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米的猜想》中的存在主义内核与镜像语言
2023-03-22危雨瑄欧孟宏
危雨瑄,欧孟宏
(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李米的猜想》是由曹保平执导,周迅主演的一部电影,周迅所饰演的角色李米在影片中一直保持着迷茫、焦虑的精神状态。故事讲述了李米和男友方文的爱情纠葛。四年前,方文突然失踪,李米失去了关于方文的一切线索,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收到方文的来信;李米日复一日地向乘客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展示方文的照片,但依然不知道方文的踪迹。令人意外的是,遭遇勒索绑架的李米与遭遇车祸的方文某天在警察局偶然相遇。李米没想到,等待了四年的爱人早已改名换姓、佳人在侧。绝望痛苦的李米烧掉方文的信件、企图忘掉这一切。在偶然目睹方文的死亡后,李米才发现自己一直爱着的男友早已沦为毒贩。影片在丝竹悠扬的配乐中,通过光影对比的营造、构图的变化和小人物的形象塑造,揭示出这个充满着荒谬、偶然以及不确定性的世界。
一、电影中的存在主义内核
(一)于偶然与荒诞的世界中陷入虚无
存在主义的核心观点是偶然与荒谬。萨特在《呕吐》中解释,“存在”是无定性的、含混的、没有任何理由的;它出现在人们面前是无须多加说明的[1]。影片中无论情节还是镜头,都体现出一定的荒谬与虚无状态。
《李米的猜想》原名《李米的遭遇》,“猜想”道出了情节走向的不确定性。在影片的开头,李米急于寻找方文,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她重复向不同的乘客述说,让观众猜测这部影片可能是爱情片。但之后李米半路遭遇绑架,打破了观众对于爱情片的常规期待。情节的走向虽有所铺垫,但因为前半部分影片刻意的伪装,造成情节转折无预兆,带来了情节设置上的荒谬性。李米在警察局偶遇方文,对方并未与她相认,使得整部影片的线索变得扑朔迷离,也更显不确定性。诗人跳桥摔在方文的车头而亡,方文又在同样的地方坠桥,摔在李米的车头而亡,两人同样的死因显示出人物命运巧合中的偶然性;而深爱方文的李米,用自己的追问和紧逼,无意中使得爱人惨死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存在主义式的荒谬悲剧。
加缪认为,在突然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会对自我价值感到陌生,人处于一种流放状态,既失去了之前对于生活的回忆,也不再相信生活会变得美好,行动者和环境产生分离后便构成了世界的荒谬感。其根源在于人对于自我价值的追寻和社会对人本真的压抑之间的矛盾。人只要活着,就总会听到社会和各方的评价,用别人的定义来界定自身的价值,最后个体失去了本真走向异化。在存在主义哲学中,人的变异就是指人类社会中对个人的变异扭曲和个人的心理变异[2]。方文在他的书信中,多次提及“反正我也成为不了你们说的那种人”“我现在算是一个有用的人”“也许我已经是你父母想要的那种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他努力靠近社会化评判标准,但最终被异化而沦为毒贩。小香周遭女性群体的堕落以及裘水天、裘火贵为钱运毒、绑架的行为,都呈现出城市边缘群体在社会发展的大背景下被物欲世界挤压、丧失自我、走向异化扭曲的结果。正如诗人在死前念出的那首诗:“湖底对自己是无底的,彼岸对自己也是无岸的。”这首诗出自波兰诗人辛波斯卡《一粒沙看世界》,诗的原句是“湖底并没有底部,湖边也没有堤岸,湖水感觉不到自己的湿润或干涩”[3],对于客观事物本身的定义提出了质疑。“底”与“岸”是两个相对的意象,它们对于彼此才有“底”与“岸”的意义;可这种定义对于事物本身却是无意义的。此处体现了影片对于存在主义视角下无意义和虚无的思考,也让观众不由得思考存在主义视角下小人物的悲剧命运。
(二)于“他人即地狱”的世界中陷入孤独
导演曹保平在接受《都市快报》记者专访时说:“其他人进戏院会有选择,但是我坚信如果进去看《李米》,什么样的观众都会认为好看。”[4]这是由于曹保平对自己的故事和讲述能力具有信心,同时也显露出观众会在影片人物身上找到共性、获得共情。但故事本身表述了“人的存在没有共性”这一存在主义观点。李米和裘水天的情感境况是相同的,他们都处于寻人不得的迷茫境遇中;但之后两人在警局的对话显示,境况如此相像的两人仍旧无法相互理解。李米以为裘水天谈及欺骗是在责怪自己违背承诺报警,但在影片中,裘水天从头至尾担心的都是小香的下落,他责怪李米是因为她没有寻找小香。叶倾城和出轨的妻子闹离婚,同样感情失意,但仍旧无法理解李米的精神困境,他逼迫李米说出寻找方文的私事后,为了破案,再一次使李米成为欺骗的受害者。而方文和菲菲看似是情侣,但方文始终爱着李米,三次拥抱菲菲都带有利用的目的,而菲菲一开始接近方文也只是为了当眼线看住他。影片中所有人物的行动都表现出“他人即地狱”的个人生存困境,即人与人之间并不能够相互理解,甚至会彼此折磨。
(三)于绝对自由中向死而生
周迅曾在采访中提到李米这一人物时说:“她其实是找自己”,这符合萨特“你就是你的生活”这一观点。现实世界是荒谬痛苦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脱现实,拒绝一切规定性,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自主选择,追求绝对自由的存在,这便是存在主义中“自为的存在”。周迅却说:“李米一直在找,最终结果已经并非因为这位失踪的男子夺走了她的情感,只是她要对自己的这段生命有一种回答——是一直等他或是远离他?”[4]这种寻找体现了现实的“呕吐”性,即无意义的重复让人痛苦,但这是人物自己做的选择。方文为了赚钱让李米愿望成真,选择走上贩毒之路;裘水天、裘火贵分别为了找回小香和回家,不惜选择运毒。人在“自为的存在”之前就预先考虑到了结果,但同时个人必须为自身的选择承担全部责任。正如影片结尾方文在录像中所说,“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裘水天在警局时也并没有产生过任何懊悔的情绪,李米在目睹爱人惨死后看到录像带时仍旧露出了笑脸。影片中的人物不仅敢于背向荒谬的世界做出自主选择,也敢于为了“自主的存在”去背负责任、勇于担当。此片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人物最终的选择并不能以简单的善、恶、好、坏来衡量。[4]
绝对自由的最终追求便是死亡,一切的希望和一切的自由就是不管死亡[1],这也是存在主义者眼中人生的最终归宿。当人们认识到现实生活的欺瞒性后,会对死亡抱着毫不在乎的态度,这时候人对死亡便有了自由,甚至以向死而生的认知视死如归。诗人在念出诗句后翻身掉入背后的车流,他奔向死亡的姿态是从容的,是洞察了世界的虚无和欺瞒性后的毫不在乎。裘水天的结局虽不曾明示,但就算他面临的是死亡的惩罚,也一定是毫不在乎的,因为通过李米编造的故事,他已经找到了小香的下落、同时小香也思念着他。在影片结尾,李米在桥上对着摄像机讲述自己和方文的故事,后景是同样的车水马龙,此时不禁让人猜想,李米在经历了如此荒谬的事件后,也会以同样的姿态殉情迎接死亡。
二、《李米的猜想》中镜像语言与荒诞意义的表达
(一)光影构图中的荒诞情绪表达
曹保平电影中的画面常常是昏暗的光影,即使在白天,电影也总是呈现饱和度和亮度皆低的画面,人物的脸总是布于阴影之中,暗黑色系成为曹保平独特的影像风格,用以暗示暴力、压抑、阴暗的人物心理和荒谬、不稳定的社会状况。
光影造型是曹保平善于使用的技巧,影片中导演常运用强烈的明暗对比营造人物关系之间的对立和割裂感,是人物内心世界压抑和孤独的外化。比如,菲菲和方文同处于车厢前排,两人的光影亮度却有明显差异,菲菲处于亮部而方文处于暗部,结尾也明示菲菲是被派来监视方文动向的人,方文只是利用菲菲实现自我保护。影片利用明暗对比的光线,暗示两人对立和相互利用的人物关系。李米第一次给裘水天、裘火贵絮叨信件日期的数字后,裘水天回答“都有2”,听惯了安慰和好奇的李米感到惊喜,心酸大笑,此时镜头画面光线十分明亮,通过车玻璃反光形成光的遮罩,制造人物与观者的疏离感,同时暗示她产生一线希望的心理状态。李米递过照片,裘姓二人低头辨识时,隧道光影明暗交替,正如李米寻人过程中悲喜交替的心理状态,又如方文信件出现的频率一般难以捉摸。裘火贵摇头表示不认识后,李米陷入阴影中,暗示希望破灭;随后车驶出隧道,光线变亮,也意味着李米的心态经过起伏后迅速回到了最初迷茫、焦虑的状态。
除了光影对比之外,曹保平还常通过倾斜构图、画面空间对比、手持摄影等来表现人物情绪心理、烘托危险的氛围和揭示世界的荒谬。影片在塑造诗人时,镜头都是倾斜构图,甚至对角线构图,用以烘托暗藏危机和紧张的氛围,暗示诗人不稳定和压抑的心理状态。中间长达4 秒俯拍诗人坐在桥上的镜头,络绎不绝的路人无人注意或驻足,揭示出冷漠世界的荒谬和个体孤独、虚无的状态。叶倾城给出笔迹鉴定书后抽烟的镜头也利用对角线构图,暗示叶倾城知晓一切真相,成了掌控李米和方文命运的权力支配方。影片中许多对立的人物关系都是通过人物画面空间对比展现出来的,裘水天、裘火贵同框的镜头都从裘火贵一侧拍摄,裘火贵占据画面的大部分空间,展现裘火贵对于裘水天权力的压迫。在裘火贵的暴力行为展现之前,李米与裘火贵同框的镜头中一直是李米占据画面较大的空间。在裘火贵暴力性情显露,车辆行驶在郊区山路时,李米在镜头中出现的画面被挤压,暗示权力关系的转变和李米危险的命运。李米与方文重逢后,李米在街上寻找方文以及追着方文背信的片段都以手持摄影进行拍摄,通过摇晃的镜头模拟出人物焦虑、动荡的内心世界,表现出人物对世界产生荒谬、怀疑的情绪。
(二)剪辑和场面调度中暗藏的焦虑情绪
萨特在存在主义学说中将人的精神“焦虑”与人存在的虚无联系在一起,认为焦虑是人只要存在就会有的情绪。影片开头展现出李米四年寻人无果后陷入焦虑的精神状态,此后运用多次跳剪手法和闪白镜头去加强焦虑的观感效果。同样是在影片的开头,李米在同样的空间内重复性地述说着关于方文的线索,车内空间与车外空间的时间显示出不同的流动速度;同时利用跳剪手法,频繁切换景别,加快节奏速度,削弱镜头和叙事的连贯性,让观众同样陷入焦虑和虚无的心理状态中。当李米在隧道中行走,两次旁白都说:“还是这个城市,四年,什么都没改变”。李米脸上明暗交替的灯光暗示着四年时间的流动。下一秒车内摄影机又转换为远景景别的外景,在拍摄前方隧道出口外面的明亮世界,而李米依然身处阴影之中,“方文还是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随后车辆驶出隧道,剪辑运用闪白镜头作为李米的主观镜头,全屏陷入一片白茫茫,将观众带入李米的精神世界,揭示存在主义下人物处于孤独和虚无焦虑的生活状态。
主观镜头的隔离特质即主观镜头将所表现视角的人物本身同画面中的人物分离[2],加强了个体的孤独感与隔阂。李米为裘火贵买来止疼片后,镜头频繁在客观镜头和主观镜头间切换,表现裘火贵内心“恶”的挣扎;而当他最终决定勒索李米后,镜头停留在主观镜头不再变换,让观众透过裘火贵的眼睛看清个体间注定无法相互理解的鸿沟和隔阂。李米生日聚会结束后,喝醉的众人跌跌撞撞下车,李米喊着“等等我”,影片给出李米视角的主观镜头,刚刚一同欢唱庆祝的朋友们无一人为她停住脚步或回头,李米感受到狂欢后极致的孤独和虚无,电影中也利用一个特写景别的长镜头塑造李米迷茫、空虚的精神状态。在李米失落地回家后,主观镜头模拟李米的视线呈现出一张合照,那是方文陪伴李米和朋友们庆祝生日的场景,人物的孤独感和焦虑感强烈地表达出来。最典型的主观镜头是片尾方文的录像带,观众化身为方文的眼睛,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默默看着李米的一举一动。导演运用了主观镜头的隔离特性,很精准地呈现出了个人与对方之间的分隔和孤独[2],很准确地表达了近在咫尺但无法接近和相认的强烈孤独感,“看”与“被看”的二者都不能出现在一个画面中,丰富了孤独的含义。
三、结语
《李米的猜想》并不仅仅是一部爱情片,其中还包含了曹保平对底层边缘人物的关注、对于“荒谬”和“孤独”世界的洞察。随着生活节奏加快,不断增加的生活成本挤压着底层人民,使得他们逐渐在各种压力和社会的评判声中走向异化。每个人物悲剧命运的走向有其现实的必然性,也存在偶然性。看似巧合的两次死亡,四年不得线索却又偶然相遇的恋人,种种人为设定的巧合都是为了证实这个世界的荒谬与偶然性。我们身处喧嚣的人群中,却常常感到孤独和焦虑;虽努力靠近社会化的标准尺度,却不由自主地失去本真,这便是《李米的猜想》力图表达的存在主义哲学意蕴。
影片本身的存在主义表达并不仅仅停留于故事内核上,其在影片镜像语言中也有所体现。观众夸赞一部电影并不仅仅因为演员的精彩表演,其实更是因为隐藏在电影背后的摄影机运动方式、光影构图,或某段音乐……这些视听语言不知不觉地与演员的表演共同营造出一种视听效果。通过分析影片中光影、构图和剪辑、场面调度,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视觉传达上营造的荒谬感和人物的焦虑心境,从而对存在主义美学产生更深的体悟。