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1950年西康省民族调查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
2023-03-28蔡雨轩
蔡雨轩
2021年8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指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是要引导各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各民族通过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的相互交流,加深了民族情感,逐步形成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识,因而研究各族人民交流交往的关系史能够看出中华民族共同体逐渐形成并不断被铸牢的过程。1939—1950年西康省民族调查是对特定历史时期民族关系史的真实呈现,打破了汉族与西康省少数民族之间交流交往的壁垒,试图将少数民族作为一个主体,平等地纳入到国家政治话语中,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加强了西康省少数民族与其他各民族的认同感,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意义深远的影响。
目前学界对西康省民族调查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的联系尚缺乏必要的研究,现有成果或侧重于将西康省民族调查本身介于历史脉络的梳理和参与调查的个体或学术团体的研究,如曹春梅[1]的研究细列了民国时期参与西康省民族调查的考察者的不同类型、原因及考察影响;李沛容[2]从任乃强个人学术发展史的角度,探索任乃强在“中华国民之一体”影响下,对川康等边疆地区民族观的形成与转变;张学强、李东东[3]分析梁欧第对西南地区边疆教育方面研究的意义。或侧重于民国时期介于整体历史政治背景影响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发展过程表述,如俞祖华[4]介绍了民国历史阶段在历史、政治、文化方面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成长和增强的过程;朱亚峰[5]以民族关系为中心,介绍不同时期中华民族关系的特征以及民族关系模式作用下,中华民族统一政治体形态的发展变化。本文从这一特定的民族学人类学实践活动——西康省民族调查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出发,揭示其历史意义与现实价值。
一、西康省民族调查的历史背景
西康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其长期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以致民国之前国人对其了解甚少。最早提出建立西康省的清末川滇边务大臣傅嵩炑在《西康建省记》中记载:“西康,古、藏、卫三区之一也,东自打箭炉起,西至丹达山止,计三千余里。”[6]这里的西康主要包括大渡河以西,西藏丹达山以东地区,指传统意义上的康属地区,1939年西康建省后的区域还兼有雅属和宁属地区。西康地区地理上位于四川盆地西部、青藏高原东部的康藏高原,高原、山地构成其地貌的主要类型,山脉和河流呈南北纵贯态势[7]。正是因为地形险峻、河流纵横、气候复杂,导致交通不便,阻碍了西康地区与外界的交流,其社会发展一直处于缓慢状态,形成了相对独特的民风民俗、社会形态。
历史积累的多重矛盾使西康地区一直存在民族问题。从清末到民国初期因政局动荡、战争频繁,造成西康地区少数民族在中央政权中处于政治上被边缘、情感上被疏离的状态。清朝前期对西康地区的统治沿袭了前朝的土司制,管理相对松散;清末时期,西方列强将魔爪伸向我国边疆地区,西康地区作为川藏交界地带,也被西方列强所觊觎。清政府为维护边疆稳定,派驻藏帮办大臣治理西康地区,却发生了“巴塘之乱”①,驻藏帮办大臣凤全等被杀。清政府派赵尔丰平定叛乱,改土归流[8],延续至民国时期。民国成立后各地混战,西康地区既有陈遐龄、刘成勋、刘文辉、刘湘等军阀叛乱割据,又有在英殖民影响下的康藏之战。此时西康地区千疮百孔,民族问题更加尖锐。
1939年西康省正式成立,刘文辉担任主席,政局相对稳定,进入了相对平稳的发展时期,民族关系得到一定程度缓和。刘文辉受过新式教育,重视“文治教化”,期望发展“新西康”。他总结赵尔丰治理西康地区失败的原因:“偏重武力,操之过急,是其一;忽视康藏人民之心理、宗教风俗习惯,没有在康民精神上生根,是其二。”[9]因而在施政措施上,一方面,刘文辉诚邀各方面专家学者前往西康省考察,并给考察团队、个人提供相应支持,以了解民情,出谋划策,为西康省发展探索道路;另一方面,他深知西康省少数民族受宗教等影响根深蒂固,施政困难,便创办报纸杂志等媒体,用以影响舆论、启发民智,联系民族情感[10]。这些施政措施既为学者们到西康省进行民族调查提供了便利,也为他们提供了可发表调查成果的学术阵地,客观上推动了西康省民族调查的开展。
全面抗战爆发后,与川、滇、青、藏四省接壤,作为陪都重庆大后方的西康地区,成为汉藏交流的必经之路,连接中印、中越、中苏的交通线[11],承担着为抗战前线提供政治、经济、军事保障的责任,“边地变腹地”,西康省具有重要的国防战略意义,其民族关系的好坏直接影响到该地区的稳定。这一时期,战区大批高校内迁至西南地区,昆明接纳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及南开大学,组成了西南联合大学;成都的华西协和大学接纳了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齐鲁大学、燕京大学,组成了华西“五大学”,两处都为抗战时期的学术“圣地”。因便利的地理位置,学者会聚,加之守护边疆、民族统一思想的推动,学政两界密切关注边疆地区,“边疆学”“边政学”“民族学”兴起,对西康省进行调查、研究和开发备受重视。
从西康省民族调查的历史背景中可以看出,虽然恶劣的地理环境阻碍了西康省各民族与外界的交流,历史积累的多重矛盾激化了西康省的民族问题,曾一度弱化民族共同体的情感联系,但刘文辉的“文治”施政策略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民族关系,由抗战带来的外部危机激发了中华民族本就血浓于水的“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深层理念,在共同的历史记忆和共赴未来的“共同体”思想影响下,政府、学者等多主体参与者开始投入到西康省多方面、多诉求的民族调查中,主客观上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二、西康省民族调查的内容及特点
西康省民族调查是指1939—1950年间,由政府为主要倡导者,学者、少数民族精英等多主体自觉参与,在原西康省存在时间的范围内进行的一系列社会民族调查活动。调查内容涉及广泛,涵盖历史、地理、生物、艺术等多学科,尤其在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家的参与下,各民族权利平等、文化相对论等思想逐渐在此调查中得到体现。对多元文化的研究将长期游离于国家知识体系之外的西康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纳入到了中华民族理论叙述体系中,政府官员、学者等各行业人士努力践行经世致用的思想为西康省民族发展建言献策,在思想、文化、经济建设等多方面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觉醒。
(一)坚持以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原则进行调查研究
民国前历代中原王朝对边地少数民族的态度常带着固有的歧视和偏见,即使调查与研究也是站在“统治”的角度,未能将其平等地纳入到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体系中,由此使西康地区给外界的刻板印象是贫穷落寞的山野乡村,西康地区少数民族则是野蛮凶残的代名词,民族形象被“污名化”,严重影响着民族间的关系。民国时期到西康省参与民族调查的专家学者、政府官员们坚持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原则,与各少数民族民众平等地交往交流,通过实地调查成果反映出真实的西康省民族形象,传达民族平等思想,以化解彼此间的隔阂。
林耀华的调查经历让我们看到,以往对西康省少数民族的形象描绘存在着谬误和偏差,民族形象的展现关系到民族情感的维系,而西康省民族调查是其他民族与西康省少数民族一次平等的交流互动,只有在平等交流的基础上,各民族才有共赴未来的决心。
(二)坚持以民族多元文化的角度进行调查研究
民国前西康地区的民族文化研究处于一个未开发状态,而民国时期一批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民族学家等展开了西康省少数民族文化的多角度调查研究,保护西康省少数民族的文化多样性,让各民族认识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增强了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感、自豪感。
民族文化方面,宗教是西康各民族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承担了民众思想教化的重要任务,更影响着政策的实施和经济的发展。李安宅曾说:“宗教在边疆的势力较在内地为大,故欲建设边疆,在文化一方面应以宗教为对象:因为宗教在边疆不但常与政治经济密切联系,而且常是唯一的教育。”[22]李安宅对康藏地区佛教文化有很深入的研究,他于1944年、1945年对西康考察后发表论文《德格之历史与人口》[23]《萨迦派喇嘛教》[24],还有马长寿写的《钵教源流》[25]、任乃强的《喇嘛教与西康政治》[26]等都详细介绍了西康佛教各教派的历史。与西康省的藏族信仰佛教不同,彝族等少数民族信仰原始宗教,陈宗祥在《倮儸的宗教》[27]中介绍了倮倮的自然崇拜、祖先崇拜、鬼神观念、祭祀仪式等,在《西康栗粟水田民族之图腾制度》[28]中介绍了傈僳族、水田族中与图腾制度相关的神话传说、宗教信仰、祭祀等风俗。
物质文化遗产方面,随着抗战后国立中央博物院开始向四川等地区南迁文物,国立中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的专家学者们将重点放在了西南地区的研究和文物搜集上。国立中央博物院于1938年冬至1939年春派遣中英庚款委员会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资助的川康考察团,由马长寿带领,进行第三次考察,历时四个月,主要在西康省越巂东部尼帝、斯补、埃绒三土司区域,共搜集了12箱文物和标本[26];凌纯声带领的川康民族考察团于1941年主要考察了川康地区的藏族、羌族、彝族,也搜集了相关的民族文物和用品[29]229-230。
这些学者对西康各民族历史文化的调查考证,促进了其他各族民众与西康省少数民族间的文化交流,让各族民众在国家危亡时期认识到民族文化遗产的博大精深、民族文化的“多元一体”,有助于树立民族自信心,推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三)坚持以践行“经世致用”的思想进行调查研究
西康省民族调查涉及多主体多领域,参与调查者秉持着“经世致用”的思想关注民族地区存在的问题,为西康省民族地区发展建言献策。一方面国民政府已经由“统治”思想转型为一定程度的“建设”与“发展”的萌芽意识,国民政府出于处理民族关系、边疆事务及加强国防的需要设立专门的调查机构,例如蒙藏委员会调査室、边疆行政设计委员会等侧重考察少数民族民生政情,促进边疆地区经济开发建设;另一方面战时身处西南地区的学者、行业精英切实接触到边疆地区社会发展的问题,他们在政治目的之外,希望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为西康少数民族发展作出贡献,因而不少人利用政府、学校、基金会、企业等各种渠道筹集考察经费,开展西康地区民族调查,涉及多学科、多角度的调查研究。
社会经济发展方面,调查涉及人口分布、家庭情况、受教育程度、土地利用与分配,以及自然资源转化等,是少数民族地区发展的重要引擎,是加强交融至关重要的因素。西康省川康科学考察团经济组的吴文晖在考察后与朱鉴华合作撰写了《西康人口问题》[30]《西康土地问题》[31]两篇文章,分别列出了西康省雅属、宁属、康属地区的人口分布、宗族信仰、种族、男女比例、家庭经济、受教育程度、土地利用与分配等情况,并指出存在的问题,供边疆设计者思考。柯象峰[32]有法国里昂大学社会经济系专业背景,在西康民族的调查研究方面更多地从社会学、经济学、人口学的角度入手,详细分析了西康居民人口分布与变迁、家庭生活、经济政治情况、教育发展,提出“因俗为治”“因时因地制宜”和“执简驭繁”的社会治理原则,制定了西康地方的“土地政策大纲”“贸易政策大纲”以及生产、教育等政策大纲。毕业于暨南大学的谢天沙[33]以一位工程师的理性态度,不仅记录了游历沿线的地形方位、风土人情、政治设施、工业产业等调查资料,更设想如何将康藏丰沛富饶的自然资源转化为生产力,如利用好高原地区的风能发电、化解高原碱质泥土后筑修公路等。
文化风俗方面,西康省少数民族的历史地理、人文物产、人情风俗调查,使西康省少数民族地区与外界有了交流沟通渠道,增进相互了解,更为民族关系史的梳理、民族形象的展示提供大量理论与实践的支持。作为实干者的段公爽只身前往西康地区办报,用报纸开化民众,并在《入康记》[34]中以半日记半游记的形式记录了办报过程的所见所闻。林耀华于1944、1945年暑假由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接受美国罗氏基金会及哈佛燕京学社的专款资助进行川、康边境及康北地区的调查[29]223-224,发表了《康北藏民的社会状况》《川康边界的嘉戎土司》《川康嘉戎的家族与婚姻》[35]等论文。在李安宅推动下,1942年由华西协和大学成立的华西边疆研究所,以华西地区少数民族为主要研究对象,成为研究西康地区少数民族的重要机构,李安宅任副所长主持工作,成员有任乃强、刘立千、于式玉、玉文华、冯汉骥、谢国安、罗荣宗、蒋旨昂、郑德坤、葛维汉等[36]。华西边疆研究所一度缺少经费,李安宅就利用国民党的杂志《康导月刊》,蒙藏委员会的杂志《边政公论》发表华西边疆研究所学者们的研究成果,甚至利用国民党单位职务获得考察的便利。学者陈宗祥[37]就曾受李安宅推荐于1944年到马边“边民生活指导所”从事为期三年的边民指导工作,并于1945—1947年曾横越大凉山进行民族宗教、社会组织等方面的田野调查,发表了《横越大凉山》[38]等论著。
三、西康省民族调查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义
民国时期,为更好地发展西康地区建立了统一行政建制,并在此基础上为制定该地区的发展规划进行了全方位的实地调查,以图构建地方性的、较为全面的涉及各民族社会文化的知识体系。西康省民族调查不仅促进了中央政府和地方治理者对该地区少数民族人口、政治、经济、文化等发展现状的了解,也为后来的民族识别、社会历史调查奠定了基础,更为现代国家建设初步积累一定的实践经验。
(一)承认各民族平等地位,初步在实践中探索“民族国家”政治理念
民国前的政权对少数民族的统治大都采取武力打压、文化同化等政治措施,使其依附于中央王朝,这让少数民族的平等地位长期无法被承认和实现。民国时期学界、政界第一次积极探索“民族国家”的政治理念,重视各少数民族的权利,让少数民族社会开始萌发对民族平等权利的想象和追求。
1939年在边疆危机的影响下,傅斯年提醒当时主编《边疆周刊》的顾颉刚,他认为应该谨慎使用“边疆”“民族”这两个词,防止有心之人“巧立民族之名,以招分化之实”[39]。顾颉刚接受了傅斯年的建议,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主张“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绝不再析出什么民族——从今以后大家应当留神使用这‘民族’二字”“我们对内没有什么民族之分,对外只有一个中华民族!”[40]。受此观点影响,蒋介石在《中国之命运》[41]中表示“中华民族是多数宗族融合而成的”。“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点意在弱化“民族”概念,强化“国家”概念。吴文藻、费孝通凭借深厚的人类学知识积累及长期的田野调查经验,对此表示不赞同。吴文藻认为:“今日吾国之边疆,种族宗教复杂,语言文字歧异,经济水准不齐,文化程度不等,乃是无可讳言的事实,欲铲除各民族间互相猜忌的心理,而融洽其向来隔阂的感情,亟须在根本上扶植边地人民,改善边民生活,启发边民知识,阐明‘中华民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的要旨,晓示‘中华民族完成一个民族国家’的真义,能如是,则思想可以统一,组织可以健全,畛域可以化除,团结可以实现,国力既充,边圉自固。”[40]费孝通指出:国家和民族不是一回事,不必否认中国境内有不同民族的存在。国家内部发生民族间的分裂,并非各民族不能共生,根本原因在于各民族间政治上的不平等[39]。
吴文藻、费孝通对于“民族国家”的构想意在强调,要关注各民族种族、宗教、语言、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差异性,增强各民族的情感认同,在经济发展、社会民生、知识传播等方面给予少数民族帮助,从而实现各民族思想、组织的团结统一,建设多元民族为主体的国家。尽管“民族国家”的构想受到了当时其他一些学者和官员的批评,但这一思想在西康省民族调查中因该区域特殊社会环境而得到了初步实践。特别是参与调查的社会学、人类学和民族学学者大都受到了“构建民族国家”这一理念的影响,他们支持尊重各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方面的主体地位,注重收集地方的历史文化资料、解释少数民族的污名形象、关注地方社会民生发展,并且希望在权利平等的框架下将各民族纳入到民族国家的叙述体系中。他们的实践理念超越了传统的“统治”“教化”和“猎奇”等思想,对于构建“民族国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政治、情感上增进了各少数民族对于民族“共同体”的理解和认可。
(二)探索各民族良性互动路径,初步在实践中促进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
由于长期以来地方政治冲突、文化差异显著、经济社会发展脱节、历史叙述与社会舆论片面化等原因,导致西康省各民族间存在较大隔阂,始终无法形成持续性的良好互动路径。例如在家支林立的凉山彝区,汉族、彝族作为主要世居民族长期以来不乏矛盾和冲突。在林耀华进入彝区调查时,也时刻承担着可能被当地彝民掳去当“娃子”的风险[14]21。由此,探索各民族良性互动的路径,将成为建立“民族国家”尤为重要的前提。在西康省民族调查期间,各民族的良性互动首先由官方和学者自上而下、由外向内的行动来引领,正如前文所述对少数民族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平等权利的关注。同时,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良性互动并非只是政府和学者单方面的要求,少数民族社会渴望通过融入中央政权来解决自身面临的困境,特别是少数民族精英对此有深刻的认识,因此积极参与到探索各民族良性互动路径之中。
从西康省民族调查资料中可以看出,当时西康省一些地区深受少数民族政权的压迫,对汉族地区有着向往和憧憬。李安宅在《云霓之望》[42]中写道,尚在拉萨政治范围内的西康藏民“望汉官设治,诚如大旱之望云霓”,当地人更是流行一句话“坏的汉官也胜似好的藏官,好的藏官也不如坏的汉官”。可见西康藏族对于归属中央政权的渴望。藏学家杨质夫在《夥尔三十九族之调查研究》[43]中表达了黟尔三十九部备受徭役压迫的痛苦和渴望早日归汉的愿望。
在汉族地区受过新式教育的凉山彝族领袖岭光电、长期扎根于凉山彝区工作的毛筠如以及来此调查的学者们都带来了很多凉山以外的信息,影响着彝族对汉族的认知与判断。在这些人的努力下,民国时期的凉山彝区在一定程度上向汉族地区学习、进行改革,促进了彝汉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岭光电为凉山彝族土司,后家族衰弱,来到汉族地区接受教育,于1933年考入国民政府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担任军政职务。由于从小生活在大凉山彝区,岭光电对彝民的生产生活等各方面都有深入的了解,又因接受了新式教育,开化了思想,了解了凉山以外的世界,他深知彝区的闭塞导致彝汉关系有很深的壁垒,也使彝族各种陋习积弊已久,彝民需要开化、彝区需要开放。为了让凉山彝民了解外面的世界,岭光电兴办学校等公共事业,支持电影的推广,让深山中的彝民通过教育增长学识,自立自强。为了化解彝汉间的矛盾,让汉族地区人民对凉山彝区有更深入地了解,岭光电曾翻译过彝族经典歌谣、故事,发表过一些论文,1943年他整理12篇与彝族相关论文编辑成《倮情述论》[44]。这些论著既记录了凉山彝区过去与现在的各个方面,也有很多是对于彝族现状与发展的思考。与作为客体到西康调查、把彝族等少数民族作为“他者”的汉族学者的视角不同,岭光电的文章以叙述“自我”方式展示了彝族社会风貌,促进了外界对彝族的了解。这也表明,少数民族政治文化精英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与中央政权及外界进行有效互动。
可以看到,在政府、学者和少数民族精英的共同努力下,西康省民族调查是参与者在“民族国家”思想影响下不断探索各民族良性互动路径的过程。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西康省民族调查是政府关注域内各民族互动状况的第一次尝试,是知识分子们集中进行边疆少数民族研究的学术实践,同时也是少数民族精英渴望获得民族权利、发展机会而与外界进行的良性互动。通过西康省民族调查,我们看到多主体之间相对平等的互动成为可能,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中被认识并铸牢。
(三)积累各民族识别经验,初步在实践中为民族政策制定、民族研究奠定基础
历史上最早进入西康地区进行系统社会调查的是西方人,其中不乏以游历、探险为名的侵略活动,而民国时期的西康省民族调查是为中国自主进行社会调查迈出的重要一步,也为新中国成立后的民族工作奠定了重要基础。这一时期对西康省彝族、藏族、羌族等民族的研究,为新中国成立后的民族识别积累了经验,也为民族政策制定、民族研究奠定了基础。
调查形成的对西康省各民族的初步认识,为今后进行民族调查的实施、民族政策的制定积累了宝贵的经验。1950年进行的民族识别和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即是针对当时民族状况不清、族群认同混乱、少数民族社会性质不明确、民族地区需要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局面,为保障民族政策有效实施,发展少数民族政治、经济、文化事业,促进各民族共同繁荣而进行的调查研究[45]。期间,民族学家们承担了主要的调查工作,在民国时期进行西康省民族调查的林耀华、陈宗祥等专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都继续参与到政府组织的民族大调查工作中,而民国时期的调查成果则起到了很大的助力作用。例如,曾经参与西康省民族调查的学者们更会注意到少数民族名称的来源、意义,少数民族群众对本民族称谓的态度的重要性,因而在民族识别过程中提出尽可能遵从“名从主人”的原则。这些调查者中尤其是人类学、民族学家们通过调查发现了西康省各少数民族文化、宗教、语言的差异性,并进行相应的研究分析,影响着后来参与者将共同语言、共同心理素质、共同地域这三个特征作为民族识别的依据。他们对由于历史发展进程的不同造成民族阶级属性的差异有了初步的了解,促进了民族社会历史调查时少数民族阶级情况的顺利划分及之后社会主义改造的顺利实施。此外,他们意识到民族政策对于“民族国家”建设的重要性,新中国成立后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政策、加快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经济建设政策等都是对“民族国家”政治理念进一步的实践,这说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迈出了坚实的步伐。
四、结语
由于历史原因,西康省少数民族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知曾受到一定的冲击,但在全面抗战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西康省民族调查重新唤起了当地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记忆和认同。西康省民族调查对西康省少数民族形象的重新表述、对当地民众生计生活的关注以及对当地社会发展的现实意义,使西康省少数民族逐渐融入到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道路中来。尽管新中国成立后西康省不复存在,但西康省民族调查的影响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民族识别、民族政策制定等方面。
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过程中,不仅是意识形态,如思想开化等问题,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一体化尤为重要,民国时期的西康省民族调查在开始关注少数民族生计、生存、发展等实际问题中,逐步产生了带领各少数民族一起进步的萌芽,各民族共同参与国家建设,共享国家发展成果,这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铸牢的基础条件。
注 释:
①“巴塘之乱”是指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初,在川边地区发生的暴乱,主谋者是巴塘土司与丁林寺上层。巴塘土司与丁林寺喇嘛聚众焚烧法国天主教堂,杀死两名法国传教士,并打死清政府驻藏帮办大臣凤全及其随员百余人。事发后,四川总督锡良、成都将军绰哈布奏派四川提督马维骐、建昌道赵尔丰会同“剿办”。六月,马、赵率军击败巴塘、里塘土司军队,打死里塘土司和桑披寺喇嘛,并将巴塘正、副土司正法,平定巴塘、里塘。随后,马维骐回川,赵尔丰留任炉边善后督办,处理巴塘、里塘改土归流事宜,并继续征战乡城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