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贝雅特丽齐》与《情歌》的创作诗学
2023-03-28曹悦
【摘 要】波德莱尔对艾略特的诗歌创作有着深远影响,这种影响在艾略特首部发表作品即有体现。本文分析《贝雅特丽齐》和《情歌》中的现代城市空间意象以及游荡者形象的象征意义。在衰败的现代空间中,对游荡者反抗精神的刻画体现了诗人自身创作风格及生存美学。对于诗歌创作诗学的探讨,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诗人自身形象。
【关键词】波德莱尔;艾略特;诗学研究;作者研究
【中图分类号】I561.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24—014—03
一
波德莱尔对艾略特的诗歌创作有着深远影响,这种影响在艾略特的首部发表作品《情歌》(即《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即有体现。对于前者的《贝雅特丽齐》和后者的《情歌》,两诗诗名似乎预设了两首诗歌关乎对爱情的赞美;而实际上,爱情更多是两诗人借以批判现代晦暗空间的材料。在与友人讨论波德莱尔的诗歌创作时,艾略特曾提及其首发作《情歌》[1]。在此,笔者有意将《贝雅特丽齐》与《情歌》并置,具体化分析波德莱尔对艾略特诗歌的创作影响,进一步理解具有相似创作特征的两诗所体现的创作诗学。《贝雅特丽齐》与《情歌》中,衰败的现代空间和具有反叛精神的游荡者具有象征意义,而对游荡者反抗精神的刻画体现了诗人自身的创作风格以及生存美学。对于诗歌创作诗学的探讨,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诗人形象。
二
从艾略特的诗歌中,能够发现许多得益于波德莱尔的意象。在《成为T.S.艾略特》一书中,Stayer阐释了艾略特是如何在1909年,尝试运用波德莱尔式的风格进行诗歌创作[2]。《贝雅特丽齐》诗名隐喻诗歌是爱的赞歌,而《情歌》理应是普鲁弗洛克为爱人吟唱的浪漫情诗。传统抒情诗通常将爱情置于神圣或浪漫的空间,借以赞美和表达爱情。而波德莱尔和艾略特似乎是反浪漫的,他们通过丑恶的意象打破了人们对现代空间中爱情的美好幻想。
《贝雅特丽齐》中的现代空间“寸草不生”、诗人脚下踏的是“满是灰的焦土”。在“大白天里”,空中漂浮的却是“孕着暴风雨的乌云”——乌云是这现代空间之中被扭曲化的贝雅特丽齐:用以象征爱人的云朵本应该是白色的,她如同睡意浓浓的空气般温柔而不具有伤害性。可在这晦暗的现代空间里,云朵是污浊的,它的身体孕育着暴烈的分子。
《情歌》亦是通过呈现不堪的现代城市街道景象,给读者带来困惑不安。黄昏时刻的街景抹去传统抒情诗中纯洁而温存的幻境,吊诡般地“像一个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普鲁弗洛克走在求爱的路上,而街道两旁却是象征着不洁的“临时过夜的廉价小客店”和“满是锯屑和牡蛎壳的饭店”。凭借几组意象,艾略特已将整首诗歌的抒情基调铺垫了一层晦暗而肮脏的成分。而在原作为《情歌》一部分的“普鲁弗洛克的守夜”中,艾略特更为深入地展开了对现代城市的邪恶意象的描绘:沉沦的少年、风尘女子和下流之辈,都成为了象征丑恶的现代空间的衰败符号。
艾略特选用衰败和邪恶的符号作为情歌的材料,这种手法其实沿袭了波德莱尔“恶之花”式创作风格。“波德莱尔给[艾略特]极大启发描写城市生活的丑恶面的写实手法可以与诗人变化万端的幻想巧妙结合。”[3]波德莱尔现代诗中对于丑恶的揭露性呈现,为后人创造出“一种解脱和表达的方式”[4]。这不仅体现在波德莱尔对于“当代生活的新鲜的意象材料”——如大城市肮脏生活中的意象——的运用,更重要的是,波德莱尔使“意象呈现出远较意象本身更多的内容”[5]。艾略特对波德莱尔此番评述反映着他自身的诗学美学观念。两诗意在呈现的“更多内容”,则是通过游荡者形象视角进行揭露和批判。
三
游荡者(Flaneur法语中指散步者、闲逛的人),尤指19世纪巴黎城里有钱财支撑而无需劳动的人士,他着装考究,气质儒雅,闲来无事,漫步街头[6]。《贝雅特丽齐》中,抒情主人公即如同此描述,他“赋闲”而有“风度”地闲逛。而《情歌》中普鲁弗洛克衣着体面、性格温和儒雅,出入宴会,和高雅女子社交,是典型的贵族阶级形象。诗歌第一行,“那么让咱们去吧,我和你”,表明普鲁弗洛克对城市空间的探索欲望。
游荡者身上,“都多多少少模糊地反抗着社会”[7]。《贝雅特丽齐》中抒情主人公忧心忡忡、若有所思的漫步姿态赋予他与晦暗的现代空间格格不入的反叛气质。面对荒芜的景象,他“对大自然喃喃埋怨”,表明了反抗的情緒。他“无目的地漫游”,不是为了消磨时光或扮演业余侦探,“在自己的心上慢慢磨砺我的思想刃锋的时光”[8],表明诗人的游走是要通过踏遍和经历现世的污浊来磨砺自我。游荡在如此晦暗不堪现代空间的诗人没有被“恶”所吞噬,他不因恶魔冷冰冰的注视或者被嘲弄为疯子而畏缩,甚至还要对群魔大喊大叫,“朗诵周知的台词”。抒情诗人的思想光芒抵抗和邪恶而晦暗的现代的空间。
普鲁弗洛克的生存之力抵抗着邪恶的现代空间和倦怠的现代人。在《守夜》中,城市街道肮脏,现代人倦怠。街道的角落,孩子的啜泣声不绝入耳,而在哭泣的孩子身旁却站着紧身胸衣裂开了的女人——她们在门口的过道间邪魅地召唤着。男孩子们聚堆抽烟,又如同烟雾般空虚无助。在众多邪恶房子的一间里伫立着某人,正用手指朝普鲁弗洛克比划着下流动作。普鲁弗洛克最终吟唱出疯狂的反叛之歌,摆脱了面前令人精神麻痹的景象。
“当黎明终于/以一种极度的厌恶之感降临/去看它所搅乱的:/男人们的眼和脚——/我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经历着这现实世界/听着坐在路边石上的自己,吟唱出的疯狂之歌/[年老的、穿着破旧皮靴的醉酒盲汉的喃喃低唱]/随着他的歌唱变得响亮,这混乱的世界开始崩塌……”[9]
游荡诗人般的普鲁弗洛克,吟唱的“反叛之歌”象征着对这因邪恶、欲望、压抑而搅乱的现代世界的审视和抵抗。“盲”和“跌跌撞撞”呼应,盲汉的鞋跟被阴沟玷污,隐喻游荡者普鲁弗洛克踏遍肮脏的狭街暗巷。盲汉和普鲁弗洛克被有意关联,两个主体的界线通过吟唱诗人的形象被打破融合,呈现出了远较意象本身要表达的内容——这种笔法似乎雏形于波德莱尔的《醉酒的拾起破烂者》,在这首诗中,波德莱尔将晦暗的现代城市中,一个醉酒的拾荒者与抒情诗人的形象融合了在一起:“在一个旧市郊的中心,污迹斑斑的迷宫里……只见一个年老的拾荒者走来,摇摇头/绊了一下,向墙上撞去,像一个诗人。”而艾略特也在进行着自己的文字实验,他将窗边的普鲁弗洛克和路边石上的普鲁弗洛克蒙太奇般地拼贴:前者观察、聆听着这现代城市空间的阴暗和丑恶,后者吟唱出对现代社会的反叛和不满。“守夜” 象征着普鲁弗洛克的精神之旅,它呈现了城市空间更为肮脏的一面,同时刻画出普鲁弗洛克对令人倦怠、低迷现代空间的反抗。
《贝雅特丽齐》和《情歌》对于现代空间中晦暗邪恶意象的呈现是对传统抒情诗的颠覆。诗歌以爱情的名义,刻画的却是现代空间的阴暗之面,是波德莱尔和艾略特作“恶”般的抒情方式,更重要的则是表现对晦暗和邪恶的反叛。游荡者形象凸显了生活在阴暗的现代空间下尚存的反叛力量,而这种反叛的力量正是来源于诗人自身的生存态度。
四
在本雅明看来,游荡者雏形于波德莱尔笔下画家兼观察家居伊,完美于波德莱尔自身敏锐、善感、深邃的抒情诗人形象。《贝雅特丽齐》中“自尊心像山一样高”的抒情主人公即是波德莱尔自身。收录于《恶之花》的《贝雅特丽齐》,观照着波德莱尔自身的人生经历,是他自身作为“游荡者”、以其所拥有的冷峻、忧郁、敏感目光对现代社会和生活进行探索和揭露的产物。
波德莱尔深入到晦暗的现代空间,挖掘痛苦丑恶的现实,真实地揭露了他作为现代人一员的孤独体验和痛苦经历。“[波德莱尔]是这样的人之一:他们有力量,但那只是受苦的力量。他不能逃避苦难,也不能超越苦难,因此它就自己寻找痛苦。但是他所能做的,是利用痛苦所无法伤害的那种巨大、被动的力量和感受性、来研究他的苦难。”[10]正是波德莱尔教会了艾略特如何去挖掘现代社会这幅面孔上,虚掩的、丑陋的、肮脏的五官并使艾略特对现代社会的探索变得尖锐有力,弥补了他过去所缺乏的某些目光和体会。
《情歌》中,普鲁弗洛克与倦怠而麻痹的现代空间形成对比的生存之力,也隐喻着艾略特的伦理选择。艾略特曾指出《情歌》也是对于“现代性”的发声。而这种对现代社会的描绘,正是借助普鲁弗洛克的游荡和挣扎而得以昭显。在1962年被问及普鲁弗洛克是否为《荒原》中某个人物时,艾略特曾表示“对于这个问题,在我当年写下普鲁弗洛克之时是无法回答的。不过这个些许模糊的虚构人物部分上表达着我的个人感受”[11]。“如果说波德莱尔表达的是宁可选择痛苦也要弃绝行尸走肉般生活的意愿,艾略特恰好是刻意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呈现给读者。”[12]
对于诗歌创作诗学的探讨,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诗人自身形象。“对大城市的揭露性呈现出自穿行于城市之中,却心不在焉、或沉思默想、或忧心忡忡的人……这一切都被诗人波德莱尔用诗的形式曲折地加以再现。”[13]《情歌》和《贝雅特丽齐》的诗学创作体现了诗人自身的反叛精神,这种书写既是艺术审美意义上的反叛书写,同时这种书写将个体感受上升到普遍性人生经验高度,成为对压抑的现代空间中现代人倦怠的生存状态的救赎。
探讨诗人独具匠心的创作诗学,有助于研究并阐释作者自身形象,进而展现对文本的多元批评视角。《情歌》和《贝雅特丽齐》刻画了现代空间的衰败意象和反抗的游荡者形象,这既体现着波德莱尔对艾略特的诗学创作影响,同时又从侧面阐释两位诗人存在于世的生存美学。诗人将自身的体验上升到普遍人生经验的高度,成为对现代空间中现代人的压抑而倦怠的生存状态的救赎。如果说波德莱尔“接受了现代人的全部,包括现代人的弱点,阐明了隐藏在他们后面的那部分人类灵魂”[14],那么艾略特则“不惜冒着让其听众不悦的风险,撰写着读者内心的秘密……而读者之所以需要艾略特,是因为大大小小的书写群体加起来都没有向他这样的能力去表达读者的真正内心” [15]。《情歌》和《贝雅特丽齐》表达着作者对读者的炽烈呼唤,“作恶”的作品同样吸引着想去反叛倦怠的读者:若不是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觸及到读者内心深处,他或许早已在百余年后的今天,重重地消失于一纸的温柔浪漫之中了。
参考文献:
[1][9][11][15]ELIOT T S,Christopher Ricks,Jim McCue.The Poems of T.S.Eliot Volume I,Collected and Uncollected Poems[M].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P,2015.
[2][10]Stayer,Jayme.Becoming T.S.Eliot[M].Baltimore:Johns Hopkins UP,2021.
[3]艾略特.荒原:艾略特文集·诗歌[M].汤永宽,裘小龙,译.陆建德,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4][5][10]艾略特.现代教育与古典文学:艾略特文集·论文[M].李赋宁,王恩衷,译.陆建德,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6]郭军,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
[7]汪民安.游荡与现代性体验[J].求是学刊,2009(4).
[8]波德莱尔.恶之花[M].钱春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12]李永毅.艾略特与波德莱尔[J].外国文学评论,2011(1).
[13]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M].刘北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14]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M].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作者简介:曹悦,哈尔滨工业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