是“口没遮拦”是他抵抗绝望手段,隐喻着崇高理想和坚定品格所带来的希望,贝娄通过肖穆特抗争精神赞扬了知识分子在面對美国化进程中做出的积极主张。这也是索尔·贝娄设置这一人物形象的深层用意,意在写明犹太人和知识分子在步入美国现代化进程中所遇到的矛盾。文本中,隐性和显性的线索交织,贝娄并不是单纯要描写一个荒诞人物,而是通过描写一个“荒诞的英雄”呈现“荒诞中的希望”这一创作观念。肖穆特意识到了自我意图与现实的矛盾,能够重构自我身份并与现实抗争,亦对解决个体在美国化进程中所遇到的问题充满希望。

申丹指出双重叙事进程理论把现有的单一隐含作者模式修正和拓展为双重隐含作者模式,在研究双重隐含作者模式时需要研究隐含作者分别在在显性、隐性情节发展中呈现出的立场和建构出的规范[4]。因而,双重叙事进程理论可以帮助读者更为深入地理解贝娄创作观在《口没遮拦的人》中的体现,也能更加理解贝娄本人的创作观。从显性叙事进程来看,肖穆特的犹太移民身份、家庭观念、思维方式等体现出作者贝娄犹太身份的介入,“贝娄是一位身居美国的东欧犹太移民,深受东欧犹太思想文化的影响,他作品中所描写的人物与事件总是与犹太人密切相关”[8]。可见,犹太身份与思想是作者本人所不能丢弃的,这是贝娄与生俱来的民族身份认同,因此,他通过肖穆特这个略带荒诞的角色让读者领悟美国社会对犹太移民的偏见。而在隐性叙事进程中,恪守犹太信念的肖穆特在美国社会中无能为力,因此这一荒诞人物形象不仅是为了讽刺美国社会,也隐含了对自身犹太性的反思。正如贝娄本人所说:“我从来没有把写犹太人的命运看作自己的职责,我没有必要承担那份义务。”[6]他甚至说:“当面对犹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可以通过变成美国人寻求庇护。”[9]可见,贝娄更在意个体如何真正融入美国社会的问题,即在美国宣称的平民理想主义并未被切实保障时,个体应该如何塑造自己的思想?通过双重叙事进程可以看出,受贝娄本人既带有犹太身份又是美国公民的双重性身份的影响,作品中的人物也有着双重边缘身份特征。但无论是对犹太性身份还是美国化身份的强调都表现出作者的人道主义思想,肖穆特这类处于绝望中但始终没有丧失希望的知识分子在贝娄作品中非常常见,《晃来晃去的人》中约瑟夫、《赫索格》中的教授赫索格、《洪堡的礼物》中的西特林均是如此。贝娄也受到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他认为每个人始终都在面对荒诞孤独的社会,但人的选择又是自由的,人可以通过选择与行动确定自我的价值。贝娄笔下荒诞英雄的存在方式亦是其对人类本质的一种探索,他强调在精神领域探索生命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人的价值也得到了升华与认可。

四、結语

总的来看,《口没遮拦的人》在显性叙事进程中强调了肖穆特被社会污名化的犹太性身份,“口没遮拦”这一犹太式幽默被视为荒诞、低劣、虚伪的象征,贝娄将这一污名化特征指向美国社会成员对犹太身份的偏见,通过对社会权力关系的批评分析,揭露犹太人融入美国的困难之处;而隐性叙事进程则强调了肖穆特美国化的知识分子身份,面对美国社会现实,借助书信体、言语反讽等方式进行自我辩护的肖穆特,坚守了内心的英雄情结,贝娄通过其抗争精神肯定赞扬了知识分子在反思美国化进程的积极主张。通过双重叙事进程可以看出,肖穆特形象由消极被动转变为积极主动、从单一犹太身份转变为多元美国化身份。可见,贝娄从揭露批评人物性格缺陷到肯定赞扬人物美德,并且将犹太性与美国化的冲突拓展至个体精神与美国化的冲突,在双重冲突下展现身份错位的问题。身份错位也在贝娄的《赫索格》《晃来晃去的人》等诸多作品中出现并形成互文,这正是贝娄本人多元身份与人道主义创作观的体现,是贝娄在后现代身份认同进程中的有力探索。

参考文献

[1] 贝娄.索尔·贝娄全集(第十一卷):口没遮拦的人[M].王丽亚,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 Bourdieu P.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M].London:Polity press,1991.

[3] 戈夫曼.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修订译本)[M].宋立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

[4] 申丹.双重叙事进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5] 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6] 张宪军.美国书写——索尔·贝娄文学创作的“美国性”研究[D].成都:西南交通大学,2021.

[7] 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J].外国文学,2004(2).

[8] 乔国强.索尔·贝娄、托洛茨基与犹太性[J].外国文学评论,2012(4).

[9] 马内阿.索尔·贝娄访谈录:在我离去之前,结清我的账目[M].邵文实,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孙宝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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