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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贝娄:不很乐观的乐观主义者

2015-05-30汪汉利

世界文化 2015年7期
关键词:贝娄犹太芝加哥

汪汉利

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是美国著名犹太作家,被誉为海明威与福克纳的文学继承人。在六十多年创作生涯中,贝娄出版十三部长篇小说,大量中短篇小说、评论与札记,荣获三次美国图书奖、一次普利策奖。1976年秋,由于“对当代文化富有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贝娄成为美国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犹太作家。

1915年7月10日(母亲丽莎认为是6月10日),索尔·贝娄出生于加拿大的拉辛市,父母都是来自俄国的犹太移民。贝娄自幼便被送进犹太小学,学习希伯来语和《旧约》。贝娄一家不是严格意义的犹太教徒,但也基本遵循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安息日,母亲丽莎会按传统习俗烹制食品;父亲亚伯拉罕则与孩子们一起祈祷。周末,亚伯拉罕经常参加宗教活动,贝娄与哥、姐在家接受犹太教育。贝娄由此受到犹太传统巨大影响,“这种力量并不来源于我学习《塔木德》之类著作,这股力量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在我人生最敏感时期中,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犹太人。这是一份礼物和一大笔财富。”《旧约》和《塔木德》不仅是启蒙读物,也是他重要的人生教科书。贝娄常将《旧约》中人物视同家人,“我觉得上帝很亲切,是最初的父亲。等我学十二先人的时候(五六岁),觉得他们很像我家的成员。我无法一下子分辨清父亲和那些英雄的祖先——亚伯拉罕、以撒、雅各,还有雅各的儿子们,尤其是约瑟。”

作为俄国犹太移民,贝娄一家与不同文化的遭遇不可避免。蒙特利尔是个多元文化并存的城市,从贝娄一家使用的语言,就可以看出不同文化交汇的复杂程度。父母在家讲俄语和意第绪语,贝娄与哥姐在家讲英语和意第绪语;市民大多使用法语交谈,而学校老师和学生主要讲英语。这个时期,贝娄逐渐接触到基督教文化。由于学校的教材是英国版,贝娄在校要唱英国国歌、朗诵基督教祈祷词。1923年冬,由于阑尾手术感染了腹膜炎与肺炎,贝娄住进蒙特利尔皇家医院。院方怀疑他患上肺结核,将他隔离半年之久。年幼的贝娄一个人待在医院,对死亡感到格外恐惧。此时,一位基督徒为他带来水果与鲜花,让他朗读《新约全书》内容。若干年后,贝娄在给学者史蒂芬·米切尔信中,谈及这段经历和他对耶稣基督的感受:“我听过他不友好,当然都是一些边缘信息,但当我阅读《福音书》时还是很感动,这不是多愁善感的反应……但我被耶稣感动得不能自已……”

迁至美国芝加哥以后,贝娄一家开始面对文化摩擦与碰撞。在海德公园附近,来自东欧各国的犹太移民和来自密西西比等地的黑人住在贫民区,白人中产阶级则住在外面社区。在此环境中,贝娄从小就感受到文化冲突和种族歧视。1953年,他通过《奥吉·马奇历险记》主人公的视角回忆,“有时候,我们会被骂作杀害耶稣的凶手,受到追逐、吃石头、被咬、挨打……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都要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惠顾。”不过,贝娄很快就融入芝加哥的城市生活。他在街上溜达,打台球,看电影,听音乐会,看杂耍与拳击比赛等。贝娄在美国生活与成长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美国化的过程。

中学时代,贝娄与同学一起为《图莱评论》撰稿,积极参加辩论俱乐部。他阅读托马斯·莫尔、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作品,以及马基雅维利、圣西门、康德等人哲学著作。图莱中学的文学氛围很浓,贝娄在老师指导下背诵《哈姆莱特》《麦克白》台词,以及济慈、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作品。其间,贝娄还结识好友艾萨克·罗森菲尔德。两人一起阅读、学习与讨论,一心要当美国未来的大作家。两人先后进入芝加哥大学。当时芝加哥大学经常开展辩论活动。贝娄和罗森菲尔德虽受一定影响,但他们牢记自己的文学使命,坚持阅读麦尔维尔、德莱塞、帕索斯和福克纳等作家作品。尤其在读了列夫·托尔斯泰小说以后,贝娄觉得自己应像前辈大师一样,通过文学创作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然而,由于当时学习成绩并不突出,贝娄未能引起芝加哥大学老师的重视。

母亲丽莎的病逝对贝娄是个沉重打击。长期以来,母亲一直是他的保护神,会在父亲咆哮时保护贝娄;会在贝娄寂寞时给他安慰。母亲患上乳腺癌以后,父亲和两位哥哥出门赚钱,贝娄一个人依偎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母亲最终还是撒手人寰,贝娄感到自己的世界坍塌了。一年以后,父亲迎娶一个邻居寡妇,贝娄更有一种无家可归的失落感。1934年初夏,他和朋友帕辛爬上火车外出流浪,尽管两人口袋里只有区区3美元,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流浪旅程。这个时候,贝娄父亲的煤炭公司发生一桩血案。一个运煤司机在装煤时被货车轧死,恰恰此时,煤炭公司没有为这位司机购买保险。在付出一大笔赔偿金之后,贝娄一家面临着严峻的经济窘境。贝娄不得不中断大学生活,在父亲公司当一名司磅员。

1935年夏天,贝娄迎来新的人生转机——进入威斯康星大学。秋天,他转入密执安湖畔的西北大学。由于当时社会存在种族歧视,他选择人类学作为自己专业。大学生活是充实而愉快的。学校老师赏识他、爱护他,在文学上给予他很多鼓励。贝娄向 《西北日报》等刊物投稿,在校园文学大赛中崭露头角;他担任校园杂志《灯塔》副主编,并将原名“所罗门·贝娄”改为“索尔·贝娄”,因为后者更具美国色彩。1937年6月,贝娄从西北大学人类学专业毕业,渴望攻读英语文学研究生。可英文系主任威廉·布莱恩认为,作为俄罗斯犹太移民的儿子,贝娄不可能抓住英语文学的精髓,并以此为由拒绝他的申请。贝娄不得不暂时收起文学梦想,去威斯康星大学攻读社会学与人类学研究生。令他高兴的是,罗森菲尔德也在这里攻读博士学位。贝娄与他又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两人常为一些美学问题争论不休。然而,贝娄的学习很快就难以为继,他经常把论文写成小说,似乎文学才适合他的胃口。1937年新年前夕,贝娄与犹太姑娘安妮塔悄然结婚,从此告别校园走向社会。尽管婚后生活极其艰难,贝娄依然坚守自己的文学梦想。

贝娄创作大多以美国芝加哥等城市为背景。莫瑞·鲍姆伽廷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贝娄的文学智慧,“对贝娄而言,生活在城市是一种哲学活动。城市生活有助于人发现自我”贝娄对一些所谓的“文化中心”不感兴趣,却被芝加哥的小市民气息所吸引,因为他的兄弟姐妹就是小市民,这种气息让他感到非常踏实。不过,贝娄对芝加哥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芝加哥是他出生与成长的地方,是他留恋和热爱的家园。这里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另一方面,他认为,芝加哥充斥着肮脏破败、丑陋贫困和暴力犯罪,是“一处比圭亚那灌木更加荒芜的荒原”。贝娄对它的肮脏与混乱非常不满。正如狄更斯笔下的伦敦、福克纳笔下的南方一样,贝娄的芝加哥也有一定象征意义:它是美国工业文明和消费文化的一个缩影,是当代社会人类生存环境的真实写照。通过现代都市芝加哥这个背景,贝娄描绘了美国的社会现实和犹太移民的奋斗历程,揭示了小人物的辛酸、悲哀、孤独与迷惘。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指出,贝娄之所以选择现代城市芝加哥作为背景,是要“揭示人类生存的普遍困境、异化和自我迷失”。

贝娄作品的犹太知识分子主人公,常被评论界称为“非传统英雄”。他们既是在社会上不断寻找立足点的人,也是饱经沧桑、历经磨难的受害者。他们对当代人的生存状态忧心忡忡,极力捍卫生命的价值与尊严,期望过上更有意义的“人”的生活,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却成为被挂在空中、找不到归宿的“晃来晃去的人”。贝娄在反映犹太主人公不幸命运的同时,常常超越民族与国家的界限,将犹太主人公的经历上升为全人类的普遍境遇。贝娄反复询问“我是谁”“人的本质是什么”“我从何处来,我向何处去”等终极问题,表达他对当代人生存境况的关切与焦虑。

然而贝娄并不是悲观主义作家,相反,由于受到犹太哲学和伦理观念影响,他总是在作品中肯定人的力量和价值,不断与文化虚无主义作斗争。正如罗伯特·达登所言,“贝娄总是肯定人潜在的力量。他在小说中总想表明主人公对其生存背景、困境和冲突所担当的责任。可以看出,他们能够改变这些状况,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能力。”贝娄一直相信,人的本质最终由他自己决定,而不是他之外的什么人或物。人的本质是通过行动来定义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因此,贝娄人物身上往往具有神性特征,他们在面临善、恶抉择的时候,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倾向于善,尽管他内心也有埋怨、不满与疑虑。正因如此,瑞典文学院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指出,“一向不过分乐观地看待事物的贝娄,实际上是个乐观主义者。正是这句话的信念之火,使他的作品闪闪发光……这些非传统英雄式的主角是胜利者,他们还是英雄,因为他们从未抛弃使人成为有人性的价值标准王国。”

贝娄作品的原型、母题、结构模式、人物心理等,都打上了犹太传统文化的烙印。然而,贝娄却反感“犹太作家”和“犹太文学”的标签,认为自己作品反映的是人类普遍真理,而不仅仅是犹太人的真理。他宣称写作时从未意识到自己是犹太人,因此,他更乐意被人称作“美国作家”。从实际情况看,贝娄创作涉及美国宗教矛盾、美国文化生态、城市犯罪和美国梦等内涵,从未离开光怪陆离的美国现实,始终与美国城市存在这样那样的联系。正因如此,约翰·克莱登在《索尔·贝娄:人类的捍卫者》一书中指出:“索尔·贝娄对人类尊严的捍卫,是通过两大文化——犹太经验和美国经验的交融来实现的。”事实上,克莱登这番概括并不准确。他只看到两种文化——犹太文化和美国文化对贝娄创作的影响,忽视了贝娄后天的学习能力。实际上,对善于借鉴和模仿的贝娄来说,其创作还在一定程度上打上欧洲文化的印记。福楼拜、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作品,不仅直接为贝娄创作提供了范本,也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他的想象力与创作灵感。此外,萨特、加缪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罗伯-格里耶关于“真实性”和人物观等创作理念,也与贝娄人生观、艺术观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如,贝娄早年小说《受害者》和《晃来晃去的人》,就带有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萨特等人作品的痕迹。由此可见,贝娄通过犹太主人公的流浪遭遇,反映了美国社会各种问题,揭示了当代人的普遍生存境遇。贝娄作品具有犹太、美国和欧洲等多维文化属性,既是民族的、国家的,也是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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