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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三味

2023-03-22

回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乡人二嫂苞米

九 歌

二白菜

乡人说:“二白菜的身上是大白菜,二白菜的身下是小白菜。”

大白菜,是秋菜。大,指的是棵大,白菜心壮得瓷实,敦实地戳在任意处,不言不语。冬天渍上一缸,和半肥不瘦的五花肉一起下锅,烩菜。大烩菜烂熟爽利,配上小烧酒白米饭,饱足舒坦。小白菜是春菜,地化冻三四指,翻松熟土,搂打耙筛,撒籽,掸水,罩盖塑料布,哄着菜籽安安生生在土里猫藏起来。不几天,溜溜尖的菜脑袋顶着叶尖儿挤挤插插往出钻,又过几天,菜秧起了势,扑扑拉拉,畦里坐严了席。二白菜棵儿小,松松垮垮,渍出来多叶少白,入锅色相不佳,生着吃,疲疲沓沓,嚼着累牙。

年年起白菜的时候,乡人先铲去大白菜,抱到向阳的高台上捋顺摆齐,晒去水汽再渍酸菜。富余下来的,留了新鲜菜。二白菜跟后娘养的似的,乡人不正眼看,闭目合眼刨下来,攒堆,困菜地里,上大冻之前,挪到墙根儿避阳处一些,垫几块砖头瓦片码成垛阴干着,成了冻菜。另一半,甩屋顶风晾着,成了干菜。

乡人冬天躲寒,家里猫着出不来屋。饭菜也简单,有好吃的香一顿,没好的凑合一顿。上顿土豆炖渍菜,下顿白菜熬土豆,腻了,掐几棵二白菜进屋,大锅焯五六分熟,攥,两手合攥成团,码到菜盘里。黄豆酱杵锅里干糗,没肉没油,熟了二白菜蘸黄豆酱。赶上杀了年猪,炸一碗肉酱配白菜,二白菜有了精神,人也有了精神。干白菜肉少味儿正,冻白菜身上隐隐带着点儿冻生气儿。那味道隐在叶帮里,嚼不嚼都在嘴里浮着。

白菜肉里纤维多,嚼不烂也不胀胃,宽肠,常吃可以通便。

有一次,回乡下赶上二嫂蒸豆包腾不出手,我自己动手焯冻菜。二嫂在里屋听见我往锅里倒水,一边团弄饽饽,一边高声和我喊:“开锅炸,绿,没冻生气儿。”我听了,把锅盖撤去,开着锅炸。菜焯得差不多,二嫂往外屋端饽饽帘子,看见我敞着锅大烟小气焯菜,笑得直不起腰儿。

“开锅炸,没听着啊?”

“听着了,这不敞着嘛。”

“开水锅,让你把水烧开锅再炸。”

二嫂笑我书呆子。

母亲喜欢把黄豆面和二白菜一起下锅,铲子翻捣,翻干了水捣冒了油,盛碗蹾桌上,看着全家七长八短的筷头子抡着吃。

吃出二月,天清开化,二白菜垛塌下来,勤谨的人家舍不得糟践,大的小的,一锅烩。

二白菜吃落架,畦里的小白菜冒了嘴儿,洋井口涮涮,绿莹莹请上桌,接着吃。小白菜蘸生酱,菜香酱香原汁原味,感觉嘴里也跟大地似的回了春。

我常回乡下看母亲。年年冬天,待在母亲身边吃上几回二白菜。回回走的时候,母亲替我想着,一连声召唤准备出门的我带上几团儿。

冻秋梨

我家住在内蒙古东北部,挨着黑龙江。

冬天集市上售卖一种叫冻秋梨的水果。溜溜圆的,长尾巴的,有梨脑袋带花点儿的,大的,小的。我喜欢吃那种带花点儿的。这种梨有个不错的名字——花盖儿梨。

秋梨,是一种野梨,产地多在长江以北中原一带,秋天采摘,下树后用蒿草遮盖,囤积山上,上冻以后上市。

梨,冻以后,凉甜不涩。冻梨的吃法和鲜吃不同,要等,等梨子化去冰壳,泡在凉水里解冻,乡人称之为“缓”,嘴急的买回家抱着啃,伤牙。

小时候过年,家家买一筐,放仓房里。三十晚上,掏半桶,舀上几瓢水,水没过梨蛋子,早早缓上。吃完年夜饭,全家人围着水桶吃。大年夜吃梨有讲究,吃可以,分不可以。

小时候吃冻秋梨,透露出大人的某种无奈。孩子多,买几个苹果橘子分了就没了,挎一筐梨蛋回来,扛抓。

生活好了,时令水果不断,过年买不买冻秋梨,没几个人想着。

我一直舍不了这口儿。

入冬以后,从冻秋梨露面那天起,一兜一兜往家买。

吃长了,摸出了门道。产地、年景的关系,年年梨的品种不变,味道不一样。

买梨的时候,挨着摊儿走,一个摊子买几个,回家尝尝,觉着哪家的好吃,再转回身买一袋。撂北阳台墙角,吃出正月,搁不住了,拿塑料袋一个一个包起来,塞进冰箱里。想吃的时候,一个一个往外掏,省着吃。

冻秋梨败火消食,牙口怕凉肠胃怕冷的人不宜多食。

梨放水里解冻,缓出一个冰坨以后,磕去冰壳,露出软塌塌的梨蛋蛋,吃嘴里含一会儿,焐焐凉气儿,吞着吃。凉气儿甜气儿从嗓子眼儿往下走,一走走到肠胃的另一头,通透。喝高了酒,吃两个,胳膊腿儿,管不住地往四下里背着伸。

拿一个拳头大的花盖儿梨,放碗里,撂餐桌上,缓透了,咬一小口儿,裹住,满口汁儿,“咕咚”一声咽下去,找着了那种通透的感觉。

回乡下,提拎几个,进屋递给炕上坐着的母亲。母亲拿一个放进自己喝水的搪瓷缸子。缓透透的,筷子头儿对着梨肚儿扎一个窟窿眼儿,凑上去,嘬着吸,梨子皮瘪下去,母亲的脸红起来。

妻子看我们娘儿俩吃梨憋不住乐。“你也来一个。”我低着头,摸一个举给她。“不要,不要。”她边说边下意识用手抹两下嘴角儿。她怕凉,摇着手走了。

冻秋梨,白白的瓤儿,黑黑的皮儿,皮里皮外由白转黑,黑,一准是冻出来的。北方梨树不好活,结了梨也长不开,产地一准跑不出南方。南方产的,千程百里运过来,免不了火车汽车手推车轱辘着折腾,卖给北方人大冬天坐热炕上吃。甭说滋味如何,单说这长长的距离,就有了些想头。

我回回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就会冷不丁冒出那种熟稔而通透的感觉,想起母亲坐炕上吃梨的样子。

青苞米

乡人管玉米叫苞米,管刚灌浆的玉米叫青苞米。

母亲走的那年夏天,后园的青苞米熟了,二嫂擗回屋一筐,一穗儿一穗儿剥成光棒儿。母亲躺在炕上见了,两手张着嚷:“青苞米,青苞米。”我递她手上一棒儿,她攥在手里贴着鼻尖儿闻了又闻,举起来觑了又觑。

烀好苞米,用盆端过来让母亲看。母亲乐的那个样子跟个孩子似的。苞米送到她嘴边儿。她努力张大嘴啃几下,一粒儿也没啃下来。我抠,抠几粒斜着倒进她嘴里。她含一会儿,咂咂味儿吐了出来。二嫂嚼了两口抿她嘴里,勉勉强强咽了一点儿。

母亲常给我们烀青苞米吃。乡人管这叫啃青。烀一回苞米,母亲念叨一回挨饿那年偷青苞米的事儿。

吃大食堂那年,各家各户把粮食交到队里,散伙时,一粒粮没分回来。春天,挨一段儿饿,青苞米刚鼓粒,乡人去苞米地偷青。

夜里,母亲和东院李家媳妇一起钻苞米地,一人擗一麻袋。母亲个子小,拱不起麻袋,拖拖拽拽往回弄。赛牛腰的袋子,要把母亲留在野地里。那个晚上母亲拼上力气,三步一歇,五步一喘,小半夜才挪到家。母亲惦记家中一堆孩子。路过西北山看见两个半人高缸口粗的火球,奔西北一上一下跳动,到岗顶不见了。大火球把两人吓坏了。

分田单干以后,家家养牛马,半大孩子牵着自家的牲口到山上去放。青苞米熟了的时候,孩子们天天在山上生火烤着吃。新擗下来的青苞米浆足,烤熟以后,啃一口热气在嘴里来回顶撞,把天地都撞高远了,含着玉米粒的脸,瞅山山绿,瞅云云白。

我整天待在山上,鼻子好使,每年青苞米下来第一个知道。在山上烧过苞米吃还不解馋,回家撺掇母亲去自家地里擗一筐回来,剥了皮,倒进锅里烀。氤氲的热气里散发着苞米的清香。趁热吃上一棒儿,暖肠,饱足。

家搬到城里,啃青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有赶上季节回乡下,才能吃上几回。城里早市上有了青苞米,我天天起早遛市,踅摸买回家烀着吃。味道比乡下的苞米要差一点儿,差什么说不上来。

熟人里边有几个卖青苞米的,苞米上市,天天儿挂朋友圈上。我每年快递几箱,烀好放冰箱里冻存。冬天拿出来烀烀,不变味儿,和新苞米一样。

乡下农作物悄然发生了变化。大豆高粱不见了,谷子糜子不见了,小豆小麦也不见了。入夏,清一色的苞米秧,满坡油绿。

去年中元节给母亲上坟,经过一片苞米地,半里的路,用手扒着密密实实的苞米秧闯过去,手上臂上脸上拉出十几处血口子。

母亲是苞米收进场院以后走的。那年霜冻来得晚,苞米一直活到自老山,籽粒颗颗饱满。

自老山——自己老在了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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