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诗文选

刻印

赝古之病不可药，纷纷陈邓追遗踪。摩挲朝夕若有得，陈邓外古仍无功。天下几人学秦汉，但索形似成疲癃。我性疏阔类野鹤，不受束缚雕镌中。少时学剑未尝试，辄假寸铁驱蛟龙。不知何者为正变，自我作古空群雄。若者切玉若者铜，任尔异说谈齐东。兴来湖海不可遏，冥搜万象游洪濛。信刀所至意无必，恢恢游刃殊从容。三更风雨灯焰碧，墙阴蔓草啼鬼工。捐除喜怒去芥蒂，逸气勃勃生襟胸。时作古篆寄遐想，雄浑秀整羞弥缝。山骨凿开浑沌窍，有如雷斧挥丰隆。我闻成周用玺节，门官符契原文公。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刻画金石岂小道，谁得鄙薄嗤雕虫。嗟予学术百无就，古人时效他山攻。蚍蜉岂敢撼大树，要知道艺无终穷。刻成袖手窗纸白，皎皎明月生寒空。

缶庐诗

金俯将杰赠予古缶，云得之古圹，了无文字，朴陋可喜，因以名吾庐，光绪八年壬午四月记。

以缶为庐庐即缶，庐中岁月缶为寿。俯将持赠情独厚，时维壬午四月九。雷文斑驳类蝌蚪，眇无文字镌俗手。既虚其中守厥口，十石五石颇能受。兴酣一击洪钟吼，廿年尘梦惊回首。出门四顾牛马走，拔剑或似王郎偶。昨日龙湖今虎阜，岂不怀归畏朋友。吾庐风雨漂摇久，暂顿家具从吾苟。折钗还酿三升酒，同我妇子奉我母。东家印出覆斗钮，西家器重提梁卣。考文作记定谁某，此缶不落周秦后。吾庐位置侪箕帚，虽不求美亦不丑。君不见江干茅屋杜陵叟。

读潘阿寿画山水幛子

龙湫野瀑雁荡云，石梁气脉通氤氲。久久气与木石鬥，无室碍处生阿寿。寿何状兮颀而长，年仅弱冠才斗量。若非农圃并学须争强，安得园菜果蓏助米粮。生铁窥太古，剑气毫铓吐。有若白蝯公，竹竿教之舞。昨见画人画一山，铁船寒壑仙飞湍。直欲武家林畔筑一关，荷蒉沮溺相挤攀。相挤攀，靡不可，走入少室峰，蟾蜍太么么。遇着吴刚刚是我，我诗所说疑荒唐。读者试问倪吴黄，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坠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

榆关杂诗和愙斋先生（其一）

凭吊忠魂歌莫哀，传闻邓禹绘云台（邓军门世昌八月十八日海战殁）。可怜旗鼓伸天讨，未见珊瑚入贡来。谢博围棋终破贼，班超投笔敢论才。妖星看挽强弧射，独夜营门遣酒杯。

[清]吴昌硕藏汉缶、日用刻刀、铭砚拓

题《个簃印存》（二首）

弄石乐何如，盘中比泻珠。虫鱼天不老，瓦甓道之腴。铤险医全局，途歧戒猛驱。漫夸秦汉格，书味出唐虞。

猎碣春秋日，王郎食古时。龙吁迷铸凿，驼钮别蛮夷。老学师何补，英年悟最宜。蟾蜍依少室，风格太离奇。

书《削觚庐印存》后（四首）

裹饭寻碑苦不才，红崖碧落莽青苔。铁书直许秦丞相，陈邓藩篱摆脱来。

铜斑玉血摩挲去，外奖当前誓不闻。风雨吾庐成独破，了无人到一书裙。

《岐阳鼓》破《琅琊》裂，治石多能识字难。瓦甓幸饶秦汉意，乾坤道在一盘桓。

凿窥陶器铸泥封，老子精神本似龙。只手倘扶金石刻，茫茫人海且藏锋。

张叔未书金篆斋（吴石潜索题）

藐翁吾先师，信石不信金。吉金讵不贵，伪作难餍心。槜李张叔未，古癖由书淫。藏印逾四百，铸凿窥璆琳。金篆名其斋，翠墨传至今。吾宗印富储（石潜藏周秦玺印六百馀钮），苔锈刓度金。颜屋金更宜，获此天赐琛。如移女床山，如坐丁砚林。如风过铁箫，如操投青琴。印学星宿海，小技求其深。读碑识字多，蜗篆扪崎嵚。心香一瓣传，叔未魂来歆。能事缠老夫，肘腕疲不禁。饶舌欲胡为，聋矣未肯喑。

答费龙丁

龙丁印学追先秦，天与十二字瓦颐其神。龙丁嗜古多家珍，鼎以父丁为识宜子孙。祈㠱更醳商周尊，仿佛达受剔灯传宗门。手磨赤乌之残砖，身是义熙之遗民。学古有获心且醉，何必一饮一石师伯伦。封泥、陶器、龟板奇字镌肺腑，物非我有口纵不说心云云。秦山《琅琊》梦里供蹴踏，更虑岩壑邃，束手红崖扪。龙丁龙丁莫羡强有力者收藏富，束置高阁若获石田难为耘。几时约尔涉沧海、登昆仑。倘遇愚公假其手，会稽窆石移入罋庐侪烟云。砺汝昆吾刀，凿彼古云根，天子永宁，商略重刊《石鼓文》。

[清]吴昌硕 狮研铭 1916年释文：狮研。神狮御风日千里，文明进化当视此。丙辰秋七月，石友属，老缶铭。钤印：老缶（白）

题《兰沙馆印式》

浙人不学赵撝叔，偏师独出殊英雄。文何陋习一荡涤，不似之似传让翁。我思投笔一鏖战，笳鼓不竞还藏锋。

司马相如卓文君印册（四首）

两行小篆灿朱霞，曾在临邛卖酒家。好古有人新拾得，土痕秋碧晕苔花。

一曲琴心密约成，定将私印证鸳盟。雌雄恰似延平剑，风雨千年许合并。

缄湿紫泥封禅草，泪凝丹篆白头吟。昆吾当日镌双玉，应费长门卖赋金。

茂陵消渴为婵娟，韵事空留史一编。两点春痕似红豆，相思长在赫蹏笺。

题画诗选

竹石（二首）

爵觚盘敦鼎彝钟，掩映清光竹一丛。种竹道人何处住，古田家在古防风。

此君直节势难屈，就尔尺地开茅茨。他年多竹门可款，一笑且读昌黎诗。

枇杷（二首）

五月天热换葛衣，山中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

高枝实累累，山雨打欲堕。何时白玉堂，翠盘荐金果。

扁豆花

味和晓露摘来鲜，不羡金盘荐绮筵。最忆江村新雨后，听人闲话晚凉天。

绿菊雁来红

烂斑秋色雁初飞，浅碧深红趁落晖。绝似香山老居士，小蛮扶醉着青衣。

梅（三首）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

人间干净地无多，欲结孤根奈尔何。写入图中悬素壁，春风日日在岩阿。

折梅风雪洒衣裳，茶熟凭谁火候商。莫怪频年诗懒作，冷清清地不胜忙。

[清]吴昌硕 荔枝 纸本设色款识：却忆当年妃子笑，红尘一骑过长安。翼霄仁兄雅属。安吉吴俊卿。钤印：吴中（朱）

[清]吴昌硕 红梅 纸本设色款识：渔人误认桃源路，日逐晴霞踏乱云。弁群仁兄属写。俊卿。钤印：缶（朱）

兰（三首）

怪石与丛棘，留之伴香祖。却笑所南翁，画兰不画土。

东涂西抹鬓成丝，深夜挑灯读楚辞。风叶雨花随意写，申江潮满月明时。

识曲知音自古难，瑶琴幽操少人弹。紫茎绿叶生空谷，能耐风霜历岁寒。

[清]吴昌硕 兰花 纸本设色 1902年款识：竹风泠泠，煎之者樵青，众人皆醉吾独醒。光绪壬寅仲夏之月，昌硕。钤印：缶记（朱）

[清]吴昌硕 杏花 纸本设色 1921年款识：杏花春雨江南。辛酉四月，写赠智农仁兄。老缶。钤印：俊（朱）

菊（三首）

雨后东篱野色寒，骚人常把菊英餐。朱门酒肉熏天臭，醉赏黄花当牡丹。

荒岩寂寞无俗情，老菊独得秋之清。登高一笑作重九，挹赤城霞餐落英。

秋色映朝霞，篱边斗大花。餐英能益寿，根下有丹砂。

芍药

昨夜东风巧，吹开金带围。折花欲有赠，香露沾罗衣。

荷

横塘十里破荷叶，秋雨著来点点急。白荷花摇香可吸，冒雨何妨片时立。杜陵野老卓吟笠。

大桃

琼玉山桃大如斗，仙人摘之以酿酒。一食可得千万寿，朱颜长如十八九。

白菜

菜根有至味，不数瓜与茄。一哇灌寒碧，都成寿木花。

水

似替人间鸣不平，悬崖飞瀑走雷声。源头万丈昆仑顶，流入江湖依旧清。

石（二首）

西风万里逼人寒，奇石苍茫自写看。莫笑胸中多磊块，难为砥柱障狂澜。

孤松是我岁寒交，长伴云根百尺高。移向中流作砥柱，任凭沧海涌波涛。

松（二首）

百尺千竿太华阴，松筠同抱岁寒心。空潭照影来明月，万籁萧萧入古琴。

[清]吴昌硕 东园 纸本 1926年释文：青天笠戴归斜谷，野屋月明来故人。鹤寿不铭厓兀兀，鱼潜在藻水粼粼。移家柳下民谁逸，持偈花南佛漫瞋。如此风光真意外，一藤扶老又三春。东园。丙寅秋，吴昌硕。钤印：俊卿之印（朱）

鳞甲之而太古苔，虬枝横扫白云开。支撑大厦无倾覆，安得天生此异材。

牡丹（三首）

酸寒一尉出无车，身闲乃画富贵花。胭脂用尽少钱买，呼婢乞向邻家娃。

红时槛外春风拂，香处毫端水佩横。富贵神仙浑不羡，自高唯有石先生。

嫣红姹紫佐临池，惭愧人称老画师。富贵原从涂抹出，旁观莫惜费胭脂。

香櫞牡丹

园实初疑结洞庭，名花开向洛阳城。笑他富贵人争羡，原是黄金点缀成。

葡萄

葡萄酿酒碧于烟，味苦如今不值钱。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颠。

芭蕉

今人谁解为草书，绿天无僧蕉叶枯。窗前新种两三本，夜听秋雨思江湖。

题吟诗图

灯火照见黄花姿，闭户吟出酸寒诗。贵人读画怒曰嘻，似此穷相真难医，胡不拉杂摧烧之，牡丹偏染红胭脂。

[清]吴昌硕 九日登高和梦坡 纸本释文：当歌有酒客如此，落帽无才风奈何。幻蜃楼台高百尺，不教陵谷占嵯峨。九日登高和梦坡。老缶草草。

序文选二

《缶庐印存》自序

余少好篆刻，师心自用，都不中程度。近十数年来，于家退楼老人许，见所藏秦、汉印，浑古朴茂，心窃仪之，每一奏刀，若与神会，自谓进于道矣，然以赠人，或不免訾议，则艺之不易工也如此。昔有昵眇倡者，觉世上人皆多却一目，宁但昌歜之与羊枣乎？欲尽弃所学而不忍，因择存旧作数册，姑以自娱。《淮南子》曰：“不爱江汉之珠，而爱己之钩。”高诱注曰：“江汉虽有美珠，不为己有，故不爱；钩可以得鱼，故爱之。”大雅宏达，庶几谅余。光绪十五年已丑二月，苦铁自记。

《耦花庵印存》序

余嗜印学垂五十年，此中三昧，审之独详。书画之暇，间作《缶庐印存》，一生所作，仅存百馀方，匠心构思，累黍万顷，千载下之人，而欲孕育千载上之意味，时流露于方寸铁中，则虽四五文字，宛然若断碑坠简，陈列几席，古趣盎如，不亦难乎。星周与余有同嗜焉，一志印学，无所旁涉，为刻《耦花庵印存》，越十年而成。请益于余，展读再四，精粹如秦玺，古拙如汉碣，兼以彝器、封泥，靡不采精撷华，运智抱拙，星周之心力俱瘁矣，星周之造诣亦深矣。夫刻印本不难，而难于字体之纯一，配置之疏密，朱白之分布，方圆之互异。更有甚者，信手捉刀，鲁鱼亥豕，散见零星，辄谓缪篆，如斯若可，无庸研究。而陋塞之士，遂据以为根底，则此贻祸于印学者，实非浅鲜。星周通六书之旨，是以印学具有渊源，余虽与之谈艺，盖欣吾道之不孤也，余曷敢为之序？戊午暮春之初，安吉吴昌硕年七十又五。■

[清]吴昌硕 诗札 纸本释文：重九华安楼和同饮者。醒离骚客睡陈抟，未补蹉跎寿坐叹。天步又移佳节到，酒才难妥众宾欢。诗逃薄罚杯金谷，海立高悬月玉盘。秋兴杜陵聊借问，泪痕丛菊几时干。 题石涛画。题句有“夜光岩畔四更风”七字。一指海腾月，四更人听风。犹龙歌酒半，驾鹤戏寰中。劫历沙谁数，河清梦不同。披图吾愧死，晞发未逃空。林屋老兄正之。聋。 一物本乌有，张眸特见之。海鳌吁罢立，粉蝶梦狂嬉。兵尔如潮压，聋吾谢酒治。乾坤清气在，默坐会心时。聋吾一首，寄大至，即效其体。大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